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1

我本來是去領(lǐng)獎的，去領(lǐng)“林語堂散文獎”，去見仰慕已久的散文家們。我是那種吃了雞蛋覺得好吃，便對母雞無比深情的人。可我還沒來得及登上領(lǐng)獎臺，就上了手術(shù)臺。就好像我是專程去赴難的，生活竟這般地戲劇。

來酒店報到時，某刊編輯看著我匆匆的腳步說：“你腿走得很利索了么！”我與他不熟，我吃驚他怎么也知道我腿受傷的事。他說江湖都在傳說呢！我恍然，這些年我屢屢跌倒，我是那么易碎，這些年我的一個膝關(guān)節(jié)就像玻璃制品。我其實是在反復(fù)演繹“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這一人生哲理，不知不覺就跌出了一條“盛名之腿”。

我們被安排在當(dāng)?shù)刈詈廊A的一家酒店，文友說我胖了好看了，我說，可能是臺灣美食養(yǎng)人。此前和家人去了趟臺灣，這是多次跌倒后第一次出遠門，雖然走得艱難，總算平安到家?；貋淼母籼煊謥眍I(lǐng)獎，以為終于苦盡甘來，忘了花好月圓是最該謹(jǐn)慎的。我只是在衛(wèi)生間里轉(zhuǎn)了個身。轉(zhuǎn)身，也是命運的轉(zhuǎn)折。命運的轉(zhuǎn)折只需借助一個道具——一次性拖鞋。旅店慣用的那種不防滑拖鞋，厄運的腳步比我的意識更快，那一刻腦子里呈真空狀態(tài)，當(dāng)意識恢復(fù)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地上，那一刻我的世界山河易色，曾經(jīng)手術(shù)過多次的膝蓋迅速腫脹成一個巨型的球，像費爾南多·波特羅筆下那些體積肥大的畫。我的身子橫陳地上像一個破折號，引出嚴(yán)重后果——髕骨粉碎性骨折、韌帶斷裂，外加右側(cè)一條肋骨骨折。當(dāng)然這是后來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論，當(dāng)初我用雙手替代雙腳在地上爬行，我一下子過完了蚯蚓、蝸牛、毒蛇的一生。這是我第五次跌倒，似乎還嫌我的腿不夠盛名。

我先把房門內(nèi)鎖打開，又爬到床頭柜打求救電話。當(dāng)我經(jīng)過洗手間的門框時，停下來與它對視，這個門框棱角分明，我想一頭撞上去，想讓我的腦殼與我的膝蓋一同破碎。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想過這個問題，當(dāng)初若真這么做了，那我是不是要背負指責(zé)與不解？我不是強者，那個曾與我同病房同傷情的打工妹說過：“這苦難假如能換，一百萬也不換！”她背井離鄉(xiāng)來漳州打工，她那時每月只幾百元工資，一百萬對于她是個什么概念？

李西閩寄來他的《幸存者》，扉頁寫著“燕青，任何磨難都是生命的財富，祝福你！”李西閩這位5.12大地震的幸存者，這位專寫恐怖小說號稱恐怖大王的小說家經(jīng)歷了怎樣的恐怖？他在四川銀廠溝被埋70多個小時，全身留下100多處傷痛，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都已成為他的財富。盡管自古，大凡成功者都有磨難，盡管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盡管我知道很多作家有磨難，普魯斯特因患哮喘病大多時間在床榻度過。博爾赫斯被任命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時雙眼幾乎失明，他因此自嘲：“命運賜予我80萬冊書由我掌管，同時卻又給了我黑暗?！彼抉R遷受宮刑后寫出《史記》?？墒沁@一切依然說服不了我，生活中不也有那么多經(jīng)歷過艱難困苦的平庸者嗎？

