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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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敏是市婦聯(lián)的副主任,熱熱鬧鬧地干了大半輩子的婦女工作,雖近花甲之年,但心態(tài)好,保養(yǎng)得也很不錯,除了血壓有點高,身體其他方面并無大恙。同一辦公樓里有老干部局,老干部局下面設有老干部活動中心,武敏已踅摸好了,那里面書法班、唱歌班、舞蹈班啥班都有;活動中心還組織夕陽紅旅游專線,針對老年人特點開展旅游活動,春秋兩季非?;鸨N涿魧@些信息了解得很到位,就等著半年后一紙“休書”到手,便開辟新戰(zhàn)場,打造自己的第二個春天了!
女兒的一個電話將母親的美好計劃瞬間化為泡影。
女兒是武敏的心尖兒,也是武敏的驕傲。當年武敏雖然只考取了個???,但是女兒卻在二十幾年后實實在在地考到了北大,并本碩連讀,畢業(yè)后留京在一家外企工作。女兒學業(yè)優(yōu)秀,顏值也不差,從中學時身旁就不缺追求者,但女兒在這件事上處理得很好,從沒影響到自己的學業(yè)。到了學業(yè)有成,該立業(yè)時,女兒也處了對象,領證結婚。這些都沒讓武敏兩口子操啥心。女婿是女兒的學長,博士后,雖然有些小不滿意,但大體上很優(yōu)秀,武敏兩口子倒也沒更多的挑剔。
婚后三年,女兒一直沒懷孕,這不禁讓武敏有些揪心。武敏是做婦女工作的,她知道,雖然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大齡未婚、大齡不育比比皆是,但她更清楚,從生理的角度,女孩子生育拖得太晚,對大人和嬰兒的健康都不太有利,這一點大城市小城市是沒有差別的。
這下好了,女兒在電話里告訴她,懷孕了,并且是自然懷孕,而非試管嬰兒啥的,這讓做母親的心里一塊懸石落了地。武敏推算了一下,預產期與自己退下來的時間剛好吻合,腳前腳后。武敏就說,回家來生吧,雖然醫(yī)院沒有北京的好,但媽和市里的婦嬰醫(yī)院很熟,關鍵是方便。女兒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回到媽媽身邊,心有底。
女兒接著強調,心有底的不僅是生小孩時在母親身邊,更有底的還是將來小孩的養(yǎng)育也在母親身旁。武敏的心里一忽閃,當下一句很時髦的話就蹦出來:女兒生,姥姥養(yǎng),奶奶一邊來欣賞。
武敏話未落地,女兒在那邊就笑彎了腰,脆脆的笑聲透過話筒震得武敏的耳膜直刺癢。武敏將電話移開些,心里略一躊躇,對女兒說,生小孩,休產假期間都在家里,由媽來照顧??墒悄闵习嗔耍@寶寶可得帶走!
女兒說,行,我休完產假上班,寶寶就交給我婆婆帶。不過你將來再見到小外孫,恐怕喊你姥姥都聽不懂。
武敏無語。她知道女兒說的是氣話,可也不是氣話。這句話還是當時女兒搞對象時武敏提醒女兒的,現(xiàn)在反倒讓女兒一字不差地拿來當做武器對付她。
女兒的對象是湘西大山里走出的“鳳凰男”,高考時的地區(qū)狀元,但家里條件實在是不敢恭維,這也是當時武敏夫婦不滿意之處。其實武敏對親家的要求并不苛刻,不求攀高枝,門當戶對最好,稍微差一些,只要是正經人家,衣食無憂也可。
武敏的親家是正經人家那是一點瑕疵都沒有,湘西大山里世世輩輩的老農民,樸實無華得能掉土渣。老兩口一生一世土里刨食,出大山的時候都不多。武敏聽了女兒的介紹,感覺有點低于底線,可女兒卻不以為意,還不無自豪地為未來的公婆辯解,說二老雖沒啥文化,更無錢財?shù)匚?,但能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并且還能培養(yǎng)出高考狀元,北大的高材生,想來祖宗的基因和素質都不差。
當呱呱啼叫的外孫女從女兒的肚子里被提溜出來(剖宮產),武敏心中的所有小計較都煙消灰滅,只有歡喜的份兒了。
三天后,女兒從產房直接轉到月子中心。依武敏的意思,去什么月子中心,一個月下來好幾萬塊呢!可女兒說,她和老公商量妥了,能將孩子生在家里,養(yǎng)在家里,給父母增添如此多的麻煩,已經是大恩難報了!所以在這件事上,能花錢解決的問題,盡量花錢解決,在經濟上,特別是在身體和精力上,盡量減輕父母的負擔。
月子中心花的錢倒是價有所值。母嬰被奉為上帝,24小時全方位料理,武敏老兩口只落下每天看望的份兒??粗涿粝沧套痰男δ槪畠禾嵝?,這個月,媽媽唯一的任務就是盡快物色落實一個保姆,要24小時的那種。
找一個24小時的保姆,這個難不倒武敏。要知道,武敏這輩子干的就是婦聯(lián),因工作關系,她和許多家政、月嫂、再就業(yè)服務中心啥的都很熟。不出三天,武敏就給女兒拿出了三位備選。
按推薦方的意思,是讓武敏選其中的一個金牌保姆,不僅資深,而且很搶手,一般的人家還請不去,是因為武主任的關系才特意給開了后門。但女兒卻沒領這個情,而是從中挑了一位叫小萬的阿姨。小萬阿姨四十多歲的年紀,家里有一個兒子剛剛去外地上大學。本來小萬與老公開了一個棋牌室,每月忙忙碌碌也能得個三千五千的。但自打兒子上學后,家里的支出明顯漸漲。小萬就想,與其兩口子在一塊尿摻屎,屎摻尿的,倒不如自己出來干點別的。小萬算計了一下,自己出來單做,最不濟也能有三四千的收入,棋牌室可以再找個幫忙的,一個月也就一千五百塊的工資,里外里還是能多賺個兩千塊左右。
其實小萬還有一個小心思,只不過沒跟老公說。開麻將館的,都能遇到這種情況,有時人手不夠“三缺一”,就得頂上去湊個手,人手齊了再主動撤下來,在旁邊遞遞煙,上上水啥的,中午還得給玩客們預備飯,總之,賺的就是個辛苦錢??尚∪f的老公是個缺心眼的,有時“三缺一”,人家一招呼就屁顛屁顛地上局了。上局倒無所謂,可是來人了,他也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打開了癮,殺紅了眼,反主為客,你說氣人不氣人!打就打唄,可牌藝還不精,每玩必輸,越輸越不下桌,將好不容易賺的幾個辛苦錢全禿嚕出去了。
小萬就想,有我在,他就有靠頭,這回我出去,人家是小工,他是老板,想必會長點心,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于是小萬抽出了身,自己報了個培訓班,專攻育兒嫂這一行。
女兒從月子中心回家,小萬阿姨就來家里正式上班了。經過十余天的磨合和觀察,武敏母女倆對這個小萬阿姨都很滿意??偟膩碚f,小萬有愛心,也有責任心,手腳也勤快,對小寶寶呵護有加,一點不用別人操心。
有一次,母女聊天,就說起了挑選保姆這件事。武敏說女兒挑小萬阿姨還真是蒙對了。女兒說,我這還真不是蒙的。這之前,我上網做了許多功課,還在微信里和許多閨蜜聊過這事。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讓我別迷信什么經驗資歷啥的,有時候這東西會起反作用。她們還給我舉了不少例子。比如,我的一個姐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但這寶寶非常鬧,不好帶,接連累走了幾個保姆。后來花高價雇了個金牌保姆,別說,到她手里,這孩子就乖得很了。過去,最頭疼的就是到點不睡覺,可算哄睡了,沒多大工夫就醒,不是瞪著眼睛嚎就是睜著眼睛淘,整個一個吵夜郎,將大人折騰得人困馬乏。可不出三天,孩子就被這保姆捋順得規(guī)規(guī)矩矩,到點睡,到點還不情愿醒呢。
大家都很佩服,說不愧是金牌,不愧拿大錢,到底有絕招!我那姐們就多了個心眼,心想她到底用啥法子制服了自家這個桀驁不馴的吵夜郎呢?
