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雪
(北京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871)
光緒戊戌年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慈禧宣告訓(xùn)政,并發(fā)布上諭,是為震驚中外的“戊戌政變”。9月28日,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被殺,轟轟烈烈的“百日維新”以這一慘烈的方式戛然而止。
“六君子不惜頭顱,不惜身命,不顧家室,了然以一身為國家之犧牲”[1](P 1764),其志士精神百余年來被屢屢稱說;而這“不顧身家”之死帶來的六個家庭的破碎、喪偶失父的傷痛、世態(tài)炎涼的悲苦,歷來卻鮮少有研究者關(guān)注。隨著菜市口刑場的屠刀落下,戊戌六君子的生命在暮色中消逝。觀者陸續(xù)散去,史家對六君子的敘述通常到此為止。壯士橫刀向天笑,拋頭顱灑熱血,自是歷史上最為慷慨壯烈的一刻;而當(dāng)夜幕降臨,親友家屬各來收殮之時,死者長已矣,生者的情緒其實難以為外人體察。在紛紜復(fù)雜的社會輿論之外,六君子遺骨先后出都返鄉(xiāng),各家返櫬營葬之事大多只能從友朋親屬的記述中獲得些許片斷;志士捐軀以后,留給未亡人的只有寂寞身后事。透過重重歷史云煙,考索六君子遺孀的生命際遇和內(nèi)心世界,發(fā)掘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背后的女性故事,亦可見清季閨媛與國事之間豐富的歷史張力。
按照儒家傳統(tǒng),死生事大,葉落歸根,官商亡歿遠(yuǎn)方者,應(yīng)設(shè)法扶柩回籍,歸葬故里。六君子喋血京華,雖為國事“要犯”,但為其料理后事、收殮回鄉(xiāng),仍是親友責(zé)無旁貸之事。六位被難者皆非京都人氏,山水迢遙,再加上風(fēng)聲鶴唳的時局氣氛,返鄉(xiāng)之路可謂困難重重。六君子身后京華返櫬、歸正首丘的歷程,無疑是一種極具時代感的創(chuàng)傷記憶。
根據(jù)報載新聞,行刑之后,“各犯親屬聞信俱至,將尸首縫合,舁回棺殮”[2](P 2),惟“康廣仁之尸竟無敢收殮者,由行刑之人隨便棄置”[3](P 3)?!渡陥蟆穲蟮溃翱档軓V仁之死,至無敢收其尸者,其衣衾棺木,悉由南海會館長班代辦,遲至日暮,始由長班潛往棺殮舁去。都中舊有廣東義園,值年京官為楊少司馬頤,因康系欽犯,不許康弟寄埋園中”[4](P 2)。
康有為事后記載,“幼博就義時,衣短衣,南海館長班張祿,既得吾衣物,乃為縫首市棺,葬于南下窪龍爪槐觀音院旁,立石樹碑曰‘南??祻V仁之墓’”[5](P 64)。南下窪是北京城的叢葬地,“蓬顆累累,坑谷皆滿,至不可容,則疊瘞于上。甚且掘其無主者,委骸草莽,貍獫助虐,穿冢以嬉,髑髏如瓜,轉(zhuǎn)徙道路”[6](P 23)。故雖經(jīng)營葬,實非長久之計,甚至在時人眼里等同于“入萬人坑”[7](P 2)。因此,逃亡中的康有為先是致信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請其代收遺骨,轉(zhuǎn)寄香港,后又令門生陳介甫、梁元理入京收骨,皆未成[8](PP 414-415),直到1900年春,康有為派梁鐵君入京尋弟墓,“得于北京宣外南下窪龍樹寺之旁,攜遺骸以歸”[9](P 3),停厝于鏡湖醫(yī)院。1913年11月,流亡歸來的康有為將亡弟移柩還鄉(xiāng),與亡母勞太夫人合葬南海縣西樵山,并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門生舊友挽詩頗多,輯入《哀烈錄》[10](P 16)。七年后,1920年,又遷葬江蘇句容茅山,并請陳三立撰墓志銘[11](PP 66-67)。1973年毀墓,現(xiàn)不存[12](PP 120-122)。
