很多收破爛的,把自己弄得像一堆行走的破爛,張破爛不。他長相周正,穿戴整齊,面容潔凈,下巴刮得鐵青,烏黑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發(fā)叢沒有塵埃碎屑。他是我見過的最體面的收破爛者。他不年輕了,有了明顯的下眼袋,眼角鋪陳著三兩道皺紋。他似乎也不太老,看上去不到六十。
我們相識,始于一場“戰(zhàn)爭”,故事發(fā)生在春天。那天天氣轉(zhuǎn)暖,我開窗通風,在臥房午休,剛進入一場白日夢,兩聲镲子響,接著是一個渾厚的聲音:“破爛賣,破爛換錢……”我很煩。那段時間我一直煩。單位裁人,落到我頭上,讓我早退。早退意味著自此閑置,意味著沒了交際圈,意味著月薪少了三分之一,沒有崗位津貼生活補貼,沒有任何福利,只給基本工資,維持基本生活,窮不死餓不著,而已!我曾據(jù)理力爭,無奈體制改革力度如山,我細胳膊細腿擰不過,只得回家,胸中正積郁著一口氣無處可撒,讓這個收破爛的撞上了。他冒犯了我。我家住二樓。我站在陽臺上,居高臨下。我看見一個男人騎著一輛倒騎驢,正仰頭張望。倒騎驢的箱板幾乎是空的,可見他并沒什么戰(zhàn)果。我斥責他,大正午的,你喊什么!他沒應(yīng)我,掉頭準備離去。我再難入睡。這次就算了,明天呢?下次呢,我得給他立個規(guī)矩。我朝他喊,十二點至下午兩點,是我午休時間,不要在我們小區(qū)里喊,尤其不要在我家樓下。沒素質(zhì)!
我站得高,語氣也是居高臨下。我自己都能聞見我話里的火藥味。那個收破爛的遠離我家陽臺而去。他一句話沒說,舉起手中那只銅鏘,敲打著他倒騎驢的鋼管扶手,“鏘!鏘!鏘!”三下,聲音響亮而清脆,最后一下,振聾發(fā)聵。他分明是帶著情緒,用镲子聲回擊我。他在抗議。
一個收破爛的,這么猖狂!我穿上外套就要沖下樓去,同他理論。?;ㄔ诳蛷d收拾衛(wèi)生,她攔住了我。她說,你別小看他們,他們得罪不得的。我們家住在這里,地址固定,人家是流動的,他要是壞我們一把,在我們門口放個炸藥包,可受不了。
他敢!我說。
校花說,算了,跟一個收破爛的置什么氣!再說你那語氣,哪個聽了不生氣?他還算好的,換了別人,指不定把那镲子敲破,讓你不得安生!
他敢!我緊握拳頭說。
?;ㄊ俏业睦掀牛恼婷唤行;ǎ行⒒?。她出生那天,她奶奶過世。她出生就戴孝,她姥姥叫她孝花。孝花后來考上師范學院,成了一名小學教師。有一天,同事稱她?;āe說在她們?nèi)?,在老師群里她也不是最漂亮的,這別名便頗有意味。我知道這個梗后,在家我也叫她?;?,這讓家里經(jīng)常充滿快活的空氣。
我的一番訓斥之后,那個收破爛的好幾天沒來,別的收破爛的來了。他們照樣敲響銅镲子,“鏘!鏘!”兩聲,然后照樣喊破爛賣,破爛換錢。我告誡他們,十二點到兩點,是我午休時間,讓他們別喊。他們當時息了聲,第二天正午照樣敲,照樣喊。校花見我氣慪慪的,勸說我,你就把窗戶關(guān)了。別人都不管,你管。院里很多人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清早上班,匆忙。晚上下班,天都黑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正午時回家,補個午覺,或給老人孩子做午飯,所以正午時,小區(qū)人多一些,收破爛的才選擇正午來小區(qū)。你也要學會容別人。
