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孫建軍得了一個獎。
他得的是官壩鎮(zhèn)設(shè)立的獎。這個獎設(shè)立十年,表彰了三個人。第一個,是來官壩鎮(zhèn)套竹雞的外鄉(xiāng)人。他孤軍奮戰(zhàn),撲滅了一場由祭祖引發(fā)的山火。第二個,是到寨子里借宿的照相師傅。他魁梧有力,沒費什么力氣,就把一個進寨搶劫留守老人的流竄犯給逮住了。第三個,是孫建軍。
孫建軍是尋羊坪的廚子。他不是尋羊坪的人,老家在梭米壩。單看名字,人們以為梭米壩是個好地方。其實不是,梭米壩簡陋得像只斑鳩窩,窮得連老鼠也只剩皮包骨。孫建軍家上溯三代,無論父系還是母系,都找不出一個富人,所以他家的親戚基本上都是窮人。
窮親戚多,相互之間不能依靠,如同一群過河的泥菩薩,自顧不暇,根本沒精力管別人。生活像一把銼刀,從早到晚銼著孫建軍的神經(jīng),慢慢養(yǎng)成了他獨來獨往,既不占別人便宜,也不讓別人占自己便宜的性格。
孫建軍讀了兩年初中,略通文墨,肄業(yè)后,十五歲那年,跟一個遠房姨父到烏江上當了一名水手。孫建軍的姨父是個好高騖遠之徒,當著孫建軍的面拈花惹草,在各個碼頭惹下不少麻煩,常常被揍得鼻青臉腫。水手們以為,他姨父挨揍,孫建軍肯定要幫忙。其實不然,他不僅不幫忙,有時還打冷錘,從背后踹他姨父幾腳。
孫建軍的姨父對他有些忌憚。尤其是三年后,孫建軍練就了一身好水性,長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他姨父就更不敢惹他了。為了躲開他老婆的這個遠房侄兒,孫建軍的姨父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外地。孫建軍又在船上干了兩年,才回到梭米壩。孫建軍回梭米壩的原因,不是他不想當水手了,而是烏江上修了幾座水電站,沒人開船了。停航后,孫建軍背著一卷草席和一床破絮回到了梭米壩的土墻房子里。他的外形已經(jīng)不像個農(nóng)民了。身材魁梧,舉止得體,如果仔細看,還是會看出他的氣質(zhì)仍然跟農(nóng)民一樣——目光低垂,厚道中夾著膽怯和狡猾,即使穿上西裝,也能看出他是個農(nóng)民。
孫建軍的父親對他回家十分不解。他父親農(nóng)閑時在官壩場上賣豆腐腦,見多識廣,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回事。梭米壩的年輕人全部到城市打工去了,過年時,他們穿著西裝、皮鞋回到梭米壩,攀比智能手機的功能。在他眼里,只有憨頭憨腦的年輕人才會留在家里混日子。他父親說,你水手當?shù)煤煤玫?,為啥突然不當了?/p>
孫建軍說,不想當了。
他父親說,你今后準備干啥呢?
孫建軍說,當廚子。
他父親聽說孫建軍要當廚子,不學(xué)他的豆腐腦手藝,失望地轉(zhuǎn)過身,趿拉著鞋子往前走了幾步。他長得又瘦又小,仿佛只有一把骨頭,根本不像一個大個子的父親。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他的骨頭也變老了,往前走動時,身上會響起竹子被大雪壓斷的咔咔聲。
孫建軍沒說謊,他確實想當廚子。他當廚子的天賦,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孫建軍的姨父每到一個碼頭,就下去跟女人們吃吃喝喝,他以為,是女人們先留住了姨父的胃,才留住了他的兩條腿。于是孫建軍想弄些可口飲食,把他姨父留在船上。
孫建軍沒煮過飯,也不知道自己能夠煮飯,他抱著學(xué)習的態(tài)度進入了船尾的廚房。十天后,船上的廚子被船長從廚房里攆出來,到甲板上去撐篙竿。孫建軍則留在廚房里,煎,炒,烹,炸,孫建軍無師自通,玩得忘乎所以,早把留住他姨父胃口的想法拋到了九霄云外。
