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好
□文學研究
接受與影響:論二陸與西晉文學
劉運好
(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
二陸(陸機、陸云)出身東吳,仕宦洛陽。這種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使二陸的文學審美取向與南方、洛下文學構成了雙重關聯(lián)。南方文學以儒學為本的思想、讜言謇諤的風骨、襲故彌新的文學精神、不拘一格的藝術技巧,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二陸來說,必然接受其滋潤與沾溉。西晉文學的審美取向,風格上繁縟之辭和輕綺之筆交錯,取材上兒女情多和風云之氣并存,也直接影響了二陸創(chuàng)作的審美取向。二陸由重辭藻轉向重抒情、由重楚音轉向重新聲、由重表達轉向重文體,正是洛下文學直接影響的產物。然而,二陸詩歌主體鮮明,提升了西晉擬古的詩境;孑民之痛,拓展了西晉抒情的內容;悲愴之音,影響了西晉文風的變化。
陸機;陸云;南方文學;西晉文學
由吳入洛的特殊經(jīng)歷,使二陸的文學審美取向與南方、洛下文學構成了雙重關聯(lián)。然而,這種關聯(lián)卻有本質區(qū)別:南方文學與二陸的文學審美取向是線型的影響關系;洛下文學與二陸的文學審美取向是雙向的互動關系。也就是說,二陸對洛下文壇,既有接受,也有影響,并最終達到圓融的境界。
由于文集的散佚,二陸早期作品我們已經(jīng)很難見到,但是由張華“伐吳之役,利獲二俊”的評價,我們可以確定,入洛之前,二陸在文壇上已經(jīng)聲名鵲起。也就是說,在入洛之前,二陸已經(jīng)形成自己的文學審美取向。因此,二陸入洛,既接受洛下文風的影響,也將南方文風帶到洛下;另一方面,二陸覆國亡家的獨特人生體驗,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蒼涼悲壯風格,也部分地改變了西晉文學的抒情內容和風格變化。也因為二陸早期著述的散佚,難以直接尋繹其早期文學的風格特點,所以只能從南北文學的不同特質以及西晉文學發(fā)展路徑的文學史維度上,論述二陸與西晉文學的互動關系。
二陸出身東吳世家,入洛之前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年之久。南方文化及文學必然根深蒂固地流淌于他們的文化血脈中,因此深入研究南方文學的基本特點及審美特質,再比較其與北方文學的不同點,庶幾揭示二陸所受南北文學的滋潤和沾溉。
南方文學本以荊州為核心。漢末初平元年(190),劉表治理荊州,因為“招誘有方,威懷兼洽”,出現(xiàn)了“萬里肅清”的安寧局面,于是長安、洛陽人士紛紛避難荊州,表又“起立學校,博求儒術”(《后漢書·劉表傳》),于是荊州學術文化一片繁榮,王粲著名的《登樓賦》就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然而,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后,荊州文士多隨曹操回到中原,荊州文化圈頓時風流云散,南方文學也復歸沉寂。但是,楚越文化的歷史積淀不可能因為歷史轉折而消逝殆盡,文學的社會功能屬性,也使之必然與歷史的發(fā)展相伴而行,因此東吳文學也在歷史的夾縫中蹣跚前行。
注重文化的現(xiàn)實功用性,是東吳文化的基本特點。這也決定了東吳文學以應用文體為主,審美怡情的詩賦則退歸其次。其中章表、奏疏、書檄、應對是東吳文學的主流。在這些主流的文體中,我們可以看出:思想上,恪守儒學,關心民瘼;文氣上,語言犀利,風骨凜然;風格上,始于質樸,終于華麗。雖然詩賦成就不彰,但偶有創(chuàng)作,其言志也淋漓酣暢,其體物也昭晰切狀,其造語也詼諧幽默。這些方面對二陸影響深刻,而二陸入洛將南方文風帶入洛下,對西晉文學也產生了影響深刻。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漢末戰(zhàn)亂,部分北方文人遷徙南方,使南方文學在產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就帶有南北文化交融的特點。
孫權初定江表,百廢待興?!胺酵舛嘤?,師旅未休,當厲六軍,以圖進取”(孫登《臨終上疏》),固然是迫切的問題,但是如何在戰(zhàn)亂中維護疆土安全的同時,關注亂世民瘼,保證割據(jù)政權的長治久安,是當時有識之士共同面對的問題。因此,減刑法、省賦稅、去勞役、少舉兵,就成為東吳君臣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駱統(tǒng)《上征役疫癘損民疏》就具有鮮明的民本意識:“臣聞君國者,以據(jù)疆土為強富,制威福為尊貴,曜德義為榮顯,永世胤為豐祚。然財須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六者既備,然后應天受祚,保族宜邦。《書》曰:‘眾非后無能胥以寧,后非眾無以辟四方?!剖茄灾?,則民以君安,君以民濟,不易之道也?!盵1]治國者的核心是開疆拓宇,樹立權威,昭明德義,傳之永世。然而,國家之財富取之于民,強盛得之于民;君主之威權源之于民,福澤生之于民;君主之道德養(yǎng)之于民,仁義行之于民。“民以君安,君以民濟”是君與民關系的本質。陸遜《陳時事疏》則突出寬緩刑罰對于社會穩(wěn)定的意義,明確指出:“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yè);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guī)也?!睎|吳末年,孫皓殘暴,政治窳敗,陸抗為此上了一系列奏疏,如《上政令多闕疏》《上閹官預政疏》《上百姓疲弊疏》等等,條陳時宜,強調“開國承家,小人勿用”,直接批評“諸將徇名,窮兵黷武,動費萬計,士卒彫瘁,冦不為衰”[2]而造成百姓疲弊。綜觀東吳章表奏疏,雖偶有“割下流之恩,修黃老之術”(孫登《臨終上疏》)之言,但基本思想則以儒學為核心。陸機一生“伏膺儒術”,顯然是以東吳文化為底色。
