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食堂化終于過去,我們堡子很快恢復元氣,娃娃如雨后春筍般降生。村里的果樹就那么寥寥幾棵,結(jié)的果子不夠小孩塞牙縫。
隊上準備建個果園。但良田不能占用,又沒有合適的山地,村民苦悶很久。
后來,有人提議:堡子頭上的那片墳地,茅草遍地,狼蟲出沒,耗子游蕩。土墳無人照管,也沒有掃過墓的痕跡,干脆蕩平做果園。有人強烈反對,說挖墳掘墓,要折壽的。
建果園的事僵持起來。
公社書記聽說,下來給大家開會,他說:“既然是無主墳,平了做果園,誰來罵人?人死如燈滅,不如一捧土,未必還有鬼來罵你們。是孩子的成長重要,還是被人罵的面子重要?你們考慮好了早點回話,過幾天公社就要從外地拉來一些果樹苗,要就趕快報名,我們好定數(shù)量?!?/p>
哪家不想吃梨呢?第二天,眾人就帶上鋤頭、釘耙、砍刀,三下五除二,挖掉茅草,砍倒灌木,蕩平土墳,平整出一大塊果園地。
幾天后,果園地種上甜梨樹和酸梨樹,甜梨有水冬瓜、蒼溪梨、饃饃梨、鴨梨。隊上專門安排一個懂種植技術(shù)的社員管理,隊上的牛糞、豬糞被人大擔小桶地往梨園挑,幾年后,梨樹枝繁葉茂,長大掛果。
梨園四面靠秧田,進出有通道。林子大了,啥鳥都有,看見誘人的梨子,自制力差的難免要偷。為了看護這些金貴的梨子,才到六月,梨子半大還在泛青時,園中三個進出口就請來三個“忠誠衛(wèi)士”。梨樹上拴著鐵絲,鐵絲上掛著可以滑動的狗鏈子。園中一旦有風吹草動,狗兒就會順著撲過去。除了狗兒保衛(wèi),隊上又在梨園的最高處修建一個四處開孔的兩層碉樓,樓頂安著探照燈。看園人透過碉樓的小窗戶,俯瞰整個園地,發(fā)現(xiàn)異常,探照燈照過去,恍如白晝,偷梨人無處遁形。
看梨園是個搶手的活路,好多社員都想干。但管護梨園需要技術(shù),更需要人品,不是想干就能干的。看園子的大多是退下來的隊長,他們都是生產(chǎn)隊的能人,值得社員信賴。
風吹落下的梨子畢竟有限,堡子里的小孩太多,吃不過癮,個個都眼巴巴瞅著梨樹上汁水飽滿搖搖晃晃的梨子,希望它們早日變黃、下樹、進口。其實不止是娃娃們眼饞,堡子里的大人也都扳起指頭,數(shù)著日子。
驚喜的日子終于到來,隊長的哨音響徹堡子,急促,快活。
篾匠們先到堡子中間的竹園砍下十幾根慈竹,消去痂節(jié),砍破竹尖,在頂端編好碗口大的竹簍。其他男人挑上籮篼,婦孺帶上提篼,傾巢而出,爭先恐后,涌向梨園。
看園子的狗早就撤退,攔路的籬笆也已搬開。陽光照耀著梨園,散發(fā)著喜悅的光彩。
摘梨的這天破除平日的規(guī)矩,每個人都可以自由任性地吃梨。娃娃學孫悟空樣在梨園這里摘一個,那里啃一口;掉牙的老人把梨子摔成幾瓣,似豬八戒囫圇吞棗;淑女們精挑細選,細嚼慢咽,汁水濃甜。
牙幫嚼酸,肚皮吃飽,摘梨的戰(zhàn)斗終于打響。
低處用手摘,高處用竹簍,年輕人似猿猴般上樹,老年人伸手接籃,七手八腳,半天工夫,樹上的果子全部下樹,裝滿渴望的籮筐,最后被挑到堡子里的辦公室過秤計量,按照人頭平均分配。
我家人多,分到兩筐。母親把梨子挑選出來,酸梨全部放進泡菜壇,最好的甜梨送一些給外隊的親戚,剩下放水缸中儲藏,籮筐中再留一些,任隨我們幾姊妹自由自在地吃拿。
隊上摘梨這天不可能摘得干干凈凈,高處總有幾個漏網(wǎng)之梨。家中的梨子吃完,一些娃娃跑到梨園地毯式搜索。想吃樹上的剩梨真不容易,樹葉上有辣毛蟲,叮在皮膚上火烙似的痛。吃一口梨,流一滴淚,這是難免的。治辣蟲痛,孕婦的奶水最善,我母親領我去討過一次,幸好管用。
梨園靠近碉樓的地方還有一團荊棘,叢生搖曳,長著黃泡。荊棘看樣子應該是野生,不像家種,家種的一般種在路邊作為籬笆。成熟的時候,這叢黃泡的刺葉下結(jié)滿黃燦燦的果子,飄著果香,很是誘人。每次路過,我都想去采摘,但園子的狗總在附近逡巡,只能望泡興嘆。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梨園的進口有塊空地,是生產(chǎn)隊堆積肥料的地方。肥料堆積如山,牛糞、馬糞、豬糞以及家禽糞,這些都是好糞,更多的卻是冶煉廠搬來的礦渣。那個時候還沒有化肥,所以為莊稼集肥也是生產(chǎn)隊的一項勞動,找來的肥料,按斤頭折算工分。滿堡子的人,男女老少都在到處尋肥料,為了等候一泡牛屎,有人提著箢篼跟在牛屁股后面走一兩公里。大家都在集肥,僧多粥少,就連柏油路邊的草皮也在劫難逃,被當成肥料厚厚鏟走一層。有人看見衛(wèi)生院對面的鐵工廠排放的尾礦黢黑,也說是肥料,揮起鋤頭就往背筐里挖。礦渣到底是不是肥料,大家搞不清楚,反正它最好找,堆積在工廠背后的高坎邊,大人背,娃娃也背。有人心急,把剛出鍋不久的尾礦鏟進背篼,走著走著,背脊越來越熱,后背突然升騰起煙霧,背篼起火燃燒。
梨園的另外一頭有個空壩,壩子上建著一個大糞池,池面上漂著牛糞。牛糞上長著鍋巴草,牽連不斷地長,半人多高,幾乎覆蓋整個池子。大風吹來,或竹竿輕推,它也會在池里游弋。路過的時候,我總愛在邊上站一會兒,有種想到草上踩踩的沖動。印象中,草都長在土中,即便是水草也有根與土相連,眼前的草卻長在糞水上,我有點費解了,覺得神奇。我猜糞團上的種子從何而來:難道是牛糞自帶?鳥兒啄來?是大風的杰作,還是看梨園人丟的?遐想許久,我仍想不明白。
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梨園也拿出來承包,馬家包了三年,據(jù)說賺了幾千塊錢。他家承包期滿后,我慫恿父親也去競爭。父親搖搖頭,說梨樹已老,產(chǎn)量不高。我家沒有當成園主,我失望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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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廖建華(1970-),男,四川西昌人,大專,攀枝花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山海經(jīng)》《特別文摘》《散文百家》《雜文報》《羊城晚報》《攀枝花文學》《攀枝花文化》《攀枝花日報》等報刊。獲得過新聞獎報紙副刊好作品獎、中國詩文獎、中華情全國散文聯(lián)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