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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0-03-26 11:06胡虹
文學(xué)港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二舅小腳年糕

老屋里到處都是外婆的小腳印。

灶間、火柜邊、二舅的房間,都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透過那些灰塵,我又看到外婆踮著小腳在老屋里走來走去,忙這忙那,不得停歇。

那是2007年國慶期間,也是我最后一次走進(jìn)老屋。陽光很好,我和母親一起來到白峰后弄口,老屋已經(jīng)在那里駐守了一百多年。望著低矮破敗的老屋孤獨(dú)地蜷縮在一片閃亮高大的樓房之間,我們許久沒有說話。

“人死后,真的有靈魂嗎?”我問母親。

“應(yīng)該有吧?!?/p>

“把老屋拆了重建,外婆回來會不會找不到家?”

“再過兩年你外婆滿百歲,轉(zhuǎn)世投胎了,不會再來了。”

“她真的不會再來了嗎?”

……

一年以后,老屋搖身變成了一幢嶄新的樓房。我不知道老屋的魂還在不在。應(yīng)該在,她只是以另一種姿態(tài)更體面地駐守在那里,等候著某個人,間隔著或長或短的時間來看望她。這么一想,我便釋然了。

關(guān)于老屋的記憶,多少年來,在某一刻,我會把它從心底牽扯出來,玩味一下過往的趣事,想想我的外婆,然后淡淡發(fā)笑,抹抹潮濕的眼眶,也就過去了。只是這兩年,這些記憶跑出來的頻率高了,許是年歲大了,容易懷舊。說也奇怪,我想記錄它們的時候,腦子里一下子跳出來那雙小腳,是外婆的小腳。也好,就從這里開始吧。

外婆的小腳

1913年的一個冬天,快要過年了。一位神情懨懨的漢子牽著一個四歲的女孩,急匆匆地來到了白峰后弄口顏家老屋。女孩瘦瘦小小的,她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在老屋留下了第一串小腳印記。那時候,她的那雙腳是渾然天成的小,是小女孩柔嫩美好的小。那個小女孩就是我的外婆。

從此以后,老屋里到處都是外婆的小腳印。

我看到的外婆那雙小腳,不知道用哪個詞語來形容。我來描述一下吧。那雙腳的腳尖很尖,大腳趾到小腳趾的垂直距離大概有一寸多;十個腳趾都已折疊彎向腳底,與腳底在同一平面;說是腳底,其實有一部分構(gòu)成便是這些腳趾;小腳趾快碰觸到腳腰底了,腳背卻拱得老高老高。

外婆幫我洗腳,總是一遍一遍摸著我的腳贊嘆:“看看,囡囡的腳多好看啊,嘖嘖嘖……”我被她摸得癢癢的,會嗤嗤笑起來。外婆也笑,笑完,她嘆一口氣。

洗完腳,我倆擠在火柜里睡覺。我睡這頭,外婆睡那頭。我碰到外婆的小腳:“外婆的小腳真有趣,像一個大粽子,讓我吃掉算了,啊——嗚——”

“唉,這個腳你還說有趣。外婆來顏家不久,你阿太就給我裹腳了。那痛啊,痛得骨頭都要斷掉了。痛得外婆滿地打滾哭鬧著想要回家?!?/p>

“阿太真壞。”

“不許這樣說阿太。她是為我好。舊社會嘛,哪個女孩不這樣?”外婆說,“你阿太看我那么痛,后來不舍得了,抹著淚嘆著氣把我的裹腳布松開了。幸虧阿太心善心軟,外婆的腳也不算小的了。”外婆給我講“三寸金蓮”的故事,說舊社會的女子如果誰沒纏過腳,長大了沒人要。

“怎么會沒人要?她爸爸媽媽也不要她了嗎?她外婆也不要她了嗎?”

“你這小傻瓜,女孩子長大了要嫁人的,嫁不出去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p>

“你不是很小很小就嫁給外公了?你干嗎還要裹腳呢?”