我曾在軸承廠工作過，那里生產(chǎn)各種軸承，滾動軸承、滑動軸承、關(guān)節(jié)軸承等等。軸承里面有很多浸漬著潤滑油的小珠子，只要一粒小珠子出了問題，整個軸承就不好使了。軸承是機器的關(guān)節(jié)。而今我身體里最大的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那用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減壓、緩沖，保持柔韌度的膝關(guān)節(jié)不再是穩(wěn)固和靈活的了，卻不能像機器軸承輕易更換個新的，尊貴的肉體是輕易不得的。我害怕手術(shù)，前次手術(shù)記憶猶新，我一個人在手術(shù)室等待手術(shù)，驚悚地聽著隔壁手術(shù)間傳來金屬敲擊骨頭的聲音，仿佛疼痛有了硬度與質(zhì)感。等待的一分一秒都是那樣漫長，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越是延長處決時間，越是增加對死亡的恐懼。我還怕麻藥怕麻醉師。我曾因麻藥呼吸困難而掙扎在死亡的邊緣，麻藥常常讓我遁入黑暗，像一個慣走夜路的人，那么輕車熟路，甚至有些依戀那黑暗，沉湎其中不知轉(zhuǎn)來。我也曾下意識地抓住麻醉師的袖口，好像溺水人抓住了稻草，卻被他一聲斷唱：“放手！”麻藥也能將麻醉師的愛與情感麻醉。有人聽了我的敘述，問我有沒有給麻醉師塞紅包？我這才醒悟，我是一個多么不合時宜的人。

我更怕因此而來的一切難處。人吃五谷誰不生??？這世上有些人是有條件生病的，他們可以安心地生病，除了忍受病痛，一切不用掛慮，自會有人把他們照料好。我從前在醫(yī)院工作，見一住院女孩被眾人呵護，哪怕挪動一下身子，身邊的一群人便騷動起來，如老佛爺起駕，就想這女孩什么背景。后來聽說是大家族里唯一的女孩，直叫人不重生男重生女。我不同，我這樣在南方的北二代，早已斷了枝繁葉茂的族親脈息，獨生子又不在身邊，先生上班忙，因病而來的一切麻煩，我常要獨自承擔(dān)。同樣的病，落在不同人身上，所承受的也不同，這是一個痛苦被很多人承擔(dān)或是很多痛苦被一個人承擔(dān)的問題。我只能請護工，可是找個好護工，比貧困山區(qū)老光棍找老婆還難。

平日里一具活蹦亂跳的肉身可以做那么多事，創(chuàng)造那么多精神的物質(zhì)的財富，可一旦病倒就不同了?？嚯y苦難，這苦竟生出那么多的難處，比如今天手機話費完了，需要續(xù)費（那時還沒有微信）;明天嘴角潰破了，需要一支金霉素膏;后天又發(fā)現(xiàn)圖書館借來的書到期了，再后天水筆寫干了……平素，這都是些極容易解決的小事，可一旦寸步難行，又沒人幫助，就都是天上摘不到的星。難怪蘇珊·桑塔格說，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2

我的腦殼沒有和我的膝蓋一同破碎。且不說活著的渴望、對家人的不舍，單單殺害生命就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力氣，無論是殺別人還是殺自己。我被抬上車連夜送往醫(yī)院。路上照樣車水馬龍，街市照樣繁華照樣燈紅酒綠，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說起來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遭遇不幸，病了幾個人或死了幾個人，地球照樣轉(zhuǎn)，而我的世界已然不同了。

凌晨4點，先生接到電話火速趕來，驚慌失措地說哎呀怎么又跌倒了！我躺在擔(dān)架床上哭著說：“對不起，我總是拖累你！”這不是我說話的語氣，語氣不再如骨頭一般堅硬。此刻，我堅硬的語氣與我的骨頭一同破碎;此刻，災(zāi)難讓我低到塵埃里。上帝造夏娃用的是亞當(dāng)?shù)睦吖?，不是頭蓋骨也不是腳骨，女人不能爬到男人頭頂，女人也不能被男人踩在腳底。肋骨的位置是一個懷抱的位置，平等相愛的位置。從驕傲到謙卑，我經(jīng)歷了五次的跌倒。我想起里爾克的那首《秋日》：

主呵，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

讓風(fēng)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

這首詩有很多譯本，我喜歡北島譯的，索洛烏欣說過：“詩歌翻譯，只有當(dāng)譯文進入被譯成那種語言的詩歌當(dāng)中，堪稱是理想的翻譯品?！蔽蚁矚g的不僅僅是因為這首詩進入了我們的漢語詩歌，還有，“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讓我仿佛是忽然讀懂了這樣的一個“把”與一個“壓”，這是上帝的作為，干脆有力。譯者畢竟在歐洲呆過，有著對西方文化的悟性。

