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一
清晨,公園。晨光新綻,晨霧氤氳,風(fēng)清露凈,凡塵未至,最適觀蓮。
蓮在園湖南隅,隔湖望去,那一片叢叢簇簇的綠,在曦微晨光里顯出一抹幽靜的青黛,像一片叢林的影子浴在水里。湖面上波光粼粼,映著晨色,也映著園林燈幽幽綠光。偶或幾朵微瀾花兒一樣綻開,不知是被不甘寂寞的魚兒弄的,還是被晨跑者鏗鏘的腳步惹的,一會兒開了,一會兒謝了,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憑欄望那片蓮,似一池傾開的黛墨,在我視野里漸漸洇染、濡開。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腦子里忽然閃出漢樂府《江南》這個句子。通常認為,這個“田田”意指蓮葉很茂盛、濃郁的樣子。隔岸看那片蓮,倒真有幾分像一片黛綠的田。不過讓人費解的是,漢語里如此豐富的同類語匯,古人何單用田字疊加表達呢?
考了下田字的源起,發(fā)現(xiàn)田甲骨文變化很多,但變來變?nèi)?,是四塊“小田”(即口)組合的變形,中間的“十”意阡陌縱橫或溝澮四通,構(gòu)成一塊中國式好田。另外,田與陳古時互通,而陳上古時通陣。在古人看來,戰(zhàn)陣中的軍人就像田里的五谷。而從“田”、以“田”為部首的字,多與田獵耕種有關(guān)。可見,田是個意蘊深遠又相對純粹的漢字??墒牵@樣一個字的疊加組合——田田,居然引申出另一層與本義截然不同的含義,且專門用來形容荷葉盛密、濃郁、鮮碧的樣子(顏色)。歷代詩文中,諸如此類描寫還有很多。南朝齊謝朓《江上曲》“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梁江淹《水上神女賦》“野田田而虛翠,水湛湛而空碧”;宋王安石《送呂望之》“池散田田碧,臺敷灼灼紅”,陳造《早夏》“安石榴花猩血鮮,涼荷高葉碧田田”等等。五代齊己《湖上逸人》詩“澹蕩光中翡翠飛,田田初出柳絲絲”,宋姜夔《念奴嬌》詞“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則直接用來指代蓮葉。同一個字,一個田與兩個田的疊用,用意差異竟有如此之大,令人匪夷所思。
老實說,我無法參透田與田田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古人這種文字創(chuàng)意的妙處?;蛟S我們真可以這樣理解,田的坦平寬闊暗合了蓮葉的寬大,當(dāng)一片田里栽滿蓮時,盛密、連綿、濃郁、鮮碧的蓮葉覆蓋了田,其實也就是田的樣子。如此說來,說蓮葉很“田”似也沒什么問題,只是可能導(dǎo)致語焉不明或表達混亂,于是約定俗成,蓮葉就這樣“田田”了。
陽春三月,蓮塘水暖,一枚枚蓮尖在水面上若隱若現(xiàn),像池沼的觸須。尋覓新蓮的出處,古人早告訴我們,“小荷始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一羽羽蜻蜓在塘面上亂舞,忽于某處落定,斂住,那必是有蓮尖露出水面了。新蓮出水,呈半透明的嫩綠色,像一幅卷得漫不經(jīng)心的畫,從兩面向中間卷,卷到中軸,仄著身子從水面上露出,縱看像一副插在水里的眼鏡。這幅畫邊向水面上抽邊向兩邊舒展、拓開,最終長成一爿爿碧盈盈小小的“田”。