后面那兩年,孫建軍是在船尾的廚房度過的。他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鐵皮房子里,用心研究幾樣簡單的蔬菜,以期用不同的方式把它們做出來。水手們漸漸發(fā)現(xiàn),孫建軍除了極具煮飯?zhí)熨x,還是一個專注的人,他一旦沉浸于某件事情,會對其他事情充耳不聞。
柴油發(fā)電機機艙在船尾下面,與廚房隔一層薄薄的鐵板。以前廚子在里面待上半小時,會像煙鬼子得定時抽根煙一樣,要躥出來透口氣。自從孫建軍成了船上的掌勺,他再也不出來了,任由馬達聲嘶力竭的轟鳴聲在他耳畔響徹。直到回到梭米壩,孫建軍才發(fā)現(xiàn),他的聽力受到了影響,如果隔得太遠或者聲音太小,容易把事情聽岔。
回到梭米壩,孫建軍決定以廚子為業(yè)。有了這番決心,他像仗劍走江湖的俠客,四處外出吃酒席。到了酒宴上,他不像別的年輕人那樣忙著上桌撈菜,而是蹲在廚房,看大廚掌勺,暗地里替人盤算客人多少,肉多少,菜多少,佐料多少。如果周圍寨子里沒有酒席,他就跟著賣豆腐腦的父親來到官壩場上,坐在飯館里看廚師們下料,在心里悄悄替他們掌握火候。三年后,他學(xué)成了,急需一個場合來展示他的成果。
孫建軍父親比他本人還急,如同喂食的老鳥比吃食的小鳥還急一樣。他背著裝豆腐腦的鋁桶,四處宣傳他兒子能夠勝任所有紅白喜事的大廚,如果不是熱愛家鄉(xiāng),早到北京當大廚去了。
盡管他父親到處虛張聲勢,還是沒人敢把一場酒宴交給一個沒經(jīng)過實踐檢驗的廚子。他父親背著鋁桶跑了兩天,最后不得不把目光放到親戚身上。孫家的親戚都是窮人,窮人一般不太愿意辦酒席。經(jīng)過一番游說,孫建軍的一個遠房表叔站了出來,說要為自己五十歲生日辦一場酒宴。他表叔像故作鎮(zhèn)定的負心郎那樣,使勁拍著瘦弱的肩膀?qū)O建軍父親說,表哥,你放心,我來辦一場,讓我表侄兒亮亮相。
他父親說,表弟,還是你仗義。
他表叔說,表哥,我們說好,表侄兒的兩百元錢和五塊豆腐我就不給了。
他父親說,不給,就當他交了實習費。
孫建軍表叔說的五塊豆腐,是廚子的報酬之一。在官壩鎮(zhèn),外出當一次掌勺大廚,報酬除了兩百元錢外,還有五塊豆腐。他父親的這個承諾沒有難倒孫建軍。生日宴會結(jié)束后,除了兩百元錢沒辦法,他活生生地從客人的菜里省出五塊豆腐,心安理得地帶回了家。
從那以后,孫建軍獲得了兩個名聲。第一個,人們知道,他是個不愿意吃虧的人,即使親戚,也別想占他便宜。第二個,孫建軍前世是個吃貨,只有吃貨轉(zhuǎn)世,才能把一道家常菜搞得那么好吃。
孫建軍的廚子聲譽日隆,接著他又拋出殺手锏——連環(huán)灶。連環(huán)灶是孫建軍在船上當廚子時,自己琢磨出來的。他在船上當廚子那些年,時常遇到船壞了,靠在荒野灘涂,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船長派人去城里買配件把船修好,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兩個月。那時,船上沒有燃料煮飯,孫建軍就得把廚房搬到河灘上,用卵石做灶,就近拾干柴當燃料。為了節(jié)省,他一次次琢磨,琢磨出了連環(huán)灶這個前所未有的東西。顧名思義,連環(huán)灶就是順著一道斜坡,如同做一條粗大的笛子,依次做出七孔灶眼。灶頭燒火,火勢后走,一把柴能燒開七口鍋。自從孫建軍拋出這個東西,連環(huán)灶如同民間故事里的某個神話傳說,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凡見過孫建軍做連環(huán)灶的人,喜歡拿這件事吹牛。吹牛的人說,我懷疑他媽的前世是個御廚,凡人怎么可能?一把柴,燒七口鍋?
聽吹的人說,他一個人忙得過來?
