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一
端午前一天,老王想去山上采些新鮮粽葉來。他喜歡吃粽子。南山村人包粽子都要用當(dāng)年生的新粽葉。他沒有跟別人說,獨(dú)自一人騎著電動車往山里走,走到馬路盡頭,把電動車藏進(jìn)草叢中,然后爬山,卻在某個山坑的某個溪水纏繞的大青石上靜坐了一整天,天色暗下來了才跌跌撞撞走下山。
母親找他找了一整天。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老王不在眼皮底下,她就要找。哎,老神經(jīng)死哪兒去了?找的過程她會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凳子跌倒了,這是他故意踢倒的。地上有幾個煙頭很夸張地躺在那兒,她氣得好苦,喊他不要亂扔,他就要亂扔,越來越不像話了,地也從來不掃一下??匆婇T口的柴火,她更有理由生氣了,難道柴火也要我來斫嗎?但母親的找不是真找。她只在心里找,用目光找,不會去問村里人。她怕村里人笑話她。哎喲,都七老八十了,還要拴到褲腰帶上嗎?
直到吃午飯時,還不見老王的影子,她覺得要跟大女兒說一下。
母親生養(yǎng)了一大串兒女,都在外面打工謀食,只有大姐一個人在家。以前大姐也在外面打工,只是年齡大了再也沒有工廠要她了,只好回老家。她是村莊第二代留守老人。
母親說:你爸不知死哪兒去了,午飯都沒有回來吃。黑姐卻在上頭大聲地喊大姐去打麻將:趕快來喲,三缺一,都在等你。于是大姐說:能去哪兒?可能去哪兒跟人呱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碰上石頭都能呱三天。再沖黑姐說:來了,來了。
日落黃昏時,老王還沒有回來。母親著急了,急急忙忙找大姐。麻將剛剛散場,大姐從黑姐店里走出來。母親說,你爸還沒有回來,不知死哪兒去了,還不趕緊去找找,真是越老越神經(jīng)了。大姐于是找,問遍村莊所有的人。只有一人提供一條信息,說上午九點(diǎn)鐘的樣子,看見老王騎著電動車往山里去了。還看見電動車后面綁了個編織袋,沒有綁牢,讓風(fēng)刮起來,像面小彩旗。大姐騎著摩托車沿著進(jìn)山的路找,問人,沒人說看見他,路兩邊及路邊小村莊不見他的電動車也不見他人。大姐望著褶皺比老王臉上還多的大山,看著暗淡下來的天色,一下子崩潰了。
接到大姐電話時,我正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宿舍門。手機(jī)響了,“大姐”二字在手機(jī)屏幕上跳動。我說喂。大姐哭著說:不好了,爸爸不見了。我說姐,你別著急,什么情況慢慢講。我喊她不要著急,我已經(jīng)很著急了,鑰匙掉地上了,沒拿住。
不祥的陰影侵襲過來,記得老王曾經(jīng)說過,不止一次而是四五次說:照命理來算,我會死在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他說這話時沒有傷感,反而閃爍著悲壯的光澤。影視劇里革命志士奔赴刑場就是這表情。我想起“讖語”這個詞。如果老王就此失蹤,那真是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我悲傷得想哭。
但此時我不能哭。我詳細(xì)詢問大姐尋找的過程,再指點(diǎn)她怎么尋找,只要是往那個方向,只要細(xì)心總能尋找到蛛絲馬跡。大姐說我再去找一下。我覺得這樣還不夠,接著打電話給那些留守村莊還算健壯的人,希望他們一起尋找。
整個人心情都沒辦法安靜下來,在宿舍里煩躁地走來走去。如果老王還沒有音訊,我覺得必須連夜趕回去。雖然極可能于事無補(bǔ),但作為人子,那是必須的,這是道德。所幸的是,一個小時后,手機(jī)響了。大姐的聲音是喜極而泣:爸爸找到了,沒有丟。一塊沉重的石頭終于落地了。謝天謝地。
大姐在一個叫塘窩里的地方遇上回家的老王。他騎著電動車烏漆麻黑中燈也不開。大姐說,你說氣不氣人,我問他干嗎不開車燈,他居然說是怕電動車沒電,真是越老越神經(jīng)了,萬一跌倒了怎么辦?他一個老骨頭經(jīng)得住幾下跌?