最后,謎底揭穿——真是絕招,一般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絕招!這保姆給孩子喂奶的時候蔫不唧地將少許安眠藥末摻進去,你說這孩子能不老老實實地睡覺嗎?
武敏睜大眼,腦海里驀地就回放出網上流傳的保姆背地里虐待小孩的視頻圖景,遂咬咬牙,對女兒說,要不咱不請保姆了,由你老媽自個帶吧。
女兒搖頭,我說的這個也是個別現(xiàn)象,絕大多數(shù)還是好的。我之所以選小萬阿姨,就是看中了她沒資歷,初入道,一張紙,白白凈凈。說到底,帶孩子也不是啥高難技術活,主要還是要有愛心,有耐性。一般這個年紀的女性,都生過養(yǎng)過,都有母愛的天性,只要心思端正,沒有帶不好的。
武敏不禁有些啞然,自己眼里長不大的女兒,說話辦事卻是如此的老道,真是讓自己這個干了大半輩子婦女工作的老婦聯(lián)刮目相看。
說話打嘮的,就到了女兒休完產假回北京上班的時候了。女兒走之前又到家政市場給母親請了個鐘點工,中午管做一頓飯,另帶收拾房間。武敏搖手說不用。女兒說,這段時間大的小的已經將媽媽拖累得夠嗆了。我先前之所以沒找做飯的,也是想在家里跟媽媽多膩乎?,F(xiàn)在我給你找個鐘點工,能讓你在我走后有限度地解放出來。這樣,你中午就不用忙著做飯、收拾家務啥的,可以到外面走一走,去老年大學圓你的書法夢啦!
武敏的眼淚窩子就洇了,哽咽著說,還是女兒好,是媽貼心的小棉襖。女兒給媽拭淚,說,還是爹媽好糊弄,為了下一代,整個把自我都毀了;給上丁點兒好,就啥都忘了。說完,自己也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來武敏家做保姆,對小萬的確是一件很合算的事情。不單經濟上多了幾千塊錢的收入,生活方式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過去開麻將館,就跟戲文《沙家浜》里阿慶嫂唱的那樣,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吃的是開口的飯,打交道的對象也是雜七雜八啥人都有。贏錢的樂呵,輸錢的就不爽,不管樂呵的還是不爽的,你都得一視同仁,都得見面三分笑。每天煙熏火燎的不說,吃喝拉撒都沒個準點,得瞅著人家的空去解決。有時遇到輸不起的,贏得嗨的,半夜三更了,還不下桌。你不僅得陪著,還得給預備夜宵。
可做保姆就不同了。帶孩子是細活,剛開始有些生疏,手忙腳亂,但時間長了,摸到規(guī)律,也就好調理了。雖說是24小時保姆,但孩子小,每天睡覺的時間就占一半,其實還不止一半。娃娃很乖,一顰一笑都很逗人喜歡,即便是啼哭,也不那么招人心煩,比跟那些雜七雜八的麻將客打交道要強得多。再加之,主人家人口清凈,武敏兩口子都是知識分子出身的干部,對人尊重,又不顯生分,小萬帶孩子單住樓上的一個大房間,還真沒啥不舒心不滿意的。
要說稍有不滿意之處,就是不能?;丶铱纯?。當初進戶時,按行規(guī)是每周休一天,外加法定節(jié)假日。東家對這一點應該說是很寬厚的。武大姐說,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萬一遇著啥急事,你該張嘴就張嘴。小萬聽這話心里熱乎乎的,但小萬明白,熱乎歸熱乎,人家越如此,你越不能蹬鼻子上臉。
其實小萬倒不是多戀家。自打兒子上了大學,家里只剩下老公一個。夫妻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早就是左手和右手的感覺了。但小萬還是心有牽掛。她畢竟是女人,擔心自己不在,老公的吃穿成問題。老公平常吃飯就馬馬虎虎,這會兒更加糊弄了;自己一走,麻將館的生意靠他一個人打理,能不能吃得消;再有就是沒有自己在眼前盯著,老公會不會不顧生意,由著自個的性子每天賴在桌上過麻將癮……
每到休息日,小萬都急火火地回家。幾個星期過去,小萬的心就定了。她擔心的情況不僅沒出現(xiàn),老公的精神頭還很好,小頭小臉捯飭得利利索索的,并且麻將館的生意反倒比她走之前更紅火了!