?;ǚ治龅糜械览?,我于是去關(guān)窗。
突然有一個不一樣的動靜傳來,“哐!哐!哐!”我扒著窗戶看,是他,那個用力敲镲子向我反抗的人,現(xiàn)在,他改用一只鋁盆,沒有镲子那么響,聲音也沒那么悠長。那是一只白色但已經(jīng)不白了的鋁盆。鋁盆磕在倒騎驢的鋼管扶手上,聲音雖也清脆,但到底比那些銅镲子敲出的聲音要小很多,那是我能接受的聲響。
我站到陽臺上看他,他在地面仰頭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的眼神是否還有對我的仇視。他依然很輕地敲著鋁盆。別人的镲子是“鏘!鏘!”兩下,他的鋁盆,“哐!哐!哐!”三下,最后一下特別輕,隱隱約約,似有似無,像是由于慣性,順手在倒騎驢的鋼管扶手上帶了一下,也可能那是他的暗號,以區(qū)別于別的收破爛者。他不再喊“破爛賣,破爛換錢”。他敲過鋁盆后,仰望住宅樓,看是否有人將窗戶打開,向他招手。
我仔細審視他。他的這一改變,讓我生出一絲感動。相比較那些收破爛的,他不但體面,而且洋氣。他的洋氣在于,那幾個收破爛的,腰間別著皮革手機袋,里面塞只手機。手機一般在右側(cè)。他們的左側(cè)腰間還有一只小的皮革兜,那是他們的錢包。他們給人的感覺就是土氣。敲鋁盆的收破爛者沒有錢包和手機袋,他穿著一個馬夾,像電視上那些個導演。馬夾有六個帶拉鎖的兜,手機和錢都在那些個兜里。馬甲的拉鏈只拉到胸口,脖頸處敞著,露出里面的衣服。他的馬甲很少換,里面的衣服卻是經(jīng)常換的。
我對他印象好起來。那天,我正好清理出一些品相不好的舊書、過期雜志,聽見他敲鋁盆的聲音,我就站在陽臺上向他招手。他鉆進樓道,很快我就聽見敲門聲。舊物過秤,他說,給你三塊錢行嗎?我說不要錢。他硬要給。我說,這些雜志,家里沒地方放,扔到垃圾堆可惜,算你幫我捎走。他就把舊書雜志扔進他的蛇皮袋,走了。他走后,校花說,干嗎不要,三塊錢也是錢,能買一棵大白菜。我說,算了,就當他幫我們?nèi)右淮卫?。垃圾分類后,扔一次垃圾多麻煩?/p>
?;ㄓX得他占了我們的便宜,想把那個便宜再占回來。她沖樓下準備離去的他說道,大哥,我家想挪一下東西,你能幫我搭把手嗎??;ㄕf的是我的寫字臺。我一直想給寫字臺換個位置,腰疼,抬不得重東西,?;ㄒ粋€人沒法挪。他從倒騎驢上下來,回到我家門口,卻不進屋,很不自在的樣子,我以為他不愿意。我對?;ㄕf,算了,人家收破爛,不是力工。他急忙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鞋臟。?;ㄕf,沒關(guān)系,我家有拖鞋。他說,襪子也臟。他分明是找借口。我說算了。?;ㄕf,我家有鞋套。?;ㄕf著,從鞋柜里掏出兩只鞋套遞給他,他套在鞋上,走進來。
?;ㄖ钢艺f,大哥,你兄弟腰不好,使不得力,我們想挪動一下寫字臺,你搭把手,我倆抬。他問清新的位置在哪里,兩手抓住寫字臺的中部,一個人就把寫字臺搬過去了。
我不好意思,又找了幾本還沒來得及看的雜志,都給他。他謝過。他說,以后有什么活,你們盡管吱聲。?;ㄕf,放心吧,指定少不了麻煩你。
校花問他貴姓,他說免貴姓張。校花喊了一聲張哥,背地里,我倆稱他為張破爛。張破爛后來成為我家的免費力工。有桌椅的螺絲釘松動了,水管堵塞了,或在衣柜上釘個釘,在墻上掛幅畫,?;ǘ紩蠕X盆磕響,然后在陽臺上喊他。他欣然幫忙。每次離開我家,他會在樓道里哼起一首曲子,一首我熟悉旋律卻叫不出名字的曲子。這首似曾相識的曲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我與張破爛熟悉起來。