非常難能可貴的是,孫皓在位期間,遷都武昌,揚土百姓,泝流供給,困苦不堪;政事多繆,黎元窮匱,國將不國,仍有骨鯁之臣敢于犯顏直諫,陸凱即上《陳移都武昌疏》。疏上,孫皓遣親近之臣趙欽口詔報凱前表曰:“孤動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yè)宮不利,故避之,而西宮室宇摧朽,須謀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凱又上疏,列舉二十條孫皓“不遵先帝”的事實,如:“臣竊見陛下執(zhí)政以來,陰陽不調,五星失晷,職司不忠,奸黨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夫王者之興,受之于天,修之由德,豈在宮乎?而陛下不咨之公輔,便盛意驅馳,六軍流移悲懼,逆犯天地,天地以災,童歌其謠??v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盵3]從“陰陽不調,五星失晷”的自然災難,到“職司不忠,奸黨相扶”的政治窳敗,全面揭示了這一時期的社會動蕩和黑暗。然而,君主不修道德卻遷都武昌,獨斷專行且窮兵黷武,這種行為“不遵先帝”,簡直是“逆犯天地”!“縱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的質問,不是平心靜氣的說理,而是義正詞嚴的批判;不是忠心的坦陳,而是出離的憤怒。不惟有謇謇王臣之風,而且立意剴切,辭鋒犀利,表現(xiàn)出諫諍者凜然正氣、骨鯁剛直和錚錚風骨,亦為兩漢以來奏疏之所僅見。賀邵《上政事日弊疏》、華覈《上世俗滋侈疏》《諫營新宮興工妨農》等,雖無陸凱犀利辭鋒,但是凜然正氣、骨鯁剛直則同之。由此可見,即使運入季世,東吳仍有一批錚錚風骨的大臣,這與曹魏及西晉大臣的柔心應世迥然不同。陸機慷慨耿介的個性,陸云剴切陳詞的奏疏,顯然是東吳文化滋潤的結果。
東吳這類文章,早期重視敘事說理,或說理氣勢充沛,如駱統(tǒng)《理張溫表》;或敘事細致委曲,如薜綜《請交州擇人疏》;或論議情貫理中,如華覈《薦陸胤表》。如果比較陸遜和陸抗奏表,還可以看出一個顯著的變化:文章由以散句為主,逐漸發(fā)展為以偶句為主,初步表現(xiàn)出駢儷趨勢。如陸抗《上政令多闕疏》:“臣聞德均則眾者勝寡,力侔則安者制危。蓋六國所以兼并于強秦,西楚所以北面于漢高也。今敵跨制九服,非徒關右之地;割據(jù)九州,豈但鴻溝以西而已。國家外無連國之援,內非西楚之彊,庶政陵遲,黎民未乂,而議者所恃,徒以長川峻山,限帶封域,此乃守國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每遠惟戰(zhàn)國存亡之符,近覽劉氏傾覆之釁,考之典籍,驗之行事,中夜撫枕,臨餐忘食?!盵2]1335雖然句式與后來的四六駢文相差甚遠,但是表達上有兩點值得注意:用敘述或感嘆領起,如“臣聞”“臣每”“國家”“議者所恃”以及“蓋”等,然后以偶句說理。其敘述錯落有致,說理氣勢充沛;即使是偶句,亦是長句與短語錯落,或娓娓而談,或擲地有聲。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五謂“用意排偶,自陸士衡始”。其實,不僅中原曹植注重對偶,東吳文章也由散句而逐漸偶化,“外無連國之援,內非西楚之彊,庶政陵遲,黎民未乂”,則有相當濃郁的駢文化傾向。漢末抒情小賦的句式形制,不僅影響了詩,也影響了文。二陸文章重駢偶的習氣,固然有中原文風的影響,但是東吳文化更是根深蒂固。
東吳詩歌今多不存,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附錄數(shù)首,多為四言,其體物有張純《賦席》、張儼《賦犬》、朱異《賦弓》,寫人有周昭《與孫奇詩》,敘事有薛瑩《獻詩》,皆意淺語近,殊乏詩味。唯有諸葛恪《答費祎》:“爰植梧桐,以待鳳凰。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射,使還故鄉(xiāng)?!被負羰駠拐哔M祎《嘲吳君臣》“鳳皇來翔,騏驎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語言形象,詩格活潑,尚有余味。如果除去孫皓被俘入洛所作的《爾汝歌》,東吳詩歌皆為四言,這隱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東吳詩歌以《詩經(jīng)》體式最為流行。而且語言幽默詼諧,嬉笑怒罵,無不入詩。雖為雕蟲小技,卻也才思敏捷,令人解頤。陸云與東吳文人的詩歌唱和多以四言為主,顯然也是深受東吳文化的影響,其俳諧文風亦浸潤鄉(xiāng)土意味。
此外,東吳鼓吹曲辭,在取材、風格上,與曹魏鼓吹曲辭相近,基本皆由漢樂府鼓吹曲辭改變而來,唯頌美對象是本國君主而已。然而細味東吳鼓吹曲辭,有少數(shù)篇章,比之曹魏,似乎更富有詩味。如《通荊門》開頭:“荊門限巫山,高峻與云連。蠻夷阻其險,歷世懷不賓。漢王據(jù)蜀郡,崇好結和親?!泵鑼懙赜蝻L情,敘述蜀地歷史,歷歷在目,憑添幾許詩味,與一般鼓吹曲辭的唯在頌美是大不相同的。
與詩歌相比,東吳辭賦略顯繁榮。楊泉不僅以《物理論》聞名于世,《歷代賦匯》輯錄有《五湖賦》《蠶賦》《織機賦》《草書賦》,卓然而成為東吳辭賦名家。其《五湖賦》乃賦“揚州之澤藪”亦即太湖。其文曰:“浚矣大哉,于此五湖。乃天地之玄源,陰陽之所徂。上值箕斗之精,與云漢乎同模。受三方之灌溉,為百川之巨都。居揚州之大澤,苞吳越之具區(qū)。底功定績,蓋宇令圖。南與長江分體,東與巨海合流。太陰之所毖,玄靈之所游。追潮水而往還,通蓬菜與瀛洲。爾乃詳觀其廣深之所極,延袤之規(guī)方。邈乎浩浩,漫乎洋洋。西合乎濛汜,東苞乎扶桑。日月于是出入,與天漢乎相望。頭首無錫,足蹄松江。負烏程于背上,懷大吳以當胸。左有包山,連以醴瀆。岝嶺崔嵬,穹隆紆曲。大雷小雷,湍波相逐。右有平原廣澤,蔓延旁薄。原隰陂阪,各有條格,茹蘆菼薍,隱軫肴錯。沖風之所去,零雨之所薄?!盵4]太湖之深廣,源生天地,連貫陰陽。湖納百川,地苞吳越。南連長江,東入大海,東起扶桑,西合濛汜。左有包山澧水,右有平原廣澤。月光流動,神靈遨游,湖水往還,通乎仙山,日月出乎其中,星漢相望其內。零雨灑落,飆風揚起,朦朧飄忽,激蕩飛動。其景也詭譎神奇,其境也弘闊汗漫,其神也飛揚靈動。尤其是以山之崔嵬紆曲,澤之磅礴蔓延,與湖之廣深相互映襯,更見其雄奇曼衍。賦雖短小,文卻雄奇。此外,其《草書賦》乃是《歷代賦匯》中所輯錄最早的一篇以賦體論草書的文字,通篇用比,立意在論,對陸機創(chuàng)作《文賦》產生直接影響。