小萬心下美滋滋的,晚上就有所表示,抱著老公纏綿不撒手,倒把老公整得有些不適應,臊她,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過去還不信,今個看真格不假!小萬伸腳就蹬老公的小肚子,說你沒勁透了,這叫小別勝新婚。
一晃,小萬阿姨在武敏家上崗八個月了,出來進去的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員。小寶寶也由嗷嗷待哺的“炕倒”出落成四爪朝下滿地爬的小調皮了。武敏不拂女兒的好意,在老年大學報了書法課,主攻硬筆書法和毛筆字。此外,她還報了形體舞蹈,一來為塑形,二來也是健身。武敏有個心愿未了,那就是將來孩子大了,回到北京,她還要圓旅游夢。所以現(xiàn)在必須得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
一次,武敏從老年大學放學回家,進家門就感到缺了點啥。每回放學,還沒進屋,小萬阿姨就會抱著寶貝外孫女倚在門口迎接,小寶貝也會扎煞著小手嘟著小嘴讓姥姥抱??山裉祜埐硕级松献懒?,也沒見小萬阿姨抱孩子下來。武敏家住的是躍層的房子,保姆和孩子住樓上。武敏就上樓去叫。她以為或許孩子中午困了,小萬正哄娃兒睡覺。
武敏放輕腳步輕輕推開門,門內的情景讓她一下愣住了。屋內很凌亂,小外孫女的玩具撒滿了一地,孩子歪在小萬阿姨的腿上睡著了。小萬臉朝著門,直呆呆的,不知在尋思啥,有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淌到了鼻翼兩側。
武敏正驚訝著,小萬回過神來,忙用手擦去淚水。武敏想開口問,又將到口的話憋回去了,只是說,吃飯了,快下樓吃飯!
吃飯時,小萬明顯不在狀態(tài)。平時小萬食欲好,加之武敏家的伙食也不錯,小萬一頓能吃一大碗飯。單看她吃飯的樣子就很享受。有時武敏羨慕她的好胃口,小萬就笑,說自己沒心沒肺,上輩兒是餓死鬼托生的。可今個,小萬只盛了一淺碗,吃幾口就撂下了。
武敏感覺事情有點嚴重,連素常雷打不動的午睡都免了,急著想找小萬聊聊。
沒等武敏找小萬,小萬卻主動來找她了。小萬一張口,就說,武姐,你抓緊物色新保姆,我恐怕干不長了!
武敏說,咋了,是待遇上有想法?
小萬說,武姐你想哪去了,你給的在咱這片,也算到頂了。
武敏說,那就是身體不舒服?
小萬又搖搖頭。
武敏詫異,也有些著急,不為這,不為那的,總得有個原因呀!
小萬眼圈紅了,姐,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我真不好意思出口。
也就是武敏的女兒回北京那時候,小萬隱隱感覺有點不對勁。說句到家話,熬生活的貧賤夫妻,在房事上雖沒啥講究,但也是單調枯燥的日子里不可或缺的調味品和滑潤劑。過去,兩口子開麻將館,日夜顛倒,黑白不分,加之身旁還有個半大兒子,這點性事雖沒斷,但真就成了有一搭無一搭了。自打到武敏家做育兒保姆,生活變規(guī)律了,兩口子的性事反倒迎來了第二春。特別對小萬來講,說句沒羞沒臊的話,每次回家,都像小孩過節(jié)似的懷著很大的企盼。
可這些日子,小萬感覺老公有點不對勁。雖沒啥大的異樣,卻能從些微細小的方面察覺出來。比如,每次的親熱,小萬都好似如沐春風,但老公那邊卻總有點心不在焉,準確說是不像過去那么上心,有敷衍的意思。老公雖年近五旬,但體格還是很強壯的,在這件事上不僅熱衷,還有些霸蠻。有時一次過后,心有不甘,隔會兒還能弄個小回潮??山鼇矶M宮的情況不僅絕跡,連頭一遭也是氣喘吁吁,頗有力不從心之感。
都說,女人心細,其實小萬卻是個粗心人,但再粗的心,也能察覺出男人的不一樣。
小萬也替自己排解過,可能是歲數(shù)問題,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這個年歲不降反升,男人正好相反;可能身子疲倦,麻將館的壓力在他一個人身上,閑心就少了。這么一想,心就不那么鬧騰了,可剛壓下去,不一會,卻又浮騰起來。
那一日,小萬有個好姐妹過生日,招了好多閨蜜,讓小萬說啥必須過去。小萬想去,但這天不是休息日。正電話交涉著,可巧被武敏聽到了。武敏說,既然是好姐妹,你就調個休。小萬見武敏說得誠懇,也就應了。
晚餐氣氛不錯,姐妹們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沒嗨夠,又到歌廳唱歌。以往這樣的場合,小萬都是不長待的,點個卯就走,可今個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別的原因,反正是沒走。沒走不說,還摟著話筒不放手,一首接一首地唱,整個一麥霸。
唱著唱著,小萬突然感覺心潮翻涌,也不知為啥就魂不守舍起來。勉強唱完一曲,見旁邊的人沒注意,便悄悄地拎包溜出歌廳。小萬家離歌廳不遠,就沒打車,自個晃晃悠悠往回走。拐進家門的胡同,看到麻將館已打了烊,自家的兩扇窗戶黑魆魆的。小萬有些納悶,自個往常休息日時,都會提早告知老公,老公就會有意無意地早些打烊??山駛€調休,沒來得及告訴他,咋就散場這樣早呢?
武敏在婦聯(lián)干了大半輩子,此類老公出軌的事聽說過無數(shù)次,也參與處理過無數(shù)次。待小萬的情緒稍微平復些,武敏又重復問道,你確定是你家麻將館雇的那女工?小萬無比肯定地點頭,沒錯,那叫哥哥的聲音再過八輩子我也聽不錯,也就是她能喊出那么不要臉的浪聲!