“外婆如果一雙大腳板走出去,不光是外婆被人笑,你外公,你外公家里人都要被人笑的?!?/p>

“小腳才奇怪呢,才好笑呢?!?/p>

“唉,你還太小,你不知道的。舊社會啊……”

長大點了,我經(jīng)常會想像,外婆四歲時來到老屋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情景。一個瘦弱清秀的女孩,來到了老屋,好奇又忐忑地打量著屋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新奇。她被阿太拉到身邊,阿太笑瞇瞇地摸著她的腦袋。小女孩看到比她大幾歲的一個男孩,好奇地站在門邊打量著她。她是否知道那個男孩就是她長大后的丈夫?她是否知道,她四歲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將來要呆一輩子的地方?她晚上和誰一起睡呢?還是一個人睡在陌生的小床上?她會想起她的親爹親娘兄弟姐妹?還有老家所有貧窮與苦難的記憶?她害怕嗎?難過嗎?哭了嗎?這些問題,我問過外婆。外婆說,這么多年,我早忘了。也是,那時候她太小了,小得連記憶都抓不住,唯一抓住的便是她裹小腳的事兒。

外婆曾抱怨市場上買不到她能穿的鞋。這樣抱怨的時候,她的眼神已經(jīng)不好使,做不了鞋了。我小時候穿的棉襖棉褲布鞋棉鞋都是外婆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昏黃的油燈下,外婆膝上攤著厚厚的千層底,左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黃澄澄的頂針,像一枚粗大的金戒指,每頂幾針,那枚針便往頭皮上劃一下。外婆梳著裊裊頭,頭發(fā)上有刨花油的味道,清香中帶著油膩。

外婆眼神不好使的時候,我也開始嫌棄這些土頭土腦黑不溜秋的棉布鞋了。我穿上母親從商店里給我買的漂亮的皮鞋、雨靴、保暖鞋。外婆看著我的鞋子,說,下輩子外婆總可以穿這樣好看的鞋了。

我上學(xué)了,外婆的小腳跑不過我了。她不服,夸口說她年輕時跑得過那些壯小伙。我不信。她給我講了一個小故事??谷諔?zhàn)爭年間,她和一伙人背糖趕往某地。那次背糖,她比大伙兒早走一步,走到半路,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幾個日本鬼子端著槍過來,情急之中鉆入身旁的一堆草垛。她嚇壞了,緊閉雙眼,屏氣斂聲。只聽鬼子的腳步聲“唰唰唰”從草垛前經(jīng)過。等他們走遠(yuǎn)了,外婆癱軟在地,大汗淋漓。沒一會,又匆匆上路了,結(jié)果到達(dá)目的地竟然還比其他人早到一會兒?!叭绻?dāng)時被鬼子發(fā)現(xiàn),外婆就遭殃了?!蓖馄耪f的時候還心有余悸。我后來想,她一個小腳女人為啥還要拋頭露面去掙那些小錢?為什么她要一個人先走,和大伙一起走不是更安全?可能是她怕自己腳小跑不快,會拖大伙后腿,所以要強(qiáng)的她才會獨(dú)自提前上路吧。

外婆八十二歲那年,在小舅家縛掃帚的時候摔了一跤,把左側(cè)髖骨摔碎了。我去看她時,她躺在火柜里,笑著對我說:“這下子,外婆可以好好享福了。真正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啦?!蔽衣裨顾@么大年紀(jì)了,還這么折騰,為了省點錢,得不償失。她又笑我,說:“外婆又不是神仙,咋曉得那根繩會斷啊。”

原以為,外婆余下的日子只能這樣躺著度過了。不曾想,兩個月后,外婆跳下火柜,拄著拐杖慢慢能挪步了。母親便把她接到柴橋住了。

沒多久,外婆的行動竟如常人一般,只是走起路來,兩只腳有些高低,她還不忘自嘲一句:“外婆做蹺腳了。”做“蹺腳”的外婆依舊不肯停歇,踮著一高一低的小腳進(jìn)進(jìn)出出,幫我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

灶間的故事

外婆踮著小腳走到灶間,踏上灶前鋪的一塊厚石板,掀開鍋蓋,熱氣騰騰的蒸汽瞬間把她包圍。暖乎乎油蜜蜜香噴噴的味道急不可耐地跑了出來,像小獸般在這個小小的灶間亂竄。

“外婆,雞好吃了嗎?”我坐在灶頭口的小凳子上探出腦袋,咽了下口水。外婆吩咐我:“火不要太大了,讓小火慢慢燉一會?!迸?,不用拉風(fēng)箱了。我甩了甩已經(jīng)發(fā)酸的手臂,望著灶洞內(nèi)一簇簇安靜下來的火苗,正溫柔地舔著鍋底。我的臉已經(jīng)通紅,渾身熱乎乎的。