也許，為了“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我必須再有這第五次的跌倒。往手術(shù)室去的狹長通道，如同陰陽之隔的一條渡河。有的人渡到彼岸就回不來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回來。我仰面躺在手術(shù)推床上被人推著，也許是角度和速度的變化，甬道里一些人的面容變得遙遠、恍惚、不真實。我的主刀醫(yī)生六十多歲，長期的骨科主任身份，使他威嚴(yán)的面容亦如一把手術(shù)刀。他做過無數(shù)成功的手術(shù)，也出過醫(yī)療事故。手術(shù)臺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命運并非時時掌握在自己手里。此前，我小弟問，要不要換個醫(yī)生，我說不換。

很快，醫(yī)生把兩個鉚釘釘進我的身體里，我的身體就不再只是泥做的水做的，不再只是血肉筋骨的身體。我不知道加了鐵的骨頭是不是更堅硬？我只知道白色的手術(shù)室流淌著我紅色的血，留下黑色的記憶。

3

算命先生曾預(yù)言我能發(fā)橫財，害我朝思暮想從年頭盼到年尾，橫財沒有橫禍卻有——膝蓋扭傷，那是我第一次跌倒。第二第三第四次跌倒，像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三個瓜，分別被水、水玻璃、涂料滑倒。讓我想起果戈理《外套》中對那令人心酸的小人物阿卡基耶維奇的描寫：“……他還有一種特別的本領(lǐng)，每次走在街上，正當(dāng)別人從窗口扔下亂七八糟的東西時，他就恰好趕上，于是他的帽子總有西瓜和香瓜皮之類的污穢之物點綴其上?！笨磥砦乙灿幸环N特別的本領(lǐng)，哪里有能滑倒人的東西，我就奔向哪里。第二次跌倒是被水玻璃滑倒在上班的路上，私企老板不給辦工傷，住院時有人同情我，出主意讓我說在家里跌倒的，這樣就可享醫(yī)保。那時候騙保盛行且堂而皇之，我亦不覺得騙保有什么錯，于是我享受了不該享受的醫(yī)保報銷。想不到被發(fā)現(xiàn)，不但要補交之前的醫(yī)保報銷，還被律師騙去了一筆錢。我是多么地不甘呀，機會終于來了，這樣說有點可笑，這機會就是我第三次的跌倒。同樣發(fā)生在戶外，夜雨天，裝修工人隨意將沒用完的乳膠漆傾倒在路面，我只感嘆公民素質(zhì)，我的鏡子只照別人?？鬃诱f：“君子慎其獨?！笨晌抑桓`喜終于騙保成功，我對醫(yī)生說我在家里跌倒的。沒想，一年后我就真的在家里跌倒，這是第四次的跌倒。本以為無大礙，到了晚上便不能走，膝蓋像綁了個大沙袋，我被嚇得昏天暗地?；璋?，是疾病的顏色。那夜，暗下來的不只是天色。

先生已沒耐心，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敢奢望什么？我只希望他不知道我又跌倒。俗話說，躲得過初五，躲不過十五。我希望十五之前就能好起來。若說第三次跌倒是我沒聽他的勸，堅持夜雨天出門。這第四次是為了洗窗簾，那可是對家有功勞的。我為自己開脫咎責(zé)。再說，地板忒滑，是他當(dāng)初我行我素挑選的地板磚。有這兩條墊底，心里就有底氣。

他知道了，果然沒罵我。感謝上帝讓他及時頭痛了一次。他沒有受過皮肉大苦，一點頭痛腦熱就把他嚇住，正好那幾天的電視劇里有個人頭痛，查出是腦瘤。他嚇得顧不上罵我了，還惶恐地問我，不會是腦瘤吧？我竊笑，說腦瘤哪有那么輕松。果然，只是血壓有點高。

有文友讓我乘著養(yǎng)病多看點書。都說人在病中的思敏力犀利，魯迅在《狂人日記》多處寫到“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弊罱?jīng)典的是：“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原來病人的眼睛具有這樣的穿透力。可我倒是麻木不仁，書大都看不下去，自然沒有什么可研究。更多的是昏睡，我納悶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覺，也許是想要一覺醒來腿就好了，又可以嘣嘣跶跶，想走多遠就走多遠。

醒來的時候，腿自然是沒有好，腦子卻變得更加空白，沒心沒肺地看著電視劇《楊三姐告狀》，當(dāng)時的一個古裝劇，漸漸被里面的情節(jié)牽制。心想，怎么上心了？他們只是演戲，卸下道具就沒這回事了。可是人生這出戲等卸下肉身這副道具，不也都一樣嗎？誰知道呢？或許不一樣的呢？蓋棺方定論，定得了論嗎？誰知道到了那邊會不會被推翻。