此外,張纮《瑰材枕賦》、胡綜《黃龍大牙賦》,雖為殘篇,意義卻也很重要。如《黃龍大牙賦》:“狼弧垂象,實惟兵精。圣人觀法,爰求厥成。明明大吳,制其神軍。取象太乙,五將三門?!睂懫湔鞣?,陸云《南征賦》即投映此賦的印記?!豆宀恼碣x》:“其文彩也,如霜地而金莖,紫葉而紅榮。有若卜萄之蔓延,或如兎絲之煩縈;有若嘉禾之垂穎,又似靈芝之吐英?!痹佌眍^材質之美,在描寫色澤香味之后,描摹其鮮明的文彩,縈繞的造型和靈動的生命,與中原辭賦聲氣相通,二陸詠物賦的設色造型顯然也打下東吳賦體的烙印。
徐公持先生說:“吳蜀兩國,雖未產生大作家,卻也有若干各具特色個性鮮明作者涌現(xiàn),為三國文學作出重要貢獻……如張纮書檄,縱橫揮灑,有類陳琳、阮瑀佳作;如楊泉辭賦,精妙圓熟,堪與鄴下諸子比肩?!盵5]東吳文學,不僅在文學史上應有一席之地,而且儒學為本的思想、讜言謇諤的風骨,以及襲故彌新的文學精神、不拘一格的藝術技巧,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二陸來說,必然接受其滋潤與沾溉。
從時間上說,西晉與東吳略有交叉。公元265年,司馬炎篡位,建立晉國,是年陸機5歲,陸云4歲。公元280年,東吳滅亡,西晉統(tǒng)一,是年陸機20歲,陸云19歲。東吳后期文學,固然因為政治睽隔而保持地域特色,但是西晉初期文學不可能對東吳文學毫無滲透。從大背景上說,二陸也正是生活于西晉前期文學的活躍時期。分析西晉文學的審美取向,可以更清晰看出二陸入洛對晉代文學的接受和影響。
風格上,繁縟之辭和輕綺之筆的交錯;取材上,兒女情多和風云之氣的前后呼應,是西晉文學審美取向的基本特點。
文學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的整體,并非隨著朝代變更而盡脫舊貌。西晉文學的源頭在魏晉易代之際。建安七子和曹植的相繼去世,標志著曹魏文學已經(jīng)凋零。竹林七賢的崛起,成為承接魏晉文學代際之變的轉關。如果說,阮籍《詠懷》批判現(xiàn)實,抒寫個人遭際,風格隱晦,在文學精神上,與曹植后期詩歌聲氣互通,成為曹魏文學的收束;那么,嵇康詩歌超越現(xiàn)實,集游仙與玄言于一體,風格輕澹,在文學精神上,與西晉浸潤玄學思想的創(chuàng)作聲氣互通。西晉以繁縟之辭表達曲折心曲,阮籍開其端;以輕綺之筆抒寫丘山之思,嵇康揚其波。
“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文心雕龍·時序》),是劉勰所概括的西晉文學基本審美特征。相對于豐滿的現(xiàn)實而言,任何理論抽象都不可能是一個周延的歸納。在西晉文學中,繁縟之辭和輕綺之筆的交錯,是其基本的審美取向。由輕綺到繁縟是西晉前期文風發(fā)展的軌跡,張華、成公綏諸公即流露出這一傾向。由輕澹到綺麗,是張華初期詩風的轉變。《鷦鷯賦》雖以豐辭華藻,托物言志,然藉鷦鷯之“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表達超然物累、因循自然的曠達情懷,構成輕澹的賦境。然而《永懷賦》則呈現(xiàn)出另一不同的文風:“美淑人之妖艷,因盼睞而傾城。揚綽約之麗姿,懷婉娩之柔情。超六列于往古,邁來今之清英。既惠余以至歡,又結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愛之分深。誓中誠于曒日,要執(zhí)契以斷金。嗟夫!天道幽昧,差錯繆于參差。怨祿運之不遭,雖義結而絕離。執(zhí)纏綿之篤趣,守德音以終始。邀幸會于有期,冀容華之我俟。儻皇靈之垂仁,長收歡于永已?!钡磕钔銎?,情真意切。呼天搶地,悲傷欲絕;恩愛之情,溢于言表;特別是結縭來世的遐想,尤為動人。然而,對“淑人”艷麗、顧盼、綽約的傾城之美描述,則又構成一種綺麗文風。
在張華輕澹綺麗的文風形成之時,成公綏繁縟之風也悄然流行。成公綏是西晉初期辭賦名家?!胺仲x物理,敷演無方”(《天地賦序》),是其基本的賦學觀念,因此由漢末以降盛行的抒情小賦復歸于漢大賦的鋪采摛文。如《嘯賦》:“若乃登高臺以臨遠,披文軒而騁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長引而憀亮?;蚴嫠炼苑?,或徘徊而復放,或冉弱而柔撓,或澎濞而奔壯。橫郁嗚而滔涸,冽飄眇而清昶。逸氣奮涌,繽紛交錯,烈烈飆揚,啾啾響作。奏胡馬之長思,向寒風乎北朔,又似鴻雁之將雛,群鳴號乎沙漠。故能因形創(chuàng)聲,隨事造曲,應物無窮,機發(fā)響速,怫郁沖流,參譚云屬,若離若合,將絕復續(xù)。飛廉鼓于幽隧,猛獸應于中谷;南箕動于穹蒼,清飚振于喬木;散滯積而播揚,蕩埃藹之溷濁,變陰陽于至和,移淫風之穢俗?!痹诤喴淮L嘯產生背景之后,連用四個“或”,描寫嘯之聲音,恣肆回蕩、環(huán)繞舒展、柔和曲折、激揚雄壯;以停宕嗚咽、清亮悠揚總寫嘯之特色。而后轉入描寫嘯之運氣,或奔涌而出,如五彩繽紛;或凄切尖細,若狂風烈焰。再以北朔胡馬之長嘯寒風,沙漠鴻雁之攜雛群鳴,渲染嘯聲所蘊含的悲壯情感。在描述嘯聲之應乎自然、變化無窮的特點之后,再次運用博喻,描寫其或回聲激蕩雄壯,或清音悠揚飄渺。最后抒寫嘯的社會功用,散揚積滯,掃蕩陰霾,調和陰陽,移風易俗。賦從聲氣、情感、生成、變化、剛柔、功用等方面,細致描摹,反復渲染。其用比也,有聲、有形、有色。篇幅雖然不長,用筆卻有大賦氣象。體物唯恐不細,說理唯恐不盡,擬辭唯恐不新,從而形成繁縟之風。其《天地賦》以河漢委蛇、虹蜺偃蹇、望舒彌節(jié)、義和正轡,描寫云霄燦爛;以白獸峙據(jù)、青龍垂尾、玄龜匿首、朱鳥奮翼,寫紫宮巍峨,其繁縟之風更為彰顯。然而,此賦壯采辭飛,略無寄托;物色昭晰,缺少性情,故物色雖美,卻個性不彰。作為西晉前期的主要賦家,對后來西晉狀物賦侈詞閎衍,重物色而輕性情的文風產生較深刻的影響?!段男牡颀垺ぴ徺x》曰:“士衡、子安,底績于流制?!币簿褪钦f,士衡、子安推動了西晉賦體的變化。陸機《浮云賦》《白云賦》與子安《嘯賦》都具有“辭人之賦麗以淫”的特點。
這種文風幾乎貫穿整個西晉文學,不惟是辭賦,詩歌亦復如此。不僅張華《情詩》輕綺,《輕薄篇》繁縟,而且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之詩賦無不呈現(xiàn)這一特點。李充《翰林論》評價潘岳“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鐘嶸《詩品》評價陸機“才高詞贍,舉體華美”“咀嚼英華,厭飫膏澤”,即為明證。即使至西晉末期,屏居草澤的張協(xié)和弘毅貞剛的劉琨,也仍然輕綺和繁縟并存。這是西晉文學的基本審美取向。
雖然,西晉文人工于咀嚼一己之悲歡,并由此造成“兒女情多,風云氣少”的文學現(xiàn)象。但是,多與少只是相對存在,綜觀西晉文學,既有兒女之情,也有風云之氣。以輕綺之筆抒寫兒女之情,以繁縟之筆展示風云之氣,也是西晉文學重要的審美取向。