在冬天,我經(jīng)常搶著幫外婆燒火。外婆先用火柴把松毛絲或干稻草引燃,然后挑些柴桿擱上;火起來后,我搶過風(fēng)箱拉桿,使勁拉起來。人小的時候,用兩只手拉。我拉著風(fēng)箱搖頭晃腦,“咕——嘎——咕——嘎——”,我沉浸在這件神奇的樂器帶給我的美妙感受中。此時,灶洞內(nèi)的粗木段漸漸活過來了,神氣起來了,歡快地跳起火焰舞,“烘——烘——”我催著外婆快走快走。外婆撣了撣布襕讓了位,還不忘叮囑一聲:“小心火逃出來哦?!薄爸览病!蔽易焐蠎?yīng)著,行動上有時候會犯錯。

有一回,火勢沿著柴桿往灶口竄。我握著火叉想把不聽話的火苗往里撥,慌亂中火叉也不聽話了,有小火團(tuán)掉到了地上,地上的碎柴屑燒起來了。我跳著腳大叫:“外婆外婆——快來——著火啦——著火啦——”外婆跑了過來,那雙小腳跑得可真快啊,可跑的姿態(tài)又顯得很滑稽。她一把把我拉出灶口,拉我的同時已經(jīng)抄起灶洞口的火锨了。她把火锨往旁邊的火缸里一插,舀了一锨灰,潑倒在火苗上,火被澆滅了??次疫€傻傻地杵在那里,外婆揪起我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詞:“囡囡活靈采——采——,囡囡活靈采采——快,快跳幾下?!蔽衣犜挼卦谠靥藥紫隆:昧?,活靈跳進(jìn)了。外婆拍拍胸口:“還好還好?!蔽乙才呐男乜冢骸斑€好還好”。

“差不多了。外婆等下給你煮年糕湯吃啊,用雞汁鹵煮?!?/p>

口水又一次漫上了喉嚨。

雞汁年糕湯一年能吃上那么兩三回,就是在過年的時候。我愛吃年糕,外婆知道。偶爾,外婆會在燒火的灶洞里放上一根年糕。外婆燂的年糕噴噴香,一咬下去,蹦脆又糯軟。我燂的年糕外面已經(jīng)焦黑了,里面還是沒熟透。外婆總是說:“阿囡又燂了根黑炭年糕?!?/p>

晚飯后,洗涮完畢,外婆還不能停歇。一天下來,灶臺邊水缸里的水往下落了些。外婆提著桶從屋外那只水缸里舀“天水”,她要把廚房里的水缸裝滿。

“天水”就是天上落下的雨水。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天水”是人們信奉的最干凈的水。幾乎每家每戶屋外屋內(nèi)都有水缸。屋外的水缸一般都放在屋檐下,通過屋檐安裝的簡易“水流”,把雨水接到水缸里。天水是用來飲用的,舍不得用來洗洗涮涮。一般洗涮外婆都是端著盆提著桶去附近的莊水河邊。

外婆和隔壁堂舅家的爭吵給年幼的我留下了恐懼的烙印。他們爭吵的原因就是為了爭奪“天水”。我親眼目睹堂舅搬起大石頭砸碎舅舅放在屋檐轉(zhuǎn)角下的水缸,說這個屋檐下的地方是他們家的。我也看到過小舅因為水缸的事和他們打架,鮮血淋淋。有一回,外婆抹著眼淚告訴大舅,隔壁那人把臟東西扔到水缸里,一缸水都不能吃了。大舅舅反倒埋怨她太計較。氣得外婆又抹起了淚,責(zé)怪舅舅膽小沒用,看著自己娘被人欺負(fù),屁也不敢放一個??粗馄拍I,我也哭了。我在心里詛咒著,最好讓堂舅喘著喘著一口氣接不上來。堂舅在屋檐下走來走去的時候,歪著腦袋,喉嚨里面好像有一只小貓在竄上竄下,艱難地喘著沉重混濁的氣。外婆看到我哭的時候,停止哭泣了,攬過我,嘆口氣:“囡囡嚇到了吧?囡囡以后要爭氣哦,長大了保護(hù)外婆哦?!蔽夷ㄍ馄诺哪?,點點頭。