先生從超市買菜回來，開始煮飯。我想幫一把，他說你趕緊去坐著吧！言下之意很清楚，我那條玻璃腿他是怕了。一會他說飯熟了，像是命令。他不常做飯，以前我會斬釘截鐵地說“你先吃！”可仰賴別人是沒有權(quán)力說這話的。三菜一湯，難為他了。喝一口湯，奇咸！再攓一口菜吃，又咸又辣，那青菜就像是腌過的。他是個厚味主義者，油鹽糖醋辣，口味重極了，尤其吃鹽很兇，比我父親還兇。我父親原來抽煙很兇，一天要兩包多。醫(yī)生說他氣管不好，最好戒煙。于是他說戒就戒，沒有一點反復(fù)。他自己都自豪地說他有毅力?？墒沁@些年他血壓高了，讓他少吃點鹽，他是怎么也辦不到?？磥恚行┤私潲}比戒煙難，習(xí)慣比本性頑固。

再過幾天就是春節(jié)了，兒子就要回來了，多么盼望在他回來之前好起來。我總是跌倒，他已被嚇成驚弓之鳥，總打電話很突兀地問：“你好嗎？”最近他不再這樣問了，我就不好了。他對我又何嘗不是這樣隱瞞？他胃腸炎半夜打吊針不告訴我。他打球鼻骨骨折，回家時鼻梁上還貼著膠布不讓我看。他給我買衣服買護膝，買冬天洗碗用的橡膠手套，買我所有愛吃的食品……我去他所在的城市開會，他就帶著我到處吃他吃過的好吃飯菜，想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一股腦都裝進我的胃里。忽然想起他小時候做作業(yè)，怎么都做不好，我著急就踢了他一腳，我當(dāng)即就害怕了，因為我聽到骨頭的喀嚓聲，那晚，我哭到半夜，起來看他，小臉還掛著眼淚。我怎么會有這么粗暴的行為？我聽一個去美國的華人抱怨美國法律的荒唐，說，自己的孩子都打不得。我卻好羨慕這個法律，否則在我情緒失控的時候，誰來規(guī)整我？時間過去很久了，我懺悔了再懺悔，還是不能原諒我那罪惡的一腳。我愿意我頻頻跌倒的這條腿就是那條罪惡的腿。

4

第四次跌倒腿竟幾年不好，痛苦被拉得太長，反復(fù)綿長的煎熬如凌遲。當(dāng)初聽醫(yī)生的話，以為一個月能好，一個月過去，以為兩個月能好;兩個月過去，心想三個月總能好，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三個月還不好，想北方人說“傷筋動骨一百五”。反正年歲大了，多養(yǎng)些日子?？墒撬膫€月五個月、半年、一年……依然不見好，就想這是好不了了吧？所有醫(yī)生的說法都不一樣，即使同一個醫(yī)生也前后不符，我找不到和我一樣病例的人，沒有參照物，沒有路標(biāo)告訴我前方是何處，我是茫茫曠野跋涉者。醫(yī)生指著我再次拍來的片子上一小黑點說：“是骨刺？”專家也只能用猜的，而我反倒更專家地說，我是摔了一跤才這樣的，骨刺不會一夜之間長起來吧！醫(yī)生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又說是軟骨的原因，說老化的軟骨會越來越嚴(yán)重。我明明是摔了一跤才這樣的，衰老也不是那樣突兀吧，今天十八明天六十八，一夜愁白了少年頭多是在文學(xué)作品里。