“兒女情多”,是西晉文學的主要特點。晉初詩歌就鮮明地表現(xiàn)出這一特點。傅玄是正統(tǒng)儒生,其詩以樂府為主要體裁,然女性題材卻又成為主調,如《艷歌行》《秋胡行》《苦相篇》《秦女休行》等。即便抒情,亦代擬女性愛情而名世,如《車遙遙篇》:“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為影兮隨君身。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仰日月妾所愿?!睆谋磉_內容看,詩寫女性別后相思。因此“車遙遙兮馬洋洋”并非實景,而是女子的幻覺。她仿佛隱約聽到遠處車聲馬鳴,霎那時從癡迷中清醒,方知是思君難忘的一種幻覺。所以接下直用比喻抒情:君游于西秦,我愿如影隨君,然而君在陰下,不見身影,惟愿君仰望日月而得影,我方能長伴君行。用普通的車聲馬鳴寫幻覺,形影相隨寫癡想,化腐朽為神奇,將銘心刻骨的相思婉曲而淋漓呈現(xiàn)出來。同樣,《昔思君》連用三個“昔君與我”和“今君與我”排比式的比喻,昔日恩愛綢繆和今日情斷義絕,形成鮮明對比,將男人的薄幸和女性的悲劇深刻呈現(xiàn)出來。饒有興味的是,從《歷九秋篇》“妾心結意丹青,何憂君心中傾”對愛的自信,到“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仰日月妾所愿”對愛的渴望,再到今君與我“云飛雨絕”“落葉去柯”“星滅光離”,似乎完整地揭示了女性愛情悲劇的全部過程。
晉初張華也是情詩高手。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正是鐘嶸《詩品》對張華的批評。其《感婚詩》《雜詩》二首以及《情詩》五首,都言情名作,后者尤為著名。然而,同寫愛情,張華為五言,受曹植、徐干影響較深;傅玄是騷體,受張衡沾溉尤渥。張華詩比傅玄更為綺麗,在詩壇影響也各不相同。在體裁上,夏侯湛《春可樂》《秋夕哀》《長夜謠》《寒苦謠》與傅玄同調;在情調上,潘岳《內顧詩》《悼亡詩》則與張華近似。以輕綺之筆抒寫“兒女情多”,是這類詩歌的基本特點。唯有二陸入洛,所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在情感格調上為之一變。值得注意的是,潘岳《悼亡詩》三首以及《哀永逝文》《悼亡賦》等“兒女情多”的作品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繁縟的傾向,表現(xiàn)出與描寫“風云之氣”的作品的審美趨同性。
傅玄、張華在創(chuàng)作輕綺的愛情詩時,亦有繁縟之筆展示壯烈情懷,如傅玄《秦女休行》、張華《壯士篇》。《壯士篇》的立意擷取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加以改造,重點抒寫壯心報國、建功立業(yè)的情懷。其中投映了曹植《白馬篇》昂揚的格調、壯浪的精神:“壯士懷憤激,安能守虛沖。乘我大宛馬,撫我繁弱弓。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嘯咤起清風,震響駭八荒,奮威曜四戎。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獨步圣明世,四海稱英雄。”其乘大宛馬、撫繁弱弓的裝束,橫行九野、高冠拂云的神采,氣吞云霓、叱咤風云的氣勢,震駭八荒、威震四夷的勇武,遨游滄海、馳騁大漠的經(jīng)歷,立體地塑造了一個立功邊陲的形象,成為唐代“功名直向馬上取”的邊塞詩的先聲。結尾“獨步圣明世,四海稱英雄”的理想主義精神,給柔心應世、隨俗浮沉的西晉文人涂上了一抹浪漫的色調。此外,以《游俠篇》為代表所塑造的游俠形象,也壯懷慷慨,與《壯士篇》同調。
隨著武帝去世,時局動蕩,文人稍有振拔的浪漫色調也逐漸暗淡,陸機擬樂府詩,雖也有風云之氣,金石之聲,但是在煉辭鑄骨、慷慨悲壯之中卻浸透生命的蒼涼。唯有張協(xié)《雜詩》其七有所例外。“此鄉(xiāng)非吾地,此郭非吾城。羇旅無定心,翩翩如懸旌。出睹軍馬陣,入聞鞞鼓聲。常懼羽檄飛,神武一朝征。長鋏鳴鞘中,烽火列邊亭。舍我衡門依,更被縵胡纓。疇昔懷微志,帷幕竊所經(jīng)。何必操干戈,堂上有奇兵。折沖樽俎間,制勝在兩楹。巧遲不足稱,拙速乃垂名。”雖也表達置身邊陲的鄉(xiāng)關之思,但軍馬、鞞鼓、羽檄、烽火的疆場之景,身著軍服、腰佩長鋏的裝束,以及運籌幃幄、青史留名的理想,則使詩境壯闊,格調昂揚,從而構成壯美風格。僅此而言,似乎還不能簡單地將西晉詩風概括為“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龍·明詩》)。
這種詩風發(fā)展至劉琨,達到了一個新的審美境界。劉琨存詩三首,均為后期所作。最早作于永嘉元年。是年,詩人在出任幽州刺史途中,暮宿丹山,寫了著名的《扶風歌》:“朝發(fā)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jù)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發(fā)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麋鹿游我前,猨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痹娙耸苊叭?,募兵千余人,歷盡艱辛,最后到達晉陽(今太原)。孤軍北上,夕宿他鄉(xiāng),系馬落鞍之時,見悲風獵獵,水流泠泠,浮云縈繞,歸鳥盤旋,麋鹿猨猴,戲游在側,又資糧匱乏,野菜充饑,漸行漸遠,卻前途未卜,不禁回顧宮闕,嘆息流淚,揮手辭別,哽咽無語,于是抱膝憂傷,慷慨嘆息。詩人以夫子亦有道微困厄之時勉勵自己,故又率眾攬轡吟嘯而行。然而想起李陵失敗被俘,漢武不明其忠信而加罪,又心傷不已,惟有棄之不言。離京之傷感,環(huán)境之凄涼,現(xiàn)實之窘迫,前途之險惡,使詩人百感交集,凄愴難言。然而,詩中“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的壯士形象,“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的勇往直前,“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的自慰之詞,又使詩充滿悲壯。在詩人心靈的剖白中,鮮明地展示了一個悲壯的英雄形象。