外婆的小腳支撐著她瘦小的身體以及她手中沉重的水桶,往返于屋外與灶間之間,一趟又一趟。

灶間水缸的水滿了。

外婆走到灶洞口,把灶洞里的炭火一部分扒拉到火缸里,把一只準(zhǔn)備好的焐粥瓶埋在缸內(nèi)的炭火里。第二天早上,揭開粥瓶蓋子,熬了整整一夜的味道迫不及待地竄了出來,唔——帶著軟糯的、溫潤的、香甜的味道充斥著整個灶間……有時是番薯粥,有時是南瓜粥,有時是紅棗粥。雖然紅棗只有那么兩三顆,但它的香甜味經(jīng)過一夜的煨煮,早已與一整瓶的米粥融為一體?;鸶?,在那個年代,應(yīng)該可以算是我們的“美食制造器”。除了可以制造出一盅盅糯香的粥,還可以煨番薯、燉豆湯、腌茄糊、烘魚干……這些摻雜著縷縷煙火的美味,把一顆小小的胃熨帖得老老實實。

冬天的火柜

外婆把其余的炭火扒拉到火柜下面的火盆里。在寒冷的冬夜,散發(fā)著柴火味的暖哄哄的火柜,是如此地令人難以抵擋。

火柜安放在外婆住的那個小房間。

火柜一頭靠墻,墻上有兩行豎寫著的紅色楷體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弊笙陆莾蓚€小字——“魯迅”。說起來很神奇,這兩行字一直不會褪色。有幾回,舅舅們整修房子時,用石灰粉刷,沒過兩天,它們又出來了,鮮艷如初。

我坐在熱烘烘的火柜里,面對著那兩行字,發(fā)了會呆,又低頭翻起手上的小人書,嚼著炒倭豆……

“落雪了?!蓖馄诺穆曇簟?/p>

“呀,真的落雪了。”窗外飄起了雪花,我連忙跳下火柜。

“趁雪下得還不大,外婆去河埠頭把衣服洗洗好?!?/p>

“這么冷的天,你還要去洗啊?”

“落雪不冷,化雪冷。明朝還要冷??爝M(jìn)去,火柜頭去坐好?!?/p>

只聽得木門“吱呀”一聲,外婆去河埠頭洗衣服了。

坐在暖哄哄的火柜里,翻著小人書,嚼著炒倭豆,偶爾抬頭望著窗外飄灑的雪花,真是愜意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白晃晃的,屋檐頭好像積起了雪。外婆還沒回來。

小人書看完了,倭豆也吃完了,屋內(nèi)漸漸黑了。雪越下越大了。外婆還沒回來。

我坐不住了。打開木門,我被漫天漫地的白雪震住了。原本丑陋不堪的地面被一層潔白松軟的羊毛毯鋪上了,真想上去打個滾??墒牵馄旁趺催€不回來呢?外婆的小腳是不是踩到雪站不穩(wěn)滑到河里了?外婆是不是在回來路上摔了跤爬不起來了?外婆是不是在河邊凍壞了,變成雪人了?

將晚的雪地比天都亮了。外婆還沒回來。

我跑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了我六歲的腳印。此時,我感覺不到雪給我?guī)淼目鞓罚挥X得害怕,孤獨(dú),還有寒冷。我剛走上那條通往河邊的小路,便看到一個黑黑的影子,一步又一步,緩慢地走過來。

我跑過去,“撲通”一下跌倒在雪地上,一點也不疼,爬起來接著跑,一直跑到外婆身邊,一把抱住了她。

“你咋跑出來了?”