武敏說,既然如此,這官司他就輸定了。按照法律規(guī)定,過錯方是你老公,這樣在離婚雙方分割財產時,他就沒得便宜占。
小萬聽武敏說這話,沒顯出半點高興的神色,卻半晌無語。見武敏疑惑的眼神,小萬說,武姐,我心里很亂,眼下真不知該咋辦!說著,眼淚就順眼窩流出來。
那晚小萬站在門前想,既然老公睡下了,就別再麻煩他開門了。正翻包找鑰匙,就聽屋里有動靜。先是靠窗的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吱嘎聲,帶動窗欞都發(fā)出簌簌的共鳴,接著女人的呻喚高一聲低一調地隔窗傳出來,直透耳鼓。小萬不禁熱血上涌,顧不得掏鑰匙,抬腳就要踹門。正在這時候,包里的手機驟然響起,那鈴聲在午夜分外響亮刺耳。小萬被驚得一抖,抬起的腿不由得也就放下了。與此同時,屋內的床震和女人的呻吟頓時消匿。偌大的夜空,只有那鈴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兀自響著,震得屋內外的人心都打顫。
小萬遲疑片刻,本能地走開一步,接電話。電話是小萬那過生日的姐妹打來的。唱著歌,就發(fā)現(xiàn)小萬沒了,幾個姐妹起哄,說小萬不夠意思。于是就給小萬打電話,一是興師問罪,二是招她回來。小萬在電話里哼哈敷衍了幾句。她自然不能再回去,但也就這接電話的短短幾分鐘,讓小萬上沖的熱血有了回流,斷片的頭腦稍許冷靜。她朝屋內狠狠啐了一口。
那一晚,小萬成了這個城市無家可歸的人,像那些身邊竄來竄去的流浪貓一樣,在大街小巷里游蕩。
武敏默然,小萬的猶疑與無助似乎被武敏讀懂了。從表面看,是驟然而至的電話沖斷了一場恩斷情傷的爆發(fā),從另一個角度衡量,又何嘗不是天意,抑或就是小萬內心深處的選項呢?武敏反復權衡許久,對小萬說,姐覺得你當時的做法是聰明的。如果你不管不顧地踹門沖進去,那事情就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了。冷靜分析一下,你老公應該算激情犯錯,倆人之間也不一定有多深的感情。眼下正處在關鍵階段,估計你老公也在惶恐之中。你拉他一把或推他一下,會造成他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
小萬低頭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抬起頭恨恨地說,他犯賤,他和騷女人勾搭,難道還讓我去求他?
武敏嘆口氣,我們都是女人,要懂得事情的利害,可不能因為這口氣壞了大局。你這邊稍一撒手,那邊馬上就會主動貼上去。要知道,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下崗獨身中年婦女呀!
小萬哭道,讓她貼吧,也不是啥值錢貨!
武敏說,你這是氣話。姐長你幾歲,這些年又在婦聯(lián)工作。說句到家話,一開始,姐也很氣憤,第一反應就是幫你出頭出氣。可你的沉默讓我明白了你的態(tài)度——其實,你和老公的感情并未完全破裂,最關鍵的是你倆還有一個有出息的孩子。你能舍得兒子放假回家看到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嗎?
小萬被武敏擊中了軟肋,伏下身,嗚嗚痛哭不止。
幾天后,武敏又物色了一個新保姆,讓小萬辭工回家了。小萬帶了寶寶整整八個月,臨走時,抱著小寶寶不忍撒手,眼里溢滿淚水。武敏理解小萬,別說一個小人,即便是養(yǎng)個小貓小狗,這么長時間也會有感情的。
武敏撫著小萬的肩說,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女人辭掉。不要將事情說破,就說你這頭和主人家有些不愉快,人家不讓干了。你倆還照過去那樣,該咋過咋過。等事情消停了,你再小火燒他不遲。
小萬哽咽,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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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新保姆讓武敏費了頗多心思。第一,她還是信奉女兒的原則,找新不找老;第二,吸取小萬阿姨的教訓,對家庭背景的篩選極嚴。
新保姆小楊阿姨家住離市里不遠的農村,比小萬略小幾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外地上護校,小女兒十歲,在家里由奶奶照看,上鄉(xiāng)小學三年級。小楊的老公常年在外打工,跟隨一家工程隊在省城蓋房。
武敏其實最看重的還是小楊老公的情況。他在外務工已有幾年,媳婦在家或是出來做事對兩口子的關系并無實際上的影響。且武敏和小楊閑聊時也側面了解到,這些年兩口子感情基本穩(wěn)定,這次小楊出來,也是與老公商量妥的。
一眨眼,小楊進戶也仨月有余了。這期間,小寶寶雖有更換保姆的不適,但畢竟是小孩子,哭過、鬧過也就過去了。小楊生養(yǎng)過兩個女兒,在帶孩子方面心得更多一些,雖在育兒理論上不是長項,但實際做起來似乎更得心應手。
冬去春來,小寶寶快一周歲了,可以用小車推著在小區(qū)內外曬曬太陽,吹吹春風了。
那一日是周日,也是小楊的休息日,吃過中飯,小寶寶在屋里就待不住了,用小手比劃著要上外面去。武敏看看窗外,暖陽高照,地氣上升,春風習習,一派萬物復蘇的景象,便給小寶寶披了件風衣,讓老公陪著一道去遛彎。
武敏的老公在市委黨校上班,今天在家休息。按說黨校的教師也享受高校待遇,平日里除了上課和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都是不坐班的。但武敏的老公屬“雙肩挑”那種,除了是教師,還是行政副校長。校里有規(guī)定,領導班子成員要每天上班,這一點又和黨政機關相同。
武敏已經退休小一年了,可同為縣級領導的老公卻還在上班。這主要是因為武敏的老公比武敏小一歲,嚴格按生日論,要小一歲零幾個月。
武敏住的小區(qū)叫紫荊小區(qū),小區(qū)內靜謐晴和,楊柳枝隨風搖擺,一簇一簇的紫荊花含苞待放,有的在春風的吹彈下已露出了嬌羞的花蕊。
倆人推著小寶寶在小區(qū)里轉。寶寶一到外面就興奮,咿咿呀呀地舞動著小手亂比劃。小家伙已經長了六顆牙,間或也能蹦出一兩個詞語,一顰一笑,正是好玩的年歲。兩個大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遇到小區(qū)內熟悉的人,就停下來,多說幾句;不太熟的,就點個頭,遞個笑臉就過去了。
走了一圈,小寶寶似乎對小區(qū)內的景致產生了厭煩,扎煞著小手往大門外比劃,小身子也繃足了勁往院外探。兩口子拗不過,就將車子推出小區(qū)院外。
外面的世界較之院內豐富多彩一些,小寶寶安靜多了,只是眼睛更加不夠用,兩只黑葡萄珠一會瞅這一會望那的。
武敏的老公雖不是北大畢業(yè),但也就讀于省內的一所綜合性大學,畢業(yè)后分在黨校教理論課,平素就愛鉆研點問題啥的。這會兒推著寶寶在小區(qū)外走了一圈,老公突發(fā)感慨,讓武敏看。武敏問看啥?老公說,這一來外面,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你注意沒?武敏一面將小寶寶的風衣扣解開,一面說,想說啥就說,我可不像你 ,閑心臘腸的。
老公說,我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外面遛狗的比遛小孩的還多。我剛才數(shù)了一數(shù),我們這一路上共遇到五個推車遛小孩的,可牽著抱著遛小狗的倒有十六個。
經老公這么一說,武敏也感覺出來了。她說,可不,現(xiàn)在的人都拿小狗當小孩來養(yǎng)。
老公嘆口氣,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乍一看,好像是個體的喜好,但大而觀之就很不正常。有機會,我真得積累素材做點研究,最好是寫一篇這方面的論文。
武敏嗔他,小題大做,杞人憂天!其實,答案很簡單,一是精力,二是經濟。你想,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多不容易!就拿咱家寶寶來說,出生在醫(yī)院三天就是小一萬;月子中心一個月下來兩萬五。本來正價兩萬八,因我在婦聯(lián)的緣故,和那兒混個臉熟,給面子饒了我三千。到家后我估了個毛數(shù),每月不花不花的也不少于一個數(shù)。
老公問,一千?