無論是傅玄、張華抑或張協(xié)、劉琨,皆以賦筆寫詩,反復鋪敘,著力渲染,故其描寫風云之氣往往情繁詞縟,表現(xiàn)出與抒寫兒女之情不同的審美風貌。應該說,輕綺與繁縟并存,以繁縟為主;兒女之情與風云之氣交錯,以兒女之情(包括咀嚼一己悲歡)為主,是西晉文學審美取向的基本特點。這種文學審美取向對二陸產生了深刻影響。
二陸入洛,既接受西晉審美取向的熏染,也給西晉文壇吹進一絲不同的新鮮空氣。毫無疑問,二陸文學創(chuàng)作的底色是南方文學,然而南方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可能接受的中原文化的影響,入洛后又直接接受中原文學的影響,使二陸與西晉文學形成了互動關系。
二陸入洛之前的創(chuàng)作難以確考,所存作品基本都是入洛之后所創(chuàng)作。我們只能從東吳文學的特點推斷二陸入洛之前的文風,從二陸書信中判斷其所受洛下文學觀念的接受;從二陸同類題材或體裁的創(chuàng)作,說明二陸獨特文風對西晉文學的貢獻;從二陸入洛后,洛下文風的變化判斷其對西晉文學的影響。
從陸云《與兄平原書》看,在文學觀念上,二陸接受中原影響有三個方面:
第一,由重辭向重情的轉變。南方文學以章表疏奏為主體,這類文體注意語詞的錘煉和論議的深刻,其語言形式也由散化走向整飭。這種文學轉變正發(fā)生在二陸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成長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二陸早期才可能出現(xiàn)重辭輕情的審美傾向。然而,入洛之后,這一文學觀念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杜c兄平原書》第八書曰:“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潔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父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痹缙?,二陸追求語辭的審美形式、語意的簡潔明了,而忽略了文學的抒情性和語言色澤與質感,因為受張華父子文章觀念的影響而發(fā)生深刻轉變。
由“欲宗其言”“實自欲得”可知,二陸兄弟不僅將張公父子的文章理論視為圭臬,而且落實到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陸云稱贊陸機《謝平原內史表》“甚有深情遠旨,可耽味”(第一二書);“《武帝贊》如欲管管流澤”(第四書),“悅澤”且又“新綺”。也就是說,士衡后期文章不僅抒情性強,而且語言如清澈流水,新裁綺羅,富有色澤和質感,故賞心悅目而味之不盡。士衡文章審美風格的轉變,以及《文賦》強調“若五色之相宣”的色澤之美,顯然皆得益于中原文學滋潤。士龍所創(chuàng)造的晶瑩剔透的詩境以及超然輕綺的賦境,也烙上中原文學的印記。
第二,由楚音向新聲的轉變?!皬埲A論韻,謂士衡多楚”(《文心雕龍·聲律》)。雖然關于這一問題學界尚有爭論,認為“陸機所居,實為吳地,所操方言當為吳語,作詩當用吳語讀音之韻”[6],所言固然有據(jù),然而劉勰所言,出自《與兄平原書》,自然毋庸置疑。其第一二書曰:“張公語云云:兄文故自楚,須作文為思昔所識文。乃視兄作誄,又令結使說音耳?!睆埲A直言不諱指出士衡舊作多為楚音,要求作文時多研究所讀過的文章——實質是指中原文章。士龍也建議兄所作誄文的結語使用悅耳的音調,即所謂“新聲”。據(jù)語言學家研究,楚語與中原語系,雖然同屬于漢藏語系(漢語系),但是仍有不少差異。除了方言以外,音調也有差異,比如中原入聲短調,楚語入聲長調。短調利落,長調悠揚。若一味長調則顯拖沓,一味短調又文氣緊張,所以《文賦》強調“暨音聲之迭代”。入洛之后,二陸創(chuàng)作亦多取“新聲”,改變楚調(1)。
當然,這也有一個轉變適應的過程,第一六書曰:“張公昔亦云:兄新聲多之不同也,典當,故為未及。彥藏亦云爾?!彼^“新聲多之不同”,乃指士衡運用的新聲多與他人不同。這說明開始運用新聲尚不熟練,只是其詩賦典雅允當,故他人所不及。士龍自己的《登臺賦》初稿,因為“音楚,愿兄便定之”(第一二書)。陸機創(chuàng)作大量的擬樂府、擬古詩,陸云在模擬《楚辭》創(chuàng)作《九愍》的同時,又大量模擬《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四言詩,可能就是自覺地學習中原語系。但是,經(jīng)過模擬、運用,逐漸登堂入室?!杜c兄平原書》第一八書曰:“文章實自不當多,古今之能為新聲絕曲者,無又過兄?!庇值谝晃鍟唬骸皩乙曋T故時文,皆有恨,文體成爾,然新聲,故自難復過?!焙髞?,士衡不惟能夠練就“新聲”,創(chuàng)作“絕曲”,而且已經(jīng)達到古今無過的境界;士龍自己檢視舊作,雖有遺憾,然新聲運用,已是圓融,復難過之??梢姡瑲v久磨礪,終于使二陸融入了中原文化圈之中。
第三,由重表達向重文體的轉變。在語言表達上,二陸著眼于三個方面:一是從語言視覺出發(fā),注重語言“流澤”“悅澤”和“新綺”;二是從語言聽覺出發(fā),注重改造楚調,發(fā)于“新聲”,求乎“絕曲”;三是從語言功能出發(fā),注重避免議論,強化抒情。尤為重要的是,二陸在注重語言表達的同時,又特別注重回歸于文體的審美屬性。前兩個問題上文已經(jīng)論述,下文著重論述后一點。
就后一點而言,從留下的文獻來看,士龍似乎更加自覺?!杜c兄平原書》第五書曰:“《祠堂頌》已得省。兄文不復稍論常佳,然了不見出語,意謂非兄文之休者?!敝苯亓水?shù)刂赋觯治囊擞凇安粡蜕哉摗?,亦即不必插入不必要的議論。《祠堂頌》之所以不是兄文之美者,乃在于議論過多。雖然限于書信體制,陸云沒有對這一問題作出專門闡釋,但如果聯(lián)系其創(chuàng)作即可看出,士龍并非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徹底與議論絕緣,他的作品無論詩抑或賦,恰恰以善于創(chuàng)造“理境”見長,大大拓展了詩賦的表達功能。然而,寓理于象,理由象生;藉思成理,情理合一,是陸云創(chuàng)造理境的最主要手段,從而達到象理、象境圓融的審美境界。這種審美境界的誕生實在有賴于對文體的自覺認知。上文所引的所謂“文體成爾”,就是強調文體獨立的審美屬性,對于創(chuàng)作具有潛在的制約力量。