吹牛的人說,忙得過來。七口鍋從灶頭開始,依次按照火力大小,爆炒,蒸菜,煲湯。那狗日的像跳鍋邊舞,扭扭屁股扭扭腿,就把一場宴會辦了。
孫建軍的廚子威名被人們越傳越遠,生意越來越好。其他廚子不服氣,出門幫廚也做連環(huán)灶,有的蠢貨好高騖遠,為了蓋住孫建軍,直接做九孔灶。結(jié)果不用猜想,他們的連環(huán)灶不是倒灌煙,就是不走火,客人被餓得嗷嗷叫,廚子連水都沒燒開。
用了一年時間,孫建軍的廚子身份在官壩鎮(zhèn)家喻戶曉。那些嫌貧愛富的媒人也袖著手,到梭米壩的土墻房子里走動。孫建軍家窮,他剛當上廚子,除了名聲,手上沒錢,拿不出彩禮,也修不了新房,只能招駙馬。招駙馬,俗稱倒插門。經(jīng)過討價還價,孫建軍在他二十四歲那年春天,招駙馬到了尋羊坪,給鐘二花當了上門女婿。
鐘二花家沒兄弟,只有兩姊妹,鐘大花,鐘二花。鐘二花原本也想跟她姐姐一樣,通過自由戀愛嫁到外地,但鐘大花捷足先登,跟來鎮(zhèn)上做生意的一個外地人好上了,嫁到了黑龍江。后來,鐘二花聽說她姐姐嫁的是一個屙尿都能凍成冰棍的地方,倒抽了一口涼氣,覺得自己運氣還不錯。雖然守在尋羊坪招駙馬,像一只被拴在樹上的羊,但孫建軍五大三粗,有一門廚子手藝,前途不可限量。關(guān)鍵是尋羊坪不太冷,不用擔心晚上起床挨凍。
孫建軍沒結(jié)過婚,也沒過過夫妻生活,一個月下來,他對自己的婚姻比較滿意。鐘二花除了眼睛斜,沒別的毛病。嚴格地講,眼睛斜不算啥毛病。鐘二花愛笑,眼神帶著一臉笑意斜斜地看過來,目光很能勾人。孫建軍甚至覺得,他和鐘二花相遇,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孫建軍得的這個獎,除了跟鐘二花有關(guān),還跟一條河有關(guān)。那條河在寨子前面,跟孫建軍家隔一道山梁。初夏,山梁上長滿茂密的慈竹,走出竹林,能看見腳下的河和河上的漫水橋。所謂漫水橋,就是在堤上修一道水泥橋,橋身低矮。枯水時,露出水面;豐水時,則淹沒在水中。人們靠橋面兩側(cè)翻滾的波浪,能判明橋身的位置,不影響行人,也不影響行車。孫建軍春末招駙馬到了尋羊坪,一個月后,剛出蜜月,桃花水發(fā)了,漫水橋被淹了。
那天孫建軍辦廚回來,走到河邊,看見一輛農(nóng)用車從漫水橋上翻下來,像慢鏡頭一樣落到了堤下。農(nóng)用車上本來有幾個人,他們像變魔術(shù),一下子沉入水里,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幾個腦袋浮出水面,他們手腳亂蹬,像幾只受驚的鴨子,看不出哪個會游泳。孫建軍站在漫水橋下游,眼睛盯著水面,腳卻一步也沒邁動。孫建軍事后承認,他當時并沒準備下河救人,他不想占便宜,也不想吃虧。他站在那里,是想看人們怎么掙扎上岸,他沒想到會死人。
這時,有人沿著河岸,追著落水的人往下游跑。寨子里除了孫建軍,只有一些留守老人,他們一邊追著水里的人跑,一邊往河里丟木柴、盆子和其他漂浮物,希望水里的人能自救。老人的喊聲驚動了橋頭麻將館里的人。麻將館里既有寨里的老人,也有外地等車的過路人。過路人中有幾個年輕人,看他們的姿勢,似乎想跳進水里救人。水流太急了,等他們沖出房間,水里的人已經(jīng)被沖出很遠,他們怎么跑也夠不上。