武敏翻個白眼,留著你那一千吧。武敏掰著指頭跟他算,每月光保姆就是四千五,中午做飯的鐘點工是一千二,加上每天的奶粉、尿不濕等雜七雜八的,這還不算閨女兩口子隔個禮拜來回跑的車腳路費錢!
老公一吐舌頭,半天沒縮回去。
半晌,他嘴里咕噥道,讓你這么一說,一般人家還真養(yǎng)不起。就拿你我來說,在這個城市里也都算不大不小的官了,兩個人的收入加起來也才剛夠寶寶的開銷。想了想,老公又說,不過咱家是個特例,不具有典型性。也趕上閨女女婿在北京掙得多,不見得家家養(yǎng)孩子都如此,有些能省還是要省的。
武敏拿眼瞪他,省啥?不用尿不濕,改用褯子尿布,你來洗?奶粉不喝,喝米湯?閨女不回來看孩子能行?
老公被武敏一連串的詰問噎得面紅耳赤,囁嚅著嘴唇辯解,那起碼保姆和鐘點工還是能省的吧?這就占了花銷的大半拉呢!
武敏說,那是,不請保姆的也有,那就靠老爹老媽舍出老命來唄!我單位就有一個姐們,兒子賺得少,沒舍得雇保姆,只能將老媽舍出來。前幾天,我去看她,都有點認不出了。人瘦得脫了形不說,把多年的老腰病也累犯了,直不起腰,趴在地上咬牙和孫子滾。這情景,真讓人睜不開眼呀!
老公說,你說的這情況也是特例,大多數(shù)還是樂在其中的。
武敏就膈應他,反正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稀罕了,就抱一會;煩了,就一推六二五。哪天你給我?guī)б粋€月試試,這四千五,我讓閨女給你,額外我再給你加四千。
老公忙擺手,我可不成,我不是還沒退呢嘛!
武敏跟上一句,那就先把這話撂這兒,你啥時退,咱啥時辭退保姆。
老公假裝沒聽見,愣沒敢接這個茬。
遛了一大圈,回到了小區(qū)門口。本來車里的小寶寶被正午的暖陽一照,有些昏昏欲睡了,可不知為啥,突然一激靈,張開眼,扎煞起小手就往前比劃,嘴里還嗷嗷歡叫。武敏隨著寶寶的眼神一看,原來是保姆小楊站在門衛(wèi)室的門前,旁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
武敏一怔,小楊是今天早起走的,按理應該是明天早晨回來。又一轉念,或許是周日帶著小女兒進城,正午來家里打個尖,歇個腳也未嘗不可。
武敏就把這娘倆往屋里讓,并張羅著點心水果啥的給小女孩。小女孩怯怯的樣子,將身子藏在媽媽的身后。
小楊嘆口氣,從武敏那兒接過孩子。小寶寶本來就困了,這會兒讓楊阿姨在懷里拍了拍,搖一搖就睡下了。小楊安頓好小寶寶,又拿幾塊點心給女兒,讓她邊吃邊去樓上照看著小妹妹。
武敏的老公已經回自己的寢室小憩了,屋內,只余小楊和武敏兩個。小楊臉色戚然,跟武敏說,武姐,你抓緊物色新保姆,我恐怕干不長了!
武敏說,咋了,是待遇上有想法?
小楊說,武姐你想哪去了,你給的在咱這片,也算到頂了。
武敏說,那就是身體不舒服?
小楊又搖搖頭。
武敏詫異,也有些著急,不為這,不為那的,總得有個原因呀!
小楊眼圈紅了,姐,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我真不好意思出口。
武敏心一凜,暗道,莫非又是小萬第二?
小楊回家的時候,本來是歡天喜地的。武敏剛給結完當月的工錢,整四千五百元。小楊捂著幾十張百元大票美滋滋的,心內又有些酸楚。現(xiàn)如今干點啥都比種地強,想想自個前幾年頭不梳臉不洗的,忙活一整年,到頭來都不如如今一個月的收入!不禁有些后悔出來晚了。
小楊坐班車到家后已是上午十點多了。進了門,小楊也沒敢歇著,一周就那么一天休息,家里要料理的事情多著呢。先是看小女兒的作業(yè),馬馬虎虎不如以前,小楊心里就有點亂,趕忙找婆母問。婆母說,倒也沒看出有啥變化,就是近些天不愿說話,有時在外瘋的時間長,但回家來也知道做作業(yè)。
小楊的婆母七十多歲了,眼神又不濟,每天忙三頓飯,還養(yǎng)著幾只雞,兩頭豬,拉扯著孫女,夠不易的了。小楊也沒說啥,就把一個禮拜一家人攢下的臟衣服拿來洗。這時小女兒從外面回來了。
一進院門,小楊就感覺哪兒有點不對頭。小女兒倒是穿得齊嶄嶄的,頭臉也沒磕著碰著,但小楊是做母親的,一眼就覺察出異樣。待小女兒走到身邊,小楊的心咯噔一下——女兒走道不對勁。像小女兒這個年紀,走起路來沒個正形,不是三竄就是兩跳的,要么就是跑跑顛顛??蛇@個姑娘不知為何,幾日不見變成了淑女,小步緊倒騰,有點一步一步往前挨的樣子。
小楊將手里正洗的衣裳扔進盆里,拉起女兒的手就進了東屋。
待小楊軟硬兼施,恩威并用,從小女兒口中問出了原委,整個人像被五雷轟頂,立時蒙圈了!