從曹丕《典論·論文》首次提出“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的文體分類之后,陸機《文賦》進一步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笨墒牵瑹o論曹丕還是陸機,更多著眼于不同文體的審美風格,而陸云則擺脫了文體風格論的束縛,開啟了文體結構論的先河。
與陸機相比,陸云更具有自覺的文體意識?!杜c兄平原書》第一八書曰:“兄往日文雖多瑰鑠,至于文體實不如今日?!逼吩u兄長舊作雖有珠玉之美,從文體上言之,則以今日之作優(yōu)勝。他既提出“文章當貴經(jīng)緯”的整體結構原則,又討論了文章的“發(fā)頭”“轉句”“結”“出語”等具體的結構問題,從而將西晉文體論研究由美學風格論轉向邏輯結構論,在文體學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然而,從上文研究即可看出,文體學研究并非產生于東吳,而是起源于曹丕,無論是陸機文體審美風格論,還是陸云文體邏輯結構論,既是對中原文學的接受,也是對中原文學的提升。
無論從理論還是創(chuàng)作上,二陸在接受的同時,也是改造和提升,因此二陸與西晉文學構成了二元互動。以二陸入洛作為轉折點,西晉文學可分為三個階段:從泰始至太康(265—289)為第一階段;從元康至太安(290—303)為第二階段;從永安至西晉末(304—316)為第三階段。從第二階段開始,二陸就與西晉文學發(fā)生了互動。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說,二陸在三點改造并提升了西晉的文學境界,并對當時文壇產生了深刻影響。
第一,主體鮮明:二陸對擬古詩境的提升。擬古是西晉的重要文學現(xiàn)象。建安以來,文人善于藉舊題或體式以寫時事,抒情感,述仙境,從三曹、建安七子,乃至于正始文人嵇康,無不如此。無論舊題或舊的體式,都為現(xiàn)實主題服務。然而,這種文學現(xiàn)象至西晉則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西晉始一建立,隨著武帝推行崇經(jīng)尚儒的復古文化政策,國家意識形態(tài)為之一變。于是,文學復古之風也悄然興起。主要集中在兩點上:一是擬近代之樂府;二是擬古典之《詩經(jīng)》。
傅玄樂府,因題命意,與曹操開創(chuàng)的以樂府寫時事的傳統(tǒng)分道揚鑣,表現(xiàn)出濃厚的復古傾向?;虻敢u古意,如《艷歌行》《秋胡行》等篇,截取古辭古事,取舍改造,敷衍成篇,力圖恢復古意;或雖非取自古辭,卻也力求題材與主旨一致,如《惟漢行》本是曹植取“魏武帝《薤露詩》曰: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而自鑄新意,傅玄則以“鴻門宴”為題材,歌頌樊噲臨危救主的壯舉。只有少數(shù)篇章,藉舊題抒情,尚有可讀之處。如《短歌行》:“昔君視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棄我溝渠。昔君與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與我,兩心相結,何意今日,忽然兩絕?!绷⒁馀c《昔思君》相近,意象生動卻不及之。
擬《詩經(jīng)》在西晉成為一種時尚,四言詩的發(fā)達即為明證??计漕愋?,可以分為:擬經(jīng)詩,如傅咸《毛詩詩》;補亡詩,如束晳《補亡詩》。傅咸擬經(jīng),名高而藝劣,如《毛詩詩》第一章:“無將大車,維塵冥冥。濟濟多士,文王以寧。顯允君子,大猷是經(jīng)?!贝嗽娙 对娊?jīng)》全句,“首二句取《小雅·無將大車》;次二句取《大雅·文王》;‘顯允君子’,取《小雅·湛露》;‘大猷是經(jīng)’或是佚《詩》?!?1)[7]考其史實,或有寄托,然就創(chuàng)造性而言,則無可恭維。束晳《補亡詩》乃補已亡佚的《小雅·笙詩》六首,基本上依據(jù)詩序,模仿成篇,雖酷似《詩經(jīng)》雅詩,卻因毫無個性而類似文字游戲。
二陸擬古作品,卻迥異于是。其擬樂府,不僅在模擬對象的選擇上特別注重抒情性,而且抒情主體的植入,“言多慷慨”的狷介個性,以及硬語生新的藝術特點,使其擬樂府成為“改造舊經(jīng)典、再造新范型”的典范作品。其擬古詩,同樣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所創(chuàng)造的審美韻致和生命情調,以文氣為核心所形成的飽滿生命張力,使其詩歌表現(xiàn)出與古詩不同的詩歌意態(tài)和審美風神。陸云主要模擬《詩經(jīng)》,間或取資其他經(jīng)籍,在擬經(jīng)詩中成就最高。或從詩旨形式完全模擬《詩經(jīng)》,如《贈顧驃騎詩二首》;或雖則模擬《詩經(jīng)》,又兼取他經(jīng),如《贈鄭曼季四首》。士龍擬古,以風入雅,創(chuàng)作了典雅生動的詩風;質感鮮明,創(chuàng)造了意象晶瑩的詩境。鮮明的抒情主體和個性特征,經(jīng)典范式的建構和晶瑩剔透的詩境,使之極大地提升了西晉文學的審美境界。
第二,孑民之痛:二陸對抒情內容的拓展。從《古詩十九首》到建安文學,文學抒情性得到空前強化。然而《古詩十九首》多咀嚼個人悲歡,建安文學則放眼動亂時世。只是到了魏晉易代之際,由于政治恐怖,名士慘遭殺戮,文人由關注建功立業(yè)轉向關注生存環(huán)境,由個性張揚而轉向心態(tài)內斂;文學由關注現(xiàn)實轉向批判現(xiàn)實,由慷慨任氣轉向憂生之嗟。西晉文學,既消解了建安剛健風骨,工于咀嚼一己悲歡;又消解了正始鮮明個性,善于柔心應世。二陸入洛,將覆國亡家之后的孑民之痛帶入文壇,拓展了西晉文學的內容。
傅玄之作,無論是樂府抑或擬古、抒情之作,皆以反映婦女問題的作品最為突出,如《雜言》:“雷隱隱,感妾心。傾耳聽,非車音”,把思婦盼望愛人歸來的癡迷,希望與失望交織,表達得含蓄而深沉??膳c《車遙遙篇》并讀。張華樂府和《情詩》,內容與傅玄近似,然而內容題材比傅玄豐富,另有酬贈、游仙、招隱等,特別是后期贈答詩,表達宦海浮沉的復雜心理,也真實感人,如《贈何劭詩》三首。雖身登高位,然王室內亂頻起,使詩人左右支絀,精神失去了皈依,年輕時的昂揚進取已漸漸退隱,對官場的厭倦,對前程的憂慮,則時時泛起,甚至產生歸隱之思,如《贈摯仲洽詩》。