任何一個物種的長相,造物自有道理。換個角度說,荷葉田田,大有大的好處。小時候,去學(xué)校的路邊有一片藕塘,經(jīng)常遇見一枚枚青蛙把青碧的蓮葉當(dāng)跳臺,一遇風(fēng)吹草動就紛紛從葉子上跳將下去,濺起一片嗶嗶卟卟的落水聲。鳥兒們在上面舉行賽歌會,各類鳥兒各據(jù)其臺,唱和應(yīng)對,民族、通俗、美聲、花腔,各種唱法輪番上陣。那份熱鬧、精彩,都把我們看呆了。對于這些小動物們來說,蓮葉給了它們施展才華、自娛自樂的平臺,也讓我們這些好事者一個不買票欣賞一臺臺自然好戲的機會。
蓮葉因其大,也給我們?nèi)祟悗硪恍┮庀氩坏匠扇J⑾睦?,驕陽似火,或突遇雷陣雨,摘片蓮葉在頭上頂著,遮陰、蔽雨,還格外清涼,比斗笠強多了。唐·鄭谷有一首有趣的《蓮葉》詩:“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fēng)擺柄柄香。多謝浣紗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闭赵娙艘馑?,池塘里就一支蓮,鴛鴦在蓮下躲雨,浣紗人就只好冒雨浣紗或回家了。詩不是論文,詩的趣味就在這似是而非、若非還是的邏輯悖論里。中國傳統(tǒng)民間飲食里,有一道鼎鼎大名的菜——叫花子雞,有雞,有泥,再加一片大大的蓮葉,這便是成全。雞烤熟了,酥嫰可口,肉香里融和蓮的清芬,這是一道江湖名菜流傳至今的理由。蓮葉本身具有很好的藥理作用,可治瀉痢、解火熱、止血固精、清涼解暑、止渴生津。中國飲食里還有很多因蓮葉得以成全的菜,如荷葉粉蒸排骨、荷葉糯米雞、荷葉包粽子、荷葉糯米飯等等,都是用蓮葉包裹制作的。夏秋時節(jié),我們家蒸點心,從不用蒸布,母親總是隨手從塘邊摘兩片蓮葉回來,墊蒸籠里,做出來的南瓜餅、發(fā)糕一面有一層淡綠的印痕,另有一種清新味道。
植物學(xué)認為,植物的葉能吸收營養(yǎng)和水分,促進光合作用。由此,當(dāng)我們在菜場看到一支支肥大的藕時,也就不難理解蓮葉為何會如此大了。蓮葉何田田。蓮葉長得越豐茂、盛大,潛在淤泥下的藕也就越健碩、水嫩。
觀蓮葉未必要趨地很近,隔岸相望就很好,但我還是循著湖邊讓霧潤得濕漉漉小道繞過去,來到那些蓮跟前。初夏時節(jié),蓮花們剛剛露出尖尖角,像一支支沒化開的巨型狼毫。蓮葉們豐茂盛密,高出湖堤一截。我站在參差曲石砌成的堤岸上,蓮葉油潤的大臉盤已經(jīng)蹭到膝蓋了。我忽然覺出清晨趕早近觀蓮葉的好了,無風(fēng),蓮們靜靜排列著,高低錯落,像一頂頂朝天展開的青碧的斗笠。夜露抹去它們陳積一日的風(fēng)塵,顯得那樣圣潔油亮,一粒粒露珠在頂頂濃綠葉盤和漸漸明亮的晨光映襯下,像一顆顆碩大鉆石,晶瑩剔透,閃著曼妙的光澤。當(dāng)一片片潤亮油綠和一顆顆晶瑩閃爍的組合,朝著一個方向綿延、鋪展開去,跟遠處的草坪和綠樹融匯在一起,湖水消失了,感覺像平空托起一片綠色田地。人在這片盛大的濃墨前呆久了,像面對一片豐沛的草坪,會滋長出一腳跨上去、在上面打個滾、躺一會的念想。
似乎忽然有些理解,荷葉何“田田”了。
二
蓮池邊,聽到一對母女的有趣對話:
“媽媽,這荷花是不是假的?”
那位母親疑惑地摸摸女兒的額頭:“你哪里看出,這池里荷花是假的?”
“我知道是真的??赡汶y道看不出,這荷花就像假的一樣?”