“你去干嘛啦,干嘛老是不回家?。 蔽疫吅斑吙蕹隽寺?。

“好了好了,外婆不好,快回去,快坐火柜頭去。”外婆放下盆,幫我把棉襖上的紐扣扣好,撣了撣我頭發(fā)上的雪。然后,一只手在腰間夾著盆,一只手牽上了我的手。外婆的手通紅通紅,卻像一塊粗糙的冰。

我們牽著手走在雪地上,留下身后兩行小小的腳印。

“外婆,我的腳和你一樣大啦!”牽上外婆的手,踩著柔軟的雪,我又開心起來了。

“外婆,你看,這是你的,這是我的?!蔽遗み^頭望著雪地上兩行小腳印,指給外婆看。

“囡囡的腳馬上比外婆大了?!蓖馄耪f著,似乎又嘆了口氣。

我坐在火柜里吃年糕湯的時候,外婆給我講了她晚回的原因。說在河邊碰到樂家老阿嬸了,老阿嬸洗完菜走上河埠頭,滑了一跤,外婆丟下洗了一半的衣服,把她扶起來送回家,在她家耽擱了一會兒,又回到河埠頭。

“幸虧老阿嬸沒傷到骨頭。她的腳比外婆的還小呢?!?/p>

“還好摔跤的不是你?!蔽疫吔乐旮膺呎f。

“囡囡會擔(dān)心外婆了?!蓖馄潘⒅业哪请p棉鞋,還有被雪弄濕的棉襖棉褲。

“外婆,你也來坐火柜吧?!?/p>

“外婆不冷。”

……

眨眼就過年了。這時候的火柜是最熱鬧的活動場所。

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來拜年了,第一件事就是搶著坐火柜頭,五六個、七八個人都擠得下。擠在那里,呀呀尖叫著推攘著,不知棉被底下是誰的小蹄子不安分,踹你一腳又踹他一腳。

外婆找來幾個干凈的塑料袋,把她前兩天炒好的花生、瓜子、年糕片每一樣勻一半出來:“殼別亂吐哦,晚上奶奶還要困覺。”

“曉得類。”

應(yīng)歸應(yīng),等他們走后,外婆能在火柜里掃出一畚斗瓜殼。

嘴上忙了,腳下閑了,沒人再掏亂了。此時的我們啃著自己喜歡的食物,像一群快樂的小老鼠。

猜謎語,講故事,變魔術(shù),扮木頭人……此時,房間里歡聲笑語夾雜著各種氣味——熱哄哄的煙火氣、香噴噴的年糕片、花生瓜子味,還有一絲一縷的臭襪味……我們沉浸于此,管它屋外天寒地凍,寒風(fēng)呼嘯,我們的火柜像一艘小船,載著快樂在溫暖的海洋里蕩漾。

夜黑了,勞累了一天的外婆也終于歇下來了。我們擠在那張暖暖的火柜里。我睡這頭,外婆睡那頭。我摸著外婆的小腳,外婆摸著我的小腳。安然入睡。

二舅的房間

清晨,外婆走進(jìn)二舅的房間。二舅的房間緊鄰著有火柜的房間。陳舊的木地板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外婆走到木窗前,提起木窗內(nèi)的兩個木栓,往外一推,“吱呀”一聲,陽光撲了進(jìn)來,撲落到窗邊的八仙桌上,撲落到暗沉的木地板上,撲落到外婆時而喜悅時而憂傷的臉上。

從我有記憶起,二舅一家就住在新碶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他們才回來住上幾天。房里有一張梁床,一張八仙桌,一張寫字臺,還有一口衣櫥和兩只樟木箱。這就是二舅在老屋結(jié)婚時的幾大件。

二舅回老屋之前,外婆的小腳“噠噠噠,噠噠噠”,歡快得不得了。她在二舅的房間進(jìn)進(jìn)出出,掃掃抹抹,晾曬被褥,整理床鋪……

回老屋的二舅,喜笑顏開,搶著幫外婆做家務(wù)。外婆的臉上也是喜笑顏開。二舅燒得一桌好菜。每做好一個菜,總是先讓外婆嘗嘗:“阿烏(當(dāng)?shù)乩戏窖?,母親的意思),快,吃吃看,咸淡好嗎?味道好嗎?”“好哦,好哦。技術(shù)好哦?!蓖馄胚B聲夸獎。二舅得意極了,臉上更是樂開了花。

三個舅舅中,外婆對二舅似乎更偏愛一些。一次,我提起這個問題,外婆說:“你二舅十幾歲就去參軍了,轉(zhuǎn)業(yè)回來又在寧波,這兩年才調(diào)到新碶工作。他出門在外,外婆也幫不上什么忙,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趟,外婆能不高興啊?”

