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夜的影子越來越單薄,巴力一邊把酒炮里的殘酒全部倒進蘇安的杯子里,一邊問他養(yǎng)過寵物沒,不等他回答,又補充說有沒有養(yǎng)過貓。那時酒吧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酒保不再禮貌地守在吧臺,而是去后廚洗起了盤子。巴力也漸漸平靜了下來,這個夜晚快要到頭了。
“我沒有,我前女友倒是養(yǎng)過一只。后來有一天鉆進了微波爐,還死活不肯出來?!?/p>
“你確定?”
“可不咋的,我們都分手一年了,貓還在微波爐里待著,特行為藝術(shù),你是不是也要試試?”蘇安上完廁所輕松了很多,把手上的水甩得到處都是。
巴力聽完沉默了一會,杯子在手中搖晃著,里面已經(jīng)沒什么酒了,僅殘存一點泡沫?!澳鞘侵皇裁簇埌。俊?/p>
“我前女友養(yǎng)的,我也不知道。盡管不太合適,不過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打可以電話幫你問問?”
“這倒不用。”巴力放下酒杯,“我養(yǎng)過一只三手折耳?!?/p>
“折耳?”
“蘇格蘭折耳貓?!?/p>
蘇安對這個話題似乎提不起興趣來,一口口呷著最后的酒。他發(fā)現(xiàn)這幾年他的同齡人對寵物的興趣似乎越來越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所謂掌控欲在作祟?!盀槭裁词侨值??”
“因為三手的便宜?!闭鄱垖儆诿F寵物,一般都要上萬,巴力也不是那種可以把錢當自來水用的學生。
“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養(yǎng)寵物還有幾手的說法?!?/p>
“折耳貓?zhí)焐鷰в谢蛉毕荩殡S著缺陷而來的是遺傳性骨病,一旦開始發(fā)作終身都將陷入痛苦之中。老主人往往都是因為承擔不起經(jīng)濟和心理的壓力才不得已轉(zhuǎn)手給新主人的。”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蘇安和巴力成為最后的客人,洗完盤子的酒??羁钭哌^來,告訴他們酒吧的夜晚快結(jié)束了。喝完這杯就走,巴力示意酒保,酒保微微欠了欠身。當然是蘇安那杯,巴力的杯中很早見底了。
“既然如此,那人們?yōu)槭裁催€要養(yǎng)這種寵物呢?”蘇安問。
“因為可愛,同時也因為他們不知道人工培育出的這種可愛會帶來什么惡果,而他們偏偏又承擔不起這類惡果。人不總是這個樣子嗎?”
“你就承擔得起?”
“它那時已經(jīng)很老了,不是我承擔不承擔得起的問題,它總需要一個主人陪它走完余生。”
“所有的折耳貓都逃脫不了遺傳病嗎?無一例外?”蘇安一時間不知道要接什么話,為了不至于長時間冷場,只好沒話找話。
“這種貓是為了迎合市場特意培育出來的品種,折耳就是基因缺陷的體現(xiàn),無一例外。”
“那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喜歡去買?”
“什么樣的人喜歡去買不是重點,我想說的重點是這樣的繁殖極不人道。人們?yōu)榱藵M足欲望而衍生了罪惡,又因為承擔或者承受不了罪惡,再去將罪惡轉(zhuǎn)移傳遞,這難道不是一件很荒謬的事嗎?”