女孩八九歲,束著兩條舞蝶一樣松散的辮子,面容清新寧靜,若一支剛露尖的小荷。母女倆的對話還在繼續(xù),母親疑惑還沒解開,繼續(xù)小心探問著。小姑娘有些不高興,索性不再理會母親。
我抽個時機,小聲對女孩母親說:“有沒有人這樣夸過你女兒:小姑娘真漂亮,像畫出來一樣?”那母親愣了一會,旋即會意,笑了,向我道謝。
“對呀,這荷花真是漂亮,長得跟假的一樣……”
伏天,蓮池里的荷花盡情綻放,青碧如篷的荷葉襯托著盞盞明潔絢爛如燈的荷花,讓整個蓮池沸盈起來,花朵翻涌。荷花,素有“水中仙子”之譽。荷花之美,最突出的一點就是純凈、圣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色澤,最常見的除了白色似乎就是粉色。眼前這池荷花,就是一色的粉紅,從蒂部的粉,慢慢向淺紅過渡,直至在花瓣邊上呈現(xiàn)一抹淡淡的胭脂紅,像一滴色彩化開在水里。一色這樣的花朵在一色青碧背襯上的曼妙舞動,純粹而鮮明,讓人的眼神出現(xiàn)錯覺,像那小姑娘一樣,疑為遇見一處假的景觀。
蓮花與佛有很深遠的淵源。蓮花是佛教中重要表法之物。蓮花生淤泥之中,表示佛不離開眾生,在度眾生中積功累德;出淤泥而不染,表示佛是清凈無染之心,清凈無染之體;又蓮花剛生出時,蓮子就在蓮蓬中,表示有因必有果,善惡終有報?!段饔斡洝分校瑸樘粕畮熗奖q{護航的觀音菩薩的寶座就是一朵盛開的蓮花。“三十三觀音”中的“持蓮觀音”,其標志性姿態(tài)就是雙手捧一支蓮花。這是一支抽象的、被賦予神性的蓮花,當(dāng)然不是我們眼見的真實荷花。它們間的距離大約有孫悟空與猴子那么遠。
世上絕美之物,皆以純粹、簡潔示人。冬日雪景、春天花海、夕陽沙漠……無不以純粹色彩的恣肆鋪陳而奪人眼目,尉為大觀??v是人間險境,生命禁區(qū),亦美得讓人心驚。觀世間美女,其臉容線條亦多以柔和、圓潤、簡潔者為美。誰見過臉上線條參差、溝壑縱橫的美女乎?荷花懸伶伶孤擎于一莖之上,干凈純美至極。若是綻放在一片繁密的枝柯荊棘上,其美似要打些折扣。一朵合掌捧握的花朵,十?dāng)?shù)爿碩大的花瓣以各自絕美姿態(tài)展開,在水漫風(fēng)盈的湖蕩里或曼妙舞動、或凝固定格,不能不讓人懷疑,那“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花莖里是否打了鋼筋或襯了石骨?不然如何撐起這片盛大的千古美姿?蓮花瓣由縱向的密集的纖維與橫向瓣膜連接而成,其間的結(jié)構(gòu)組織有一種人工(或機械)的高精編織痕跡。是造物故意留下的“破綻”?抑或天工用來啟示凡世的神諭?不管怎么說,蓮花可能是自然花卉里“構(gòu)造”痕跡最明顯的一種,讓人想起了那些以假亂真的塑料、錦綸花或高檔的真絲刺繡花。我猜,那小姑娘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描寫純美圣潔之物,竊以為,用文字最好。宋周敦頤云:“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绷攘葦?shù)言,將蓮之美刻畫得傳神動人,呼之欲出。清代李漁一向愛蓮,視蓮如命,說它“可人、可目、可鼻、可口”。他將春季的蘭花、夏季的荷花、秋季的海棠、冬季的臘梅,比作人生的四命。所謂“人有四命,各司一時”;又說“予四命之中,此命(指芙蓉)為最”,把他對蓮的癡迷、耽愛道得一覽無余。