楊深秀被難后,留下的史料記錄不多。民國年間,山西省文獻(xiàn)委員會所編《山西獻(xiàn)征》“忠義”篇所收《侍御楊儀村先生事略》,略記其歸葬事:
身后藁葬京中,宣統(tǒng)二年詔先朝黨事被禍諸臣聽歸葬,于是故人太平劉觀察篤敬厚賻歸葬于鄉(xiāng)。民國三年,令山西省長官具先生事狀付史館,且優(yōu)郵同鄉(xiāng),更議為先生建祠事,未舉,先奉其主于聞喜會館焉[13](P 17)。
因楊深秀長子韨田、次子墨田均避難未歸,故靈柩返鄉(xiāng)后暫厝于儀張村關(guān)帝廟,直到1926年方才安葬[14](P 48)。楊深秀墓位于山西省運(yùn)城市聞喜縣下陽鄉(xiāng)儀張村南,碑額“戊戌志士楊深秀之墓”。1996年立為山西省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15](P 90)。
據(jù)《清稗類鈔》記載,譚嗣同死時未瞑目,“李鐵船京卿徵庸慰之曰:‘復(fù)生,頭上有天耳’。始瞑目”[16](P 283)。瀏陽會館長班劉鳳池與羅升、胡理臣二仆同往刑場檢收遺骸,為之滌血綴元,殮后棺存僧寺[17](P 34)。
譚嗣同入京之前,曾充任江南籌防局提調(diào),戊戌年其家屬一度暫居南京。兇訊傳來,譚家即于南京公館設(shè)位成服,進(jìn)行祭吊,旋派人北上迎接尸棺?!芭f日同寅,無一人前往吊唁者”[18](P 2),世態(tài)炎涼,莫過于此。當(dāng)年11月1日,靈柩歸鄉(xiāng)[19](P 142),權(quán)厝于郊外茂坪之墓廬中?!伴_吊之日,一切簡略,吊者亦寥寥,僅摯友唐才常烈士及親戚輩與時務(wù)學(xué)堂學(xué)生共十余人而已?!盵17](P 36)1901年始葬牛石嶺,墓有碑記,題曰“清故中憲大夫譚公復(fù)生府君之墓”[20](P 75)。瀏陽城中另有譚嗣同祠(建于1914年)和譚嗣同故居,現(xiàn)均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
林旭歿后,同鄉(xiāng)林開謩(貽書)等[21](P 297)為其收殮,靈柩暫厝清慈寺,鄭孝胥(時為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章京)、林開謩(時為翰林院編修)等在京官員曾前往祭吊[22](P 686,P 689)。10月12日,林旭靈柩起程,由仆人朱德貴護(hù)送離京返閩[22](P 689),21日過滬[23](P 1),11月抵閩,停柩于金雞山地藏寺,“主(李)拔可家中,人皆禮重之”[24](P 156)。1901年秋,林旭岳父,時任淮揚(yáng)海兵備道的沈瑜慶告假回閩,“營生壙于福州北門外義井,葬林晚翠夫婦左側(cè),題碣曰:‘千秋晚翠孤忠草,一卷崦樓絕妙詞?!衷唬骸蓖┤A,累臣涕淚;南歸邱首,詞女倡隨’”[24](P 164)。墓今已不存。
楊銳、劉光第皆蜀人,被難后,同鄉(xiāng)李徵庸(號鐵船)出資為二人收尸[22](P 693)。黃尚毅、喬樹柟為楊銳具棺裝殮,停厝于清慈寺,鄭孝胥等曾前往祭吊。10月10日,楊銳之子楊慶昶與門人黃尚毅扶柩出京[25](P 14),輾轉(zhuǎn)運(yùn)回四川綿竹,先停柩于南門外精忠觀,后于南軒祠側(cè)安葬,1958年毀墓[26](P 82)。綿竹縣城關(guān)另有楊銳祠,落成于1916年,現(xiàn)改建為紀(jì)念館[27](P 639)。