“巴力,你究竟想說什么?。俊?/p>
“你說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不該存在啊,蘇安。”
這個問題蘇安沒有回答,他覺得巴力太悲觀了,明知如此,在這個夜晚也沒辦法去說服他做一些改變。酒還殘余大半杯,蘇安拿起杯子,想想又放下了??偟媒o生活留下點什么。
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但彼此頻繁聯(lián)系是從上個月開始的。年初流行起一款手機游戲,一大批年輕人在游戲的同時語音聊天,稱為“開黑”?!伴_黑”將原本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交集的人們迅速拉近,巴力和蘇安就是其中一對。他們在大學軍訓時就認識了,認識之后只是通過朋友圈和微博了解對方的動態(tài),但成為能一起吃火鍋的朋友還得感謝這款游戲。
巴力是老玩家了,理科出身,思維活躍,動手能力也強,游戲自然玩得得心應(yīng)手。蘇安第一次接到游戲邀請的時候愣了兩秒鐘,兩秒鐘腦子里閃過萬千念頭,類似“會不會覺得我坑” “萬一沒話聊會不會尷尬”之類,但兩秒鐘之后還是點了接受。游戲倒是很順利,在巴力的帶領(lǐng)下他們輕松獲得了勝利,至此關(guān)系也就迅速升溫。一起吃火鍋是蘇安對朋友的一個最低標準。男生女生都一樣,他覺得兩個人坐在一只鍋前,能愉快地吃上一兩個小時而沒有什么障礙的話才能接下去一起打球、喝酒,或者看電影、上床。
這次是巴力約的蘇安,說周六下午一起去五四體育場踢球,晚上再隨便吃個飯。到了那天中午,蘇安微信問他誰帶球的時候,巴力說臨時出了點事,來不了,就道了拜拜。說得很急,蘇安還沒來得及問到底是什么事。蘇安換上鞋一個人悶悶地踢了一個下午,沒人給蘇安傳球,蘇安怎么跑動也接不到該死的球。季節(jié)往夏天走,太陽越來越毒辣,在球場上跑跑停停,不到一個小時蘇安就不得不下場休息。
蘇安這段時間其實過得不算好,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死循環(huán)。他不知道是不是同齡的年輕人都會經(jīng)歷這個階段,但自我懷疑的感覺往往真切地把他推進了絕望的境地。一年前蘇安選擇了保升本校的研究生,想著自己已經(jīng)在國內(nèi)最頂尖的殿堂了,能保研何必費別的力氣。一年研究生讀下來,身邊的同學換成了自己原來根本看不上的學校爬上來的,而原先的同學大都出國有了更大的發(fā)展。學校里有個網(wǎng)紅導師總在課上強調(diào)說第一學歷很重要, “高中成績都不好,這怎么能在人生中輕易就翻篇了呢?”蘇安不想用這個觀點來思考問題,覺得這也過于像失敗者的論調(diào)了。可蘇安也知道,每個人都只能看到別人閃光的一面,這就是羨慕和妒忌的來源,但這樣又未免說服力太弱。他從來都是自負的人,覺得即使在國內(nèi)最頂尖的學校也是自己最牛逼,而牛逼的人在事兒上不那么牛逼時總讓人覺得有點沮喪。
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在這方面遭受了挫折,在感情上蘇安倒是找補了回來。他家里有一棵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大樹,同時屋外也有幾朵能使他流連忘返的小花,蘇安還沒有到在男女關(guān)系上如魚得水的年紀,身邊女生的數(shù)量只要大于兩個就會變得無所適從,甚至有時還會被所謂的負罪感折磨得睡不著覺。他嘗試著從拜倫、杜拉斯這些人身上找到理論自信,但往往又不能徹底說服自己。有時候他沮喪地想,他是好人,為什么做的卻不是好事。有時候他干脆會想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這樣反倒會令他好過些。但被愛著總是幸福的,他心里的痛苦,也是幸福的痛苦。