倘用色彩描繪,恐沒那么簡單。觀古人蓮花圖,極少有單畫蓮的,往往襯以鴛鴦、白鷺、野鳧、螃蟹、蒲草、嶙巖等物。究其原因,從色彩構(gòu)圖上說,量單繪荷,畫面顯得單薄,層次不夠分明。清代石濤有一幅《浦上生綠煙》圖,描繪的是清風(fēng)拂過河塘,水波漣漪,荷葉與荷花隨風(fēng)輕輕搖動景象。畫家用規(guī)整、寫實的手法繪蓮與花。在我看來,畫家繪蓮失之真、實、滿,因而整幅畫顯得蕪亂、繁雜,并無多少美感。相反,朱耷(號八大山人)的《荷鳧圖》把蓮意像化處理了,兩羽野鳧分處高低兩塊峻巖上相向呼應(yīng),蓮莖風(fēng)箏似的擎葉與花于高巖之上,畫面頓覺靈動生趣起來。另一幅《荷花小鳥圖》亦如此,圖中的蓮采用潑墨勾畫手法,蓮柄修長,扶搖直上,亭亭玉立,具有君子之風(fēng)。整個畫面墨荷生動,意趣盎然,神韻別具。傳統(tǒng)中國畫畢竟不同于西洋畫,與現(xiàn)代攝影藝術(shù)更是風(fēng)格迵異,無法把蓮細微的線條和色彩纖毫畢現(xiàn)于畫帛上。采用抽象手法呈現(xiàn)反而更討巧。這一點在后世的張大千、潘天壽、吳昌碩、李苦禪、劉海粟等大師的墨荷圖中得到應(yīng)證。他們無一不用潑墨抽象勾彩技法畫蓮,大筆潑墨,重彩寫意;使得蓮花的鮮亮在一片厚重深澀夸張甚至變態(tài)的背景前跳躍、燃燒,讓人感受到一種蓬勃、鮮明的力量。蓮畫到這地步,謂予開啟了一個新境界。觀這些墨荷圖,畫的分明是蓮,乍一看非蓮,再一看還是蓮。
人的藝術(shù)審美眼光很大部分是天生的。在一片世俗景觀里,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看到其凡常一面,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從中看到其間藝術(shù)天賦。那位在蓮池邊的母親或許應(yīng)感到高興,她那說“荷花就像假的一樣”的女兒有一雙發(fā)現(xiàn)藝術(shù)之美的眼睛。
三
荷花謝后,蓮蓬露出尊容。
較之荷花的綽約雋永、飄逸清新,蓮蓬要呆萌些;仿佛非一娘所生,卻也不失可愛:菱圓形,色青碧,仿佛柄柄通透的小傘。不,也許說小小手掌更貼切些,從水中舉上來,努力向天托舉著什么。
——托舉著什么呢?
它是受藕之托。藕一生在暗夜里潛行。藕對行將出發(fā)的蓮蓬說,老弟,你去吧,托著你姐,向著陽光、風(fēng)雨、日夜……向著水上世界出發(fā)吧。藕之與蓮蓬的另一托付,事關(guān)蓮屬的繁衍生存,藕沒說出來,但蓮蓬心里有數(shù)。跟許多植物家屬一樣,蓮有兩套繁殖系統(tǒng):一是根系繁殖,一是果實傳承。根即藕,果即蓮子;藕只要不離泥不出水不腐敗,沒讓人炒成蒜蓉藕片,即能保來年田田葉肥、灼灼花鮮,而一枚蓮子,即使從上古時代穿越至今日發(fā)芽開花,也不會讓人感到驚訝。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對于蓮來說,兩套繁殖系統(tǒng)并行不悖,才能確保家族香火綿延不息。使命所在,蓮蓬豈敢忘懷。
