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應(yīng)清華 ,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在《奔流》 《青海湖》 《遼河》 《詩選刊》 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 《寂寞的青花》 《邂逅婉約》 等。
久居江南,我常在故鄉(xiāng)的山水間徜徉,看慣了小家碧玉似的阡陌田園,便憧憬著遠方的遼闊美景。我相信,在我生活的版圖中的某些元素,一定會沉寂在漫長的時光之下,等我偶遇,熠熠生輝。
比如,鄱陽湖畔的無念島。
鄱陽縣,素有中國湖城之稱,境內(nèi)河道縱橫,湖泊沼澤星羅棋布,是集湖泊、河流、草洲、泥灘、島嶼、池塘等類型眾多的純自然生態(tài)的復(fù)合型濕地公園,也是亞洲濕地面積最大、濕地物種最豐富的國家級濕地公園和國家4A級景區(qū)。這么多年,雖然我遠離家鄉(xiāng),但鄱陽縣的河流走向、人物風(fēng)情、草木香氣,都成為我腦子里大千圖像中清晰可見的部分,成為某種無法言說的內(nèi)在力量在我身上翻騰。無論我走到哪里,她都護著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位,有著難以言說的個人秘密。
這個秋冬,當鄱陽湖的水蜿蜒繞過以白鶴的故事而遺留在鄱陽湖畔邊一個叫做無念島的地方時,我隨鄱陽縣作家一行,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走進心心念念的鄱陽湖濕地公園——無念島。
同行的鄱陽縣作協(xié)會員朱愛華告訴我,冬季的鄱陽湖進入枯水期,裸露的河床上涌現(xiàn)出數(shù)百萬畝的綠洲,別樣恢弘,草洲上沒有一絲污染。我們只管跑上去,盡情撒野,盡情狂歡。來的人心靈澄澈,離島無念,所以叫“無念島”。
我喜歡“無念島”這個佛系的名字,她裝在我心里,就像桃花裝在春天里,一年一會,春風(fēng)一起,就會想起。也因為這個名字,她成為我潛藏在心靈深處隔世隔空的紅顏。
車子蜿蜒在一幅巨大的綠色畫卷邊停下,一場奇異的幻覺從天而降,讓我猝不及防:陽光普照,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碧綠的輕紗不知疲倦地展現(xiàn)在天地之間,層層綠色波浪般涌動,線條是那么的柔美,就像只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輕輕流入云際。一種極致,在綠色的草海里起伏,也起伏在我的肌膚乃至骨骼,是那樣的恢弘、恬靜,氣魄攝人。我甚至不敢說話,怕一說話赤魂就飛了出去。
“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這里沒有牛羊,沒有飛禽,沒有工業(yè),沒有一絲污染,所有的一切是那樣的潔凈清新。假如下一場大雨,你會體會到 “天穹壓落、云欲擦肩”的那份真實與灑脫。也盡可遙想 “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的場景,或者遙想金戈鐵馬、旌旗蔽天的烽火硝煙的奔突,我甚至想到昏黃的歲月長廊,近距離地追蹤將軍夜引弓的颯爽英姿……
在江南,是很難看到如此遼闊、鮮明的草地的,她是上天賜予鄱陽湖的綠色瑰寶。起風(fēng)時,她們婀娜著輕松活潑的舞蹈;風(fēng)止時,她們肩并肩,搖曳出草原柔柔的醉意,令人忍不住隨著她們的舞步,歡快地奔跑,肆意地歌唱。躺在這天然的綠色地毯上,枕著綠草的寬大臂彎,香落作家們開懷地大笑,縱情地翻滾、盡情地嬉鬧,她們擺拍著各種造型,在芳草碧連天處,留下無數(shù)紅顏美景。
歲月永遠年輕,我們慢慢老去,直到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童心未泯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在恰當?shù)臅r候和恰當?shù)娜嗽谝黄鸠偪癜 ?/p>
藍天澄碧,陽光下的無念島,像極了東方的女子,典雅、含蓄而婉約,又像女兒家的雙瞳剪水,有瀲滟的心事,幽微如水。無念島的草不與群芳爭艷,不慕百花繁華,在平淡中開落,不求人人回眸,只在安靜中淡泊,她一定是聽著唐詩宋詞,吟唱著陽春白雪長大的,在這遠離人間煙火的地方,獨自美麗,寂靜搖曳,你懂得也好,不懂也罷,她只愿做等春的女子,守候著專屬于自己的純潔的、唯一的愛情,寂靜而孤傲地開在自己的世界里。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蔽也桓冶寂茉谒澎o的世界里,不敢以盛烈的姿態(tài)貿(mào)然闖入,恐唐突驚擾了草地里的同行人。