陽光明媚，我望向窗外，一個胖女人騎車過去了，一個老人步伐矯健地走過去了，一只狗的四蹄很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地面過去了，安靜了一會，一只老鼠也“嗖”地竄過去了。我羨慕地看著一切能走能跑的生物。我看人的視線都是下潛的，我看到太多矯健的雙腿，肌肉發(fā)達的，走得飛快的，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誰把走路當(dāng)回事？每天都在重復(fù)的動作，一旦失去才知道是多么重要，多么珍貴。往往在我以為就要痊愈時，忽然又更糟了，關(guān)節(jié)里凌厲的酸像骨頭被重新折斷，剎那的驚恐讓我從希望到絕望。我看不清康復(fù)的腳步，它有時是靜止的，好久都不肯往前邁一步，有時是循序漸進的，還有時是倒退的?；蛟谖一倚臅r，忽然又好了許多。就好像那植物不是一天天長大的，而是忽然有一天成了參天大樹，又忽地被狂風(fēng)連根拔起，我承認(rèn)，這其中的奧秘非我所明。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說到一個哲學(xué)家告訴他，久臥危榻難有無神論者。我雖不到危榻的嚴(yán)重程度，但長久被困于有限的空間，使我看到了人也是有限的。我把渴求的目光上移，移到頭頂三尺的地方。

腿時好時壞，那“好”就顯得沒有意義了，那“好”就像被關(guān)在牢里，勉強度日。那“壞”就像從牢里要被拖去行刑。那“好”是灰色的，“壞”是黑色的;那“好”是紙糊的，“壞”是摧枯拉朽的。壞的時候沒有食欲，有一次感覺“好”，有了食欲，信心百倍地走到菜場門口，忽然腿又不好了，頃刻間萬念俱灰，要做幾個菜的“雄偉”計劃泡湯了，只好改變計劃買熟食，回去就可以吃。吃，只是為填飽肚子，我的眼光落在前面一個大餅攤，是的，只要一個大餅就夠。大餅攤與我只隔三四步遠，可我難受到連一步都邁不出去，似乎再往前挪一步就是世界末日。

據(jù)說人在天堂永遠年輕漂亮，沒有病痛，可以吃東西，也可以不吃東西。多好呀！這很難讓人相信，卻讓那時的我向往。我常常不吃東西，有時一整天只吃一個饅頭，常常吃完饅頭才發(fā)現(xiàn)忘了就菜，而那盤菜就在面前，我已六神無主。蝴蝶是從毛毛蟲變來的，美麗的蝴蝶也是不吃東西的，丑陋的毛毛蟲才貪婪地吃個不停。而人不吃東西就會變丑陋，從蝴蝶變成毛毛蟲。好在美丑已不能讓我上心。我的注意力全在腿上，附近商店里那些塑膠模特如何穿得花枝招展也不能吸引我，我曾經(jīng)是那么愛美的一個人，即使是貌若西施，經(jīng)過了這般折騰，都要變?yōu)闁|施了。

5

我無法描述那種痛苦，我的語言不能抵達我感覺的那個世界。我想起約翰·班維爾的那段話：“那些日子里，疾病是一片特殊的領(lǐng)域，一塊沒有人可以進得去的隔離帶，帶著顫抖的聽診器的醫(yī)生不行，甚至媽媽把她冰涼的手放在我發(fā)燙的額頭上也不行。那塊領(lǐng)域就是我的現(xiàn)在。”人很難理解別人的痛苦。我們想象別人的痛苦，想象力其實是貧乏的，即使設(shè)身處地也是有限的，這是作為個體人的有限和無奈。行為藝術(shù)家X當(dāng)過船員，在茫茫大海里航行，我相信那時他所感到的孤獨是真正的孤獨。后來他為了嘗試更深的孤獨，以有限挑戰(zhàn)無限，人為地制造了許多所謂的孤獨。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十平方米的籠子里長達一年之久，不交談，不讀寫，不聽廣播，不看電視。X做的最絕的一件事是和一個女藝術(shù)家用一根八英尺的繩子互綁腰間一年，兩個人一起吃喝拉撒，規(guī)定不能有身體的接觸，即使在一起洗澡。最終二人極度厭倦，一次女藝術(shù)家狂躁地差點將正在洗澡的X光屁股拖到大街上。我簡直氣憤了，這就像一個要體驗輪椅生活的人，硬是把自己綁在了輪椅上，這與那真正癱瘓在輪椅上的人一樣嗎？那差別就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隨時解開繩子站起來。而真正的孤獨不是刻意制造出來的，那是一條人力所不能解開來的繩子，一條無形的繩子。所以我向來對作家體驗生活抱有異議，我不是反對作家體驗生活，是提醒，那只是你體驗到的一點皮毛。

伊壁鳩魯派信徒確信父母愛子女是出于利益考慮，就是養(yǎng)兒防老，或是爭取社會福利。一個有文學(xué)盛名的80后說是來自自我獻身的享受和自我欣賞。我想笑。第一種人永遠不要對這類事發(fā)言。第二種人，最好等你當(dāng)了母親再說。