小楊家的村東頭住著一個老光棍腿子,整日里不務正業(yè),靠低保和撿破爛外加偷雞摸狗為生。別看這老家伙人活得窩囊,可色心卻不小,沒本事正兒八經地找成年女人,就把狗爪子伸向了村里家長不在身邊的小女孩子,用糖果、爆米花等小恩小惠和威脅恐嚇等手段讓女孩子就范。
武敏義憤填膺。這種留守兒童的遭遇,武敏過去在婦聯(lián)時沒少遇到,也幫助過許多無助的家庭通過法律武器找回了尊嚴和應有的權利。雖然她現(xiàn)在退休了,但那種職責感和浩然正氣還在心中縈繞。
武敏說,這事你跟姐說就對了。明天一上班,我就帶你去婦聯(lián),找律師,一定讓這惡魔受到應有的懲罰。
小楊聽罷,仍舊臉色戚然。過了一會兒,小楊說,我看了女兒的下身,又紅又腫的,充血很厲害。我女兒說,老犢子是用手指摳的,不是用那東西……
武敏沉吟,如果是這樣,雖不算是奸污幼女,但猥褻罪也不輕。
小楊目光灼灼,咬牙切齒地問,能槍斃不?
武敏避開小楊灼灼的目光,低聲說,那倒不至于,不過……
我不想經官。
武敏一怔。
小楊說,姐,我不是一個怕事的人。你不知道,當我聽到女兒的事時,我第一反應是去廚房找菜刀。我要砍了那老東西,即便砍不死他,也要卸掉他一扇膀子,剁掉他幾根爪子!
可是當我遇到女兒那驚恐的眼神時,我就有點醒過來了。我死活無所謂,可是這事假如讓屯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了,我的閨女還咋活人?她還是個孩子,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呀!
我將菜刀扔在地上,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想了又想,頭都想炸了。這事,假如經了官,能要下那老犢子的命,我也就認了;可光讓他坐幾年牢,搭上我女兒一生的名譽,不值呀!這事我也不能跟孩子她爸講,她爸那火爆脾氣,準會找他拼命。
思前想后,我是想打掉牙齒咽下這口氣,可這口氣頂在心口,實在難咽吶!
武敏深深運了口氣,然后緩緩吐了出來。別說是孩子的親生母親,任何人聽到這種事情都恨不得親手撓他個滿臉花。真相就在那兒明擺著,可正義卻得不到伸張,這個禽獸不如的惡棍不受到應有的嚴懲,著實讓人咽不下這口惡氣!
同樣作為女人和母親的武敏,對小楊此刻的無奈與絕望有著切膚的理解和體驗,縱然有一萬個不甘,但武敏不能違逆小楊的選擇??粗钅菑埍煌纯嗪徒^望扭曲的臉,武敏開導她,有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作惡多端是要遭天譴的,這狗東西將來絕沒好下場。
小楊點頭,又搖搖頭。武敏還想說點啥,可作為一個曾經的領導干部,為婦女兒童權益忙乎了大半輩子的老婦聯(lián),此刻卻只能自欺欺人地把對罪孽的懲處推給并不存在的“老天”,這不僅讓她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并且還蒙受著不比孩子母親輕一些的沉重恥辱。
第二天一大早,武敏就出去了,午飯前才回來。 匆匆吃過中飯,武敏將小楊叫到自己的房間。武敏問小楊,你下步打算咋辦?小楊兩眼茫然地瞅著武敏,囁嚅著說,從眼下開始,我得守著我女兒,寸步不離。我不能再為了賺錢將女兒留在家里。我現(xiàn)在好懊惱呀!
武敏說,你這樣不行。你啥也不干時時刻刻守著她,即便暫時能讓女兒躲開那惡棍的魔爪,但是環(huán)境依舊,孩子仍舊生活在夢魘之中,這樣對孩子心靈的恢復和今后的成長都很不利。
小楊哭起來,昨晚我一夜沒睡,可也沒想出啥好辦法來。
武敏說,昨晚我也一宿沒睡好,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眼下義憤填膺和悲天憫人都代替不了問題的解決。當務之急,是必須幫助孩子盡快從事件的陰影里解脫出來,最好是去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學習和生活。這樣吧,你帶孩子去省城。
小楊眼里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她搖頭,姐,我何嘗沒想過?這牛郎織女的日子我早受夠了!可是,他一個打工的,哪有本事養(yǎng)活我倆?