“隔壁阿太說,二舅舅對外婆最孝敬了。”

“三個舅舅都孝敬的。只是你二舅偶爾回家,對外婆更親熱一些?!?/p>

二舅一家回來了,我們可以坐在木窗下的八仙桌上吃飯了。平時,我和外婆兩人就在這個房間通往廚房的過廊里吃飯,過廊里放著一張小小的圓桌,比外婆的膝蓋高一點。小小的圓桌上總是有我喜歡的菜。

我印象深刻的是,外婆經(jīng)常從街上買來小魚蝦米,說是漲網(wǎng)貨,新鮮。她把漲網(wǎng)貨里的小蝦潺或小魚兒用豆腐、咸菜,或者純醬油煮湯,味道真是鮮美;她壓制的茄糊,干干扁扁的,一口下去,嚼勁十足,咸中帶甜;她腌出來的臭冬瓜,臭得恰到好處而又不失酸爽可口;她搭出來的酒釀,香味可以飄到好遠(yuǎn)的地方。

等我上學(xué)了,那張八仙桌成了我的課桌。這個房間里的一張寫字臺擱放在床頭靠墻那里,光線暗,不如窗臺下的八仙桌,亮堂堂的。每逢寒暑假,我都趴在那里完成假期作業(yè)??吹轿以趯懽鳂I(yè),外婆的臉上總是浮現(xiàn)出一種異常滿足的神態(tài),她來到房間里的腳步輕了,動作小了。

初中四年,一半時間是在這個房間度過的。初二那年因病休學(xué)一個月,也是這一個月讓我有理由復(fù)讀了一年。所以我的初中是四年。那年生病躺在柴橋家里,外婆從新碶趕過來看我,坐在床邊一邊哭一邊自責(zé):“都是外婆不好,把你一個人留在白峰?!蓖馄乓豢?,我就很煩:“我不是快好了呀。”外婆抹抹眼睛:“我和你二舅媽商量一下,不去新碶了?!蓖馄旁谛麓\照看我年幼的小表弟。在外婆離開我去照看表弟的那一段時間,我把要好的同學(xué)喊過來,一起在八仙桌上寫作業(yè),一起在灶間的經(jīng)濟(jì)爐上煮年糕湯,一起睡在那張雕花梁床上說悄悄話。那一年正是甲肝最流行時期,而我就在外婆離開我的那段時間里不幸被傳染。

小表弟讀高中那年,二舅出車禍走了。外婆住在柴橋我父母家,八十四歲的她,身體已大不如前,兩年前,她還摔了一跤。我們不敢告訴她這個噩耗,可又不能不讓她去老屋看二舅最后一眼,送二舅最后一程。那天,是我陪著外婆坐著公交車來到白峰老屋的。公交車上,我緊緊握著外婆冰涼的微微發(fā)抖的手。一開始她還問:“你二舅到底怎么了?”我支支吾吾,眼圈卻紅了。后來,她不問了。她的眼神迷茫,嘴里一遍一遍輕輕地念叨:“不會的,不會的……永和不會的……”在通往老屋的那條小路上,她的兩只小腳一高一低,急切有力,她的神情肅穆得讓人害怕,她的嘴上還是念叨著二舅的名字:“永和……永和……阿烏來了……阿烏來了……”我攙扶著她,快跟不上她了。

那一天,后來下雨了,雨很大。

我沒有聽到外婆的哭聲。我只看到她拖著她的那雙小腳在二舅那個房間里走來走去轉(zhuǎn)個不停。她一會打開衣櫥,翻著二舅的舊衣褲,說:“這件衣服給他帶去,還有這條褲子,他以前最喜歡穿的?!币粫蜷_寫字臺抽屜,找出兩支筆:“這個也給他帶去,去那邊他還要寫文章的?!币粫执蜷_被柜,說:“這條新花被他還沒蓋過幾回,那邊冷,也帶去吧?!?/p>

那一天,外婆的內(nèi)心承載著多少疼痛與悲傷,我不知道。她咬著牙用她的小腳撐著,頂著,堅持著,她要好好地送走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她的肩背瘦削而挺直。