老王安然無恙回來了,母親、大姐還有幾個參于尋找他的人開始抱怨責(zé)備他了:上山也不跟家里說一聲,不知道家里人會擔(dān)心嗎?年紀(jì)這么大了還上什么山,萬一跌倒了,萬一讓蛇咬了,你喊破天都沒人來救你。采粽葉?街上不是有買嗎?也不見你采到什么粽葉?干嗎呢?也不早點(diǎn)下山,讓我們擔(dān)心死了。你怎么一個人能在山上待那么久?真是越老越神經(jīng)了。
面對機(jī)關(guān)槍一樣掃射過來的抱怨責(zé)備,我可以腦補(bǔ)老王當(dāng)時的狀態(tài),他一定是憋著,把臉憋紅了,然后終于憋不住:你們知道個屁,我是在思考。
后來大姐跟我說:天吶,他居然說他在思考,真是越老越神經(jīng)了。我說等等,他說他在思考,你沒有聽錯吧?大姐說,哪里聽錯了?他就是說在思考,一屋子的人都要笑死了。
于是我再一次腦補(bǔ),老王坐在那塊溪水纏繞的大青石上,山林寂靜,溪水嘩嘩,老王沉醉于思考的境界中,時間已不是時間。我突然感覺老王深刻無比。
二
南山村給人的感覺就是老人特別多。的確,只要你往村莊走一遭,看到的都是臉上打滿褶皺的人。
我想把村莊的中老年人作個分類。
一種是像大姐那樣,五十出了頭,六十還未到。早年外出打工,現(xiàn)在工廠工地都不要他們了,只有老老實實回歸村莊。他們還可以吃下兩大碗飯,還干得動體力活。村里的田基本靠他們種。勤快的,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懶惰的則去黑姐店里打麻將。
一種是年過六十的老頭老太婆。他們的身體還可以——當(dāng)然也有很不行的,這應(yīng)該劃入下一種——他們覺得辛苦一輩子,雖然沒有退休工資,但可以名正言順喊兒女給生活費(fèi)。他們基本不種田,會種也只種口糧田。當(dāng)然,四季蔬菜還是自己種的,再養(yǎng)點(diǎn)雞鴨鵝,日子就這么簡單地過著。他們,男人是黑姐店里的???,打麻將、打撲克、呱白。女人則負(fù)責(zé)帶孫子孫女外孫。這不是絕對的。打麻將與帶娃,看在家庭中地位和喜好,也有男人帶娃,女人打麻將的。
還有一種就是老得沒有力氣了。他們又不愿待在屋里。這種年齡的人多半是另一半走了,一個人守棟空曠的屋子,沒味道得很。他們吃過飯,邁著碎步子一顫一顫來到黑姐店門口。他們也不走進(jìn)店里。黑姐在店門口擺了兩張長條椅。他們就在長條椅上坐著,冬天曬暖陽,夏天納涼風(fēng),也不怎么說話,仿佛說話都在浪費(fèi)力氣。他們把自己坐成浮雕,懶懶的,瞇著眼,很享受的樣子。夜色降臨,他們起身挪回老窩,也不分什么先后。
按年齡排,老王應(yīng)該坐到長條椅上曬太陽,可他身體還可以,精神也不錯,自是不會坐到那個位子上去。按身體狀態(tài)與精神面貌,他應(yīng)該是進(jìn)店打麻將打撲克,可他不喜歡打麻將打撲克。有幾次我勸他去學(xué)學(xué),學(xué)會了自然會喜歡。打麻將打撲克是消磨時光最好的辦法。老王很是不屑地說:我才不學(xué)那鬼東西,不務(wù)正業(yè),玩物喪志。
瞧瞧,他的口氣還蠻大。
他說,你以為我真不會呀?我是有原則的。
人老了只剩下時間了。時間最要內(nèi)容來填充,否則太無聊。兒女不在身邊,人生到這個時候沒有了向上的動力,說是養(yǎng)老,是他們的心勁兒松懈了,所以,打麻將打撲克呱呱白,就是對時間的享受。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長條椅上曬太陽,怎么說,身邊也有幾個人,屋里有熱鬧聲傳出來,心里也就不那么空寂了。
老王既不打麻將也不打撲克,豈不悶得慌?
放心,老王自有解悶的方法。
老王解悶的方式就是研究命理大全、易經(jīng)八卦與《推背圖》。
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王從地攤上買回不少算命的書,戴上老花眼鏡,趴在桌子上,一字一句研讀,然后是做筆記。他的鋼筆字寫得不錯,筆記本都用了十多個,摞起來蠻高。
刻苦研讀了一段時間命理大全、易經(jīng)八卦,自信掌握了未卜先知的技能,自然要出道展示才藝。老王說他會算命,村里沒人相信。瞎扯吧,你都會算命,那母豬都會上樹。然而對于命運(yùn),還是有人想知道。免費(fèi)不要錢的,總有人愿意當(dāng)試驗品:來、來、來,老王,給我算一把,看你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
高明的算命先生都是前面的盡量算準(zhǔn),以獲得當(dāng)事人的信任;后面的往好里說,哄當(dāng)事人開心。當(dāng)事人開心了,酬金給得開心。若是再說出他命中有什么破缺,自然是又可以收筆錢補(bǔ)八字。老王他倒好,直接跳開前面的,后面的也不說好話。
照命理算,你會不得好死。
這不是罵人嗎?聞?wù)吣樕查g變成豬肝色,悄悄地捏緊了拳頭。若不是看在同村人面上,拳頭肯定會砸過去。
他娘的,老王怎么回事?我又沒有招惹他,要這么惡毒咒人嗎?幾天過后,當(dāng)事者仍是忿忿不平。有人做勸解:莫要理他,他自以為是半神仙,其實是老神經(jīng),他腦殼子壞了。
從此,村里再也沒人喊他算命了。老王是多么地不甘心,于是主動出擊,見到人就訕笑著湊過去:人的命呀,出生時就注定了,八字一開,有多少食祿,幾個子女,多長壽命就曉得了。村里人一見他那架式,就像遇見瘟神一樣趕緊閃人。
好險呀。人們往往是心有余悸地對另一個人說。
老王相當(dāng)郁悶,村里這些人怎么了?老子好心給他們算命,他們卻躲瘟神一樣躲我。
老王決定去布鎮(zhèn)街上擺攤。他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打開名聲,不信村里人不會請他算命。很不幸,開張第一單生意就讓人打了。光顧他生意的是殺豬佬胡屠夫。八字一開,老王就說:照命理算,你是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胡屠夫大怒,一腳把未卜先知的杏黃旗踢飛老遠(yuǎn),一只手擒住老王衣襟。若不是有人做勸解,老王會被揍得好慘。
這件事讓我們一家人都哭笑不得。我說爸,算命先生最要緊的是把話好好說。老王頓時不悅:我能怎么說?命書里是這么寫的,我能昧良心說假話嗎?