事后鎮(zhèn)政府在調(diào)查這件事情時,大家的回憶七零八落。因為人們所處角度不同,看到的場景也不一樣。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場面確實混亂。站在孫建軍的位置,他耳朵里只有河水的咆哮,人們的喊叫。眼里的景象模糊而虛幻。有人被河水沖到了岸邊,也有人在河水里掙扎。據(jù)人們回憶,當時,有個老人認出了站在下游的廚子孫建軍,他喊了一句,孫建軍,抓住他。其他老年人也跟著亂哄哄地喊,孫建軍,抓住他。
孫建軍聽力不好,遠處傳來的聲音淹沒在河水的咆哮聲里,不太真切。他本來沒準備下河救人,但喊他的聲音很急迫,也很凌亂,如同無數(shù)手掌把他往河里猛推。至關(guān)重要的那一巴掌,是他隱隱約約聽見人們在喊鐘二花。他耳朵不好,聽岔了,人們喊的是抓住他。
在聽到鐘二花那一瞬間,仿佛烙鐵燙了腳背,孫建軍丟下廚子用具,一縱身子,在空中畫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搶在落水的人漂下來之前,跳進了奔騰的河水。孫建軍在水里脧巡了一圈,看見有人已經(jīng)掙扎上岸,沒有上岸的兩個人影迎著他漂過來,腦袋在水里時隱時現(xiàn)。孫建軍看清了,里面沒有鐘二花。事情往往這樣,孫建軍原來沒準備下水,一旦跳下水,就身不由己了。他看了看眼下的形勢,想憑借自己當水手時練出的好水性,把兩個陌生人救上岸。漂下來的兩個人影,一個靠近右岸,離他近一些;另一個靠近左岸,離他遠一些。他準備先救遠的那個,再救近的這個。當他揚起手臂往遠端劃去時,他身后響起凌亂的喊聲,很快又被河水淹沒了。
孫建軍的天賦是當廚子,不是當水手。事實很快證明,他對水里的情形判斷有誤。當他游到遠端,從后面抓住那個陌生男人的衣領(lǐng),回過頭,發(fā)現(xiàn)原來靠他更近的那個男人被一股濁浪卷下陡灘,一下子不見了。孫建軍知道,那個被河水卷走的男人已經(jīng)沒救了。
孫建軍花了半支煙的工夫,才把手里的男人拖回到岸邊。幾個候在河岸上的年輕人沖下來,把那個人接了過去。年輕人后面,老人們跟過來,他們漏掉孫建軍,把被救的人圍在中間,看年輕人從他嘴里倒黃水。
孫建軍來到人圈外,找到廚子用具,提著往上游走。到了麻將館,他看見圍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散開。過了漫水橋,又看見有人去架那個被救的人。等他登上山梁,進入竹林,他回過頭,看見幾個年輕人把被救的人送進了路邊的一輛小車。孫建軍看了一眼,開始下山。身后的景象一下子被山脊隔開,空中傳來布谷鳥悠遠的啼鳴。
孫建軍知道自己救了個強奸犯,是第二天村主任告訴他的。村主任是個退伍軍人,喜歡穿舊軍裝。他身上的迷彩服全是從官壩場上買回來的仿制品。仿制品不僅質(zhì)量不好,還愛縮水,洗過兩三次,衣服就比剛買時小兩個號。為了盡量與身材相當,村主任只得敞著懷,從來不扣衣扣。他見到孫建軍時,衣服就這樣敞著。
村主任說,孫建軍,你一個廚子,又是上門女婿,沒想到,你還蠻勇敢。
孫建軍說,我以為是鐘二花掉水里了。
村主任說,那倒沒關(guān)系,可惜的是,你救的是一個強奸犯。
孫建軍說,啥強奸犯?
村主任說,你救的那個家伙冒充石匠,在官壩鎮(zhèn)閑逛,不僅跟幾個留守婦女通奸,還強奸了兩個。派出所的警察盯他很久了,昨天有線索說,他要坐農(nóng)用車出逃,警察埋伏在麻將館里,準備等農(nóng)用車過了漫水橋再抓人。
孫建軍說,然后呢?
村主任說,然后你不都知道了嘛,你救了那個強奸犯。鎮(zhèn)長說了,雖然你救的是強奸犯,但不影響你做好事的行為。說實話,你真不該救那家伙,你該救王老師。
孫建軍說,哪個王老師?
