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詩歌在“文”和“質”間能保持均衡，“清”與“厚”的均衡則是其具體表現(xiàn)之一。簡而言之，其既能做到文辭上的樸素純潔，又能做到內(nèi)蘊上的厚重豐富。

一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說，“清”與“厚”實質上涉及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觀中的“文”與“質”這一對基本概念?！墩撜Z·雍也》中便曾以“文質”論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的內(nèi)蘊勝過言辭，就會顯得粗野，如果一個人的言辭勝過了內(nèi)蘊，就會顯得虛浮，而這些都是因“文”和“質”的不均衡造成的，只有“文”“質”比例恰當，才能成為君子。從辯證法的角度看，不僅是人，幾乎任何事物都存在“文”和“質”均衡的問題。在中國古典詩歌藝術中，“文”和“質”的均衡問題則主要表現(xiàn)為辭采和內(nèi)蘊的矛盾，而“清”與“厚”在王維詩歌中共存，正體現(xiàn)出“文”和“質”對立統(tǒng)一的一面。

“清”本指“澄水之貌”（許慎《說文解字》），即水安靜無雜質的樣子，引申到詩中，當指詩的語言樸素、情境寧靜、感情純潔?！扒濉边@個概念說的是“文”，其效果多體現(xiàn)于辭采方面;“厚”指詩的內(nèi)涵厚重豐富，說的是“質”，也就是詩歌的內(nèi)蘊。應該注意到，“清”和“厚”這兩個概念常呈現(xiàn)出對立的態(tài)勢。學者蔣寅在《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一文中指出，“清”的“負價”部分正是“厚”的反面——單薄，也就是說，“清”和“厚”是對立的。那么，為何在古典詩歌中“清”者易“薄”呢？這個問題得從“清”的本義出發(fā)來理解，許慎《說文解字》釋“清”為“澄水之貌”，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在清澈的水中，其他物體便不好隱匿藏身了。如果將其引申到文學作品中，詩歌呈現(xiàn)出“清”的特質，便意味著其在語言的組織上比較簡單，情境的營造上比較安靜，情感的表達上比較平緩。在這些條件的共同作用下，在詩中表達豐富的意義和情感便成了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這也是“清”者易“薄”的原因。

王維詩歌中“文”與“質”的均衡之美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即為“清而厚”。這在批評史上有不少依據(jù)。賀貽孫在《詩筏》中比較王維和孟浩然的詩作，說：“浩然情景悠然……然終不能出王范圍內(nèi)者，王厚于孟故也。”其間做了一個比喻：“吾嘗譬之，王如一輪秋月，碧天似洗;而孟則江月一色，蕩漾空明。雖同此月，而孟所得者特其光影耳?！辟R貽孫指出，雖然王孟之詩都有“清”的特征，但是王詩清而厚，孟詩輕而薄。清人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序》中稱贊王維詩歌時也提到“孟格清而薄”。反過來看，王維的詩自然是“清而厚”了。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錢起詩，通過對比也指出了王詩清而厚的特點：“仲文五古仿佛右丞，而清秀彌甚。然右丞所以高出者，能沖和，能渾厚也?！彼J為錢起詩中“清秀”的特質不減王維，而王維的詩之所以高出錢起一籌，便是因為能“渾厚”。蘇軾也曾在《王維吳道子畫》一詩中評價王維的詩畫：“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焙螢椤扒迩叶亍?？蔣寅在《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一文中即指出“敦即厚義”，“清且敦”即“清且厚”。

二

王維是怎么做到“清而厚”的呢？試看《贈裴十迪》一詩。

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

澹然望遠空，如意方支頤。

春風動百草，蘭蕙生我籬。

曖曖日暖閨，田家來致詞。

欣欣春還皋，淡淡水生陂。

桃李雖未開，荑萼滿芳枝。

請君理還策，敢告將農(nóng)時。

對于這首詩，張謙宜《絸齋詩談》評價道：“汁清味厚，此加料鯉血湯也?！睂τ谝煌膈庺~湯來說，外在的汁是“文”，內(nèi)在的味是“質”，“汁清味厚”正點出了王詩“清而厚”的文質均衡之美。

這首詩用詞造句多借鑒陶淵明，“風景日夕佳”似出自“山氣日夕佳”（《飲酒》其五）;“與君賦新詩”應該出自“登高賦新詩”（《移居》其二）;“田家來致詞”則是概括《歸去來兮辭》的“農(nóng)夫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之語意。同陶詩一樣，這首詩在語言上樸素自然，幾乎全部采用口語主謂結構，不事雕琢。所以，從語言的角度來說，它沒有復雜的成分，可謂“清”。此詩采取的意象無非風日花草、水木農(nóng)人，環(huán)境簡單純粹，寧靜自然。所以，從內(nèi)容的角度來說，它也沒有繁雜的地方，亦可謂“清”。詩歌的后半段寫田家致詞的內(nèi)容，先是描述出萬物生長的欣欣之貌，再以謙辭恭送詩人，透露出欣喜誠懇的情意。所以，從感情的角度來說，它也十分純粹，仍可謂“清”。