這些話蘇安沒法告訴自己的朋友,再好的朋友也不行。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有時候很難容納與接受與自己不同的價值理論體系。學校西門外有個專門攤煎餅的小店鋪,有時候蘇安早上起來會踱步過去買兩個煎餅果子,要是煎餅小哥生意不忙,蘇安還會跟他聊上一二十分鐘。什么都聊,從國家大事到自己的困境,女朋友們、未來如何在北京生活下去等等,大部分是蘇安在說。煎餅小哥是個長相粗獷的北方漢子,操著一口保定話,衣服上滿是油漬,憨笑一直掛在臉上。他偶爾也會附和兩句,蘇安也不太放在心上,誰會在意一個社會地位比自己低上一大截的人的建議呢?蘇安心里藏不住的話都會跟煎餅小哥講,煎餅小哥倒也不覺得蘇安煩人,一來二去倒是形成了另一種友誼。去年冬天,北京清理“低端人口”鬧得沸沸揚揚,蘇安擔心小哥的煎餅攤會因為影響市容或是別的什么理由登上清理的榜單,專門在個人公眾號上發(fā)了好幾篇小文聲援。煎餅小哥知道后也沒說感不感動,還是一如既往地跟蘇安聊天,聽蘇安說心里話。
他倆的關(guān)系結(jié)束在今年春天的一個早上。蘇安前夜煩惱著一個報告書,到凌晨三點多還沒睡著。索性就不睡了,出門跑到湖邊轉(zhuǎn)了幾圈,想等到天亮再踱步去買煎餅果子,準備吃完早飯再回來補覺。但那天實在是太早了,早到連煎餅小哥都還沒開門,在路牙子上坐了足足一刻鐘。這時一輛寶馬緩緩地開進小攤背后的一塊空地,慢慢地擠了進去,車上的人小心地從駕駛室伸出腳和腦袋。竟然是煎餅小哥。那一刻,蘇安的世界觀就崩塌了。
在球場邊坐了好一會兒,想上場再踢兩腳發(fā)現(xiàn)沒什么力氣了?;厮奚嵯赐暝枇c多了,蘇安拿起電話給巴力又打了過去,問晚上的飯還作不作數(shù)。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來,巴力上來第一句說他在賓館。蘇安仔細聽倒也能聽見床一下一下?lián)u晃的聲音。蘇安一下樂了,他知道晚上的飯是吃不成了。而巴力急匆匆地說了聲“還有事,晚上跟你說”就掛了電話。
蘇安一直還沒見過巴力的女朋友,據(jù)巴力說這是他的第三任了。之前兩個也只是看過照片,都分手得莫名其妙。掛了電話蘇安想想澡都洗了,總得給周末的晚上找點小刺激,加上剛剛聽到的,摻雜想象,蘇安覺得自己小腹有團火已經(jīng)開始燃燒了。女友遠在千里之外,微信通訊錄翻了一圈,最后還是發(fā)給了小黑。小黑是蘇安最近撩上的一個女生,說是最近,其實也有小半年了。與蘇安一樣,小黑也有男朋友,他們在一起之前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會干擾彼此的正常生活,這樣相對的心理負擔也少。蘇安自認為是老手了,卻想不到自己這次卻沉浸進去了,為了小黑竟?jié)u漸斬斷了和其他花花草草的聯(lián)系,時間只花在女友和小黑兩個人身上。小黑沒有回復微信,第一條是“報告書準備得怎么樣了”,如果五分鐘沒有回應(yīng),則是現(xiàn)在不方便的意思,這是他倆之間的暗號。也許小黑現(xiàn)在是跟男朋友在一起,想到這里,蘇安似乎有點惆悵,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畢竟游戲規(guī)則是兩人早就定好了的。他晃了晃手鏈爬上了床,手鏈是他倆認識三個月的紀念日那天小黑送他的禮物,手鏈上有一把小鑰匙,與之對應(yīng)的對方的脖子上則是一把鎖。
那天晚上蘇安抱著《拜倫傳》打發(fā)了剩下的時光,在快到11點的時候,巴力打來了電話。
“媽的,我被綠了?”
信息太豐富,蘇安腦子一下子沒太跟上,“你不是開房去了嗎,不是跟女朋友?”
“是。”
“那怎么會被綠?你是去抓奸了?”
對面沒吭聲。
“你難道是知道被綠了,打的分手炮?”
對面還是沒吭聲。
“你是想叫我出來,當面跟我說說話,是嗎?”