有一次,我家的吊燈壞了,?;ê八N壹矣幸话押喴滋葑?,?;ǚ鲋葑?,他站在梯子上修理吊燈。?;ㄕf著什么,他嘿嘿笑,把我撇在一邊,這讓我心生醋意。他走后,我對?;ㄕf,以后別找人家。?;ㄕf,不找他你來弄?你行嗎?你就是個書呆子!我說找專業(yè)修理人員。?;ㄕf,那些人,啥活還沒干,上門就五十,伸把手,最少一百塊,你有錢燒的?張破爛不用白不用。
張破爛告訴我,他先前不是收破爛的,四十二歲那年他下崗,他感到天塌了下來,上有老下有小呢,他就跟人去礦上挖煤。某個春日,他的一個工友死了,說是煤礦塌方,但也有說是另一位工友砸死的,好要賠款。那天他沒去,他慶幸自己活著。他再也不下井了,他說,哪怕少掙一些錢,哪怕窮一點,只要活著,他只想活著。他就跟朋友到建筑工地干活,輾轉(zhuǎn)到煤城,那年累死累活,沒要到工錢,年關(guān)身無分文,他無錢回家,淪落到撿破爛賣錢度日,后來發(fā)現(xiàn)賣破爛能掙錢,不用像礦工那樣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也不會像在建筑工地,流血流汗要不到工錢,就這么干上了收破爛賣錢的營生。他在煤城待了十幾年。
進入七月,下了一場雨,天涼爽了。一個午后,我在家閑得無事,想出去走一走。早退之后,無事可干,寂寞難耐,我學著劃拉一點東西,重拾中學時代的興趣。我還拜了一位專業(yè)作家為師。他告訴我,要到生活中去,到底層人中間去。離我們小區(qū)兩三站地,有一個城中村,那里有著低矮的平房,我想,那些低矮平房里住著的,應(yīng)該就是底層人。我曾路過,來去匆匆,從沒到村子里去過。現(xiàn)在突然想起這個城中村,并對它懷了好奇。
我步行而去,微汗的感覺很爽。我隨便找了個胡同口,鉆進巷道。雨后的巷道,墻角長著青苔,墻上不時有小草斜逸而出,很有詩情畫意。突然撞見一棵濕淋淋的樹,遮擋了頭頂?shù)墓饩€,我覺得自己像是踏入一片供人謀財害命的場所,電影里,新聞上,那些在幽深的巷道或微暗的胡同里,被人用硬物敲了腦袋、割了喉、搶人錢財?shù)溺R頭在我腦子里一閃,我頭皮發(fā)緊,轉(zhuǎn)身往后退。煤城治安還行,但偶爾還會有懶漢,窮瘋了,餓極了,出來搶錢搶包搶手機。我伸手摸了摸褲兜,手機還在,我把它換到上衣口袋。我轉(zhuǎn)身,往來時方向走。走出一個巷道,往更外的巷道走時,我碰見了張破爛。我嚇了一跳,接著是欣喜,我覺得我安全了。我心里清楚,人有時就是自己嚇自己,我希望自己膽子大一些,但生性怯懦,總免不了被新的恐懼所擾。
見了我,張破爛很驚訝。他沒有騎他的倒騎驢,手上拎著很小的一綹豬肉,也就半斤吧??磥硭皇鞘掌茽€來到這兒,他應(yīng)該是住在這里。我調(diào)侃了一句,我說,哎呀,張大哥還吃得起豬肉?他窘迫地笑了,甕聲道,一個人,多了吃不了,租的屋里沒有冰箱。你怎么會來這里?我說,我閑著無事,瞎逛,就逛到這里來,沒想到碰到你。