那一天,外婆在二舅的房間里,留下了她這輩子最后的小腳印記。

雨,越下越大。

最后的時光

二舅走后不久,外婆左臉頰上的一顆痣病變了。她以前說過:“算命先生說,外婆臉上這顆痣發(fā)黑的時候,就要走了?!?/p>

這顆小小的痣一開始只是發(fā)癢,外婆撓著撓著就破了。擦點“膚輕松”,沒見好;藥店里又配了其他藥膏,也不見好。上醫(yī)院做激光,傷口反而潰爛變大。后來醫(yī)生確診說是皮膚癌。外婆很坦然:“外婆壽歲到了?!?/p>

母親不甘心,帶著外婆去寧波做化療。有一回,她們從寧波回來,中途在新碶下車。母親攙著剛做完化療且腿腳不便的外婆,一步一步走過來,走到我開店的地方。母親說,外婆想看看你的店。車站離我的店起碼有三公里路程。我埋怨母親,怎么不坐輛三輪車過來?外婆接上說:“這點路外婆還走得動的。”時隔多年,母親說起這事,總是不停地自責(zé):“我怎么會聽她的話,我真是昏了頭了?!?/p>

化療沒有治好外婆臉上的傷。她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了。母親穿梭在小店和家的那條小路上,邊看店邊照顧外婆。外婆大多時候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里,盡量不在我母親面前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那段時間,我有大把自由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可我竟然沒怎么去探望病中的外婆。我害怕。我害怕看到被病痛折磨著的可憐無助的外婆;我害怕我的無能為力,我的手足無措;我害怕外婆會在那一瞬間離我而去。所以,我逃避了,逃避了其實可以有那么多陪著外婆的機(jī)會。我很可恥。

有一次回家,我執(zhí)意要睡在外婆腳后頭,就像小時候每晚睡在外婆的腳后頭那樣。那晚的外婆格外安靜,沒有平常夜里疼痛時發(fā)出的呻吟聲。我們還像當(dāng)年那樣,她把我的棉毛褲腳往腳踝處拉,我把她的棉毛褲腳往她的腳踝處拉。外婆的手,一直摩挲著我的雙腿,我的雙腳,我還聽到她輕輕的呢喃,一遍又一遍:“乖囡……乖囡……”而我卻在小床的另一頭緊緊捂住嘴巴,卻捂不住恣意狂奔的淚水。

第二天,外婆從枕頭下摸出一只黑色的發(fā)夾,跟我說:“外婆走的時候,你幫外婆戴在頭上吧。給外婆化個妝,漂亮點。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害怕啊?!蔽艺f,我不會怕的。

外婆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執(zhí)意要回白峰老屋。小舅把外婆接到了白峰他的家里。

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婆,她的神智很清晰,其實她的神智一直是很清晰的。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喊了聲外婆。她知道是我來了,說:“胡虹來了吧?”我摸著她臉上那塊遮著傷洞的紗布,問:“外婆,痛嗎?”外婆說:“不痛了。痛了,你媽會幫我打針的。你忙你的,不要總是過來看我。外婆現(xiàn)在很難看吧?”我搖搖頭,說不出話,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睜開了眼,直直地盯著我。

1995年4月20日上午8時,外婆停止了呼吸。

那天早晨,我接到表姐的電話。聽到噩耗,我沒有哭,我只是有些慌亂,我要馬上趕回去幫外婆化妝。

趕到小舅家,大舅媽在門口攔住了我,胡虹,你不能哭哎,外婆還沒到老屋堂前,眼淚不能掉到她身上的,曉得伐?我點點頭。走入屋內(nèi),外婆已經(jīng)穿著她多年前早就準(zhǔn)備好的壽衣,躺在那里,面容安詳,仿佛在熟睡。我坐到外婆身邊,拉過她的手,手上還有余溫。我說,外婆,我來了,我?guī)湍慊瘖y吧。母親哭著跑到屋外去了。