元康之后,張協(xié)、潘岳、左思和二陸文學成就最高。張協(xié)晚年,棄絕人事,屏居草澤。所作《雜詩》十首,有時光易逝、懷才不遇之嘆,也有君子守志、邊城軍旅之歌,其中浸透時世亂離的復雜情懷。潘岳善于述志抒懷,其《河陽縣作》偏于述志,抒寫被放東山之后,感慨盛衰無常,升降難期。然而“齊都無遺聲,桐響有余謠”的自警,“誰謂邑宰輕,令名患不劭”的自勉,仍然充滿功名之思;《悼亡詩》重在抒懷,詩人為亡妻服喪一年即將赴任,欲離未離之際,睹屋思人,平生行跡,歷歷在目,恍惚與悲涼纏繞,懸想與現(xiàn)實交織,使全詩低回繾綣,余味裊裊?!鞍l(fā)愀愴之詞”是潘岳詩的情感基調;“文秀而質羸”則是潘岳詩的基本風格。左思詩賦皆佳,其《詠史詩》八首成就尤為突出。早年的壯思,中年的彷徨,晚年的憤激,一寓其中,借詠史以抒懷抱,因傷古而見性情,在歷史的回眸中熔鑄獨特的情感體驗,拓展了詠史的內容。
從整體上說,二陸創(chuàng)作所表現(xiàn)的建功立業(yè)的壯思、懷人念遠的愛情、政治異化的批判,以及生命意識的濃郁、盛衰無常的感喟、歸隱丘山的遐想等等,與西晉文學保持高度的一致性。但是,二陸覆國亡家的愴痛、仕宦洛陽的鄉(xiāng)愁,所表現(xiàn)的孑民之痛,則是西晉本土作家所無法體味也是未曾表現(xiàn)過的題材內容。二陸兄弟之間的贈答詩表現(xiàn)的覆國亡家之痛最為直接,陸機《與弟清河云》十章、陸云《答兄平原贈》最為典型。機詩追述“奕世臺衡,扶帝紫極”的輝煌家世,而今“顛跋西夏,收跡舊京”的落魄,浸透深深的愴痛。特別是云詩描述“華堂傾構,廣宅頹墉。高門降衡,修庭樹蓬”所蘊涵的今昔對比,更是觸目驚心。無論是抒寫兄弟別情、鄉(xiāng)曲之思,還是感喟宦海風波、壯志未酬,或是描述臨深履薄的現(xiàn)實窘境、歸隱丘園的心造幻影,都浸染著濃濃的邦家傾覆之悲、重振家風的渴望,使二陸這類詩歌情感回環(huán)激蕩,憂端交集,而顯得深厚凝重。陸機《懷土》《思歸》《行思》《思親》諸賦所表現(xiàn)欲進不能、欲退不忍的生命漂泊狀態(tài),始終交織著覆國亡家之痛和身世飄零之感。陸機詩賦的生命悲劇意識之所以比前人強烈,主要就在于他深刻地揭示了世家大族在覆國亡家后孑民之痛的獨特體驗。二陸覆國亡家的悲劇人生體驗,是洛下文人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這種獨特的悲劇人生體驗,倒是在劉琨詩中有所體現(xiàn)。
第三,悲愴之音:二陸對西晉文風的影響。西晉文風至晉末產生巨大變化。劉琨異軍突起,風格悲壯,格調蒼涼,為西晉文學留下輝煌一頁。劉琨文學活動主要集中于永嘉時期。永嘉元年(307),詩人出任幽州刺史,孤軍北上,夕宿他鄉(xiāng),寫下著名的《扶風歌》,格調慷慨悲涼。建興四年(316),劉琨又作《答盧諶詩》八章。是年,劉曜攻占洛陽,愍帝被俘,西晉滅亡;盧諶、劉琨兩家亦分別在戰(zhàn)亂中罹難。帝京淪落,家亡國破,故劉琨答詩抒寫家國傾覆之痛、大仇未報之慚,淪心入骨。風云滿紙,感激豪蕩,雖有失路之悲,卻不失英雄之氣。詩的開頭以《易》敘起,染有玄言詩的特點,但全詩卻善用比興;抒情繁復,而主旨明晰,是魏晉四言詩典范之作。大興四年(321),劉琨因嫌隙而為段匹磾所拘,獄中再作《重贈盧諶》剖白心跡。在慨嘆時光飄逝、功業(yè)未立而愧對前賢之中,又是激勵對方應及時建功立業(yè),匡輔晉室。雖身被拘禁,猶思家國;境界高遠,英雄之氣浩然充沛,然其失路之蒼涼也深寓其中。雖為“凄戾之詞”,卻有“清拔之氣”(鐘嶸《詩品》)。劉琨文章,或慷慨激越,或凄楚悲愴,文辭壯麗,風格清拔,與其詩歌具有相同的審美品質。如《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描述了一幅兵燹之災與亂離現(xiàn)實交織的晉末實錄的圖畫。百姓流離失所,死亡盈積,白骨遍野;生者“鬻妻賣子,生相捐棄”,而且群胡劫掠,哀呼載路。凄楚慘烈的內容,傷時憫亂的情感,悲涼慷慨的文風,遠超潘陸,直追建安。
劉琨文學風格的轉變,固然有深刻的時代和個人原因,但是文學內部的嬗變規(guī)律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其中,二陸尤其是陸機的影響十分顯著。
在西晉輕綺文風盛行的同時,雄壯的文風亦并行其中。輕綺者有之,如傅玄《雜詩》《車遙遙》;雄壯者亦有之,如張華《壯士篇》。元康之后,潘岳抒情,“發(fā)愀愴之詞”(鐘嶸《詩品》),其風輕綺;左思《詠史》,雖從昂揚進取到消極避世,再到感慨憤激,但慷慨任氣貫穿始終,風骨遒勁,壯采辭飛。張協(xié)《雜詩》十首,既有“君子從遠役,佳人守煢獨”“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的輕綺,亦不乏立功邊陲的壯懷,如其七即是軍旅之歌,雖也表達置身邊陲的鄉(xiāng)關之思,但是疆場之景、戎士裝束,以及運籌幃幄、青史留名的理想,則使詩境壯闊,格調昂揚,從而構成詩歌壯美風格,與劉琨詩歌有近似的審美特質。
然而,劉琨文風特點并非雄壯而是悲壯。這種悲壯風格,既得益于左思,更得益于二陸尤其是陸機的影響。許學夷《詩源辯體》曰:“陸士衡聲多粗悍,左太沖語多訐直。馮元成謂‘詩至左陸而敦厚失’,信哉?!盵8]訐直即厲,粗悍即豪。其實,左思豈止“訐直”?在慷慨任氣的抒寫中蘊涵著勃郁不平,風骨雖壯,情感卻悲;陸機豈止“粗悍”?在自豪飛揚的回味中浸透了現(xiàn)實失落,悲壯相傾,休戚同體。上文所舉二陸兄弟之間的贈答詩,回憶輝煌家世,壯骨辭飛;對照現(xiàn)實頹敗,又嗒焉若喪。即便是垂吊魏武,追述風云人生,氣吞日月;描摹分香賣履,也英雄氣短。這種盛如朝穎、頹若墜荒的歷史變幻、戲劇人生,其崛起也雄壯,其結局也悲傷,從而構成悲壯風格。此外,陸機《漢高祖功臣頌》、陸云《盛德頌》寫法不同于上文,風格則十分接近。陸機的擬樂府往往有風云之氣,金石之音,慷慨悲涼,與劉琨非常接近。其《飲馬長城窟行》“將遵甘陳跡,收功單于旃。振旅勞歸士,受爵藁街傳”,立功邊陲的愛國壯思;《苦寒行》“凝冰結重澗,積雪被長巒。陰雪興巖側,悲風鳴樹端”,艱難苦恨的惡劣環(huán)境;《從軍行》“朝飡不免胄,夕息常負戈??嘣者h征人,撫心悲如何”,回首故園的鄉(xiāng)曲之思等等,在劉琨詩中都有若淺若深的投影。
概括言之,二陸之所以成為西晉文學的翹楚,正是因為在南方和洛下的文學發(fā)展的交匯點上,加之風云變幻、華屋丘山的人生經(jīng)歷,積學儲寶、汲取融會的創(chuàng)作砥礪。時代折斷了二陸人生理想的翅膀,卻成就了二陸文學創(chuàng)作的輝煌!
