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心
其實,古墨原先不叫古墨,叫阿苦黑,流浪河原先也不叫流浪河,叫阿苦黑河。
阿苦黑,是彝語譯音,彝語是什么意思沒人去考證。從字面理解,阿苦黑能不能理解為出門做活到天黑。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起早貪黑的勞作并不鮮見,這樣理解也無傷大雅。
我在當?shù)亟虝鴷r知道,阿苦黑背靠一座形似馬鞍的山,叫馬鞍山,從馬鞍山里流出的河,叫阿苦黑河,后來易名古墨河。在文物普查的時候,辛勤的文物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古墨河邊一間又一間的古磨坊以及小河兩岸的一片片核桃林,于是拍照、訪問、記錄、整理、上報、宣傳,一處躲在深山人未識的世外桃源陸陸續(xù)續(xù)地掀開面紗,被世人所知。于是一批又一批騷人墨客紛紛涌入,給古墨增添了許許多多神秘色彩,什么情人河,流浪河等等極富爛漫色彩的名字躍然紙上,最后,當?shù)卣畬⒐拍诱揭酌骼撕印?019年10月,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接到《國務(wù)院關(guān)于核定并公布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通知(國發(fā)〔2019〕22號)》,云南省臨滄市鳳慶縣詩禮鄉(xiāng)的“流浪河磨坊群”被列為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題記
古墨的磨
竊以為,古墨應(yīng)為古磨。因為作為文房四寶中的墨與這地名好像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這地方雖然有制墨的原料松碳粉,卻從來沒有生產(chǎn)過一瓶墨汁一錠墨。再延伸到文墨、墨客之類的文化底蘊,更是有些牽強,雖然家家戶戶都有粘貼門神對聯(lián)的遺風,但從古籍文獻中查閱,也沒有查到這個地方出過什么有較大影響的墨客騷人。我之所以說古墨應(yīng)為古磨,是因為這地方保存著明清遺留下來的古磨坊群?;蛟S,這就是古墨這個地名的來歷。而今,古墨這個地名已經(jīng)約定俗成,并且憑著它清澈的河流,茂密的核桃林,獨特的民居,純樸的民風以及全國僅有的磨坊群獲評“2013中國避暑小鎮(zhèn)”并“ 牽手2014中國最美村鎮(zhèn)”,目前已被評為二A級景區(qū)。
從古至今,當?shù)厝擞眠^三種磨。一種是用手推的干磨,一種是用水沖的水磨,還有一種就是用電帶動的電磨。電磨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才有的,干磨和水磨卻沒有誰能說得準它啟用于哪年哪代。反正從人類在這地方生存開始,這干磨水磨就一代傳一代,代代相傳,直至如今。
水磨的結(jié)構(gòu)很簡單,也很復(fù)雜。簡單的是材料,除了石頭木頭,就只需要一公斤左右的條鐵作央斧。復(fù)雜的是結(jié)構(gòu),以一對石磨為中心,下邊要有磨籠窩,上邊要有磨抖籮。磨籠窩里安裝水車,水車的中軸穿過下磨,直抵上磨,上磨的中心鑿有一個條形槽,那固定在水車中軸頂端的磨央斧就卡在條形槽里,使上磨與下磨緊緊咬合,唇齒相依。那水槽里的水從上往下沖擊水車葉,使得水車帶動上磨轉(zhuǎn)動,碾細從磨抖籮里掉進磨口中的各種糧食。漏斗狀的磨抖籮是用來裝放待磨糧食的,它懸掛在磨的上方,一般是用細藤子搓成的四根繩子拴住籮口,再往四端的墻上固定?;j底很細,像人的脖子,“脖子”下端安裝一個能活動的像鴨子嘴一樣的磨眼臼,用來控制進入磨口糧食的多少,從而掌握所磨面粉的粗細?!澳ロ戔彙睂嶋H是一根木棒,它的一端系在磨眼臼的正中,另一端搭在上磨的石面上,當上磨轉(zhuǎn)動時,那磨響鈴就振動并發(fā)出悅耳的鐺鐺聲。磨面的時候,水車在飛,上磨片在轉(zhuǎn),磨抖籮在晃,磨響鈴在響,磨邦圍成的面槽里,被兩扇磨嚼透的面粉紛紛跌落。
目睹運動的一切,同時也想到了一切運動,是這些運動展示了人類生活的質(zhì)量,也是這些運動讓人們活得有滋有味,情趣多多。一條小河,流程不過幾十千米,可就在這幾十千米的河道上,有著不計其數(shù)的磨坊。有的在上游,有的在下游,每隔幾十米就有一間。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磨,有的碾,還有的是碓。
時至今日,那些磨坊和磨坊里的磨都已經(jīng)退役,有的被主人妥尚保管,依然完好,有的已經(jīng)移作它用,還有的被小河發(fā)大水時淹沒或者沖走,不知埋到什么地方的泥沙之中。十年之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預(yù)言:再過幾百年,這些水磨很有可能會成為上了級別的文物。不曾想,的確被我言中了,而且來得這么快!