外婆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讓誰用那只黑發(fā)夾夾住了。我嫌她們夾得不好看,重新取了下來。梳理著外婆稀疏的頭發(fā),想起了小時候她幫我梳頭的景象。梳好頭發(fā),接著畫她的眉毛,又幫她涂了淡淡的有光澤的口紅。我把膚色粉底往她臉頰上撲,包括那一大塊與周圍膚色格格不入的刺眼的白紗布。左臉頰上那塊讓她受盡折磨的傷口已經(jīng)變成一個大大的窟窿,他們用紗布把它堵住了。我很快發(fā)現(xiàn),無論我多么努力,那塊紗布總是如此突兀刺眼,它根本無法與周圍的膚色融為一體。我咬緊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往那塊紗布上撲粉,直到我唇上的血珠忽然滴落到外婆臉上。母親和舅媽拉開了我,阻止了我這一徒勞的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重復(fù)舉止。她們說化得很好,看上去精神多了。我結(jié)束了為外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化妝。

外婆要去老屋和老屋道別了。她五歲開始生活的地方,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她要拋下它走了。我一路跟隨著,俯在外婆耳邊,輕輕地說:“外婆,我們回老屋了,外婆,我們回老屋了?!?/p>

外婆在老屋堂前睡下了。我陪著外婆,坐在她的靈床邊,摸摸她的手,捋捋她的頭發(fā),拉拉她的壽衣。可她再也不理我了。

我被母親喊到老屋,幫忙做事。左鄰右舍的幫忙人陸續(xù)到來。老屋熱鬧起來了。粗魯?shù)恼f話聲,放浪的嬉笑聲,嘈雜的腳步聲……太讓人討厭了。老屋是外婆的,也是我的。我討厭這些人肆無忌憚地闖進(jìn)老屋,借著幫忙的名義。

我走入外婆的那個房間,把門關(guān)了起來??湛盏幕鸸瘢裁炊紱]有了。只有墻上那兩行楷體字,鮮艷如初。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下雪天——天都黑了,外婆還沒回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個小屋——孤獨(dú)、害怕、寒冷。那個雪天,外婆去河邊洗衣服,后來回來了。這個春天,外婆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母親敲門,又喊我。我打開門,不耐煩地說:“別喊我了,外婆一個人在那里,我去陪陪外婆?!蹦赣H擔(dān)憂地看看我,沒說話。

外婆靜靜地躺在那里。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后頭有一盞長明燈閃爍著。長明燈照亮了另一個世界的路。但愿那條路平坦寬闊光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找到那幾籮筐要給外婆帶到那邊去的東西,有幾雙外婆曾經(jīng)穿過的小小的鞋放在里面。我飛快地把它們揀了出來,跑出去扔到垃圾箱里。

“胡虹,你這是干什么呀?”舅媽們有些生氣了。母親也詫異地望著我。

我沒理她們,說,我去街上一趟。

我跑到小鎮(zhèn)上的商場里,挑了幾雙和我鞋碼一樣大的鞋,有布鞋、有皮鞋、還有保暖鞋……

我提著一袋子鞋回來,放到籮筐里。母親看到了,什么也沒說,捋了捋我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外婆要入殮了。他們扛著外婆要放到那個棺材里去了。那個棺材我很熟悉。第一次,當(dāng)我在堂屋看到它的時候,嚇了一跳,我知道這是給死人睡的。外婆又給我喊活靈了,告訴我,這是外婆的壽材,有了它,外婆會長命百歲的,囡囡不要怕。后來,我不怕了,看到它只有敬畏之情。我覺得有它在,外婆就在,它會保佑外婆長命百歲的。

外婆要入殮了。那一刻,我才驚覺到,世界上最疼我最愛我的人,再也看不到了。我撲了過去,緊緊攔著棺材,不讓他們放外婆。他們使勁把我拉開。他們把外婆放到棺材里,然后把棺材釘?shù)美卫蔚摹?/p>

從此,我再也看不到外婆了。

2006年6月26日凌晨,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外婆了。我看到外婆坐在老屋門前曬太陽,那雙腳變得和我一樣大了。她的腳上穿著我給她買的漂亮的皮鞋。陽光很好,把她籠罩在金色的光暈里。我跑過去,緊緊地?fù)ё×怂?。我親熱地?fù)е馄诺募绨?。外婆笑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有一種耀眼的光華在她臉上閃耀,我找不到她去世前折磨她的那塊可惡的傷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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