我覺得親切,世界這么大,人這么多,誰碰上誰,都是緣分,這同時也是我的收獲,那個專業(yè)作家,不是讓我到底層人之中去嗎?張破爛應(yīng)是典型的底層人。我便停下來,與他寒暄幾句,之后,張破爛讓我先走。我讓他先走,他就貼著墻根,從我身旁過去,往更幽深的巷道里進。他的背影讓我對他的住所懷了好奇,那么幽深的巷道盡頭,特像藏了什么秘密。我說,張大哥,我閑來無事,上你家坐一會兒吧。
張破爛停住腳,回頭,很拘泥的樣子。他說,我沒家,我家不在這里,是租的房子。我說,租的房子,也是你的家呀。他支吾著,要不,下次?我說,我去看看吧,坐一小會兒就走,不耽誤你收破爛。他說,那走吧。我知道,他是極不情愿的,但是礙于情面。我不管那些,裝傻。有時候,人裝傻,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個子比我高大,整個人將胡同里的視線擋住,我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像是走在一個山洞里。轉(zhuǎn)了幾個彎,過了兩條巷道,他停下來。我看見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有幾處黑漆脫落。進到門里,是一個小院子,里面還有一道門。院子干凈。有一棵棗樹,樹下有一只條石凳,石凳旁是一塊菜地,長著綠色的青菜,青菜散發(fā)著濃烈的香味,這香味讓人似曾相識。我問,這是什么植物?我所以這么問,是怕出錯,我搞不清那是菜還是花還是草。他說,荊芥。
荊芥!我十幾年都沒吃過。我到東北后,就再也沒見過這種菜。雖偶爾回鄉(xiāng),都錯過了季節(jié)。我小時候,是多么愛吃這個菜。見我露出驚訝之態(tài),他說,你認得。我說,我老家有,好多年沒吃過了。我問,張大哥是湖北人,他說不是,是安徽的。我說,啊,那也是半個老鄉(xiāng)。
墻上掛著塑料袋,他從墻上扯下一只,蹲在地上,掐著荊芥。那一米見方的荊芥都讓他掐了頭,留下參差不齊的荊芥桿。他把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荊芥遞給我,說,給你的,炒肉,或清炒黃瓜,或煮面條,下水餃,放些在里面,好吃,特別香。我說,我不要,再說,你給我了,你吃啥?他說,還有呢,昨天摘的,還沒吃完。這是他善意的謊言,那很整齊的菜地沒有被掐過的痕跡。我不要,他堅持要給,我就拎了袋子,抓了兩把,放在條凳上。那個條凳并不臟。
我不知道北方還能種荊芥。他說,能的,只是沒有南方長得高長得旺,但也能活。
我一直等著他打開院子里的那道小門,我想進去坐一坐,他沒那意思。我提示他。我指著里屋的門說,你住這里?他說,是的。他說,租的。我說,我能進去看看嗎?他再次現(xiàn)出窘迫之態(tài)。他說,太亂。我說沒關(guān)系。他并不去打開門。他沉默著,窘迫依舊,我就沒再為難他。我道了一聲謝,走出院子。他在我身后。我們轉(zhuǎn)彎抹角,過了幾條巷道。他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出口。拿出手機拍照,我記下了這個胡同。
校花不喜歡荊芥,說味道太沖,不如香菜好吃。我說,香菜只是調(diào)味品,荊芥可以單獨當菜吃。?;ú唤邮埽€是按我所說,把荊芥炒給我吃。我夾起荊芥,一團一團往嘴里塞,盡管相比記憶中的味道,它相去甚遠,我吃的是新鮮。