6

每一次劫難，朋友都要重新排序。因為有人把這看作晦氣，躲之猶恐不及。不是說苦難是財富嗎？不是說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嗎？那么躲避病痛困苦不就躲避財富和祝福了嗎？人啊，終歸只能看表面看眼前。受限的命運使我漸漸脫離原來的社交圈，漸漸地成了卡夫卡筆下的那只蟲。我重讀《變形記》：“……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笨ǚ蚩ㄖ浪锹殬I(yè)終有一天會讓他變成一只蟲子。也許他愿意，蟲子是比人更能忍受孤獨的。孤獨，除了卡夫卡知曉，還有一個人知曉，就是我們的老祖宗倉頡，他比卡夫卡更早知曉?！肮陋殹倍?，植物在左（瓜），動物在右（狂犬旁與蟲子），就是沒有自己的同類。那“孤”的偏旁，像是孑孓的暗示，也是蟲子，蚊子的幼蟲。繁體字“孤獨”更具象了，那“獨”字儼然一只被拘禁的蟲子。孤獨就是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了，化成了植物動物。有人說在人群中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這種含著“眾”的孤獨，終歸是沒有被剝離出同類的一種孤獨。有位作家說她不怕孤獨，原因是她一個人在家獨處幾天，擺弄小石頭不亦樂乎。這就好像一個健康的人坐在輪椅上說他不怕坐輪椅，說坐輪椅也蠻舒服的。

一個人孤寂久了就會冷，人們常說一個人太冷清了，就是這意思吧？人多了，鬧鬧嚷嚷就叫“熱鬧”。我曾是那樣地鄙夷熱鬧，窺視那誘人的獨處。我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從正職降到副職，他車水馬龍的辦公室安靜下來，門可羅雀。半掩著的門里，他在看報紙，這種狀況于他是苦的，卻讓我羨慕。我問自己，如今我的光景不正是我夢寐已久的嗎？又為何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離。

更多的時候我需要一面鏡子的在場，把自己具象在一面鏡子里，讓自己生出另一個自己。我終于明白了芙麗達·卡羅為什么總是不斷地畫自己。這個經(jīng)歷了小兒麻痹癥、車禍、多次手術(shù)、右腿被截的女畫家，她畫出鏡子里的自己，這樣她就擁有了三個自己。有點“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味。

我家隔壁新搬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人，她從不跟我來往，盡管我對她投去過橄欖枝，就以為她是個孤僻的人。有一天她家來了一群人，嘰嘰喳喳鬧翻天，以為是她鄉(xiāng)下老家的人，后來聽她說就是本小區(qū)晨練時認(rèn)識的。人與群分，我不是她們那個群的，我是一個沒有“群”的人。

7

去醫(yī)院的路上，從車窗望去，我看到一個斷了一條腿的人，架著雙拐在路上一邁一邁地走?？罩哪菞l褲腿，在風(fēng)中飄搖。一股悲涼襲上心。若是平日看到這場景我不會太在意的，也不會多想什么。對于別人的苦難我常常是麻木的，而自己受苦時，就會抱怨為什么這么苦？好像我生來就該享福。我相信，我從車窗看去的這一幕，是上帝特意為我安排的場景，上帝告訴我不要抱怨，你比他幸運多了。想起史鐵生《病隙碎筆》里說：“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人粤?，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shù)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么晴朗。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杌枞徊荒芩枷耄透討涯钇鹜諘r光，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zāi)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p>