劉光第歿后,李徵庸、喬樹柟代為料理后事,寄柩蓮花庵,“朝官公車,無一人不來吊,外省來吊亦百數(shù)十人,皆相向痛哭”[28](P 5)。10月10日,遺孀張云仙攜子女,在劉光筠(字南村)、廖湛華(字問渠)陪同下,扶棺歸里,10月28日抵漢口,當(dāng)年冬抵富順縣趙化鎮(zhèn)(1)陳琴階:《劉光第生平事跡》:“戊戌八月廿五日,張恭人攜子三人,女三人出都,以運(yùn)先生靈柩回富順,有南村、問渠兩公同行,九月十四抵漢口,十月某日抵富順趙化鎮(zhèn)”。轉(zhuǎn)引自王夏剛:《戊戌軍機(jī)四章京合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249頁。按:筆者曾于2018年11月5日致信大連大學(xué)王夏剛教授請教,王教授11月23日回信告知此書系稿本,現(xiàn)存于上海圖書館,僅有卡片目錄。因未能通過館際互借獲得該書副本,此處暫作轉(zhuǎn)引,并對王教授的回信表示感謝。,葬于趙化鎮(zhèn)外羅漢寺旁。墓曾被盜,1987年遷葬富順縣西湖[29](PP 90-96),1991年公布為四川省文物保護(hù)單位。
“六君子者,實世之先覺;而其成仁就義,又天下后世所深哀者。”[30](P 1)為國事在京相逢的六位士人,生命與“百日維新”一同謝幕,遺骨各自舟車返鄉(xiāng),歸葬故土。在六君子身后的祭吊、營葬、追悼、紀(jì)念乃至毀墓之舉,也折射出百余年間時代風(fēng)氣與輿論思潮的變遷。
由上述材料,為六君子收殮營葬的,多為各人同鄉(xiāng)舊友,而罹難諸人的妻室至親,在如此橫禍面前,似乎多數(shù)是缺席的角色。在清季亂世中,未亡人喪夫失偶的內(nèi)心傷痛,其實難以被男性視角下的歷史書寫所詳細(xì)體察;關(guān)于她們的命運(yùn)和選擇,時人也存在諸多道德評判與政治誤讀。
考證六君子的姻親關(guān)系和子女情況,簡列如下:
楊銳,夫人孫氏,生一子三女,1908年卒[25](P 15)。
楊深秀,原配李氏,1851年生,聞喜縣城人,1863年5月嫁與楊深秀。有三子,韨田、墨田、弧田,1907年卒[14](彩頁圖錄)。另有一妾莫氏,生年籍貫不詳,無出,1926年卒[14](P 130)。
譚嗣同,夫人李閏,字韻卿,1865年生于湖南長沙,為咸豐六年進(jìn)士李壽蓉(字篁仙)之長女,有家學(xué)淵源,擅詩詞,1883年5月嫁與譚嗣同[31](P 96),1889年生子傳擇,越年即殤[32](P 54)。系“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1914年創(chuàng)辦瀏陽第一所女子學(xué)校,自任校長,1925年去世[20](P 65,P 52)。
林旭,夫人沈鵲應(yīng),字孟雅,1877年生于福建侯官,為兩江總督沈葆楨孫女,沈瑜慶之長女。曾受業(yè)于陳衍、陳書兄弟,工詩詞。1892年嫁與林旭,1900年春“毀殉”,無子女,有《崦樓遺稿》存世[24](P 128,P 148,P 162)。
劉光第,夫人張云仙,1858年生,四川富順人,粗識文字[33](P 252)。1877年嫁與劉光第,生四子(鵬年、鳳年、長安、鶴年)五女(稚云、秋姮、茂萱、桂馨、荷生),其中長安和秋姮早殤。張氏卒年不詳。