五六天后的一個正午,我家的門被人敲響,我以為是送快遞的,打開門,是張破爛。他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鼓脹著,像裝了空氣。他說,荊芥,給你們的。我非常高興,比荊芥更讓我高興的,是他有這份心情。我讓他進屋坐,他說,不了,倒騎驢還在樓下呢。我說,沒事,小區(qū)里沒人動。他說,不了。他說,荊芥沒洗,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吃,洗了,就不好存放。你們條件那么好,別的看不上,也就這老家的荊芥,你不嫌棄。他說這話時,顯得不好意思,好像他不是給我們東西,而是向我們索要。他走了。?;ǔ谋秤罢f,這荊芥太香了,真是好吃,謝謝張大哥啊。關(guān)上門,我說校花,你一口都不吃,真虛偽。?;ㄕf,這是禮貌,是素質(zhì),別人給你東西,你得說好。
人家送我們東西,我們不但沒有回贈他,還經(jīng)常讓人家干活。家里后來找他捅過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淘汰下來的木頭椅讓他搬走,他并沒拿它去換錢,直接送到垃圾場。?;ㄓ袔状钨I菜回來,碰見他,讓他幫忙拎菜。他不聲不響地拎上樓,不進屋,放在門口,轉(zhuǎn)身就走,好像是我家雇的一個力工。
離開單位后,我再也不想與單位那些人來往。我隱身在家,像鴕鳥一樣把自己的腦袋藏起來,我不喜歡拋頭露面。我老家在外地,?;ㄒ彩峭獾厝?。我們在煤城沒有朋友,認識張破爛后,我認為我與他是可以成為朋友的。他的故事一定很多,我想跟他聊聊。
征得?;ㄍ?,我上生鮮超市割了三斤上等五花肉,送往他的出租房。院門開著,他坐在院子里抽煙。我走進去。他里屋的門依然緊閉。我把五花肉遞給他,他推辭。我說,給你的。他說,這禮太重,我受不起。我說,不是禮,就幾斤肉嘛。他說,吃不了,租的房子,沒有冰箱。我說,你都煮出來,多放些鹽,腌上。他說,那也會壞,再說,腌制的東西,鹽太重,對身體不好。
我堅持要給,他就拿了石凳下一把有著鐵銹的菜刀,在石凳邊沿磨去鐵銹,將那綹肉一分為二,一綹掛在墻上,剩下的一綹遞給我。我接了,但我不急著走,便把那綹肉也掛在墻上。我望著張破爛,他的表情是透過漠然鉆出來的那種熱情。他的笑是生硬的。我能感受到,他不太歡迎我,希望我早點離開他這寒磣之地,可我不愿離去。城中村住著的是底層人,張破爛是其中這一,我需要了解他們,我想與他成為朋友。我說,張大哥,我能進里屋坐一會兒嗎?他指著那只石凳說,坐吧。我說的是里屋,我想我說得很清楚,他也聽清楚了,但他就是不讓我進屋。他說,兄弟,我們走吧。他說著就去推停放在院子里那個雨棚下的倒騎驢。他這是送客。我只得跟著他,一起走出來。他突然說,你等一下,我去拿包煙。他進屋,順手帶上了門。我不便進入,就站在窗戶邊往里看。窗簾拉得嚴實,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聽見了叫聲,像耗子發(fā)出的動靜,瞬間回想,它更像是一個女人的尖叫,準確地說,像一聲呻吟。
我問,你屋里還有人?他說,沒有,就我一個。我問,你老婆總也不來?他說,她來不了,在家?guī)O子,雙胞胎孫子。他說到他的雙胞胎孫子時,一臉幸福??蛇@女人發(fā)出的動靜是怎么回事?莫非他養(yǎng)了一個女人?他兩次不讓我進他住的屋,原來是屋里藏著女人。一個收破爛的,居然也養(yǎng)起了“小三”?一個收破爛的,居然養(yǎng)得起“小三”?