那怎么理解其“味厚”呢？首先，從人物來看，此詩能夠以外寫內(nèi)。“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憋L景漸佳便寄詩友人，體現(xiàn)出二人的深厚情誼以及共同的風雅情操?！板Ｈ煌h空，如意方支頤?！薄巴h空”“支頤”的動作則體現(xiàn)出詩人閑逸的心理和高遠的情志?！疤m蕙生我籬”點出作者以香草為鄰，“蘭蕙”象征詩人高潔的品性。后半部分“曖曖日暖閨，田家來致詞”“請君理還策，敢告將農(nóng)時”幾句，從農(nóng)人自然樸素的言語中反襯出詩人隨和親切的形象及其與農(nóng)人間的和諧關系。其次，從景物來說，詩人以生動的筆觸摹寫了春風、草木、春水、芳枝等事物，表現(xiàn)春回田園、風和景媚的情味。景的“情味”加入到人的“情味”中，自然使詩更具厚味。

再看《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一詩。

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人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

趙昌平評此詩道：“詩境幽邃清深……蘇軾以‘清且敦評王維詩（見《王維吳道子畫》），當于此等處領悟?！边@首詩同《贈裴十迪》一樣，從語言、內(nèi)容和情感上都比較簡單純粹，具備“清”的特質。同時，它也具有“厚”味。

此詩首句不說呂逸人居處在哪，而是先引入“桃源”的典故，如此一來，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景色——“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此乃一層味;“桃花源”又隱隱表現(xiàn)出呂逸人世外高人的風范，此乃另一層味。

“到門不敢題凡鳥”反用《世說新語·簡傲》中一則典故：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嵇康之兄）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p>

此處用典有三層味：詩人拜訪呂逸人，猶似呂安拜訪嵇康，突出了作者對呂逸人的尊敬和仰慕，此為一層;詩人用這個典故，暗示呂逸人家人也像嵇喜招待呂安一樣對王維進行了接待，此處說明當天情況，以不寫為寫，此為一層;“不敢題凡鳥”，暗示呂逸人的家人不俗，進一步表現(xiàn)出對隱者家風的贊許，此乃旁敲側擊之法，又是一層。三層滋味疊加，詩中之“質”不可謂不厚。

“看竹何須問主人”一句則暗用《晉書·王徽之傳》的典故：

“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灑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罩阋源速p之，盡歡而去。”

此處用典也有三層味：詩人以王徽之自比，暗示出自己隨性落拓的性格特征，此為一層;詩句從“看竹”入筆，暗示出對方庭院高潔雅致，此為一層;“何須問主人”在典故的原意上有了微妙的偏移。在原典中，身為士大夫的主人為了得到王徽之的“問”，甚至不惜閉門冒犯。而此詩中，主人并不執(zhí)著于見客，更不介意賓客在自己家中隨意行事，故客人看竹無須問主人。這進一步贊揚了呂逸人自在無為、心無執(zhí)念的隱士精神。

“閉門著書多歲月”一方面贊嘆隱士鍥而不舍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不遇”的原因——隱者心無雜念，閉門著書，以致于無心會客。而“種松皆坐老龍鱗”則有更深一層的象征意味，松樹象征的是正直樸素的品格，而龍則象征著尊貴的身份和出眾的能力。所以，最后一句不僅以松樹表皮之老寫出隱士隱居的時間很久，也再次通過“松”和“龍”的象征意義對隱士表示了崇敬之情。

通過分析不難看出，這首詩雖然在文辭上簡單樸素，但通過用典、象征、婉曲等文學技巧使得詩中的意義變得豐富。這些意義疊加在一起，構成了“厚”的內(nèi)涵，這內(nèi)涵也就是本文所說的“質”。

不止以上兩例，“清而厚”的特征在王詩中普遍存在。尤其是在《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送纂毋潛落第還鄉(xiāng)》《送楊長史赴果州》《送楊少府貶郴州》等贈別詩，《青溪》《終南別業(yè)》《韋侍郎山居》《淇上即事田園》等山水田園詩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詩人在語言樸素、情境寧靜、感情純潔的前提下，運用了象征、婉曲、用典等手法，給詩歌醞釀了無窮的厚味。

（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

基金項目：本文系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校級科研項目“王維詩歌中‘文與‘質的均衡之美”（項目編號：KYB2018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焦?。?980-），男，廣西桂林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學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