康廣仁,夫人黃謹(jǐn)娛,生卒年不詳,為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靶⒂淹ㄟ_(dá),且甚才,持節(jié)茹苦?!庇幸慌?,“畢業(yè)于日本女學(xué),明銳有父風(fēng)”(2)康有為:《康烈士廣仁傳》,《哀烈錄》卷一,《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第17冊,第16頁。按:梁啟超《康廣仁傳》(《清議報》第6冊,1899年2月20日,“中國近代期刊匯刊”本《清議報》,第1冊,第331頁)作“黃謹(jǐn)娛”,康有為《哀烈錄》作“黃娛謹(jǐn)”。由康有為在家書中稱黃氏為“謹(jǐn)如弟婦”(馬忠文:《黃元蔚家書所見康梁活動史跡》,《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4期,第98頁),而廣州話(南海縣屬方言劃分中的粵海片,粵海片以廣州話為代表方言)“娛”和“如”二字同音,均記為jy21(詹伯慧主編:《廣東粵方言概要》,廣州: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11、313頁),推知《哀烈錄》系誤排。。
除林夫人沈鵲應(yīng)和譚夫人李閏外,其他數(shù)位女性留下的材料極少,甚至無從查考楊銳與楊深秀夫人的名字。六君子慷慨赴死,以志士身份留名青史;而在他們身后,承受著毀家喪夫之痛的女性,在歷史上只有模糊的身影。
在傳統(tǒng)社會,女性的“貞”與男性的“忠”相對應(yīng),作為未亡人,大抵只有守節(jié)與殉節(jié)兩條路。六君子以“國事犯”身份被清廷處決,雖然此案并未株連,但“犯屬”身份無疑給了遺孀們更大的輿論壓力。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求死似乎成為時人眼中最為“合理”的選擇。根據(jù)報刊新聞、時人日記乃至在華西人回憶錄,當(dāng)時坊間傳聞楊深秀之妻妾、劉光第、林旭、譚嗣同之妻悉皆自盡,方式包括自縊、仰藥、投水、自剄等,情狀慘甚。鄭孝胥在日記中哀嘆“聞劉光第之妻縊死,五子,長者才八歲耳”[22](P 686),《新聞報》《申報》《亞東時報》則報道了楊深秀妻妾的死訊:
楊深秀家有一妾,痛夫情切,于十四日乘間自縊身死[34](P 2)。
楊深秀之妻聞變,自縊而死[35](P 2)。
聞其(楊深秀)妻亦仰藥殉之云[36](P 20)。
關(guān)于林旭妻沈鵲應(yīng)與譚嗣同妻李閏之死事,報道最多,傳播最廣。二人均系名門之女,通曉詩書,堪稱才女。賢媛殉節(jié)的故事,似乎最為引人關(guān)注。
沈鵲應(yīng)之死,最早揭載于《新聞報》,記述甚詳:
(林旭)妻沈氏,系沈文蕭公族女,秉性賢淑,頗知大義,適林未逾三載,尚未生有子女。日前得耗之下,哀痛異常,誓以身殉。親屬善勸,且步步隨守,未能遂志。嗣于某日人定之后,乘人睡熟,暗取紫霞膏吞服。比聞呻吟之聲,知必有異,設(shè)法灌救,奈受毒已久,一縷貞魂,竟隨夫地下而去。其情實慘,其志堪嘉,是當(dāng)志之以彰柏節(jié)者也[37](P 2)。
這段報道,寫法頗近于傳統(tǒng)的“列女傳”,以“其志堪嘉”“以彰柏節(jié)”點明文旨。此時距離六君子被難,只有二十余日。雖然其中有一處史實錯誤(此時林沈二人結(jié)婚已六年有余),但由其敘述細(xì)節(jié)之詳盡,讀者其實不易察覺其中的問題。隨后,日本報人山根虎之助將這一傳聞寫入林旭小傳:
(林旭)妻,沈文肅公葆楨之孫女也,得報痛不欲生,傳聞已仰藥殉之云[36](P 20)。