三四天后,張破爛又給我家送來一袋荊芥。這次,他依然沒進屋,只站在門口。他還是那句話:沒有洗,不知你們哪天吃,洗了就不好存放。
對比張破爛的熱情,我心有愧疚。那塊荊芥地那么小,他怕是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給了我,而我們給他的水果和牛奶,不是快到保質(zhì)期,就是干巴無水分,像是打發(fā)要飯的。我想出一個補救的辦法,我給他買了一箱特侖蘇,還有七八個紅富士,十來個橘子。我沒同?;ㄉ塘?,免得費口舌。我避開他收破爛的時間,在晚飯后去見他。
院門沒鎖,張破爛在院子里抽煙。他神情有些失落。我東西一直拎在手。我示意他打開里屋的門,我好把東西放進去。我說,是給你孫子的。他說,啊,不用,他們走了。我說,走了,這么快。他說,是的,他們住不慣,昨晚剛走的。
他沒有拿鑰匙開門的意思,我就在院子里尋塊干凈的地方,把東西放下。我看見窗臺上擱著幾個蘋果,還有橘子。蘋果快風干了,橘子看上去空蕩蕩的,那是我給他們的蘋果和橘子。我很不好意思,慶幸自己這次拿的是新鮮水果。
你拿回去吧。他說。
我沒有動。我在條石凳上坐下。我說,張大哥,你也坐。他不坐。我們說了一些話。我忘記了那天我們說了些什么,不痛不癢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那棵棗樹長得茂盛,卻并未掛果,他說是一棵公的棗樹。我不知道棗樹是否有公母之分,可能因為它不結(jié)棗吧。不結(jié)棗也許還有另一種原因:蜜蜂沒來給它授粉。
雖不掛果,卻有陰涼,夏日坐在樹蔭下的條石凳上,很愜意。他不坐,倚墻蹲著,這是他們收破爛者慣有的歇息方式。當然,他不坐過來,也可能是有意與我保持距離。他抽著煙。兩支煙后,他說,你早點回去吧,天太黑了,這巷子里不好走。
他這是在送客。
我希望與他成為朋友,他卻連屋都不讓我進,還急著送客,也是個倔脾氣之人,不懂人情世故。我起身離開。
深秋時節(jié),煤城的天,已經(jīng)很冷了,?;ǚ椅覀冇囊路K鲆患姶笠?。這件軍大衣是正宗軍品,一位部隊朋友送我的。他酷愛釣魚,希望我與他為伍,釣具都替我準備了。這件軍大衣,是他為我晚上出釣時準備的,終因我不忍殺生,不愿害魚性命,未與他同謀。那件嶄新的軍大衣就一直沒機會上身,閑置在家。
此刻,校花手抱軍大衣,覺得它多余,放哪兒都礙事。既然穿不上,就送人吧,?;ㄕf。小區(qū)有愛心箱,居民不要的舊衣舊鞋,塞進愛心箱,我想把大衣也塞進去,?;ú蛔?。她說,這是嶄新的正品軍大衣,給了人,得讓人知道咱的好。放進愛心箱,不定給了誰,只怕讓社區(qū)那個管鑰匙的女人拿她自己家里去了。我說,你想多了,現(xiàn)在都穿羽絨服,誰還要軍大衣,死沉死沉的。
軍大衣就成了我家的雞肋。
這時候,窗外響起敲鋁盆的響聲,是張破爛。我說,不如把軍大衣給張大哥吧??;ㄕf,我看行。但我并沒有立即送下樓去,也沒喊他上來取,我想晚飯后給他送去,并同他聊天,間接地采訪他。我那位作家老師不是要我深入生活,到底層人中間去么?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聲音高起來,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那里面有電池,有電線,有電路板,我撿回來,是想拆了賣錢的。我認為他是在駁辯。他的目光像一只耗子,躲閃著。其時他分明感到羞恥了。
我加大步伐,甩開他,逃離胡同,踏上寬闊的馬路。身后,有一個聲音追來:真的有那樣的地方嗎?我突然對他有了同情。我轉(zhuǎn)身,對他說:我沒騙你,真的有。
我走出城中村。