對面的巴力沉默了兩秒,用渾厚的嗓音回了一個“嗯”。
對一個大學生來說,巴力幾乎沒辦法做得更好了。在科研、論文發(fā)表以及體育運動這些方面,只要巴力有心,幾乎就能做到最好。在一個第一最多的地方還當?shù)谝皇羌惶菀椎氖?,但對巴力來說似乎易如反掌??缮系劭偸枪降模谀信煌矫姘土偸侨绷艘粔K,或者用一個流行的詞是情商欠缺了一點,總是不太成功。巴力不知道怎樣做才算愛上一個人,他所理解的愛總是被誤解。按理說在理科生眼里形而上的東西很難用好不好來定義,但是交女朋友沒有一次真正成功總還是讓他的自信心大受打擊。
巴力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同班同學,物理系的女生很少,即使相貌不夠出色但還是會被當寶貝對待。巴力在奪寶過程中也擊退了不少對手,但他們交往了沒多久就分道揚鑣了。原因是有一次巴力在實驗室過于專注,小女生嬌嗔了一句“你再不理我,我就生氣了”。巴力情感經(jīng)歷為零,也聽不懂此話背后的意思,想了想如果這點小事都會惹對方生氣,之后的幾十年不知道該要怎么煎熬,那天就說了再見。之后巴力好好沉淀了一段時間,第二個是在BBS上征集到的,那是大三那年的秋天,隔壁理科院校的學生一批批地在他們學校找到了女朋友,這里的男生自然咽不下這口氣,一下上升到了國仇家恨的高度。他們在BBS上瘋狂推銷本校優(yōu)質(zhì)男青年,呼吁肥水何必流向外人田。網(wǎng)絡(luò)發(fā)展到那時,BBS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僅靠著征友的欄目維持著些許活力,巴力則是那次大潮的受益者。
女孩比巴力大一級,談了差不多快一年,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巴力已經(jīng)想著畢業(yè)之后結(jié)婚買房的事了,這時候女孩來了一句“最近忙畢業(yè)論文可能沒什么時間,你也不用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直接就宣判了巴力死刑。巴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那陣子他一直很沮喪,室友見不得他這樣,要他去問個明白, “你面試不過還得問問老板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夠好呢?!卑土κ莻€聽勸的人,竟然真的去問了,女孩還是一口咬死要寫畢業(yè)論文。話是這么說,肯定是有其他什么難以啟齒或者沒辦法讓巴力知道的原因。巴力心里也知道,只好不了了之。
再之后就是研一,偶爾有一天在圖書館看見一個女孩抱著本《繁花》,巴力也不知道是被《繁花》吸引還是被女孩吸引,鬼使神差就上去搭了訕。女孩倒也算大方,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一來二去,女孩就成了巴力的第三任女朋友,要是不出那檔子事,到六月,他們在一起就滿一年了。
地方是蘇安挑的,巴力點的菜。地方在五道口的一個小清吧,菜也很簡單,三升一炮的扎啤叫了兩炮,小菜則是雞塊、薯條什么的,擺明了就是往死里去喝的模樣。蘇安看著兩個半米高的柱狀容器,小腹就條件反射般隱隱作痛。今天自己不喝死,膀胱也得脹死。
兩個人坐下,一個人滿上一杯,蘇安開了口:“說說吧,究竟是什么情況,前幾天不還看你在微信秀恩愛的嘛?!?/p>
在蘇安看來,秀恩愛一直不算男人理智的行為,這無形中往往會使你的性吸引力降低,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性吸引力是一種強大的競爭力,會無意間幫你做成很多事。在蘇安這兒,只有寬女朋友心和拒絕別的花花草草時才會在朋友圈曬張與女朋友的合照,而巴力每隔三天必會發(fā)一張女朋友的照片,要不是一起打游戲,這種人早就被蘇安拉黑了。
“已經(jīng)好幾天不秀了,沒秀那天就是我開始起疑心那天?!闭f完,巴力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小半杯。
來之前蘇安做過功課,詳細地翻了翻巴力的朋友圈,最后一條朋友圈還是兩周前發(fā)的??窗土顟B(tài)還算正常,沒有如喪考妣的神色,蘇安慢慢去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我們每天熄燈之前都會視頻聊天,上上周周日吧,那天聊得挺好的,挺正常的。視頻最后我問她下周末有沒有空,一起去植物園看看花啥的,她說她和閨蜜約好去逛街了。我當時有點不開心,但想想女生之間逛街也是常情,也就算了?!?/p>
“哦,然后呢?”蘇安盡可能地保持一個中立的態(tài)度,這樣既不會讓巴力覺得蘇安太急躁或是不在意,同時蘇安還不想流露出任何對巴力的同情,他怕巴力會因此覺得不好受。
“當晚熄燈后聊天,談到學校正在推廣的志愿者活動,我要她給個志愿者活動的報名流程給我,她截圖給我看的時候,那張截圖顯示她的手機沒有連wifi,用的是4G流量,你知道學校里是不斷網(wǎng)的。她流量一直不夠用,有無線的地方肯定連著無線。所以我斷定她肯定不在宿舍,你想想看,大晚上的她出宿舍干嘛呢?”