對于消息真?zhèn)?,山根虎之助可能并不十分確定,故以“傳聞”述之。而當(dāng)《六士傳》經(jīng)歷了中日之間的文本旅行,回譯成中文發(fā)表時,此處文字變成了:
其妻沈氏,字文蕭,沈公葆楨之孫女也。得報痛哭不欲生,乃仰藥以殉[38](P 10)。
相較于山根虎之助的原本,這里發(fā)生了兩處變動,一是誤將沈葆楨之謚號“文肅”當(dāng)作沈鵲應(yīng)之字,二是把傳聞更易為事實,坐實了沈氏之死。查《日本》所刊《清國殉難六士傳》,此處表述為:
其妻沈文蕭は葆公楨の孫女なり。報を得て痛哭生くるを欲せず。藥を仰で之に殉せりと云ふ(3)《清國殉難六士傳》,《日本》1898年11月28日,第3版。感謝狹間直樹教授寄贈原刊影本和業(yè)師夏曉虹教授的幫助。。
由此可見,兩處誤植均出自日文本,《知新報》翻譯時照錄。根據(jù)狹間直樹教授的研究,將《六士傳》譯成日文,再回譯成中文的過程,與在日的康有為、梁啟超有密切關(guān)系[39](PP 195-218)。根據(jù)梁氏當(dāng)時的日語水平,漢譯日的執(zhí)筆者大約并非梁啟超本人。不過,由翌年《清議報》所刊《林旭傳》,將沈鵲應(yīng)之死定作已發(fā)生之事實的,很可能就是梁啟超:
(林旭)妻沈靜儀,沈文肅公葆楨之孫女。得報痛哭不欲生,將親入都收遺骸,為家人所勸禁,乃仰藥以殉[40](P 456)。
由文字上的相似性,梁啟超在寫作中很可能以《六士傳》為底本。梁文加入了沈氏擬入京收骸骨之事,較之日文的記述,情節(jié)上更為生動具體,烈女形象也更加突出。同時,由于梁啟超的維新同人身份和《戊戌政變記》的巨大影響,沈鵲應(yīng)殉夫自盡之說流傳甚廣,日后李提摩太撰寫回憶錄時,亦提到此事:
The betrothed of Lin Shio,on hearing the news of his execution,at once committed suicide.[41](P 267)
在沈鵲應(yīng)仰藥殉夫之事屢見報端的同時,譚嗣同的遺孀李閏也由“節(jié)烈”之舉,登上了新聞。1899年3月2日,《國聞報》刊發(fā)長文《譚烈婦傳》,述其“幼嫻《內(nèi)則》,博極群書,議論明達(dá)”,且由明代楊繼盛(號椒山)夫人乞代夫死事,凸顯李氏性格之剛烈執(zhí)著。該文詳敘譚嗣同死后,噩耗傳來,李閏悲慟求死之事:
是月復(fù)生父譚公罷鄂撫,攜眷南歸。復(fù)生噩電適至,總督命錄其語為椷交譚公幕僚,約到湘始發(fā)。舟次湘陰,語泄。烈婦自船窗躍入河,逾時救起,息未絕,至長沙復(fù)蘇,輿以入城。過自巡撫轅門,烈婦下輿伏堂大慟哭。陳公命婢媼掖入內(nèi)室。烈婦跪地哭,語不可曉。陳公長跪語之曰:“汝夫之死,吾欲為之營救,而朝廷以為吾罪,且逮治吾。大臣義不可辱,行將與汝夫相見于地下”。語未既,烈婦袖中出寸刃自剄,血濺陳公襟袖,闔署大驚,醫(yī)者梁生出良藥封創(chuàng)口,輿歸寓次。次晨,烈婦忽若欲語狀,婢傾聽得其語,問視殺吾夫者誰,或告之曰,大學(xué)士某。烈婦捶床大呼某某,創(chuàng)破,血直射丈許,兩眥皆裂,遂死。及殮,雙手交握,不可開。齒盡碎,血流胸前成刀字,拭之愈明。嗚呼,烈矣!(4)《譚烈婦傳》,《國聞報》1899年3月2日,第1-2版;《游戲報》1899年3月15日,第1-2版;《清議報》第10冊,1899年4月1日,“中國近代期刊匯刊”本《清議報》,第1冊,第593-594頁;《知新報》第82號,1899年4月1日,第7-8頁。