第二天,張破爛敲盆的聲響沒有如期而至,每天出現(xiàn)在我們小區(qū)的他,隨后好幾天也不見人。校花每天有快遞,拆開的包裝箱都給他留著,有大有小,都踩癟了,堆放在門口。?;ㄕf,怎么好幾天不見張破爛?我說,也許是生病了吧。?;ㄕf,你也不盼個人好。我說,也許是到別的地方收破爛去了。?;ㄕf,不會吧,聽樓下阿姨說,張破爛在這個小區(qū)收了快十年呢。咱們這是政府機關(guān)家屬院,條件好,破爛也值錢一些,說不定他還在行賄的道具里發(fā)現(xiàn)過金銀珠寶呢,他舍得走?我說,你官場小說看多了。
我和?;ㄅ紶柼崞饛埰茽€,盼著他出現(xiàn),他卻再也沒來我們小區(qū)。我猜測,也許是我硬闖進他的住所,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冒犯了他,他生氣了,不想見我?;蛘咚樒け?,不好意思見。若真是這樣,那他未免過于敏感。一個人在外面這樣,其實沒什么。
這天晚飯后,?;ㄩ_門,準備出去跳廣場舞,門被一個重物擋著。他喊我,我小心將門推開一個縫,走出去,是報紙包著的一團東西,我去撕報紙,校花說,別動,或許是個燒彈。我說,你別一驚一乍的,自己嚇唬自己,咱平民老百姓,炸咱們沒有意義。也許是個快遞。校花說,快遞哪有用報紙包的。我解開繩索,打開報紙,是張破爛出租屋里的那塊石頭。我心里一動,張破爛到底是有情人,知道我喜歡這塊石頭,給我送來了。至于他為何不當面給我,我說不清。我把石頭抱進屋。?;ㄕf,什么東西?我說,一塊石頭,朋友給我的,他微信告訴我,放在家門口,我把這事忘記了。?;ㄕf,別搬進來,一個破石頭,沒地方放。我說,沒文化,這可是奇石。我把石頭搬進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我越看越喜歡,總像面前有一座雪山,滋生一股要去攀爬的力量。
凝望著石頭,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想法,他莫不是要離別。但這點事,最多也只是有些尷尬而已,不至于再也不見面。當小區(qū)另幾位收破爛的镲子聲響過,依然沒有張破爛的敲盆聲時,我竟然很想他。
一個正午,校花問我,張破爛好久不見了,他去了哪里??;ǖ恼Z氣文縐縐的,完全是魯迅《阿Q正傳》里那句“吳媽好久不見了,她去了哪里?”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是老家有事,回去了。?;ㄕf,給他攢了好多紙箱子。我說,別攢了,再攢下去就成災(zāi)了。賣給別人吧,他是不能來了。?;ó斎徊恢滥莻€晚上我們的尷尬。她說,也許還會來,憑我直覺,他還能來。
我就想起了張破爛,想起他的那只充氣娃娃,笑了。?;▎枺阈κ裁??我說,沒笑什么。她說,你笑得這么淫蕩。我沒回應(yīng)她,依然只是笑。校花說,你還別說,張破爛送來的荊芥,我雖然不愛吃,但那個香味還是挺好聞的?,F(xiàn)在屋子里好像還有香味。
我也覺得屋子里殘留著荊芥的香味。我估計張破爛仍在煤城,他應(yīng)該還在城中村。那里的房租是這一帶最便宜的,適合他們。
下雪了。零星小雪。我喜歡雪。這樣的雪天,我坐不住。我走出小區(qū)。雪花在空中飄灑,在灰色的墻角飛舞。我在雪地里行走。我走到城中村,來到張破爛的出租屋。我想,他應(yīng)該是在家的。這樣的雪天,路不好走,何況他還要騎倒騎驢。
我想好了見他的理由,他給我那么好的一塊石頭,我應(yīng)該登門道謝。我其實想弄明白他為何不來我們小區(qū),不少人家的破爛都給他留著呢,難道僅僅因為我窺探到了他的隱私?那件事太小,不應(yīng)成為他不見我們的理由。他總是有別的原因吧。
他租住的院落,門上一把鎖,門楣貼著此房出租的信息。那株棗樹探出腰身,樹葉落盡,樹枝七彎八拐,指向空蕩蕩的天空。這么說來,他真的走了。
我打租房信息上的那個電話,我想那個電話應(yīng)該是他的,他想把院落轉(zhuǎn)租給他人。電話打過去,不是他,是一位女性,聲音蒼老。我說,我找收破爛的張大哥。她問,你是要租房嗎?我想說不是,但我想把談話繼續(xù)下去,好通過她找到張破爛。我說,我想租,還沒定,看看再說。