勤學(xué)苦練得來的未卜先知術(shù),居然派不上用場?不過老王的心理很強(qiáng)大。心想,你們既然聽不進(jìn)真言,那我也懶得跟你們廢話。我做我的學(xué)問去。對,老王就是這么說的。他跟我說過好幾回。他說世上的人多是愚蠢之輩,與蠢人費(fèi)口舌就是對牛彈琴。從此,老王就不怎么出屋了,戴個老花眼鏡,趴在桌子上,一會兒研究命理大全,一會兒研究易經(jīng)八卦,偶有心得體會就在本子上記下來。
這樣弄了幾年,老王人在老,卻看不出在變老,飯量比我大,耳聰目明,感冒都很少發(fā)生。我心中暗喜,原來搞研究還可以抗衰老呀。
老王一心撲在命理大全易經(jīng)八卦上,兄弟姐妹卻對他頗有微詞:真是老神經(jīng)了,正事不做,怎么盡做那些沒用的鬼事。大家所說的正事,就是打麻將打撲克。不要奇怪有這種觀點(diǎn),是因為村里人在背后恥笑他假冒半神仙,頓覺蒙羞。而我,就是用搞研究還可以抗衰老來做勸解。有個健康的老父親,我們應(yīng)該感到幸運(yùn)。
后來,老王不知從哪兒搞到一本叫《推背圖》的書,線裝版的,藍(lán)色封面封底。他簡直如獲至寶,把命理大全易經(jīng)八卦扔一邊,專心致志研讀起來。他說,袁天罡太厲害了,歷史上那些事讓他推算得相當(dāng)準(zhǔn)確。他再說,春賴子,聽說你在搞寫作,我覺得你也要讀讀,這是關(guān)乎歷史和人類命運(yùn)的大事。
關(guān)乎歷史和人類命運(yùn)的大事。我又一次為老王嘴中吐出的大詞驚呆了。他是要讓我刮目相看的節(jié)奏。
靜心研讀《推背圖》一年有余后,老王頗有心得,又升騰起講述的欲望,就像他年輕時喜歡講故事?!锻票硤D》不是算命,類似于易中天品《三國》,講得好聽,招攬聽眾不算難事。的確,我家里熱鬧了一段時間,村里那些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有時間就跑來了:老王哈,搬一下《推背圖》來聽哈?!锻票硤D》薄薄一本,經(jīng)不住今天講明天講,內(nèi)容一旦重復(fù),聽者便索然寡味。陳木工、叫雞公兩人算是他的忠實聽眾,但他們還是更喜歡打麻將。老王試圖擴(kuò)展聽眾,跟那些老太婆講。她們不打麻將只帶娃,有時間。可是她們聽了大半天,說:老王你呱些什么?聽不明白哩。然后,伸個懶腰,拔蘿卜一樣起身,一顫一顫走了。有的,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嘴角有口水流出來,難看死了。有的,老王沒講三句半,便聲淚俱下控訴起來:我那缺德冒煙媳婦喲,心腸壞透了,我那短命子只曉得聽他老婆搬弄是非,一年到頭一毛錢都不給,想把我這老婆子餓死喲,白養(yǎng)了喲,當(dāng)初我就該扔到尿桶里去。老王你講是不是?
老王很沒味道。老王很郁悶。
外面沒有聽眾,可以在家里找。家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大姐。大姐只喜歡打麻將,不喜歡聽歷史,丟下飯碗就往黑姐店里跑。而母親,只要老王一開口“槍血中土,破賊還為賊”,立即尖叫起來:你講什么鬼東西呀,趕緊趴到桌上去挺尸,別來煩我,我沒你那么多閑空。
老王只有悶頭做他的學(xué)問。
事實上,母親還充當(dāng)了不斷煩躁老王的角色。如果老王不在眼皮底下,她就要找。比如老王好不容易遇上個石頭可以呱會兒白,母親就追上來了:你還有閑空呱白呀?柴火扔在那兒不用斫嗎?你是不是想等它霉了?屋后雨檐溝堵幾個月了,也不見你動手修修。菜園里的草都比你還高了。如果老王在眼皮底下,她則要嘮叨。比如說,母親拿起掃把掃地,掃著,掃著就覺得不對勁,氣沖沖對老王說:地不要掃嗎?地難道就是我掃的嗎?我做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還要伺候到你幾時?上輩子就是欠了你天大的債,這會兒也還清了吧?你真是太懶了,世上就沒有你這么懶的人,端起碗來吃飯,扔下筷子走人,桌不擦,碗不洗,水不打,火不燒,我怎么這樣命苦,嫁了你這樣的懶鬼……嘮叨著,嘮叨著,地還沒掃完,又發(fā)現(xiàn)曬場有幾株野草在茁壯成長,再次跑進(jìn)屋里:還在趴尸呀,你看看門前的草長得比你高了,還不趕緊去拔掉,你是想讓草把大門都叢了嗎?