“也可能是無線出問題了。你問她了沒?”
“我當時自己連著呢,無線網(wǎng)絡(luò)不可能有問題的。我是想問的,但后來求知欲或者好奇心以及突然涌上心頭的別的什么想法把我的憤怒壓下來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有沒有騙我或者為什么騙我?!?/p>
“那看來她是騙你了?”
“你別急,慢慢聽我說。我在床上待不住,下床到陽臺上抽了半包煙。這種事往往不能多想,越想線頭越多,越想越能推測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經(jīng)過前兩次不太成功的感情經(jīng)歷,巴力明顯進步的一點是特別愛琢磨。沒事總會琢磨自己在感情上為什么失敗,或者失敗在了哪一步上。蘇安沒說話,靜靜地盯著巴力,盯著巴力邊說邊把薯條切成一平方厘米左右的一塊,再用叉子扔進嘴里。
“這讓我很自然地想到視頻時候的不對勁上,那天視頻最后她很急切地要掛電話,明明離宿舍斷電還有5分鐘,之前每次都是聊到斷電為止。斷電后宿舍樓的大門也會關(guān),她會不會用這五分鐘出門呢?盡管以前她也有跟閨蜜已經(jīng)約好的情況,但跟閨蜜解釋一下,閨蜜往往也都能理解,一直未有直接拒絕的情況,想到這里我的頭都要炸了?!?/p>
“接下去呢,她出宿舍了沒?其實你發(fā)條微信問問她室友不就行了嘛。”
“是,你說得沒錯,但我還是認真了。當時我想了想,如果我問的話存在幾種情況。如果她出去了,我再問,她室友肯定會覺得不對勁,八成和她串通好了一起騙我。我最多再讓她室友把電話遞給她接,那樣就太難看了。而且能考上我們這所大學的都是聰明人,沒準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什么對策呢?!?/p>
“這就完了?”
“那天就完了。我覺得奇怪的是,我生氣歸生氣,但我對于她騙我且可能被我抓住竟然還有點興奮。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愛的一種。半包煙抽完我就上床了,那天一夜都沒怎么睡著。之后我就開始留心各種細節(jié)了。”
“發(fā)現(xiàn)什么了?”整場對話中,蘇安的作用僅僅是在巴力大段大段的敘述中插入一兩個時間副詞去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還有就是給巴力倒酒。
“我也不知道是她對我的感情變了,還是我敏感了,在那之后她會大量地發(fā)‘嗯來替代原來的‘嗯嗯,每句話結(jié)尾也不會再有什么表情。如果我不找她,她很少會主動找我。十幾分鐘都不回我微信的情況越來越常見?!?/p>
“那八成是有問題了?!?/p>
“接下來我做了個實驗。”
“實驗?”
巴力點了點頭,“實驗,我想先弄明白她為什么回我的微信回得越來越慢了。我們開學前夕交換過彼此的課表,她什么時候在哪里上課我都清楚。那天我提前蹲在了理教教室窗戶外面,拿了平板假裝玩游戲?!?/p>
“在外面的草坪那兒?
“對,就是那兒。很快她進來上課了,她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在她的室友旁邊。我看她的角度不是特別好,但也能看清楚。那節(jié)課不怎么有趣,我看見她一直在玩手機。大概上到一半的時候,我給她發(fā)了句‘你看門口,但她兩分鐘頭也沒抬。”
“頭沒抬怎么了?”
“蘇安你想,有人發(fā)這樣的微信給你,你下意識地總會抬頭看一眼門口怎么了,人都是這樣的。但她兩分鐘都沒有反應(yīng)。她就算切出去刷微博,頂部也會有新消息的提示,兩分鐘也該看到了?!?/p>
“這倒是,可是萬一她在打游戲呢。我打游戲的時候覺得消息提醒太多常常設(shè)置為免打擾,這樣就可以理解她為什么看不見你的微信了。”
“蘇安你說的這個我也想到過,為此我還專門到另一邊視野開闊的地方觀察了一下她,整個時間段她的手機沒有橫過屏?!?/p>
“這樣說來,你實驗的結(jié)果是——”
“兩種可能,一種是她把微信卸載了,另一種是她還有個小號?!?/p>
“學理科的查出軌都這么嚴謹嗎?”