這段記述中,李閏先是投水,繼而自戕,再而捶床,最終以極其慘烈的方式自殺成殉?!蹲T烈婦傳》以傳統(tǒng)紀(jì)傳體行筆,情緒豐沛,具有強(qiáng)烈的感染力。此文刊出后,《清議報》《知新報》等維新報刊皆予以轉(zhuǎn)載,且《清議報》將其置于《戊戌政變記》的敘述框架之中,李氏之殉節(jié)獲得了與六君子之殉國同等的地位。與《新聞報》所刊沈鵲應(yīng)之事相比,雖然二文均細(xì)寫女性死節(jié)之慘,然沈氏之死意在彰其“貞”,李氏之死更加重其“烈”?!昂笫朗芳宜^列女,則節(jié)烈之謂”[42](P 298),在歷朝正史“列女傳”中,節(jié)婦烈女向來是重點書寫的對象。沈李二人皆出身宦門,青年喪夫,且膝下無子,以舊道德的眼光來看,在此情境下,或許唯有一死。因此,在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之后,對于遺孀自盡殉節(jié)的新聞報道,時人除慨嘆“哀哉”“烈矣”之外,似乎并未覺得有何不妥。
根據(jù)史料,楊深秀妻妾和劉光第、林旭、譚嗣同之妻自盡的消息,其實都是假新聞。在傳聞與史實的巨大反差之間,不僅有政治宣傳的考量,也盡顯晚清新思想與舊道德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
男子死忠,女子死節(jié),皆為古代名顯千秋之事??v觀維新同人的戊戌書寫,文本多有強(qiáng)烈的現(xiàn)實政治隱喻。史學(xué)家已經(jīng)考證出康、梁對政變許多關(guān)鍵性細(xì)節(jié)的偽造行為,維新報刊中對沈鵲應(yīng)和李閏殉夫情事的書寫和建構(gòu),亦存在類似的因素。維新同人在辯白六君子之忠君愛國的同時,大力鋪敘各人遺孀殉夫自盡之情狀,以女子之貞烈襯托壯士的忠義,以此獲得輿論的同情和海外的支持,實際上仍是出于政治宣傳的目的。不過,恰是與這些列女傳式的故事相對照,六君子遺孀的現(xiàn)實境遇,反映的才是新舊轉(zhuǎn)換時代女性所面對的真實世界。
根據(jù)現(xiàn)有的史料,變法失敗之時,六君子中只有劉光第攜家眷寓京中,張云仙也是唯一得以親理亡夫喪事的遺孀。1888年,劉光第攜眷入京,生活清貧,“其境遇困苦,為人所不堪,君處之怡然”,“其夫人自入都至歸,凡十一年,未嘗一出門與鄉(xiāng)人眷屬答拜。宅中惟一老仆守門,凡炊爨灑掃,皆夫人率子女躬其任”。在長年的勞動和子女的拖累下,40歲的劉夫人已如同老嫗,“帳被貧窶,乃不似一官人”[28](P 5)。劉光第死后,“其夫人自縊數(shù)次,均經(jīng)家人救活”[43](P 1)。除去遇救得不死[16](P 283)的因素之外,此時他們京中尚有子女五人,長子鵬年九歲,季子鶴年只有三歲,張氏實有“死不得”的苦衷。在寓京十年之后,張云仙攜兒帶女,舟車迢遙,扶柩歸鄉(xiāng)。沒有文字記述這位昔日的四川農(nóng)家女是以怎樣的堅韌意志,間關(guān)萬里,返櫬歸葬,撫養(yǎng)子女。其長子鵬年后改名長述,曾加入同盟會,參加四川保路運(yùn)動,辛亥革命后從事新聞工作。由其1906年棄學(xué)回家侍奉寡母之事[44](PP 25-28)推知,張氏卒年當(dāng)在1906年以后。
政變發(fā)生時,楊深秀之發(fā)妻李氏仍在山西,在京府中服侍他的是妾莫氏。楊深秀被難后,莫氏自殺未遂,輾轉(zhuǎn)回到聞喜,與李夫人一同“守靈撫孤直至壽終”。1926年,夫妻妾合葬[14](P 130)。