對于母親的嘮叨,老王一般不予理采,頂多推一下眼鏡,偷偷地翻她一個白眼,但有時也會忍不住,回頂幾句。這下好了,招來母親更沒完沒了的嘮叨。老王痛苦不堪,有時會向我訴苦:你媽越老越壞了,我都奇了怪了,她口才怎么變得那么好?
有時,老王實在受不了,便忿然起身走出屋,丟下一個憤怒的背影給母親。南山村實在沒有什么可去之處,唯一的去處就是黑姐雜貨店。
老王走到黑姐店門口,先是看見一排老太婆老太公,不由擠出一朵還算勉強(qiáng)的微笑,算是向他們打招呼。其中一個居然也勉強(qiáng)笑了,居然挪了挪位子:老王坐下哈。老王心里很不屑地哼了一下:鬼才跟你們坐,老東西。
然后邁步走進(jìn)店里。
對于一個非麻將愛好者,而且長久不來店里玩耍的,黑姐自然要用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度量,于是便問:老王你想買點(diǎn)什么?
不買東西就不能來嗎?
吃了這莫名奇妙的一癟,黑姐臉色瞬間不好:我說了你不能來嗎?我打開店門誰來我都?xì)g迎。
打麻將的有人喊:老王你是想打麻將嗎?來來來,我的位子讓給你。有人說:他會打個卵,人家是半仙,天上的事曉得一半,地上的事全曉得,跟你打麻將,豈不倒了架子。
這明顯是挾槍帶棒的嘲笑。老王心情本不怎么好,這下變得更糟了,偏偏又有人起哄:來、來、來,老王,搬一下《推背圖》來,看下一撥哪個當(dāng)皇帝?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哪時候開打?關(guān)乎歷史與人類命運(yùn)的大事,我們想聽。
說罷,擠眉弄眼壞笑。一伙人哈哈大笑。
老王再也待不住了,掉頭跑出去。嘲笑聲卻跟了出來砸腳跟。
老王遲早會變成神經(jīng)病。
還用遲早?他現(xiàn)在就是神經(jīng)病。
三
老王一生有好多外號,假故事、音樂家、半神仙、老神經(jīng)、灰鶴。
假故事是因為他喜歡看書。
老王是南山村他那輩人當(dāng)中難得的文化人,并不是他文化程度最高,他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村中有兩人小學(xué)畢業(yè)了,但他卻是識字最多的。
村里老人說,你爸念書是很厲害的,只是可惜了。
老王也說過,要是能一直念下去,我也有公家飯吃。
世上的事沒有如果。老王只有在南山村種田。
南山村沒人喜歡看書,也沒有書,老王家中更不可能有書。那時候的書多珍貴呀,想買,鎮(zhèn)上都沒有。老王窮得一兩米都要煮一桶粥,就是有買,也不敢花這個錢。沒有書看,識字多卻是一種多余。村里老人對我說,那會兒你爸呀,農(nóng)藥瓶上的說明書都要多瞅一會兒。
機(jī)會來了。機(jī)會就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派要一個會寫大字報的人,便把老王喊進(jìn)隊伍了。別人造反是狠勁地砸四舊,他卻從走資派家中淘回不少書,都是些好看的古典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七俠五義》《包公斷案》《說岳全傳》《薛丁山征西》《封神演義》等等。這些書,不知讓他翻了多少回,我長大能識字時,爛得邊都沒了。
書看多了,肚子里裝滿了故事,老王成為村莊里喜歡講故事的人。
事情往往是這樣,老王在山坑口做田坎,山排上就有人喊:老王呀,過來哈,抽支煙來。老王說,我有病呀,走那么遠(yuǎn)抽煙,田坎不要做嗎?那人說,我是想聽你講故事哩,你說孫猴子偷吃了蟠桃,后來怎么樣了?老王就扛著鋤頭小跑過去:你喜歡聽那我就講喲。
老王常把故事中的人物搞混,武松跑到三國中去跟呂布打架,張飛卻跟著岳飛伏擊金兀術(shù)。包公斷案時會拉高俅過來審。這時有人會指出來:老王你講假故事吧,上回你不是說高俅想吃唐僧肉嗎?老王漲紅著臉說:你放屁,是你看了書還是我看了書?但老王回去還是會翻書查對?!度龂萘x》翻爛了也找不到武松,《包公案》里沒有高俅。老王很是不解,搔了搔腦殼:怎么回事呀?他們跑哪兒去了?一個大活人怎么不見了呢?
村里人就是這樣,既喜歡聽老王講故事,又在背后編排他講假故事。
假故事還沒來呀。一伙人嘻嘻哈哈笑。
然而,老王“假故事”的外號隨著電視機(jī)的普及自動匿跡銷聲。老王喜歡講故事,可沒有了聽客,總不可能講給自己聽吧。事實上,他那些磚頭厚的寶貝,也莫名奇妙地失散了。
音樂家的外號是他喜歡拉二胡。
喜歡二胡,他從少年時就開始了。
據(jù)說是他九歲時,村里來了半班唱戲的。別人看的是才子佳人,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拉二胡的老人。曲終人散時,他還在戲臺下眼巴巴地望著拉二胡的老人。老人送給他一把二胡。
從此,二胡一直陪伴著他。
種田人一天到晚在田里忙活,哪有時間拉二胡?所以白天,二胡靜靜地掛在飯桌邊的墻上。只有到了晚上時間,吃過飯,洗好澡,老王把二胡取下,靠窗坐好,搖頭晃腦拉起來。他拉二胡的樣子,仿佛世界都消失了,世界上只有他的二胡與跳出來的旋律。母親說,拉二胡比看書好??磿枰c(diǎn)煤油燈,拉二胡煤油都省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時他會坐到池塘邊拉,那是有月光的夜晚。
村里人把二胡聲形容為鋸公鋸公鋸公公鋸,后面還有兩句:先鋸死你外婆,再鋸死你公公。每當(dāng)我家有二胡聲響起,村里人就要出言嘲笑:
老王又在鋸死你公公了。
他是吃飽了撐的。
鬼,他是窮鬼快活餓鬼吹簫。
肯定是白天干活偷懶了,夜里精神沒處銷。
有好事者跑過去大聲說:音樂家,你二胡拉給誰聽呀?沒人愛聽的。
老王說:我拉給魚聽,我拉給月光聽,不行嗎?礙你事了嗎?