幾個月下來一條腿長直了，要把它彎到下蹲的彎度。只那么把腿垂下來就已經(jīng)全身發(fā)抖，大汗淋漓。每次慘叫聲聽起來都像謀殺，真怕有人誤打110?？晌覍庍^謀殺的白天也不愿過夜晚。那疼在晚上加倍地爆發(fā)。我沒有如鐵一般堅強起來，沒有“鐵骨錚錚”，那兩小塊鐵讓我不能側(cè)臥，總是硌著我，大冷的夜坐著哭。我像一個村姑，忽然在路邊擺個茶水?dāng)傎u錢，正好那天附近有革命黨在開會，警察來抓，革命黨逃走了，卻把我抓了，硬說我是放哨的，是一伙的，讓我從實招來！于是給我天天用刑，想當(dāng)叛徒都不成。每每熬不過去，護工小賈就講述那個史鐵生般的人物，她曾經(jīng)護理過的一個供電局的小帥哥，在他人生的巔峰，正要升職、娶美妻的時候，忽然跌倒，半身癱瘓。就在升職的前一個晚上，也許他自己都覺自己太幸福了，他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加班到晚上，又爬上房去修理空調(diào)，忽然就從房上掉下來，于是身體跌碎了、職位跌碎了、婚姻也跌碎了。他坐在輪椅上是多么的不甘呀，當(dāng)?shù)刂尾缓盟鸵淮未蔚氐酵獾厍筢t(yī)，可是最終他還是坐著輪椅回來的，他沒能站立起來。每次在我熬不下去的時候，小賈就會把他抬出來，就會說，你想想人家比你難多了。是的，在我坐老虎凳的痛苦里，是他更猛烈的苦難安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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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這樣問我“怎么又摔倒了？”這話分明指向一個超科學(xué)的困惑。我若有答案，我愿意像祥林嫂那樣一遍遍地敘述。有人讓我讀讀《約伯記》，說在苦難中的人應(yīng)該讀讀。我知道史鐵生和旅美女作家李黎都讀過，我也去讀了，我耐著性子讀完了約伯和他朋友的爭論，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贊同約伯朋友的觀點，也就是說我只贊同善惡忠奸終有報的人間生活，說破了，我沒有讀懂。我甚至還自作聰明，以為約伯的遭遇是死亡的預(yù)演。我以為死亡不就是失去親人、財富和自己的肉身嗎？以赤裸裸的靈魂面見上帝嗎？《約伯記》里面不是有一句約伯對上帝說的話嗎：“我從前風(fēng)聞有你，現(xiàn)在親眼看見你?！蔽覀儸F(xiàn)世的人不也把死亡說成是去見上帝嗎？我沒有從《約伯記》中得到釋懷。

然而，史鐵生從《約伯記》悟出了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哪怕信心的前面沒有福樂做引誘，哪怕是不斷的苦難，哪怕是曾有過的信心動搖，最終上帝還是賜福給了屢遭厄運的約伯。史鐵生在苦難中也沒有失去希望，他的腳不能走路，但他筆下有一條金光大道。旅美女作家李黎在兒子死后看《約伯記》，當(dāng)她看到約伯的兒女死后，神又賜給約伯新的兒女，新兒女美貌無比。李黎怒極大笑，她在《悲懷書簡》里寫道：“天哪，原來在造物主的眼中，孩子只像花瓶、臺燈，打破了可以再換個新的……”李黎認(rèn)為，一旦有了愛與記憶，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另一個人。李黎斷然否定苦難可以補償?shù)挠^念，也許在她，死了就是完結(jié)。這樣的認(rèn)知也包括我。我知道在約伯那里不是這樣的，信仰給了約伯不同的認(rèn)知，有屬靈的智慧，也許在他眼里今世與永生相比微不足道。也許在他眼里，世間苦難不僅僅只是善惡的因果，因為《約伯記》一開篇就說他完全正直遠離惡事，也許約伯認(rèn)為以人的智慧測度神的智慧有些僭妄與可笑，也許他相信正邪相爭，正的力量足夠強大就行了，哪怕暫時邪惡甚囂。

還有人讓我找高人算算，也就是讓我去算命，尋找逢兇化吉的秘方。我沒有，只是想，濟慈死于23歲，裴多菲26歲，莫扎特、拜倫都不過36歲，而今平庸的我仍在糟蹋五谷浪費衣帛。何況，對于命運，我有權(quán)刪改嗎？揀選好的剔除我認(rèn)為不好的嗎？我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諸多經(jīng)驗已證明許多事不過是“塞翁失馬”的不斷翻版。

自省、痛悔也在這期間開始了。鐘點工琴說，你這么好心怎么會這樣？最后，她找到了答案，認(rèn)為我前輩子乏善可陳。我大笑，又想起史鐵生的：“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jù)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nèi)プ鼍?？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于衷?！蔽以谝淮挝膶W(xué)筆會上推薦過三個人的書，劉小楓的《沉重的肉身》、梭羅的《瓦爾登湖》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后來看到史鐵生說劉小楓對他影響很大，看來，喜歡一個作家的文字不是沒有道理的。