村主任說,就是昨天淹死的那個人啊。王老師原來是村小的民辦老師,剛轉(zhuǎn)成公辦,高高興興去鎮(zhèn)上辦手續(xù),沒想到車翻了。在尋羊坪,三十歲以下的,無論男女,都是王老師的學(xué)生。有人說王老師當時離你最近,你沒救他,卻救了遠處的強奸犯。
孫建軍說,我不認識他們。
村主任說,也是,這事不能怪你。
農(nóng)用車翻下漫水橋不久,尋羊坪的槐花開了?;睒溟_花前,尋羊坪操辦了王老師的葬禮。辦葬禮時,孫建軍自告奮勇當主廚,按照他的性格,原本是要收工錢和豆腐的。鐘二花跟他打了一架,在他臉上抓了兩爪,留下兩道楓葉似的抓痕,他才答應(yīng)免費出任王老師葬禮的主廚。
辦完王老師的葬禮不久,官壩鎮(zhèn)政府大張旗鼓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懲處了違規(guī)載人的農(nóng)用車司機;第二件,就是召開表彰大會,授予孫建軍見義勇為稱號,發(fā)獎金和證書。在研究孫建軍符不符合救人英雄時,鎮(zhèn)長拍板說,怎么不符合?未必你要見義勇為者跳水前先搞搞清楚,落水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鎮(zhèn)長一錘定音,孫建軍成為官壩鎮(zhèn)第三個見義勇為的英雄。鎮(zhèn)上召開表彰會那天,村主任受鎮(zhèn)長之命,帶孫建軍到鎮(zhèn)上赴會。途中,孫建軍幾次想半途而廢,回去當廚子,讓村主任給拉住了。
受完表彰回到尋羊坪,孫建軍發(fā)現(xiàn),生活還像過去那樣風平浪靜。他的廚子生意越來越好,仿佛一切都過去了,再也沒人談?wù)撃菆鍪鹿?,也沒人質(zhì)疑他救人的事跡。孫建軍起早貪黑,在尋羊坪進進出出,快忘了自己是個見義勇為的英雄。
打破生活平靜的,是一條從外面?zhèn)鬟M來的消息。這條消息不是某個人帶回來的,而是作為社會新聞,由手機、廣播、電視在尋羊坪傳播開的。新聞?wù)f,孫建軍救的強奸犯宣判了,被判了十五年。這條消息一出現(xiàn),麻將館里打麻將的人就炸開了鍋。有人拍著麻將桌大聲說,媽的,判得太輕了,應(yīng)該判死刑。有人站出來反對說,現(xiàn)在強奸很少判死刑了,判十五年還比較合理,關(guān)鍵是老天爺已經(jīng)判了強奸犯死刑,硬讓孫建軍活生生給救回來了。
人們附和說,是的,孫建軍不下水屁事沒有。
對尋羊坪的議論,孫建軍沒聽見。他早出晚歸,一心一意當廚子。官壩鎮(zhèn)在外面打工的人掙了錢,喜歡鋪張在建新房上。他們春節(jié)動工,到了夏天,辦新房落成酒席的人家比較集中。為了請到孫建軍,人們老早就帶著煙酒來到尋羊坪,小心翼翼地請他賞光。孫建軍不是一個愛占便宜的人,他沒借機漲價,一天主廚的報酬還是兩百元錢和五塊豆腐。有人主動給他漲了兩塊豆腐,他謝絕了。
當玉米苗躥到半人高矮,人們的議論終于傳到孫建軍耳朵里。在他親耳聽到議論前,先感覺到了人們看他的眼光變了。過去,他跟尋羊坪的人不熟,人們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身上,里面滿是熱情,甚至暗含著關(guān)心的問詢?,F(xiàn)在,他跟尋羊坪的人熟悉了,他們的眼神卻油滑了,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些眼神像橡皮筋被突然斬斷了一樣,猛地從他身上抽走,彈回到主人的眼眶里。孫建軍為此困惑不已,他問鐘二花,鐘二花又扯到救人的事上。
鐘二花說,你該救王老師,不該救那個該死的家伙。
孫建軍說,我不認識他們啊。
鐘二花說,我還不知道你嗎?你本來誰都不想救,是因為聽錯了,以為我在水里,才跳到水里的。
自打?qū)O建軍從鐘二花嘴里聽到了人們的議論,他就不去琢磨人們眼神的變化了,反正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空時,他會回想自己救人的過程,怎么想都覺得自己在水里的決定是對的,可為什么結(jié)果會錯這么遠呢?孫建軍想不明白。
讓孫建軍想放棄鎮(zhèn)政府獎勵的,是王老師的父親。王老師被淹死后,他父親常常像野地里的一株植物,拄著拐杖,老態(tài)龍鐘地站在地頭,向遠處的公路眺望。孫建軍知道,他眺望的地方,正好是王老師即將赴任的官壩鎮(zhèn)公辦小學(xué)的方向。
以前,孫建軍出門當廚子,也能看見王老師的父親站在曠野地頭,但他沒往深處想。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連孫建軍自己都感覺到有些內(nèi)疚,他就不能裝作看不見了。從外面當廚子回來,按照孫建軍回家的路線,他過了漫水橋,應(yīng)該從坡地進入竹林,跟王老師的父親不打照面。這次,他改變了線路,從漫水橋頭爬上一道斜坡,來到王老師父親面前。孫建軍過去只從遠處看過王老師父親站在地頭的景象,沒啥感受。當他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王老師父親臉上掛滿了無心淌出的眼淚,像一株漆樹被人割開了傷口,身上滿是從傷口上流出的液體。
王老師父親的無聲哭泣刺激了孫建軍,他回到家,坐在屋檐下發(fā)呆。除了當廚子,孫建軍不是一個愛花費腦筋的人。老婆鐘二花見他像一只樹篼一動不動,奇怪地說,到家了不進屋,在外面發(fā)呆,當廚子放錯鹽巴啦?