于是乎,荷花初綻之時,人們只看得見朝霧里花的靚影、晚霞下花的柔媚、風(fēng)雨中花的舞姿。很少有人想到蓮蓬,見到蓮蓬。只有到花瓣紛謝池魚肥時,人們才恍然意識到蓮蓬的存在。那一支支小小碧嫩的掌,原來一直默默托舉著光華照人的胞姐。它是荷花的舞臺,讓她盡享萬眾矚目、萬眾點贊,讓她獨攬萬千風(fēng)光、萬千寵愛。然后,當(dāng)韶華逝去,那一支支小小的掌,依然默默支撐著,托舉著,掌心里托著的不再是雍容與榮華,而是一枚枚蓮屬明妍精靈的心——蓮心。它還得為此用心托舉著,讓心去接受陽光和風(fēng)雨的洗禮,讓心在它堅韌又柔軟的掌心里慢慢壯熟、飽滿,濃縮、堅實成一顆具有強悍生命力的小小的心。蓮蓬是為托舉而生的。托舉成為蓮蓬一生唯一的習(xí)慣和姿態(tài)。當(dāng)一個姿勢成為一生的習(xí)慣,這個姿勢就不再是輕而易舉的事,它可以入畫,可以成為雕塑,甚至豐碑!當(dāng)荷花集萬千風(fēng)姿于一身時,蓮蓬凝一生的姿勢于一格,那便是蓮之態(tài)。
閑時我喜歡找荷塘走走,不止一次遇見一枚枚青碧的小蛙伏峙在蓮蓬上,與蓮蓬渾然一體,不細看真瞅不出來。鳥兒也一樣,常見羽羽小鳥,在蓮蓬上停歇,啼鳴,或者覓食。它們把蓮蓬當(dāng)成一角舞臺,盡情展示才情與歡愉。某日,撞見了一翼蜻蜓,圓頭豹眼,黃黑相間的腰身,威武霸氣地立在一支蓮蓬上,一動不動。這引起一窩小野鴨的注意。開始是一羽,“嘻、嘻”地喚著,一遍遍在蓮蓬下畫圈。后來那一窩——五六羽野鴨雛都圍過來了,仰著頸瞅著蜻蜓,“嘻、嘻”地喚,一遍遍地畫圈。它們是垂涎蓮蓬上肥碩的蜻蜓了。我?guī)缀跻呀?jīng)看到小鴨雛們扁扁的嘴邊掛著的涎水了。后來鴨媽媽回來了,鴨媽媽“嘎、嘎”地一聲喚,蜻蜓一晃,消失不見了,那些小鴨雛依然不甘心,依然“嘻嘻”地叫著,一遍遍地畫圈,有幾羽甚至拍著柔弱翅膀,作著要攀到蓮蓬頂上去的嘗試。我恍悟,原來鴨雛們心不在蜻蜓,而是有一顆像蜻蜓一樣在蓮蓬上獨占鰲頭的野心。它們也把蓮蓬當(dāng)舞臺了。天可憐,一支再壯實的蓮蓬也注定撐不起野鴨子:小時候上不去,等它們終于有希望登上去了,量蓮蓬也撐不起它們肥大身軀了。
蓮之托,也受人垂涎,那一枚枚青碧的小傘,可心可愛;藏在里面的蓮心,脆嫩清甜,食之滿口生津。想暑伏天氣,在一片樹蔭下剝食蓮蓬,風(fēng)從腋下過,涼自舌尖生,當(dāng)是人生一大美事。古人講究,“莫藏春筍手,且為剝蓮蓬”;“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黃庭堅格調(diào)高,剝食蓮蓬,要春筍似的玉手才配;辛棄疾有意趣,在溪頭賴著剝蓮子吃的黃皮小兒,竟也變得可愛了。
因為托舉,風(fēng)雨與日月似流水,漸漸帶走一些青蔥色素,一些豐潤汁液,一此柔軟筋腱,隨著掌心一枚枚飽實的心脫巢離去,蓮蓬耗盡了最后一絲心力,面容枯槁,斜斜支棱在水面上,像夕陽下一位老人身單形只的影子。
蓮再無所托,蓮蓬隨之走到生命盡頭。
四
菜場,見一攤位售鮮藕,受不了那份嫩白,買了兩節(jié),回。
藕的白,委實讓人心動,尤其新出水的嫩藕。怎么形容呢?說其白如凝脂、美玉?浮了些,淺了點;說似嬰兒、少女的水嫩肌膚?似更貼切些。不過有人種界別,黑人就不說了,西洋人的白顯浮淺,拉丁棕太深沉,東方寶貝、少女吹彈得破、能滴出水來的嫩白恰到好處。總之一句話,那種白,能讓半老夫子的我怦然心動,就是了。
容我大膽揣想,藕的白,或許跟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試想,藕倘若像果實一樣結(jié)在枝頭藤蔓上,陽光風(fēng)雨下,絕不會有這樣一身好膚色。就像一位佳人,再好的皮膚,也經(jīng)不起天天酷日暴曬、風(fēng)雨肆虐。生意人最懂得保養(yǎng)藕一身天然嫩膚,剛上市的嫩藕,不經(jīng)風(fēng),不見光,浸水里,方能延駐嫩藕的青春容顏。或許有人說,紅薯、土豆、蘿卜一樣長地下,為何不見白?這跟人的膚色一個道理:人家是有色人種,讓紅薯、土豆長出藕白肌膚,豈非笑話?