關(guān)于林旭之妻沈鵲應(yīng)自殺殉夫的傳聞雖不確切,但在哀慟中度過了一年半以后,1900年春,她還是“毀殉”而亡[24](P 162)。林紓曾以小說筆法摹寫林旭在緹騎到來之前的心理活動,“自念身受不次之擢,年未三十,死以報國,亦無所愧”,唯掛念“嬌妻尚在江表,莫得一面,英烈之性,必從吾死,不期酸淚如綆”[45](P 39)。這一霸王別姬式的場景雖出自想象,卻道出無限悲涼。林沈感情甚篤,二人曾同拜于閩派詩人陳書門下。林旭宦游期間,夫婦以詩詞相唱酬,互訴衷腸,被推為文壇佳話;政變噩耗傳來,沈氏以極其悲痛的筆調(diào)填詞悼亡,并終以身殉,“合葬閩山陽,歌哭見風(fēng)誼”[21](P 298)。李宣龔曾作聯(lián)挽曰“淮水東流,語怨不曾傷小雅;夕陽西匿,魂歸何以慰孤忠”[24](P 162),悲慨二人的凄涼謝世,亦點出沈氏的詩詞造詣。
在“孤嫠泣淮水”[46](P 300)的年月里,沈鵲應(yīng)留下了多首悼亡詩詞,其中尤以《浪淘沙》最為文壇推重,“字字沉痛,傳者哀之”[47](P 231):
報國志難酬。碧血誰收?篋中遺稿自千秋。腸斷招魂魂不到,云暗江頭。
繡佛舊妝樓。我已君休。萬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無盡淚,共水長流[48](P 312)。
上片哀夫君赍志以歿之憾,下片嘆己身命運(yùn)沉浮之悲,數(shù)語之間,道出心中無限哀傷。與傳統(tǒng)閨怨詩相比,這些文字所嘆的不只是一己之際遇,更飽含著國難中的慘淡心情。林旭就刑前,曾賦詩“慷慨難酬國士恩”[49](P 281),沈氏一方面理解丈夫的報國宏愿,另一方面“翻悲罪人婦”[24](P 162),空嘆離合悲歡之無常。身為未亡人,她翻檢亡夫遺稿,追懷往昔舊事,“掩鏡檢君詩,淚痕沾素衣”[50](P 313),“遺編和淚疊,字字是華嚴(yán)”[51](P 317)。她以琴曲遣懷,“暗坐悲君淚不禁,聊將詩卷譜桐琴”,然而“凄涼曲罷聲聲血”,唯有“擁鼻妝臺學(xué)苦吟”[52](P 318),借詩寄托心中萬千愁緒。除夕之夜,在萬家團(tuán)圓之時,沈氏設(shè)奠祭祀,寫下凄涼哀絕的斷腸文字:
空房奠初夕,對影倍凄然。
守歲猶今夜,浮生非去年。
心隨爆竹裂,眼厭燈花妍。
況是無家客,銀箏悲斷弦[53](P 317)。
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哀傷和憑吊中,詞女“病骨寒將斷”[51](P 317),最終追隨亡夫而去。其父沈瑜慶為《崦樓遺稿》所作題詞,道出愛女在板蕩流離中的心境:
人之有詩,猶國之有史。國難板蕩,不可無史;人雖流離,不能無詩,此崦樓之詩所由作也。過此以往,以怨悱之思,寫其未亡之年月,其志可哀,其遇可悲[54](P 305)。
與報端刊載的“仰藥殉夫”故事相比,沈氏真實的境遇,其實少了幾分剛烈,多了無數(shù)深情。其心中書寫不盡的凄涼悱惻、一往情深,并不為一般時人所知曉。
譚嗣同夫人李閏,雖系出名門,實一生坎坷。她幼年失母,25歲失子,29歲喪父,33歲喪夫,命運(yùn)的打擊接踵而來,她卻以不尋常的堅韌承受了一切。在譚嗣同為維新事業(yè)奔走時,李閏亦身體力行,參與倡辦女學(xué)會,贊助湖南不纏足會[55](P 8)。譚嗣同殉難后,李閏由亡夫“忍死須臾待杜根”之句,自名為“臾生”,繼承丈夫遺志,捐資辦學(xué),1914年創(chuàng)立瀏陽第一所女子師范學(xué)校,以昌明女學(xué)、開通風(fēng)氣;又倡辦育嬰局,以絕棄嬰惡習(xí)。在這一意義上,李閏可謂一代“新女性”,亦無愧于“巾幗完人”的稱號[31](PP 96-99)。