武敏說,你不用他養(yǎng)活。你可以在那里找份保姆的工作。省城那邊的行市應當比我們這里還要火,掙得也要高些。
小楊眼里現(xiàn)出一絲渴望,但隨即面露難色。
武敏知道小楊心里想啥,便寬慰她,我知道你擔心小女兒讀書,還有人地兩生能否找到工作。這個我已經幫你想好了辦法。
武敏一大早出去就是去了市婦聯(lián)。她記得過去省婦聯(lián)曾聯(lián)手勞動就業(yè)部門在全省開展過幫助外地打工群體解難救困工作,其中的重要內容就是協(xié)調外來婦女就業(yè)和解決隨身子女就學問題。
七天后,武敏將小楊母女送出家門。
武敏將一張寫著字的紙條揣進小楊的衣兜,囑咐她,到省里后,就打這個電話。那是我省婦聯(lián)的一個好姐妹,我跟她說你是我的親戚。
小楊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拎著裝滿衣物的箱子,兩手騰不開,只顧點頭,眼淚像兩條小溪往外涌。
武敏又說,你不要和孩子她爸說起孩子的事,只說到省城同他團聚。等孩子入了學,你也找到了工作,就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小楊的淚水順著下頦滴落到地上。
武敏還想說什么,可自己的眼圈也紅了。
3
遭遇了這么多的事,在是否再請保姆的問題上,的確讓武敏有點怯手了。武敏一度暗下決心不再找了,自己帶吧??蓻]幾天,就有點扛不住了,身心俱疲不說,沒有了規(guī)律的作息,武敏像霜打的茄秧一樣,整個泄了精氣神,最要命的是腦袋開始混漿漿的,腦瓜筋還一脹一脹地蹦。武敏知道,這是血壓不穩(wěn)的癥狀。于是武敏開始有些害怕,也真正體會到做保姆的不容易,感慨先前花出去的錢還是價有所值的。
恰逢此時,武敏的朋友,市育兒培訓中心主任給武敏推薦了第三個保姆人選。
這個保姆既沒有老公需要照顧(守寡多年),身邊更無子女拖累(一個兒子正讀大學)。這就從根本上杜絕了前兩個保姆存在的隱患。最讓武敏滿意的是,這個人選先前做過幼兒教師,既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也懂些幼兒心理。眼下,小寶寶快滿周歲了,能在地上踉踉蹌蹌地行走,嘴里也能時不時單音節(jié)地蹦出“爸”“媽”等字眼。更為重要的是,這小家伙雖然嘴里還說不出囫圇話,但眼神和表情乃至肢體動作都能表達自己的欲望與想法。大人有時能看懂,有時就讀不出,讀不懂時往往鬧得大人小人都著急。所以,武敏感覺,往后的育兒,不光是滿足于吃飽睡好,隨著寶寶的長大,幼兒教育也應逐漸提到日程上來。和前兩個保姆相比,這個恰恰具有這方面的優(yōu)勢。
這第三個保姆叫徐玉娟,她一來上班就顯示出與前兩個保姆的不同來。比如在稱謂上她不讓人喊她徐阿姨,而是喊她徐老師。她給出的理由是,雖然眼下寶寶還小,不一定弄得懂阿姨和老師之間有啥區(qū)別,但這個烙印必須先給孩子幼小的心靈打上。將來大了,再慢慢讓她悟懂。
武敏連連點頭說好。盡管她也并未悟出叫阿姨與叫老師到底有啥差別,但還是立馬響應。眼下寶寶小,還叫不出來,自己就帶頭執(zhí)行,并且讓老公也這樣叫。老公教了一輩子課,這老師的稱謂可是他的專利,現(xiàn)在讓他跟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保姆叫老師,還真有些拗口,但一是老婆逼得緊,二是眼下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改變,只能屈身俯就,一口一個小徐老師小徐老師地叫著。武敏糾正他,徐老師就是徐老師,前面何必加上一個“小”?老公就辯解,雖然加個小,卻不是貶低,其實是尊稱。但凡女子,特別是人到中年,都希望青春常在,我稱其為小徐,就是說她很年輕的意思。其實老公的第二層意思沒說——這樣叫,在心理上為自己保持了一道尊嚴的底線。他在黨校時,貴為副校長,又是正高級教授,對比自己輩分低,又是下屬的女同志都這樣叫,既顯得親切,又保有領導對下屬的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武敏的老公姓劉,劉教授或劉副校長目前也到了六十周歲,從黨校的位置上退下來,跟武敏一樣正式做了“寓公”。所不同的是,武敏退休后,又在老年大學當起了學生,上課圓夢;而劉教授一輩子做的就是教師,不可能再去回爐當學生,于是一頭扎在屋內,足不出戶地修煉起來。當然,劉教授足不出戶并不等于閑著無事,他的日子也很充實,每天基本三件事:讀書寫作;鍛煉身體;逗外孫女。
老公在家,武敏除了騰出更多的時間練習書法,跳舞健身,還可以小試身手,間或抽出時間來提前圓自己的旅游夢。剛開始不敢遠走,一日游;逐漸加碼到二、三日游;后來不過癮,又見自己不在家期間一切如常,便一咬牙報了個一走一周的大團。
那一日,武敏旅游回來,正是中午時分。這個時辰應該是小寶寶午睡的時間,她就自己輕輕拿鑰匙開了門。按行程武敏本來是后天才回來的,但走到第五天頭上遇到了變化。因南邊暴雨,多地發(fā)生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火車和汽車都暫時停運,飛機也停飛了。導游和領隊一商量,考慮安全起見,決定就地返回,余下的兩天行程酌情給大家退款。
武敏進大廳,見大廳里沒人,就想在廚房悄默鴉靜地做碗面墊墊肚子,然后也睡上一覺??蛇@隔輩人就是賤,五六天沒見到小寶寶了,心里刺癢癢地難受,于是不顧小餓小困,順著樓梯上了二樓。武敏是想先看一眼寶寶,然后再解決自己的饑困問題。
小丫蛋趴在自己的小床里睡得正香,小屁股撅多高,一丁點淑女樣沒有。武敏不禁照小屁屁拍一掌,當然是象征性的,之后不覺“咦”了一聲,保姆小徐老師哪去了呢?
小徐老師略帶嬌憨的笑聲從隔壁的房間傳過來。
這笑聲一定是顧忌小寶寶在睡覺,因而壓得很低很低,但在武敏聽起來卻是那樣的孟浪,如此的放肆。
隔壁,是老公劉教授的書房。
劉教授與小徐老師雖在一個屋檐下,但很長時間都保持著一種“禮貌相處,授受不親”的狀態(tài)。兩個人的熟稔與升溫,源自劉教授的一句話。
平時雖也低頭不見抬頭見,但各忙各的,加之屋子大,房間多,倒也沒啥不便。但吃飯的時候是一定要碰面的。中午那頓飯因有做飯的保姆同在,所以三個大人加一個小孩,氣氛就顯得自然和融洽些;而到了晚餐那頓,武敏如不在,就剩下劉教授和小徐老師帶著小寶寶。兩個大人大多是扒拉兩口中午剩下的飯菜,便匆匆離席。時間久了,小徐老師和老劉教授不免有意無意地找些話茬,沖淡兩人在一起的冷場和尷尬。
此話一出,小徐老師便不再爭辯。她低下頭,思慮一會,然后說,你趕我走,劉教授可知道?武敏鼻子哼一聲,算是回答。小徐老師說,既然他不知情,那我等劉教授回來再走不遲。武敏一怔,譏笑道,告別就不用了吧,何況他自己的賬還沒算清楚,即便回來也救不了你。小徐老師也一聲冷笑,你說得對,作為原配老婆你有賬找他算,我作為第三方,自然也有賬要算。
武敏咦了一聲,你啥意思?