孫建軍說,不是,我看見王老師的父親哭了。
鐘二花說,誰都知道他一天到晚哭啊。
孫建軍說,我覺得自己真救錯人了,鎮(zhèn)里的表揚我不能要,一想起我心里就發(fā)慌。
第二天,孫建軍推掉一個宴席,拿著證書和獎金,來到村主任家里。村主任家在漫水橋?qū)Π?,過麻將館,再過一片柑橘林,有一棟小磚樓,那就是村主任的家。孫建軍在路上想好了,跟套竹雞的人和照相師傅比起來,自己這個英雄當?shù)糜行├硖潯K幌胝急阋?,救人的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占了個大便宜。
孫建軍找到村主任時,村主任正披著迷彩服,指揮老婆給自己點眼藥水。村主任老婆膽小,看著村主任翻開的紅眼皮,捏著瓶子的手忍不住亂抖,搞得村主任臉上到處都是眼藥水。孫建軍把眼藥水接過來,順利地給村主任點上了。村主任很滿意,他閉著眼睛,像個面帶笑容的盲人說,你這個廚子手腳就是利索,點個眼藥水都不抖一下。有事?
孫建軍說,我想把這些東西退了。
村主任睜開眼睛,看見孫建軍手里的證書和裝獎金的信封,他臉上的皺紋抖了一下說,你啥意思?
孫建軍說,我救錯了人,不能要這個東西。
村主任說,你不要聽大家瞎說,政府這樣做自然有政府的道理。
孫建軍說,不關(guān)別人的事,是我自己覺得救錯了人。
村主任說,我給你反映一下。說完,他把迷彩服披正,掏出手機,撥打了鎮(zhèn)長的電話。村主任滿面笑容地重復(fù)了一遍孫建軍的意思,孫建軍聽不見鎮(zhèn)長怎么說,但他看見村主任臉上的笑容像蛻下的蛇皮,一點點僵硬。村主任似乎怕?lián)熑?,嘴里不斷地說,對,是廚子一個人的意思,我肯定,就是廚子一個人的意思。村主任說完,放下電話舒了口氣。
孫建軍說,鎮(zhèn)長怎么說?
村主任說,你真想聽嗎?鎮(zhèn)長說,是你的意思還是廚子的意思?你狗日的聽清楚,鎮(zhèn)政府表彰誰是慎重的,不是過家家。你告訴廚子,救了人就是救了人,沒有對錯,這個獎他必須得??催@樣子,你非當不可了。
孫建軍說,我真不想當。
村主任說,那我沒辦法,又不是我讓你當?shù)?,你只有去找?zhèn)長。
孫建軍對村主任讓他去找鎮(zhèn)長的提議感到為難。他沒跟領(lǐng)導(dǎo)打過交道,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他從村主任家出來,抱著證書過漫水橋,回家放好。現(xiàn)在有時間了,他想把推掉的宴席生意接過來,打電話過去,對方告訴他,已經(jīng)有別的廚子在幫忙操辦了。
失去的宴席仿佛某種信號,宣布孫建軍的廚子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以前,其他廚子很清閑,孫建軍忙得腳不沾地;現(xiàn)在掉過來了,孫建軍很清閑,其他廚子忙得腳不沾地。孫建軍以為其他廚子學(xué)會了連環(huán)灶,出門觀察了兩次,發(fā)現(xiàn)他們還是用的老辦法。為什么人們不找他了呢?老婆鐘二花一語中的,她說,你救錯人了。
在救人前,孫建軍生意不斷。他救人被表彰后,生意一落千丈,再沒人請他當廚子了。不僅尋羊坪的人不請他,別的地方也不請他了。整個官壩鎮(zhèn)仿佛串通一氣,只要他一出現(xiàn),辦酒席的人就像老鼠見到貓,一閃不見了。
孫建軍沒了廚子生意,整天閑在家,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名堂。村主任看不下去了,動員他出門打工,順便給他講了一通道理。村主任說,你知不知道,那個假石匠禍害的不光是尋羊坪,他禍害了官壩鎮(zhèn)好多人。受害者那么多的三親六戚,都不去吃你辦的酒席,你說,誰還敢請你辦酒席?你出門打工算了,等大家過了這道坎,再回來當廚子。
孫建軍說,可我就喜歡當廚子。
村主任說,沒人請你啊,怎么辦?
