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萬義,祖籍江西,現居海南。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旅游報》特約作者,《城市讀本》專欄作者,南海網專欄作者,出版有《花俏南國》《漂若浮萍》等專集,另有大量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讀者》《上海文學》《天涯》《椰城》等刊物,入選多種權威文集并獲獎。
公元1949年10月的天空,榮耀、祥和而溫馨。父親16歲,滿身鐫著熱烈的陽光。
祖祖輩輩傍水而生而居,處魚米之鄉(xiāng)而活而奔。水,生命之源;船,水之精靈。父親初創(chuàng)業(yè),一艘烏篷小船鮮明地問候著營生的湖泊。父親專事撒播絲網捕魚,撒下無盡向往,網住滿心歡喜或是淡淡傷愁。父親與伯父長期合作,每一次船槳劃動,擊出湖面水花,仿若擊成丹青圣手的潑墨寫意。尤其在夜間,槳聲悠悠,綽綽燈影,仿佛有名曲在悠揚。然而,看似自在逍遙,實則艱辛討生活。所幸,父親以伯父為榜樣,不畏風雨,勤勞過日子,堅韌且執(zhí)著。
光陰如風,步履隨思想踏實前行。父親不甘漁事,也不甘小小船槳劃過往后的年輪,只是以此夯實基礎,著手改變現狀的火苗愈發(fā)亮堂而升騰起來。果然,三年后一艘嶄新的雙桅木帆船赫然泊于故鄉(xiāng)的鄱陽湖畔。按家鄉(xiāng)習俗,上祭品,燃鞭炮,焚香拜四方,企盼吉祥平安,乘風破浪,生意興隆。那是父親給自我人生真正交付的第一件作品,現今看來,必能入得博物館珍品寶座。船雖不大,二三十噸的載重量,但經幾遍打磨、桐油浸抹過的船身,猶如灑上了一層黃金,在陽光下泛出喜悅的姿態(tài)。父親像呵護嬰兒般撫摸著,臉上溢出深沉的笑意。看那筆直高聳的主桅,威武雄壯,父親仿佛仰望到了人生的新高度。握著粗重的舵桿,父親似握住愛人的手,然后緊緊摟入懷中,也真真切切地摟住了現實的生活。
揚帆起航,父親是舵手,伯父和堂叔是水手。千帆競渡,父親加入水運大軍,事業(yè)穩(wěn)步前進。而后,賢惠的母親步入父親的生命河流,不久便成為得力助手。不足兩年,政府惠民計劃大舉實施,其中號召船民以船入股,組建縣級船運合作社(后改為航運公司),努力創(chuàng)造新局面,廣泛提升民生水平。父親幾人熱情參與,結束了散兵游勇式的運營方式,正式轉為理想中的集體職工,從此告別農村戶籍,吃上了商品糧。
其實,帆船的行進,訴說著難言的辛苦。風浪中的左傾右斜,劇烈搖晃與大幅跌宕,往往有物品從一邊滑滾到另一側,考驗著船上的每個人,尤其是舵手,既要腰頂舵桿掌握方向,又要巧妙拉拽和系牢風帆的幾根繩索,必須腰功了得,眼疾手快,力度到位,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常在船艙縫隙內,看見父親雙腳穩(wěn)穩(wěn)扎于駕駛位,風雨強打在笨重的雨衣上,發(fā)出“咧咧”的聲響,那是釋放生活的鍛造聲,演繹出雄渾鏗鏘的歌唱。
風平浪靜時,大帆全然派不上用場,所有的驅動力皆來自人力。此時,父親一行人便成了纖夫,拉起長長的纖繩,沿岸負重慢慢前進,肩頭的紅腫已是家常便飯。如此,就像父親當年隨伯父以獨輪車販賣小商品,前拉后推,日行幾十里的泥濘路,沿途叫賣,艱辛與搖晃一并走過。曲折的歷練擊響思想的鼓點,父親不畏前行。此間,倘若遇見逆流,人身幾乎要貼地而爬,描繪著令人心傷的圖畫。就連母親也經常加入其中,汗液隨發(fā)滴落,落下一份無聲的澀楚,也彰顯著一位普通女性的韌性。當離岸無風時,搖櫓是不二選擇。那深色木櫓似長龍舞動,尾部旋出無法琢磨的水圈,卻能搖出預想目標。一般兩人一組,你方唱罷我登場,勞累后交替搖擺,堅定且無奈地搖著緩慢時光。
那時,片片白色帆影在內河湖泊演繹著主流。機動船零星點綴其間,若是途中偶遇相熟者,它會主動友好地靠近,幫帶一段寂寞路程。此時的木帆船如同久旱逢甘霖,或是悶熱迎清涼。于短暫輕松中,彼此交流近況,聯絡感情,樸實自然,相談甚歡。然而,有一次因連接繩索在一股強大的作用力下,母親沒來得及反應,一截手指被傷得嚴重,成為抹不去的歲月疼痛,不愿提及的時代憂傷。