吃了老王這一癟,那人該灰溜溜走吧?沒有。種田人臉皮厚,不怕吃癟,因為可以癟回去:哎喲,池塘太小了,沒有哪條鯉魚可以成精,月亮上的嫦娥也不會下來,老王你別費(fèi)心思了。然后哈哈大笑。
那邊,肯定有一伙人也在大笑。
年少時我也相當(dāng)惱羞老王拉二胡。主要是受了村里人的影響。每當(dāng)二胡聲響起,總有人把我捉住:你聽,春賴子,音樂家又拉上了,你跑出來干嗎?趕緊回去鼓掌。我頓感奇恥大辱。所以,他一拉二胡,我不是跑出屋就是爬上床,拉被子把腦袋蓋住,恨恨地想,我怎么攤上這樣的父親?
母親也不喜歡他拉二胡。這是后話。村里來一位也喜歡拉二胡的人。他是城里下放下來的老師。每天夜里,他與老王來到池塘邊,一人一把二胡,也不說話,靜靜地拉起來。這景象,現(xiàn)在我可以腦補(bǔ)曲洋與劉正風(fēng)合奏笑傲江湖曲。沒過多久,有個姓吳的姑娘喜歡上了老師,說要與他私奔。老師家里爆發(fā)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母親說二胡就是妖孽,專門勾引狐貍精發(fā)情。母親看到二胡就生氣,好幾次想把二胡塞進(jìn)灶膛里燒掉。我在心里喊,趕緊燒呀??赡赣H又把它掛回墻上,坐在飯桌邊生悶氣。
據(jù)說,當(dāng)年母親會嫁給老王,二胡占了百分之五十的原因。
老王音樂家的外號由后來的半神仙取代了。那把二胡也讓母親丟進(jìn)了雜物間,從此不見天日。關(guān)于他半神仙的外號,第二節(jié)有講,這里就不再多說。這里,我講一個他頗受村里人歡迎的愛好,寫毛筆字。
老王的毛筆字寫得好。我懷疑他是天才。他平時就不怎么練,要用時,提起筆來寫就好看。
毛筆字寫得好,的確大有好處。年輕時,大隊時常抽調(diào)他去寫標(biāo)語。如今南山村的老墻上還殘存一些毛主席語錄,都是老王的手跡。
村里人歡迎他,那是在過年時。
房舍再破爛,生活再艱辛,過年了,大門兩側(cè)的春聯(lián)還是貼的。貼上春聯(lián),才有過年的味道。去街上買春聯(lián),那是要花錢的。喊老王寫,不用花錢,連紅紙都是他墊的。
為了年前這回才藝展示,老王會做好充分準(zhǔn)備。先是去布鎮(zhèn)街上文具店里采購墨汁、毛筆、紅紙。我說是采購,是買的量比較大,紅紙一大摞,墨汁是大瓶裝的,毛筆共五支。回到家后,把四方桌擺到廳堂,把紅紙裁剪好,文房四寶擺上桌,再擺放四五匹條凳,那是準(zhǔn)備給來客坐的。準(zhǔn)備妥當(dāng),自己則站在桌邊,雙手反剪,目光看門外。
有時,他趕墟一回來,就有人登門:老王哈,回來得正好,我正要喊你幫我寫副春聯(lián)來。老王異常高興:你也趕得真巧,這不,我剛把紙筆墨買回來了,你可是占著頭名狀元了。來人自然是要遞上一支煙。老王也不客氣,接過,點(diǎn)上,然后把四方桌搬到廳堂,抽出一張紅紙裁剪成條,將墨汁倒入瓷碗中,提筆醮了醮墨,往碗沿撇了撇,然后問:寫什么好呢?來人說,你寫,你寫,你學(xué)問大,寫好了就行。老王略一思考,便提筆運(yùn)腕寫道: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樓。來人自然要說,老王你寫的字真好看。老王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有時,老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有人進(jìn)屋喊一聲,老王來幫我寫副春聯(lián)哈??墒牵莻€他所期盼的人遲遲不來。他未免有點(diǎn)失落。于是他自言自語說,還沒人來那我只有先寫自己的喲,這頭名狀元?dú)w我自己也好。老王給自己寫,寫得分外用心,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用飽了力氣——那是要做招牌的。春回大地處處春,福滿人間家家福。這副是他最喜歡的春聯(lián),年年都寫給自己。寫好,則大聲喊我過去幫忙貼。貼好,則站在門口曬場上,叼上一支煙,很滿意地欣賞了又欣賞。
有人走門前過,大聲說:老王哇,春聯(lián)都貼好了,真早哈。
老王說:過年了,沒有別的,春聯(lián)總要貼一幅。
自己會寫就好哇。
你的哪會兒寫?我紙筆墨都買回來了。
快了,快了,等下我就來喊你。
老王說,你再快也只有榜眼當(dāng)啦,狀元我自己拿下啦。
年前,我家里可以扎扎實實快快樂樂地?zé)狒[幾天,都是來喊老王寫春聯(lián)的。有時,廳堂里要站七八個人。條凳擺在那兒,他們也不坐,抽煙、呱白。有人會幫老王摁住紙,有人散上一支煙。他順手把煙放在一邊。他要集中力量寫春聯(lián)。
老王我真是佩服死你了,怎么寫的字這么好看?