在沒有電磨的日子里,方圓幾十里的村村寨寨,就以這么一條小河為中心,多少五谷雜糧就都人背馬馱地匯聚到小河邊的磨坊里。這磨可不分糧食品種,也不分產(chǎn)地,只管認真咀嚼,只要吐出的面粉讓人滿意,它就不惜耗損自己的棱棱角角。守磨的人總是滿身灰白,但面容和善,一馱糧食磨完了,也只要一竹鏟的“磨錢”,要是磨面人困難些,就連“磨錢”也不要。那時候,就是吃點粗糧也很辛苦,有的人磨一袋面粉往返需要兩天。今天把糧食背到磨坊,連夜磨好面粉,明天背著回去,不像今天這樣,賣了粗糧買大米吃得舒服。
嚴格的說,石磨應(yīng)該是一部史書,上磨就是上卷,下磨就是下卷,合在里面的縱豎橫條和斜紋就是史書的每一頁。它記載著什么時代當?shù)厝顺允裁醇Z食,吃苦蕎、吃玉米、吃蠶豆、吃碗豆,就是在特別的年代里在玉米或是其它純糧里加上些樹皮草根之類都有記載。石磨沉重,石磨這部史書也沉重,當?shù)厝顺D昀墼碌毓谕恋?,然后又把所收獲的果實交給石磨記載。促使石磨記下當?shù)厝藲v史的是水,所以當?shù)厝说娜兆泳拖袼粯拥牧魈?,過了也就過了,不遺憾什么,不記得什么。
如今,躲在深山人未識的古磨已經(jīng)名聲在外,一撥又一撥前來獵奇的游客已將沉寂多年的古磨喚醒,古磨坊周圍古木參天,溪流靈秀、那一間又一間的古磨坊、碾子房、榨油房、造紙坊重又恢復(fù)昔日的喧囂,那磨響鈴發(fā)出的叮當之聲傳得很遠,它穿透大山,響徹世界。
流浪河的河
馬鞍山山頭茨竹遍布,竹與竹之間根連著根,葉摩挲著葉,像兄弟一般團結(jié),似情人一樣難分。咕嘟咕嘟的山泉從茨竹林里嘩啦啦嘩啦啦地流到山坳匯集。溪水穿過大山,大山就凝重深沉。溪水流過樹林,樹林就綠意盎然,溪水流過村莊,村莊就濃墨重彩,溪流流到哪里,哪里就有源源不斷的故事生產(chǎn)。
流浪河并不流浪。即便流浪,也不是迫于生計的無奈的流亡,更不是慵懶自墮的隨波逐流。流浪河九曲回環(huán),即便大樹擋道,頑石阻攔,那溪流仍就一路風景,一路歌唱。那些徜徉在流浪河邊的壯實小伙和羞澀村姑,他們的流浪更具鄉(xiāng)野別趣,他們跟市井里的帥哥美女不同,他們管不著城市流行什么顏色,他們只在意青苗的翠綠,果實的金黃。他們不管你林黛玉葬不葬花,更不管你宋玉悲不悲秋,他們只管春天播種,夏日鋤禾,秋天收獲。他們沒有條件手牽著手進入3D影院看電影,更不敢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
春天里,村姑們身背竹籃順著溪流進山,采春茶,摘梨花,揀石斛,尋樹花。夏日里,伙子們肩扛鋤頭趟過溪流下地,除草,施肥,涮地邊,扎籬笆。時逢金秋收獲,村里勞力相對集中,今天幫我家收玉米,明天幫他家抖核桃。就這樣,一包又一包玉米從稈上掰下來,一個又一個青皮核桃從樹上抖下來。夕陽西下,大家背著玉米核桃回家。
吃過晚飯,勞動繼續(xù)。大家圍坐在玉米堆周圍剝玉米,不甘寂寞的姑娘小伙便開始逗樂,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打趣對唱:“家中板凳不夠坐,剝把皮子坐攏來。邊剝玉米邊說笑,說說笑笑剝得多?!薄吧缴削渥佑霉纷?,阿哥小調(diào)用酒催。要想玉米剝得快,主人趕緊到就來?!?“山對山來崖對崖,蜜蜂采花飛過來,想要摘花莫怕刺,有心玩笑莫當真?!薄澳闶悄募倚「绺?,臉上掛對小酒窩。平時白下不見你,到哪去尋夢中人?!薄懊鄯洳苫w遠了,不知好花在面前。從今以后不再跑,守著阿妹干農(nóng)活?!?唱著剝著,剝著唱著,不知不覺間,一大堆玉米剝完了,一肚子情愫也唱出來了。
冬季里是農(nóng)閑。姑娘伙子們最喜歡干的活就是背上玉米或者雜糧到磨坊里去磨面。想去磨面是假,想去尋樂是真。晚飯后,換下沾滿泥巴和汗水的勞動服裝,洗把臉,穿上一身不求漂亮華貴只求合身清潔的衣服,帶上手電,避開家人,到流浪河兩岸邊對歌唱調(diào)尋覓知音去了。
“隔山叫你山答應(yīng),隔河叫你水壓音?!边@是尋覓不到知音的無奈?!叭译y彈幾個調(diào),世上難找意中人?!边@是累累失敗的心音?!叭亩馕也灰嫘膶嵰饷玫戎??!边@是姑娘擇偶的標準。“火燒稻草咯有碳?龍竹做梁咯有心?”這是直接了當?shù)恼髟儯盁粜灸脕韮深^點,最后才知一條心!”這是相見恨晚的表白。你唱我和,我問你答。唱近心靈距離的同時,手電光也會漸漸地由弱變強,空間距離自然也就不成為距離。要是兩情相悅,那磨坊就是最好的別墅,那磨籠窩就是心靈的港灣,潺潺溪流和昆蟲唧唧就是最最動聽的音樂。再粗野的小伙也有溫情的一面,再羞澀的村姑也有大膽的地方,他們相互依偎,相互廝磨,雖然沒有什么山盟海誓,也沒有更多的甜言蜜語,但他們依然有憧憬,有向往,依然做著屬于山里人的中國夢。
這就是被墨客騷人們所定義的流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