北方話對于“罪”的理解真是透徹。說一個人“受苦”就叫“受罪”或“遭罪”?；钌匕盐覀兏锏年P(guān)系呈現(xiàn)出來，犯罪本身帶著刑罰。北方方言還有一句話叫“活該”，好像是說，有些罪是你活著的時候該償還，這似乎在暗示，一切活著僥幸逃脫了的，死后也脫不了干系，天網(wǎng)恢恢似乎橫跨生死兩界。

平日里總處于“忙”的狀態(tài)，工作忙、家務(wù)忙、應(yīng)酬忙，幾乎沒有時間思索與利益無關(guān)的事情。旦夕之禍截斷了來去三板斧的生活軌道，迫使人停下來審視自己。一個“忙”字，有著不可思議的象形暗示，左邊豎心旁，右邊是死亡的“亡”，“忙”就是心的死亡，讓人來不及思考靈魂的事。“跌”字由“失”與“足”組成，所以跌倒，也叫“失足”?！耙皇ё愠汕Ч藕蕖敝傅氖鞘送旧系牡?，就是失敗與挫折。無論跌下懸崖還是跌倒在地，或是從富到窮或是從領(lǐng)導(dǎo)到階下囚的跌倒，不是體位改變就是地位改變，無論體位還是地位，都是從高到低的改變。跌倒，是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英國倫敦一家私立中學(xué)里有尊雕像，大理石基座上托舉著一高大的巨人。我也見過一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巨人塑像，那些在各個領(lǐng)域建功立業(yè)者，那些偉人的塑像都是高大全的，永遠巍然屹立的，而這尊巨人塑像顛覆了巨人永遠不倒的慣常態(tài)勢，身體前傾、一只腳踏空，像被抓拍到的“跌倒”瞬間。這是一尊即將傾倒的巨人，踩在命運轉(zhuǎn)折點上的巨人，讓人想到強梁頃刻間的土崩瓦解。是的，巨人為什么不能跌倒，歷史告訴我們巨人往往跌得更慘。在人生的開端，我們總是被教導(dǎo)如何成功，如何屹立不倒，或是跌倒了如何重新站立起來。沒有人教導(dǎo)我們?nèi)绾蚊鎸Φ?，如何讓自己有尊?yán)地躺下來，如何對待痛苦和失敗，這是一門比成功學(xué)更難的功課。人生應(yīng)該允許失敗允許軟弱，這就是我們怎樣從中學(xué)習(xí)當(dāng)學(xué)的功課。

有一個詞形容痛苦的煎熬：“死去活來”，多么形象的一個詞。我也渴望生命有所改變，舊我死去，新生命到來，也就是人說的“重生”。我于是詰問自己，要不要還上騙保的錢。要還是不要？有點像《罪與罰》拉斯柯爾尼科夫式的掙扎。“時間這么久了，賬目已經(jīng)封存，我再去翻舊賬，會給人家造成麻煩的，人家豈不暗中罵我？再者，人家會不會把我看傻子亦或作秀？何況區(qū)區(qū)一千多元，何況我已受懲罰，已在家跌了一跤，單單經(jīng)濟損失已大大超過騙保的錢，況且醫(yī)保這規(guī)定不合理，為什么在家跌倒才能享受醫(yī)保？”我不斷地為自己辯護，尋找各種理由。另一個聲音說，不合理條款與我無關(guān)，合不合理我都必須遵守。這錢我還是要還上，小偷被抓進監(jiān)獄，偷的錢還是要還的。好吧，那就還吧。果然舊賬已結(jié)，讓我把錢捐出去。我把錢分別捐給一個癱瘓的人和一個得絕癥的大學(xué)生。壓在胸口的石頭終于被挪掉了。

后來，在關(guān)于買房的問題上，有人出主意讓我假離婚，我不敢，生命經(jīng)歷這一番變故，我已有所敬畏，不敢弄虛作假。我看到網(wǎng)上評論假離婚買房都只說到劃算不劃算的問題，或有沒有風(fēng)險，沒有提到道德層面的問題。一個人沒有了道德底線就不遵守規(guī)則，看看蘇丹紅、瘦肉精、毒牛奶、假疫苗吧，人沒了敬畏，就變得可畏。人最不該忘的就是，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要說，我的外體雖然受損，內(nèi)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的生命得到了更新，我就沒有白白地受苦。無論我處于哪個生命段，這對我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