哪里,哪里。老王總是要謙虛一下。
不管時代人心怎么變化,過年貼春聯(lián)這事沒變化。村里那些人,不管平時怎么看不起老王,到了過年這會兒都要擺出足夠的尊重。老王也樂意享受這尊重。
老王灰鶴的外號,說來,是出自大姐之口。
大姐來我家,進(jìn)屋,先看到的自然是母親,于是順嘴問,爸呢?母親說,還不是蛤蟆一樣趴在桌子上。大姐抿嘴笑了:媽,那不是蛤蟆,是鶴。母親說,是鶴也是一只神經(jīng)鶴。
老王本來就不胖,越老就越瘦了。他個子有點(diǎn)高,細(xì)長的脖子,細(xì)長的胳膊,細(xì)長的腿,然后背有點(diǎn)駝,站著坐著都像一只鶴。
鶴從顏色上分兩種,白鶴與灰鶴。白鶴看起來更正宗,并且有詩意的感覺。我真沒有讀到寫灰鶴的詩。老王不喜歡穿白衣裳,只喜歡穿灰黑色的衣裳。年輕時穿裹腰褲布扣褂子,中年時穿喇叭褲中山裝,現(xiàn)在他穿休閑褲夾克衫,清一色灰黑色。于是我說,還是他喊灰鶴比較妥當(dāng)。
老王對他所有的外號都十分惱怒,若有人當(dāng)面喊了,肯定要與他大吵一架。唯有老神經(jīng)沒辦法,那是母親喊的,有專利權(quán)。唯有灰鶴他笑納了,因為有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他認(rèn)為自己就是雞群中那只鶴,不為雞群所理解,但無妨,不影響他出類拔萃。
很可惜,沒人喊他灰鶴,只喊他老王。
四
就在這端午前這一天,老王一個人跑到山上待了整整一天,雖然他自己跑回來了,屬于有驚無險,但還是把大姐嚇壞了,把母親嚇壞了,也把我嚇壞了。大姐氣得好苦。我們兄弟姐妹都在外面,只有大姐一人在家中。我們兄弟姐妹常對大姐說,爸媽就靠你照顧了。大姐頓覺責(zé)任重大。
這事要你說一下爸,他能聽進(jìn)你的話。大姐說,爸太不像話了,他怎么可以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山去呢?又沒有誰招惹他。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罪過可大了。
因為老王說了他是在思考,我突然有點(diǎn)理解他。至于大姐說老王聽得進(jìn)我的話,這是給我戴高帽子。每次回家,老王總是跟我講他對命理、易經(jīng)八卦與《推背圖》的研究成果,很興奮。他太需要聽眾了。其實我聽了也很煩,但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只好裝著很認(rèn)真聽的樣子。所以表面上看起來,老王與我聊得來。大姐要我說說他。我覺得很為難。做兒子怎么能說父親呢?他那么老了。老王的脾氣我知道,且臭又古怪,搞不好會被他罵一頓。我只有支支吾吾。
母親接過手機(jī),說春賴子,你一定跟你爸說,你爸越來越不像話了,時不時犯神經(jīng),我已經(jīng)受夠了,是不是我當(dāng)牛作馬侍候他侍候得太好了,他地不掃碗不洗桌不擦,端起碗吃飯丟下筷子走人,天天趴在桌子上,挺尸一樣,這些都算了,還一個人跑到山上去,說也不說一聲,是不是成心要?dú)馑牢已??你一定要說說他,這事只能有一回……
母親發(fā)話了,我不敢再支支吾吾。
來,你過來,老神經(jīng),你兒子要跟你說話哩。母親的聲音是命令式的趾高氣揚(yáng)。原來她倆并沒有背著老王呀。我能感受到老王那極不情愿又不敢不聽從母親命令的樣子。有一會兒了,手機(jī)里才隱約傳來老王的鼻息。
我說:爸。
我錯了。老王說。
我頓時無語。
老王多強(qiáng)勢的人呀,可我話都沒說,他就認(rèn)錯了。
知道錯了就要改呀。母親與大姐的聲音幾乎是搶了過來。
可老王并沒有改,沒過多久,他老毛病又犯了。這次他不是跑到山上,而是隱藏起來了,隱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這地方。
我家的房子是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一層、二層,第三層也放了樓梁,釘上木板,充當(dāng)隔熱層,然后才是放瓦梁,釘椽子,蓋瓦片。老王就藏在這隔熱層上。
那天毫無征兆。母親反復(fù)說沒人招惹他。吃過早飯,大姐含著飯跑去黑姐店里打麻將。母親提了一桶潲水去喂豬。喂好豬回來,老王就不見了,前后不過十分鐘。母親一進(jìn)屋就找老王。并不是她有警惕了,而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老王并沒有趴在桌子上。老神經(jīng)死哪兒去了?母親先在屋里找,這屋找,那屋找,大呼小叫:老神經(jīng),老神經(jīng),你死哪兒去?屋里找遍了,不見老王,也不見老王應(yīng)聲。若是平時,老王在屋里,母親這么大呼小叫,肯定要癟一句:我在這里,叫鬼呀。
開始,母親并沒有發(fā)狠找。老王會偶爾會跑出去,這也是常態(tài)。掃地洗碗擦桌子,完工,還是不見老王,她就接著找。老王一旦不在她眼皮底下,就感覺丟了什么東西。不過還是在屋里找,連雜物間都沒放過,不見老王。
老神經(jīng)死哪兒去了呢?母親自言自語走出屋,門前屋后四下張望,還是不見老王的影子。于是她從上村走到下村,見到人就問:你看老王嗎?還蹲在家門口的老人搖頭說,不見哩。母親頓感大事不妙,拉開嗓子喊:老神經(jīng),老神經(jīng),你死哪兒去了?