藕是夜的潛行者,一生在水下淤泥里行走,錐形的藕尖如犁鏵,掀開暗夜的被褥;一節(jié)節(jié)的藕身像履帶,目的是走得更堅實、穩(wěn)當(dāng)?;蛟S,它更像是一列夜行火車,穿過一片片深重的暗夜,迎接它的不是黎明,還是黑夜。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暗夜給了藕一身嫩白的膚色,卻并不打算離開黑夜,而是為了襯托夜的更深、更黑、更沉。換種說法,為了讓蓮的葉、花、實在陽光下更美妍動人,藕愿一生潛行在黑夜里。這樣說,固然令人感動,只是估計藕要在黑夜里暗暗臉紅了。
藕在暗夜里有多能走?季羨林在《荷塘清韻》里說得明白:最初只是隔窗扔出幾粒蓮子,五年后,“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jīng)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fā),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動……”自然,走動的肯定不是荷花,而是藕。藕的能走,我也深有體會。一幫外鄉(xiāng)人來老家承包土地,砌堤養(yǎng)蓮藕。幾年后,外鄉(xiāng)人回鄉(xiāng)了,蓮塘推堤還田,與蓮塘相隔十幾米的鄰里人家田里,竟亭亭然冒出諸多蓮葉來,讓田主人哭笑不得,留也不是,拔也不是。
蓮源自印度,單從外觀膚色上看,它是不是跟我們更合宜投緣些?這讓我想起佛禪,誕生在喜馬拉雅南麓,卻在東方這片古老國度獲得更多感應(yīng)與信眾。這或許可叫“藕合效應(yīng)”。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雅客在藕身上獲得“感應(yīng)”:“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杜荀鶴《送人游吳》)描繪一種景狀;“得魚已割鱗,采藕不洗泥”(杜甫《泛溪》)闡述一種情懷;“藕絲作線難勝針,蕊粉染黃那得深”(溫庭筠《相和歌辭·懊惱曲》)訴說一種情節(jié);“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孟郊《去婦》)則是坦陳一種欲說還休的無奈……
還有個典故。明代宰相李賢,喜歡一個叫程敏政的后生,贊他知書識禮,意欲招他為婿。一天,李宰相設(shè)宴款待程敏政。席間,李賢指著桌上炒藕片曰:“因荷而得藕”。程敏政猜出宰相的用意,脫口而出下聯(lián):“有杏不須梅”。李賢見他果然才思敏捷,即把女兒許配給他。李賢出句原意為:“因何而得偶”,程敏政巧妙以“有幸不須媒(媒人)”對之,一時傳為佳話。
兩節(jié)嫩藕采買回家,摩挲有加,難以釋手意思,如何吃法,卻有些不得要領(lǐng)。熟知的食藕方式,無非燉排骨、蜂蜜糯米藕而已。且那藕無疑得是成熟老成才可以,況且我也不想如此鋪擺。當(dāng)然,學(xué)李賢家的廚子,旺火清炒是不錯選擇。問題是,說來容易,真操作起來,沒點行廚技藝,恐沒那么簡單。弄不好,糟蹋了兩支雪白嫩藕,才真正罪過。