譚嗣同曾在家書中寫下“夫人亦當(dāng)自勉,視榮華為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56](P 530)之語,但當(dāng)政變遽作,噩耗傳來,忽為孀婦,李閏胸中自有千轉(zhuǎn)愁腸。根據(jù)記載,她每當(dāng)朔望,必焚香燃燭祭奠,以寄哀思。李氏曾作悼亡詩稿一本,“凡二百余篇”,惜已不傳[57](PP 89-90),所存僅一首七律,可謂字字泣血、肝腸寸斷:
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
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
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
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31](P 99)。
與沈鵲應(yīng)的悼亡文字相比,李氏雖同在慨嘆亡夫壯志未酬之遺恨,抒寫嫠婦寂寞孤燈之苦況,但其字里行間更多的是對國難家仇的悲憤,而非己身命運(yùn)的悲涼。在“死”與“生”之間,沈鵲應(yīng)選擇了“求死”,“藥爐經(jīng)卷在,即此了吾生”[58](P 317),以死亡作為解脫煩擾之道,以期與亡夫黃泉相會;李閏則選擇了“臾生”,“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莫帶愁來”[31](P 99),在傷悼憶往的同時,與乖蹇的命運(yùn)作抗?fàn)?。死生之間,并無對錯之分。在晚清政治失序的歷史背景下,沈鵲應(yīng)和李閏的生命際遇,體現(xiàn)了志士形象背后,女性身上少為人知的苦難;而她們在文學(xué)中的世運(yùn)關(guān)注與自我呈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變局時代閨媛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
作為世紀(jì)之交最為悲壯的歷史事件,戊戌六君子的死難具有多重歷史意涵。在政治史、革命史的話語之外,以個體生命的視角透視晚清社會,可見在戊戌之秋的政治高壓下,其實涌動著復(fù)雜的時代情緒。這場失敗了的維新運(yùn)動,雖未能完成“新國新民”的期許,然其在政治體制、文化思潮、社會輿論諸方面都有著巨大而深遠(yuǎn)的影響,亦昭示著國家未來新的可能。
六君子的死難,在國族命運(yùn)的象征意涵之外,于六個家庭而言也是一場深重的災(zāi)難。孤兒寡母的凄涼、道德輿論的壓力、亂世流離的苦況都壓在未亡人心上。在此情境下,“求死”抑或“臾生”對她們而言都同樣艱難。在她們模糊的身影背后也折射出新舊之間的歷史轉(zhuǎn)向。女性個體生命在清季變局時代的多元選擇,在六君子的下一代中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楊銳之次女緋云“字呂氏,未成婚而婿歿,誓不他適”[25](P 15);而康廣仁之女同荷,則畢業(yè)于日本女子大學(xué)校[59](P 53),甚至在東京“開會演說,鼓吹革命”[60](P 4)。在新思想與舊道德之間,傳統(tǒng)的“賢媛”形象最終被新女性所取代。作為戊戌六君子之妻女,李閏、康同荷的人生選擇其實也代表了維新運(yùn)動與革命思潮對女性的影響。同時,透過百年歷史云煙,打撈六君子身后這些少為人所知的女性故事,鉤沉“慷慨激昂”的時代氣概背后“低徊哀歌”的傷痕記憶,亦有助于體察被長期以來的烈士書寫所遮蔽的兒女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