我是親歷帆船時期的孩子,只因我的確在真實風浪中誕生。孩童時,母親用一褡褳似的網狀條帶套在我身上,系一根繩子在堅實處,以免我玩耍時跌落水中,像極了現在的城里人牽引寵物的模樣。那年夏日,木船保養(yǎng),我始終手不離船沿的工作板在玩水,抑或只能轉向大船攜帶的小舢舨之舷戲耍,懼怕遠離一丁點而造成不測。父親見了,只說了一句“不會游泳怎能保護自己”,便將我拉開往近水中一扔。這一扔,我足足嗆了幾口水,但從此我變作一名游泳高手。在一定條件下放手一搏,這是父親賜予我的本真教育。日后的南下勇闖天涯,也許緣于此。父親的言傳身教,在我幼小的心里種下了勤勞勇敢、忠誠穩(wěn)重的種籽。父親始終以一名共產黨員的身份要求自己,也時常提醒母親等人,保證貨物完整運輸到目的地是所有船員的天職。即使在那些歷經三年自然災害的饑荒時期,或是憑票供應的緊張年代,從不私自占用貨品一針一線,此為父親敦厚的人品守護,為日后的歲月犁出了光彩的波紋。
作為年年先進工作者,父親獲取了第一批帆船改造機會。裝上了機器的帆船,帆機相結合,有效規(guī)避了拉纖與搖櫓的落后與苦楚,雖只十幾馬力的驅動力,但著實加速了前進的里程,似乎運輸距離也跟著變短。業(yè)務量實實在在地相應提升了,生活也隨之改善。
生命不息,不負韶華。風雨踐踏過后的帆上打滿的多處補丁,似是填滿了生活中的大小窟窿,伴隨時光散落,也終將告別于父親的船舶生涯。父親的小型機帆船已成不可逆轉的流水往昔。接踵而至的是,一艘大型純機動貨船瀟灑下水。此間,刻苦鉆研的父親,通過理論與實踐的嚴格考試,真正當上了具有國家執(zhí)業(yè)資格的船長。船舶材料由木質轉為鋼質,運行范圍也由內河縣際之間擴展到長江中下游。由于船體較大,內部空間條件大大改觀,抗風浪能力也極為喜人,行駛平穩(wěn)度自然增加不少。此后,大哥已成長為新一代優(yōu)秀輪機長,為父親的航運征程注入了新鮮元素。父親無疑是極其欣慰的,有了傳承人的心理預期與滿足,同時自己還能在船上風雨兼程。
時代改革的號角一次次吹響。父親剛退休,身體依然健朗如初,毫不遜色于青年人。父親非常果斷地抓住了機遇,充分享受國家的優(yōu)厚政策,貸款籌資另購一艘更加大型的貨輪,可謂重新創(chuàng)業(yè)。首航當日,春風正暖,碧波躍金,父親并未像從前一樣焚香祭拜,而是在主要燈柱上揚起一面鮮紅國旗,紅映內心的堅定與豐盈,揚起嶄新的希望和激情。
而今邁步從頭越。以前行船全憑經驗,即使借助天氣預報,但時有風云莫測,加之某些河道具體情況還是要依靠老馬識途。慢慢地有了水上探測與導航,以及定位系統(tǒng)的助力,進步性可見一斑,整體運行情況不可同日而語。中型功率機器早已廢棄,升級換代后動力大大增強,而且螺旋槳由單軸改為雙軸,并駕齊驅,駛入貨輪先進行列,步入快速節(jié)奏,進入全新美好時代。
在父親的精神支持下,三哥和我均已在學業(yè)中奮力追求各自的夢想與光華。大哥與二哥成了父親的左膀右臂,船業(yè)家族算是描述得盡善盡美,航運事業(yè)已是風生水起。我曾在假期隨父親見證蜿蜒長江之富饒,望黃河奇觀之氣勢,觀申城不夜天之繁盛,賞異域風情之萬種。在退而不休的那段時間,父親常給我講述自己不忘初心的奮斗,以激勵我求索上進的時光。他說,人生允許平凡,但必須拒絕平庸,認真抉擇適合自己的好方向,堅毅果敢地走下去,即使跌倒了也要忍痛原地爬起,負重前行。父親感慨最多的是,每個人都要牢記使命,尤其在祖國日益強盛的大背景下,更要與時俱進,把握好機會,面對新形勢造就一番新作為,并且亮出來讓人看看你到底有怎樣的貨真價實。每每親近在水上奔波一生的父親,仿佛能給人迅猛加持一份潛在的能量。又看看他手握方向盤的堅毅神態(tài),心中油然而生一個動人且偉大的稱呼“船王父親”。
船,可謂父親人生的向度。與風浪激蕩幾十載,父親的心血早已和船融為一體,其開創(chuàng)和堅守的奮斗坐標依然光榮在線,熠熠生輝,成為我們步入美好時代的新起點,奔跑愈加閃耀的新動力。高齡父親功成身退,將更大的愿望深深托付于后代。之后,飽經風霜的父親偶爾登上自家的貨輪,激動的手有些顫抖,觸摸在光滑的方向盤上,似是與老戰(zhàn)友相遇時的百感交集,也像滑過了酸甜苦辣的滄桑過往,又仿佛看見年輕人踏上康莊大道的平坦。父親仍然腰板挺直,又昂首立于船頭,立成一位檢閱水軍的將領,也立成了一尊無可比擬的藝術雕塑。他望云聽風,時有浪頭飛濺,濺出光明的幸福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