同行者,更多的是我的同鄉(xiāng)和好友,他們的同行,再次給我定義鄉(xiāng)愁是一劑無解的毒藥。
當田園牧歌漸行漸遠,命運把我羈押到異鄉(xiāng),但心里從未擁有一座城市,卻擁有一個故鄉(xiāng)——那就是鄱陽。離開故鄉(xiāng),我常常為瞬間涌上心隙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據(jù)說叫鄉(xiāng)愁的東西所困擾,尤其是每次以文學(xué)的形式定義回家之旅,“近鄉(xiāng)情更怯”,我都有一種與前世情人相見般的驚喜與惶然,像嬰兒回到久違的母親的懷抱。耳旁,仿佛重新響起老屋鴨鵝嘎嘎的叫聲,重新回到家鄉(xiāng)河邊蘆葦裊娜的身姿和自然的香氣中……
如果說草原是拯救城市生活的良藥,那么鄱陽湖無念島上的蘆葦則是探索未知的神秘隧道。每年十月份,水退灘出的鄱陽湖便涌現(xiàn)出大片的蘆葦蕩和荻花,遠看像一片雪白,近看卻各有不同,有奶白色、微紅色還有淡青色。此刻,碧藍天空下,蘆荻泛黃,迎風(fēng)起舞,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鄱陽縣蘆田鄉(xiāng)。
那里縱橫交錯的溪流和茂密的蘆葦,把家鄉(xiāng)切割成遼闊、狹長、幽深、曲折等多種形態(tài)。一到秋天,繁茂的蘆葦隨著風(fēng)兒搖曳,秋風(fēng)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出如霧如夢的葦絮來,這時,密密的蘆花舞動著裊娜的身姿,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幼時的我和小伙伴們常鉆進蘆葦叢,掰下一根根滿頭蘆花的蘆葦,邊跑邊舞,向著太陽吹蘆葦絮,這時風(fēng)中的蘆葦就像天女散花一樣,在頭頂紛紛揚揚,如冬日的小雪,如迷你的小傘,如秋天的落葉。母親怕我弄臟頭發(fā)和衣服,便著急地呼喊“瘋丫頭,瘋丫頭,快回來!”而我和小伙伴們則開心地跑向蘆葦更深處。
如今,我早已過了奔跑在蘆葦叢中的年齡,即使走在山間,也下意識地遠遠繞開,生怕飛絮飄到頭上,甚至懼怕蘆桿扎人,它除了給我單調(diào)的少年生活增添了一些彩色外,似乎找不到其他愛它的理由。直到有一天讀到《詩經(jīng)》,讀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詩句,才知道蘆葦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蒹葭”,從此,再見蘆葦,眼前幻現(xiàn)的是一位亭亭玉立、手捻葦葉歌唱的女子。這樣一個女子,她的才貌定是為當時所傾倒。假如我是秦時的一個翩翩少年郎,我的詩歌會不會滋養(yǎng)她的秋波?會不會隨著風(fēng),隨著霧,溫暖她蒹葭蒼蒼的美麗和寒涼?
我的思緒里涌入蒹葭蒼蒼的古意畫景,耳畔再次傳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聲音。蒹葭,我的不請自來,是否驚擾了你飄落的一紙禪心,便你忐忑一曲,隨時準備雪舞九天?不知千百年來,那個《詩經(jīng)》中的女子,守著每一個日落花開,每一個晨鐘暮鼓,是否早已相思“無念”?
風(fēng)吹蘆葦,白絮飄蕩??芍瑦塾卸嗌?,方寸就有多亂。
微風(fēng)吹過芳草連天,蘆葦深處雁鳴聲聲,我在草原的沉靜里緩緩打開一個詩意的故事,我相信每一株拂過我心海的草,都是開在我記憶里的綠色花朵。當歲月磨平了我的棱角,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放牧心靈,舒展眉梢,然后對著喧囂莞爾一笑。傾聽陽光溫?zé)岬脑V說,遠遠勝過蘸著淚水,寫一些憂傷的詩歌。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睙o念島,是否我離島真的無念?回望青青草原,我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眷戀與不舍。想起智利著名詩人聶魯達那句詩:“我喜歡你是寂靜的?!笔堑?,我的喜歡是寂靜的。
無念島,她是紙質(zhì)的吉卜賽,在人間歷經(jīng)風(fēng)雨,穿行于世,與她的遇合,無論悲喜,都是奇遇。當有一天,我翻開一頁雨巷,走進這本濕漉漉的詩集,我要由衷地對她說一聲——“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