(1)二陸用字,其音調涉及三種類型:第一,調取古音。王觀國《學林》卷九曰:“薄音泊,又音博,又音逼。其音泊者,厚薄也,林薄也,草木叢生曰薄。故揚雄《甘泉賦》曰:‘列辛夷于林薄?!筇珱_《蜀都賦》曰:‘翕響揮霍,中網(wǎng)林薄?!懯亢狻毒佑兴夹小吩唬骸宕◣A薄?!帧锻旄柙姟罚骸崔\遵長薄。’若此類是也。……音逼者,相逼近也?!洞呵镒笫蟼鳌吩唬骸螏熚搓惗≈?,敗諸鄑?!衷唬骸畷x公子重耳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衷唬骸淮诔∪胗陔U?!衷唬骸畬幬冶∪?,無人薄我?!懯亢馕脑唬骸吡x薄云天?!帧短辽闲小吩唬骸妇龔V末光,照妾薄暮年?!钡诙?,調取新聲。陳第《讀詩拙言》曰:“漢魏六朝之詩,騷賦之變,而近體之椎輪也。其贈送,有規(guī)諷焉;其引用,有根據(jù)焉?!食}、漢賦無論,姑舉其近者?!x節(jié)也,古與顏、陸本非相師;‘霞’讀何也,曹與陸、謝亦非相襲;‘閉’讀鱉也,則潘、顏之作可征;‘謳’讀區(qū)也,則曹、陸之辭可據(jù)。”第三,調取吳音。陳第《讀詩拙言》又曰:“又,‘晉’今讀進,‘彼’讀薦,使非當時之音,陸氏兄弟乃以國他葉,可乎?”所謂調取古音者,指前代典籍所使用的音調,中原和南方相同,所謂“士衡多楚”,并不包括這類音調;調取新聲者,乃指新生之音,與古音不同,卻流行于中原地區(qū),二陸入洛所學習的“新聲絕曲”即指此類;調取吳音者,是指二陸用字所保留的南方音調,所謂“士衡多楚”,并非僅僅指士衡運用《楚辭》音調,而是指二陸所保留的南方音調。
[1]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七·駱統(tǒng)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1335.
[2]陳壽.三國志·卷五十八·陸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1355,1359.
[3]陳壽.三國志·卷六十一·陸凱傳[M]. 北京:中華書局:1982:1404.
[4]嚴可均.全三國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748.
[5]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222.
[6]王發(fā)國.鐘嶸《詩品》陸士衡條后數(shù)句疏證誤漏商補[J].許昌學院學報,2008(4).
[7]劉運好.魏晉經(jīng)學與詩學:下編[M]. 北京:中華書局,2018:1140.
[8]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92.
Reception and Influence: On LU Ji, LU Yun and Western Jin Literature
LIU Yun-hao
(Center for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
Lu Ji, and Lu Yun were born in the eastern Wu Dynasty and officials in Luoyang. This special life experience makes their literary aesthetic orientation form a double connection with the southern literature and Luoxia literature. The thought of Confucianism as the basis of southern literature, the character of dangyan Jian’er, the literary spirit of inheriting the old and the artistic skills of unconventional style are bound to receive its nourishment and influence for LU Ji and LU Yun, who were born and grew up in Si.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is characterized by the interlaced style of red and light words, and the coexistence of children’s feelings and wind and cloud, which directly affects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It is the direct influence of Luoxia literature that they changed their emphasis on rhetoric to lyricism, from Chu sound to re-sound, from expression to style. However, the main body of Lu Ji and Lu Yun’s poetry is distinct, which enhances the poetic realm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the pain of reliving the people expands the lyric content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and the pathetic voice affects the change of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Lu Ji; Lu Yun; southern literature; Western Jin Dynasty Literature
2020-05-15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視域下的陸機陸云研究”(15YJA51018)。
劉運好(1955- ),安徽六安人,文學博士,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
I206.2
A
1004-4310(2020)04-0069-11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