她倒是挺急切。她說,你等等,我馬上就到。我說,改天吧。這雪天,我怕她摔著,然而,她一再讓我等,那就等等吧,隨便聊上幾句,再把張破爛的電話要來。
時間并不太久,她出現(xiàn)了,果然是一位老太太,怕有七十了吧,走路倒還敏捷穩(wěn)健。電話里,聲音聽起來那么遙遠,我沒想到,她到得這么快。她說,她就住在城中村外的錦繡花園,近得很。她問我,你要租房?我點頭。她打開院門。
你一個人?
是的。
做什么的?
做點小生意。
回答過她的問題后,她的目光在我橫身上下掃過,然后,她打開里屋的門,拽亮電燈。屋里收拾得干凈,但依然顯得擁擠,相比我上次看到的,除了床上沒行李,屋子里的擺設(shè)并未改變。
說好租金,我假裝說考慮考慮。我問她,前一陣子收破爛的那位張大哥呢?
你找他?她問。我說我找他有點事。她撇一下嘴,做了個嫌惡的動作,說,少跟這種人來往,不是好東西??粗蠈嵃徒坏?,做出讓人惡心的事。我問咋啦?她說,他大白天的,把女人帶到我這房里來亂稿。這房子,是我結(jié)婚時的新房,我們住了幾十年,老伴得癌沒了后,兒子讓我上了樓。我特別珍惜這房子。那個姓張的,租這房快十年了,我好幾年沒漲租金,就是圖有個信得過的人幫著看房子,房子沒人住可不中。哪知他竟然干這事,還被人訛上了,要了他兩萬塊錢,最后給一萬,再免了一頓揍。
仙人跳!我腦子里跳出這三個字,額上滲出冷汗。老太太接著說,這事驚動了左鄰右舍,我很快也知道了。我沒趕他,他自己走了。他沒臉待在這里。挺好的一個人,原來是個流氓。
你看看,她指著滿屋擺設(shè)說,這都是他收進來的,匆忙跑了,什么都沒要。房租倒是沒少我的,留在桌子上。
我想起我與張破爛的對話,我不知道,在這件事上,我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總之,愧對于他。我說,阿姨,能把張大哥的電話號碼給我嗎?她疑惑地看著我,目光再次在我身上移動,從頭到腳,像掃碼似的掃過,似乎在審視我與張破爛是不是一路貨色。她說,我沒他的號碼,收房租時,都是我到院里來找他。
你確定要租這房子嗎?她說,我告訴你,這房子要是租給你,你可不能像他那樣,把那些爛女人帶進來,我們可是正經(jīng)人家。正經(jīng)人家的人的房子,可不能讓他們亂整,老祖宗要怪罪的。
我說,我不住人,只當個倉庫,放小商品。
這自然是個托詞。
吹來一陣風。風把房頂?shù)难┐迪聛?。雪鉆進我的脖頸,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仰望飄落的雪花。雪片越來越大,鵝毛一般。雪的深處,是無窮無盡的白。我在這純白的世界里,聞到了一股荊芥的香味,很淡,若有若無。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曾劍, 湖北紅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及第28屆高研班(深造班)。現(xiàn)為魯迅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聯(lián)辦的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在讀碩士研究生。先后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服》《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多種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等軍內(nèi)外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