你沒把他拴到褲腰帶上嗎?下村的木鬼婆說。
木鬼婆在村路上一顫一顫走著。她孫子在前面小跑步。慢點(diǎn),慢點(diǎn),小心別跌倒了。木鬼婆喊。她孫子回頭哈哈大笑:奶奶你才會跌倒。
母親說,帶好你的孫子。
木鬼婆說,別找了,肯定是會相好的去了。
母親重新返回屋。她是受不了木鬼婆的嘲笑,如果再找下去,正落了木鬼婆的話柄。她扛了把二齒鋤,決定去菜園里除菜草。菜草除著除著,又在心里罵起老王來:老神經(jīng),死懶鬼,越來越不像話了,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他多少了?就這么罵了一會兒,感覺這菜草除不下去了。她扛起二齒鋤憤怒地回家。
家里還是不見老王。
母親來到黑姐店里,她要跟大姐說。此時是上午十一點(diǎn)。
大姐正好搞到了一把大付扛開,高興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母親說,你還有心思打麻將呀,你爸死哪兒去了都不知道。大姐有點(diǎn)不高興:能去哪兒?總是跟哪個人呱白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幫腔了,目的只有一個,這麻將打得正在興頭上,不能散場。有人說他可能是去街上了。母親說沒有,電動車都還在家里。有人說可能上山砍柴了。母親說沒有,柴刀還在門角背。有人說會不會去走親戚了。母親說他走親戚肯定會跟我說。有人說那肯定是去哪個人家里呱白了。母親問你們看見他嗎。大家都說沒有,好像沒看見。母親說這就對了,我問遍了村里人,都說沒看見。但大家還是安慰母親,老王肯定沒有丟,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丟?就這么一會兒,你別自己嚇自己。
然后,他們接著打麻將,母親滿腹心事回家。
老王一直沒有出現(xiàn),吃午飯時沒出現(xiàn),午飯后沒出現(xiàn),兩點(diǎn)多鐘了,還是沒出現(xiàn)。母親徹底著急了。母親小跑步走到黑姐雜貨店。大姐與他們還在打麻將。母親哭著說,老神經(jīng)真的不見了,你們幫我找找。
還是眼淚起作用。大姐把麻將一推,說不打了,不打了。于是,除了長條椅上那串走不動了的老頭老太婆,大家都加入了尋找老王的行動,整個村莊都興師動眾了。有人去布鎮(zhèn)街上找,有人去田野找,有人去山上找,有人去周邊村莊找。大姐則打電話,把還在家里親戚的電話都打遍了,把老王有可能去的人家都打。太陽落山了,還沒有找到,連影子都沒找到,村里都聚集在我家門前。有人說,莫非是招鬼撞邪了?