后來一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素來形容蓮和花的高潔明妍,其實藕才是真正“出淤泥而不染”。既如此,對于藕,清清白白吃法也許是最相宜的。
我將藕在水龍頭下沖凈了,橫切薄片,碼一素白碟子里,然后坐到電腦前,打字;用牙簽戳片藕在嘴里,牙輕輕一磕,只聽有蠶食桑的脆響逸出,絲絲脆嫩、縷縷清甜在舌尖口腔里水一樣滋出,漾開,順著喉嚨一路暢行,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安妥。
純、真的物,或事,最忌雜亂、混淆。嫩藕清吃,清清白白,本色本味,可以成為一條美食經(jīng)驗:你所品味的,正是你所期待的。
五
蓮子只合剝著吃,這是我打小的經(jīng)驗。
人到中年,口味上更趨于清淡,接納起來更從容、自然。對甜膩之物的體驗,味覺不再有獵奇的快感,本能上是抗拒的。女人恰恰相反,心理上呈現(xiàn)一種戒備、恐懼情狀,味覺上依然有躍躍欲試的沖動。暑天大熱,蓮子羹是女人追捧的涼點之一。諸如銀耳紅棗蓮子、百合麥冬蓮子、木瓜蓮子、冰糖蓮子、蓮子粥等等,均是些湯湯羹羹、甜甜粉粉之物事,女人趨之若鶩。蓮子干品水發(fā)后,呈綿粉口感,最宜作羹湯甜點。女人是水養(yǎng)的,對這類湯湯水水又甜蜜的吃食有著本能的親和感,本屬自然,想抗拒都難。
本能這東西,往往有著某種先見。蓮子本身具滋補作用,又有養(yǎng)心安神、健腦益智、消除疲勞等藥用價值,歷代醫(yī)藥典籍多有記載?!氨静荨庇性疲骸吧徶陡?,氣溫而性澀,稟清芳之氣,得稼穡之味,乃脾之果也……昔人治心腎不交,勞傷白濁,有清心蓮子飲;補心腎,益精血,有瑞蓮?fù)?,皆得此理?!薄夺t(yī)林纂要》曰:“去心連皮生嚼,最益人,能除煩、止渴、澀精、和血、止夢遺、調(diào)寒熱。煮食僅治脾泄、久痢、厚腸胃,而交心腎之功減矣。更去皮,則無澀味,其功止于補脾而已?!爆F(xiàn)代藥理研究也證實,蓮子有鎮(zhèn)靜、強心、抗衰老等作用?!都t樓夢》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寫道:這天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姜來……蓮子中上品者為“建蓮”,即產(chǎn)自福建建寧的蓮子,在清代,建蓮是閩地貢品之一??梢娕诵韵采徸邮怯械览淼摹2贿^感覺公子哥寶玉并不怎么喜歡,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他只“喝了兩口”。若問寶玉何喝得少,他回復(fù)或許這樣:沒覺得好吃;太甜膩。雖然寶玉在怡紅院的脂粉堆里長大,但畢竟是男兒身,如此作答,抑或在情理中。
除了羹湯甜粉,蓮子當(dāng)然另有吃法,但委實不多。蓮子和玉米粒、松仁、枸芡,旺火明油炒出來,出鍋前撒幾粒青翠蔥花,是道不錯的開胃小炒,色澤明妍,紅黃白綠相映,且絕對綠色營養(yǎng),討人喜愛。倘是當(dāng)季鮮嫩蓮子入菜,又將上幾個檔次。鮮蓮子清嫩鮮甜,口感脆爽,非水發(fā)陳蓮子能比。
每年暑伏時節(jié),總能在街頭遇見挑擔(dān)售賣鮮蓮蓬的蓮農(nóng),蓮蓬蔥綠青黛如掌,在箕擔(dān)里擠作一堆,五元錢一支。我總要買個十元二十元的回家,剝?nèi)馍?,或買兩支玉米炒炒,頗受歡迎。一家子剝食蓮子,人手一支蓮蓬,大手捧著小手,安靜沉穩(wěn),喜感實足。