孫建軍說,如果政府下個文件,開個大會,宣布我救錯了人,把獎金和證書收回去,我就跟過去一樣,還能繼續(xù)當廚子。
村主任說,虧你想得出來。
孫建軍說,不信你試試。
村主任說,我怎么試?要試也得你自己試。
孫建軍決定試一試。到玉米掛須時,他來到鎮(zhèn)政府,希望領(lǐng)導(dǎo)收回榮譽,讓他再當普通人。孫建軍的本意是找鎮(zhèn)長,可鎮(zhèn)長早從村主任的電話里知道他要來,借機看望貧困戶,天不亮就躲到村里去了。孫建軍在鎮(zhèn)政府轉(zhuǎn)了一圈,見了幾個年輕人,他們輪番上陣,異口同聲地勸他不要謙虛。他們說,受表揚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也不是誰想不當就能不當?shù)摹?/p>
孫建軍一心想見鎮(zhèn)長,一天不行就再跑一天,反正當不成廚子了,有的是時間。沒來鎮(zhèn)政府前,他有些心虛,覺得政府的大門不好進。跑了兩次后,他像酒鬼上癮去酒館,天一亮就跑到鎮(zhèn)政府找鎮(zhèn)長。鎮(zhèn)長也會得到情報,讓人把他安排到接待室喝茶,好言相勸,自己則跑出去忙別的事。
如果說鎮(zhèn)長只是為了躲避孫建軍,也不太公平。他躲孫建軍不是躲孫建軍這個人,而是躲他提出的要求。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孫建軍的行為都該受到表揚,鎮(zhèn)政府沒有收回稱號的道理。更麻煩的地方還在于,那個廚子不僅要求鎮(zhèn)政府收回稱號,還想當然地要求鎮(zhèn)政府下個文件,證明他救錯了人。為什么要出這個證明呢?孫建軍給接待他的工作人員講得很清楚,他可以憑借這張證明,繼續(xù)回去當廚子。
除了孫建軍,沒人明白證明他救錯人和當廚子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更想不明白。孫建軍跑的次數(shù)多了,有人覺得他腦子有問題;有人不這樣看,覺得他腦子倒沒問題,只是謙虛過了頭,有些矯情。每當看見他進入鎮(zhèn)政府大門,就有人悄悄給鎮(zhèn)長打電話,報告他尋羊坪的廚子又來矯情了。
斷斷續(xù)續(xù)跑了一個月,尋羊坪的玉米快黃熟了,得挖間種的洋芋。孫建軍一門心思到鎮(zhèn)政府找人,比當廚子還花時間,根本顧不上家里,地里只有鐘二花一個人忙碌。鐘二花雖有點斜眼,長得也秀氣。不要以為秀氣的女人脾氣好,鐘二花性子急,喜歡動手。只要動手,就用爪子撓人。從小到大,她先撓鐘大花,后撓孫建軍。她愛撓人,不是說她像瘋子,見人就撓。鐘二花只有被惹急了才撓人?,F(xiàn)在她就被惹急了。
孫建軍不出門當廚子,也不下地干活,鐘二花以為他借口到鎮(zhèn)里是躲清閑,就忍不住想撓他。孫建軍長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又當過水手,鐘二花白天撓他,基本不可能,只能打晚上的主意。等孫建軍睡著了,她突然發(fā)癲,伸出貓爪子一樣的手指,在他身上刨上一道。孫建軍驚醒過來,她沒事人似的,假裝熟睡,扯起細微的鼾聲。孫建軍心知肚明,知道老婆找他出氣,可他太喜歡當廚子了,如果不把這件事情搞下來,他覺得整個人生都沒奔頭。孫建軍忍辱負重,天天帶著撓痕到鎮(zhèn)政府,讓人很同情。
僵持局面出現(xiàn)轉(zhuǎn)機,村主任功不可沒。那天孫建軍從鎮(zhèn)上回來,沒回家,而是提著一瓶酒到了村主任家。他邊走邊喝,等他見到村主任,已經(jīng)醉得差不多了,還沒說上話,孫建軍像個受了委屈的娃兒,放開嗓子哭了起來。
村主任被孫建軍哭動心了,答應(yīng)幫他找鎮(zhèn)長說說情。第二天,孫建軍沒忘喝醉酒時村主任的承諾,他跑到村主任家,看著主任披著迷彩服出門,才回來幫鐘二花挖洋芋。鐘二花奇怪孫建軍為啥不出門,聽了他的解釋,她認為村主任騙他,說不定躲到什么地方打牌去了。孫建軍不同意鐘二花的看法,他認為村主任一定找鎮(zhèn)長去了。村主任確實找鎮(zhèn)長去了。鎮(zhèn)長見披著迷彩服的村主任氣呼呼的,他說,你氣呼呼的給誰看?