“這跟文理沒有關(guān)系,你不要打岔,接著聽我說。第一種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她前幾天還跟我抱怨微信占的內(nèi)存太多了,而且之后我們還通過微信進行了好多次聊天。剩下的一種可能就只有她退出去登錄了小號。”
“小號?”
“嗯,但這還不能算實錘,畢竟我也沒親眼看到他的小號以及小號上都有什么人、聊了什么。問題是恰好那幾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微博上有了變故。”
“微博上還有什么事?”到這兒了巴力還沒跟女朋友攤牌,蘇安想想覺得有點吃驚。蘇安把自己代入了進去,想象如果是自己,要不然鬧得天翻地覆,要不然就是彼此默默斷了聯(lián)系。他接受不了巴力知道了對方劈腿之后還要心照不宣地與對方周旋下去。
“那幾天我沒心思看書,靠刷微博打發(fā)時間。那天不小心點開自己微博的黑名單,發(fā)現(xiàn)里面躺著個人,但我從來沒有拉黑過別人。我很好奇,就去看那個人的微博,微博里倒是沒找到什么,但在頭像相冊中看到一張那個人戴戒指的照片。那個戒指我女友也有一個,她跟我說是她媽送給她的禮物?!?/p>
“是什么時候的事,萬一是她的前男友呢?”
“我拉了一下時間線,大概就是她過生日的那幾天,她要了我的微博賬號和密碼,我沒多想就給了,還以為她只是查崗而已?,F(xiàn)在想想,估計就是那個時候把那個男的從我這里拉黑了,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個男的的任何信息了?!?/p>
“然后你跟她攤牌了?”
巴力搖了搖頭。
“還沒有?你還在等什么?”蘇安聽得有點急眼了。
“大概那時還存有一線希望吧,想著她可能只是一時走錯了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迷途知返了。或者有沒有可能最近真的忙或者在給我準備禮物啥的,這些我也想了不少。蘇安你知道人總是擅長安慰自己,也只會相信自己能接受的那部分。”
蘇安把酒灌下肚子,沒有說話。
快十點了,駐唱開始唱一些溫柔的情歌。有個長得還算甜美的女服務(wù)生跑下來問他們今天玩得開不開心,要不要點歌。
女孩五官不錯,也沒帶什么妝,估摸也是勤工儉學的大學生。蘇安覺得女孩有點面熟,剛想開口,巴力先接了過去: “對不起,我這個哥們心情不好,不用了。”
那個女孩有點尷尬,仿佛好心辦了錯事,連說了好幾遍“打擾了”。蘇安沒辦法寬女孩的心,也沒辦法真的上去點歌,只好尷尬地坐在那里,翻了巴力一個白眼。
“好了,我繼續(xù)說,我給自己留了最后一個機會。如果再失敗了,可能這段感情就真的完了。她之前說她約了閨蜜出去,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跟那個微博男在一起?!?/p>
“你去跟蹤了?”
“那天下午我躲在她宿舍樓下的草叢邊,還一邊給她發(fā)著‘注意防曬‘別太累了之類的話,等了一會兒她下來了。她真的是跟閨蜜一起下樓的,一瞬間我還有點開心,覺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覺了。但想想來都來了,不自覺就跟上她們了,想看看她們究竟去哪兒逛。”
“去哪兒逛?新中關(guān)?”
“她們是一起出的小西門,然后她的閨蜜過了馬路,她等在門口玩手機,我心里不自覺就有點慌。該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的,大概五分鐘之后,一個男的從后面摟住了她的腰。”
“是那個微博男嗎?”
“不是,他手上沒有戒指?!?/p>
蘇安說不出話來。
“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那時候已經(jīng)麻木了。我無聊地跟了兩公里路,他們進了賓館,我遠遠拍了張他們的合照,在門口抽了兩根煙,然后就回學校了?!?/p>
“回學校睡覺了?”
巴力搖搖頭, “回去路上我給她的閨蜜發(fā)了條短信,問她要不要出來打羽毛球,她問我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然后那天我們打了一個下午的羽毛球?!?/p>
蘇安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yīng),又沒辦法喝下去更多的酒, “這些話都是你在賓館跟她說的?為什么這樣了你們還要去開房啊。”
“我不知道,有點報復心理吧,還想打最后一炮。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還設(shè)計了一些羞辱她的招兒,比如不戴套,比如到最后一步的時候拔出來射在墻上說她太臟了。但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射在套里了。”
“分手炮感覺好嗎?”