幼時某年某日,我?guī)妹迷谏@里捉知了。那時節(jié)蠶已“上山”(結(jié)繭),桑樹蓬勃如云,成群的知了在桑園里嚷成一片,震得耳膜生疼。桑園一邊是片藕塘。天熱,知了捉得煩了,妹妹坐在桑樹蔭里,小臉通紅,眼睛卻瞄向了藕塘。蓮葉大如涼帽,開白色的碗口大的花,還有一支支碧綠的、小掌似的蓮蓬。我沒多想,順坡下到塘堤上,挨著堤邊夠了幾支蓮花和蓮蓬,又摘了兩爿蓮葉兜著,來到妹妹身邊。妹妹捧著白大的花朵嗅嗅,又拿起拙拙的蓮蓬看看,笑開了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那時大概十歲多,妹妹小我七歲。自打有了妹妹,感覺我的意義有些不同,有一種天生的作為哥哥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暑天里,母親出門前,總要叮囑我,帶好妹妹,讓著妹妹,別到處亂跑,你是哥……我總是不耐煩地道:我知道。我確實很“知道”這點。妹妹還不知道蓮蓬是可以吃的,我便示范給她看:扒開蓬蓋,取出里面一粒粒心一樣嫩綠的果兒,剝皮,把白生生的蓮肉塞她嘴里,并且告訴妹妹:嫩嫩的,甜甜的,好吃。妹妹開始不太接受鮮蓮子的味道,嫩、甜之外另有一種青澀。但很快接受了,自然了,一雙小手摁著一支碧綠的掌,又扒又剝,吃得虎虎生威。
在桑園藕塘邊兩人一直盤桓到太陽落山。其間,村里一位叔伯悄然來到我們兄妹身邊。他笑著,我卻莫名緊張起來,意識到做了件不當(dāng)事,這片藕塘是村里的。我囁嚅著,說妹妹喜歡。那叔伯依然笑而不語,轉(zhuǎn)身又從藕塘里采了幾支蓮蓬給我們,說:自己別再去塘里摘了,塘泥深著呢,陷下去可不得了。又說,天熱,早點回家,要吃熱的。后來,我就帶妹妹回家了,花和沒吃的蓮蓬用蓮葉兜著。又摘了兩片蓮葉做涼帽,戴頭上。
妹妹現(xiàn)在暑天里也常做蓮子羹吃,我不知道她記憶里還有沒有那天下午的蓮子味道。倒是常聽她說起,蓮子怎么吃,也沒小時候鮮剝蓮子的味道。
蓮子還蘊藏著蓮屬生命傳承的基因。鄭州仰韶文化遺址出土過兩枚蓮子,經(jīng)測定,年齡有五千歲,被稱為最古老蓮種子。成熟的蓮子有一層堅硬的外殼,使得里面蓮心能夠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而不變質(zhì)??吹竭^一則資料,有人將幾千年的出土蓮子敲裂了播水塘里,不幾年就繁殖出一片蓬勃翠綠。清代士人沈復(fù)在他的《浮生六記·閑情記趣》里,記錄他蒔弄碗蓮的一段經(jīng)歷:“以老蓮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搗爛拌勻,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fā)大如酒杯,葉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沈三白的這個栽種方法,有點邪乎,都用上了老母雞、燕巢泥、天門冬了。不過他說的“以老蓮子磨薄兩頭”倒是經(jīng)驗之談,跟把蓮子敲裂了播種屬異曲同工——便于蓮芽早日沖破外殼,發(fā)苗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