村主任說,你把廚子的稱號取消算了,那個狗日的說不把事情搞清楚,他不僅干不了廚子,連打工的心情都沒有。
鎮(zhèn)長說,怎么搞清楚?
村主任說,你開個大會,宣布廚子救錯了人,假裝把他的證書和獎金收了。要不然,官壩鎮(zhèn)明年能多一戶貧困戶,你自己看著辦。
鎮(zhèn)長說,行不行?。?/p>
村主任說,你不試怎么知道?
尋羊坪的群眾大會是收完玉米后召開的。為了不影響秋收,鎮(zhèn)政府把時間往后拖了大半個月,消息很早就放出來了,地點在麻將館外面的河灘上。收到開會通知,孫建軍不再去鎮(zhèn)里了,盡管還沒人請他當廚子,但他準備進城打工,到城市的餐館當廚子。
開會那天,天氣炎熱,孫建軍四處張羅,主動到麻將館借桌椅板凳,吆喝人們到河灘開會。在家的留守老人全被喊來了,老人們不是很積極,一部分人躲在麻將館里,另一部分人躲在遠處的樹蔭下。鄰近會場的桌子前,只有孫建軍和村主任兩個人。鐘二花先去桌子下面坐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天氣實在太熱了,她也退到了樹蔭里。
鎮(zhèn)長看人差不多了,站到用作主席臺的桌子后面,講了一大通話。他從農(nóng)用車翻下漫水橋那場事故說起,肯定了尋羊坪人的見義勇為。又說到孫建軍很謙虛,他跳到水里,一心想救一個好人,但他招駙馬時間太短,對尋羊坪的人不熟悉,無意中救了一個壞人,于是他提出來,不愿意接受表揚。經(jīng)鎮(zhèn)政府慎重研究決定,按照孫建軍本人意愿,收回對他的表彰和獎金,為這場事故徹底畫上句號,今后誰也不許追究。
鎮(zhèn)長站在太陽下講得不短,他沒明說孫建軍救錯了人,意思是那個意思。鎮(zhèn)長講完,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把孫建軍帶到桌子后面,很慎重地收走了他手里的證書和獎金。如果桌子后面算主席臺,這是孫建軍第二次上主席臺。由于他對這件事情盼了很久,上臺時腳步急迫多了。
收走了榮譽和獎金,孫建軍被人們冷落的命運并沒有好轉(zhuǎn),村主任把它歸結(jié)為人們還沒緩過氣來。在村主任動員下,孫建軍不再堅持待在尋羊坪了,他收拾起行李,準備進城打工。臨行前的晚上,吃過晚飯,鐘二花坐在椅子上,像個布娃娃。她說,我給你說個事。
孫建軍說,啥事?
鐘二花說,我說了你不要反悔。
孫建軍說,我不反悔。
鐘二花說,鎮(zhèn)政府把你的證書收走了,為啥大家還是不喊你去當廚子?
孫建軍說,他們沒緩過勁來。
鐘二花說,不是他們沒緩過勁來,是他們根本沒想緩過來。大家知道鎮(zhèn)政府收證書是假的,專門做給你看的。證書和獎金還在村主任家里,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
孫建軍說,你怎么知道?
鐘二花說,村主任說的。
第二天,初秋的太陽升上山崗,鋒利如矛的光線迅速刺入樹林的肋間,在陰影處留下一條條顫抖的白光。孫建軍說話算數(shù),沒有反悔,堅持進城打工。他走出家門,翻過山崗,穿過竹林,從漫水橋上過了小河。秋天河水消退,漫水橋露出橋身,奔騰的河水從行人腳下的橋孔里呼嘯而過,像一匹匹縱起身子的野獸。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