以前村莊是出現(xiàn)這樣的鬼事,某人突然不見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敲銅鑼打鼓放神銃,那人才神奇地出現(xiàn)在牛欄棚里。
招鬼撞邪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認(rèn)同,于是村里人張羅著找銅鑼鼓神銃。鼓是找不到了。銃在早很多年前讓派出所收繳了。只有銅鑼,有人從雜物間翻出一面,還開了一道裂縫。于是,村里敲著破銅鑼,拉長腔調(diào)喊:
老王呀,歸來喲,孤魂野鬼請閃開喲。
老王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大姐打了四回電話給我。第一回是二點(diǎn)半,我不以為然,這會兒說老王丟了有點(diǎn)太夸張。第二回是六點(diǎn)鐘,老王還沒回來。我勸大姐不要著急,說不定老王是躲在哪兒思考呢。大姐說思考屁呀,我是怕他犯糊涂。我說不會吧,又沒遇上什么事。大姐說,你是不知道,他跟我說過好幾回了,他會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這不是嚇人嗎?他神經(jīng)病一樣。天哪,這樣的話他居然也跟大姐說了,那一定也跟母親說了,這不是要把家里人嚇?biāo)绬??第三回是七點(diǎn)半,老王還沒有歸來,我意識到問題很嚴(yán)重嚴(yán)了,趕緊上網(wǎng)買火車票?;乩霞覜]有直達(dá)的火車,我心急如焚。第四回是八點(diǎn)鐘,我剛買好火車票,大姐說:不用回來了,爸找到了。
當(dāng)時,還有些村里人沒有散去,母親坐在門口哭泣,大姐坐在那里哀聲嘆氣,老王晃悠悠出現(xiàn)在燈光下。陳木工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你看老王在那。所有的目光都過去了。老王說,趕緊弄飯來吃,我都餓死了。
天哪!爸居然會打隱。大姐的口氣相當(dāng)夸張。
打隱,是小孩子玩的把戲,多是做錯了什么事情害怕父母責(zé)打,便隱藏起來。我小時候也打過隱。隱藏在某個角落里,看著父母著急地找來找去。開始是為了躲避責(zé)打,慢慢地就會覺得有趣好玩。最后是灰不溜秋自己走出來。
大姐說,爸爸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了,不然怎么會去打隱哩?你說要不要送他去看下醫(yī)生,今天真是嚇?biāo)牢伊恕?/p>
老王沒有神經(jīng)病,這點(diǎn)我可以肯定,但神經(jīng)質(zhì)還是有一點(diǎn)。
我說兩件事吧。
一件事,那會兒我還小,生活很艱難,常年吃不飽飯。一到吃飯時,我們兄弟姐妹打搶一樣。而老王,時常看著掛在墻上的二胡發(fā)呆。母親說,還不趕緊吃飯,再不吃,飯都讓這些餓死鬼搶沒了。老王說,不要吵,我在跟二胡說話呢。
另一件事情是我長大了。我們一家人在耘禾。耘禾都是跟著直行走,用耘禾耙推一下勾一下。老王突然說不對,要跟著橫行耘才能把草除了把禾根松了。我們自然不會聽他瞎話,并掩嘴私笑。老王相當(dāng)氣憤:好哇,你們翅膀硬了不聽我的話了,你們耘吧,你們就在田里耘死去。然后,把耘禾耙一扔,走,把個憤怒的背影丟給我們。他沒有回家,而是離家出走。據(jù)說是往西,一直往西,走了兩天就沒臉沒皮回來了。是身上沒錢了,肚子餓得難受。
這件事讓母親數(shù)落了他好幾回:你不是要離家出走嗎?走哇,走哇,怎么又死厚臉皮回來了呢?
我決定打個電話給老王。
老王一接電話就說,我錯了。
我仿佛看到老王低下頭,如惶惶不安的小學(xué)生那樣躲過老師凌厲的目光。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可以想象,老王一定遭受了母親、大姐、村里人機(jī)關(guān)槍掃射一樣的責(zé)問。
老王你怎么可以那樣?
五
又過了一段時間,那天,老王照樣是吃過早飯就失蹤了,母親照樣四處尋找他,大姐照樣在黑姐店里打麻將。大姐一點(diǎn)都不著急。老王端午節(jié)前跑到山上去思考,端午節(jié)后躲在隔熱層上打隱,老王就是個神經(jīng)病,小孩子過家家,到了時候自然會出來??墒牵砩喜灰娎贤鯕w來,第二天早上還是不見老王歸來。
這回爸可能真的丟了。大姐說話哽咽著。
我趕緊坐車回家。回到家里,還是不見老王人影。路途中,我曾幻想老王回來了。我剛進(jìn)家門,就見老王從屋里鉆出樂呵呵地說,找啥哩?我不是在這?;氐郊依?,母親坐在那兒暗自垂淚,大姐坐在那兒垂頭喪氣,幾個村里人在那兒議論著什么。一下子,我有種站不穩(wěn)的感覺。
找。只有找了。
屋里找,村里找,街上找,周邊村莊找,田野上找,山上找,敲響破銅鑼找,發(fā)動所有的人找,親戚朋友村里人。一天過去了,沒見老王。二天過去了,還是沒見老王,連一點(diǎn)音訊都沒有。去縣城找,去周邊鄉(xiāng)鎮(zhèn)找,貼尋人啟示,發(fā)微信朋友圈,去電視臺打廣告,還是沒有一點(diǎn)音信。最令我恐懼的是連綿不絕的大山。老王說他會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這是一道咒語。我雖然喊了不少人去山上找,但不可能把每一寸都找遍。山太大了,人太小。我一天一天崩潰。老王雖然不完美,甚至一身的缺點(diǎn),但只要他活著,我就是個有父親的人。他沒了,我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我想哭,卻哭不出眼淚。
就在我一家人處在極度絕望之時,第八天上午十點(diǎn),有人打電話給我:春賴子,我看見你爸了,就在西川口。我們發(fā)瘋似地跑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王了。他手中拿了根棍子,孑然而行。他還是像只灰鶴,只不過這只灰鶴多了疲憊之態(tài)。
爸!
我知道什么叫喜極而泣了。
老王突然說:黃泥寨不見了,我沒找到。
老王的童年不是在南山村度過,而是在黃泥寨,此去西行兩百余里大山褶皺中的一個小寨子。民國年間抓壯丁,爺爺多次被抓多次逃脫。他再也不敢回南山村了,躲進(jìn)了深山中的黃泥寨。直到解放后,爺爺才回來。爺爺回來時帶回了我奶奶和老王。老王跟我說起過黃泥寨,說那是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寨子,房屋是用竹片和木板做的。寨子中有個破落的小廟,廟中卻有一尊完好無損的觀音菩薩像,有點(diǎn)大。老王去小廟里玩耍,總覺得觀音菩薩在慈愛地看著他。
我的童年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老王突然嚎啕大哭,相當(dāng)傷心。
他這一哭,哭得我們慌手慌腳,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