啥意思?小徐老師眼圈紅了。我是一個守了十多年寡的寡婦,這些年自討生活,基本心如止水,雖也有小是小非,但從無緋聞。到你家后,是劉教授以文學為引子,先亂我心,后沾我身,讓我淪為不守婦道之人。我與他這一場,飯沒多吃過一口,錢沒花過他一分,總不能事情敗露,他作為男子漢大丈夫拍屁股走人,面都不露一個,反讓我這小女子來背黑鍋吧?
小徐老師擺擺手,不讓武敏插話。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倆都是有身份的人,可我弱女子是爛命一條。如果這事處理不公,我是不會就這樣從你家光身退出的。我會去婦聯(lián),那是專門為婦女討權益的地方。對了,我咋還忘了,武姐你就是從婦聯(lián)主任崗位上退下來的。如果婦聯(lián)礙于你的面子不管,我就去找能管得住你們的地方,我去找紀檢委,如果他們也不管,我就往上找……
武敏瞠目結舌,突然感覺腦袋嗡嗡作響,熱血上沖,只看到小徐老師的嘴在頻繁地翕動,可說啥卻一句也聽不清。她強挺著穩(wěn)住身子,沒讓自己倒下去。
第二天,武敏起得很遲,早飯也沒吃就出去了?;貋砗笪涿魪街眮淼叫⌒炖蠋煹姆块g,將一張銀行卡交給小徐老師,說,這里面有三萬塊錢。看著小徐老師詫異的表情,武敏補上一句,我昨天晚上一宿沒合眼。我想了又想,你的話有一定道理。我一生都做婦女工作,在這件事上,我光考慮自己是受害方了。
小徐老師有點不知所措。武敏接著說,你可以先不走,老劉再有三天就回來了。你和他的賬,你跟他算,我不再干涉。這錢是武姐自己的意思,跟老劉沒關系,卡號的密碼是小寶寶的生日。
下午兩點,小寶寶睡醒,小徐老師用奶瓶給她喂足了水,然后又換了身新衣服。捯飭得干干凈凈的小寶寶鮮艷奪目,煞是稀罕人。小徐老師抱著寶寶親了又親,然后敲開了武敏臥室的門。
武敏正頭暈,窩在床上似睡似醒的,見小徐老師抱著寶寶立在自己的床頭,一下子愣怔了。
小徐老師將寶寶放在武敏的懷里,說,我走了,真有些舍不得。
武敏搞不清小徐老師嘴里的舍不得是指小寶寶還是劉教授,抑或兼而有之。正疑惑間,小徐老師拎著自己的包就出了門。臨出門,還回頭朝武敏和小寶寶揚揚手。
小徐老師走后第三天,劉教授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家。這三日里,武敏拖著混漿漿的頭和軟塌塌的身子,強咬牙照料小寶寶。寶寶在姥姥的照拂下安逸如常,可武敏在老公的旅行包放到大廳地上的當口,一下子癱倒了。
劉教授不啻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趕緊叫救護車。武敏被送往急救室,劉教授等在外面如熱鍋上的螞蟻。
武敏從搶救室推出來,就被直接送往ICU。醫(yī)生告訴劉教授,病人平日血壓高,可能是受到了強刺激或累著了,導致急性腦出血。雖然目前出血點基本止住了,但恢復還要有一個過程。劉教授急切地追問,預后能恢復到啥程度?醫(yī)生沉吟,這不好說,治療很重要,患者自身的治愈力更重要,但不管如何,今后患者都必須好生靜養(yǎng),不能累著氣著,更不可背負絲毫的壓力。
說著話,女兒兩口子進了醫(yī)院。兩人是接到父親的電話從北京開車一路狂奔過來的。女兒沒等汽車停穩(wěn)就下車往醫(yī)院里闖,女婿一面停好車一面嘴里嘟噥著,這一路凈超速了,估計我那12分都不夠扣的。
有了女兒女婿兩個生力軍,劉教授總算六神找到了主。女婿待了三天,單位一遍遍來電話,就先走了。
女兒坐在武敏的床邊,問父親,我媽平時血壓有點高,但一貫控制得挺好的,咋說犯就犯還這么嚴重呢?劉教授一怔,瞅著女兒的臉沒吱聲。女兒又問,那個小徐老師帶寶寶挺好的,咋說不干就走了呢?劉教授又是一怔,囁嚅著嘴唇半晌也沒說出句囫圇話,只是臉色愈發(fā)難看了。
好在女兒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母親身上,并沒有將心里的疑問進一步尋根究底,劉教授的窘迫才稍許有了些緩解。
女兒替母親掖掖被角,又抬手將輸液的速度調了調,說,一晃我也來好幾天了,頂多再能待十天八天的。劉教授點點頭,都有工作,理解。女兒嘆口氣,不管咋說,我媽這場病也是由寶寶引起的,我這回走,就把寶寶帶回北京。劉教授說,帶回去,咋辦呢?女兒說,咋辦也得辦。不行就先讓寶寶爺奶照看著。劉教授點點頭,隨即面有疑慮,她爺奶行嗎?女兒說,當然不如住姥家,但眼下你倆都自顧不暇,也只能如此了。實在不行,就找個保姆。劉教授嘆口氣,算是認可了。
女兒瞅瞅母親臃腫的臉,又看看父親憔悴的臉,說我走之前,當務之急是為我媽找一個保姆,要不時間長了,會把你也搭上。
劉教授未置可否,床那邊卻傳來含混的話聲。父女循聲望去,那聲音又不見了。兩人正驚詫著,那聲音復又出現(xiàn),側耳細聽,這次要清晰得多,就發(fā)自躺在床上的武敏嘴里。
不請保姆。這是武敏醒來說的第一句話,雖然聽起來還略顯含混,但那口氣不容置疑。
女兒急忙握住母親的手,兩行熱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劉教授長吁一口氣,連連應答,不請不請,不請保姆。
三個月后,正是天涼好個秋的時節(jié),紫荊小區(qū)的住戶經常會看到這一幕:每當秋陽高照,正是一天最暖意的時光,總會有一輛輪椅緩緩推出來。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老嫗,推車的是一位老頭。暖陽照在公母倆那稀疏的白發(fā)上,輪椅走走停停,兩人都不言語,就那么靜悄悄地看風將樹葉一片一片吹落地上。
偶爾有熟人走過,會關切地搭幾句話,臨走就說,一個人實在照顧不過來,請個保姆吧!那老頭忙歉然地擺手,然后彎下腰身給輪椅上的老伴掖掖被風吹開的毛巾被,小聲叨念,不請保姆。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