“就那樣吧。以前每次我都會覺得自己是上帝,會把她想象成任何一個我喜歡的女明星。最后一次她就真的只是她而已,脫褲子、完事、穿褲子,跟吃飯睡覺似的,也談不上開心不開心?!?/p>
應(yīng)該快到尾聲了,巴力把兩個杯子里的酒倒?jié)M,碰了一下。
“最后我跟她攤牌了,說了我了解到的一切,微博、賓館等等。她光著身子窩在被子里,眼神從疑惑到驚愕再到絕望,最后把頭埋在被子里哭了起來。我也沒安慰她,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抽完一根煙,我把衣服穿起來下樓結(jié)了賬,然后給你打的電話。”
之后兩分鐘兩個人都沒開口,各自低頭喝著杯中的啤酒,一小口一小口的。蘇安不知道這時候說什么比較合適,想著不說話也許更能讓巴力的情緒得到消解。巴力忽然抬起頭說: “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
“你看見剛剛過來要我們點歌的那個小姑娘了嘛,我兩年前也找了一個學妹,跟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p>
不知道酒吧允不允許抽煙,蘇安還是給自己點上了一根,吸進去一大口,吐掉。
“巴力,你不用這樣的。說這些你會覺得好受一點嗎?”
蘇安吸第二口,還沒來得及吐煙,那邊的巴力用手捂著臉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卑土χ貜椭@幾個字。
蘇安放下煙,任由它燃燒著。然后隔著桌子拍了拍巴力的肩。
巴力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搐著。
“蘇安,你知道和不愛你的人做愛是什么感受嗎?你的任何動作都得不到她的回應(yīng),僅有的一些交流也像交作業(yè)一般刻意。最后的幾下,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脖子上吊著一把鎖的項鏈上,那樣我才有信心干下去。干完我發(fā)現(xiàn)我連她在哪兒買的這個項鏈都不知道?!?/p>
聽到鎖和項鏈,蘇安出神了幾秒鐘,但很快也就反應(yīng)過來。“巴力,其實人與人都是差不多的。”
巴力接過蘇安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抬頭看著他。蘇安今天穿著一件紅格子長袖襯衣,加一件牛仔外套。
“人遲早要分開的,不管分手還是死亡。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一回事,陪彼此走一段路,人生的列車從來不會停下來,但總有人要下車?!弊詈笠痪湓捳f出口蘇安自己都覺得有點過于矯情了,不知道巴力能聽進去多少。
巴力還在倒酒,兩酒炮的酒已經(jīng)所剩無幾,看到這么多酒都被灌進了肚子,蘇安不禁覺得膀胱有一點脹,說了句“喝得差不多了,我去上個廁所,回來我們就走吧,這兒沒幾桌了”。
巴力擺了擺手: “把酒喝完再走。”說完掂量了一下剩余的酒,應(yīng)該還有幾杯的量。他已經(jīng)有點醉了,“你養(yǎng)過寵物嗎?”巴力問蘇安。
“什么?”蘇安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問你養(yǎng)過貓啊什么的沒有?!泵鎸μK安疑惑的眼神,巴力忽然覺得有點沒勁兒,這世界就這樣,“算了,你去上廁所吧,回來把酒喝完咱們就走。”
蘇安踱步去廁所,廁所還算干凈。解下皮帶,掏出來,尿尿,系皮帶。紅色格子襯衫下面是一條牛仔褲,牛仔外套被放在外面椅子上了,蘇安踱步出來洗手。把衣袖往上面挽了兩圈,打開水龍頭垂下手,那個帶鑰匙的手鏈順著手臂滑落到手腕。蘇安關(guān)上水龍頭,小心地把手鏈解下來,想起來剛剛尿完還沒沖廁所,如果每個人都像他這樣,世界上就不會有干凈的廁所了。
于是他又踱步返回廁所,盯著馬桶里那團黃色的水,水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他松開手,手鏈把他的影子給打破了。然后蘇安把沖水按鈕用力地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