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建新
摘要: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深受江南佛教的影響,它構成汪氏謀篇布局之依據(jù)。從創(chuàng)作內(nèi)容言,主要表現(xiàn)為“人性自由”,具體分“僧尼的世俗化改寫”和“民間生活的詩意化呈現(xiàn)”兩個方面;從敘事策略言,主要表現(xiàn)為“敘述自由”,具體分“自主寫作”(選材隨性)和“自由寫作”(技法隨便)兩個方面。汪氏的這種創(chuàng)作特征,呈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意蘊,給當代文學寫作以全新的啟示。
關鍵詞:汪曾祺;江南佛教;人性自由
佛教傳至江南,受儒家禮教影響漸小,而深受魏晉玄學影響。至宋明,以“陸王心學”為主的江南學術進一步激發(fā)了江南佛禪的興盛,促使人的精神主體性的進一步弘揚。另外,江南文化固有的詩性審美,使江南佛教在與之交融過程中,多了一種審美特質。簡言之,江南佛教從神秘的宗教走向人間的宗教,多了人性自由的意識。
童年記憶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對于江南佛教,汪曾祺有深刻的童年記憶。他曾說:“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廟。我的家鄉(xiāng)沒有多少名勝風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的地方,便是這些廟?!雹龠@些和尚中,善因寺的方丈鐵橋和尚留給汪曾祺的記憶最為深刻。鐵橋和尚能書善畫,頗有才藝。這并非關鍵,關鍵是鐵橋有妻,且還是個年輕貌美女子。多年后,汪曾祺喟嘆:“他們都真是不拘禮法?!雹诤捅狈椒鸾棠切┥钤凇皵鄿缈铡崩锏摹翱菽疽泻畮r,三冬無暖氣”式的僧人完全不同,這是江南僧人留給汪曾祺的感性印象,它印證了江南佛教具有人間化特征。
成年后,汪曾祺更是親近佛學。從汪曾祺給友人的書信中,可以得悉他曾經(jīng)閱讀過《佛本行經(jīng)》《釋迦譜》等佛典佛傳。此外,他甚至用通俗佛經(jīng)文體寫作《螺絲姑娘》(類似《百喻經(jīng)》)??梢哉J為,汪曾祺通佛禪之理。
汪曾祺對江南佛教有深刻記憶,又通佛理,這自然影響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本文認為,在江南佛教文化的影響下,“人性自由”構成汪曾祺文學創(chuàng)作敘事策略的核心特質,具體表現(xiàn)為“僧尼的世俗化改寫”“民間生活的詩意化呈現(xiàn)”“自主寫作”(選材隨性)和“自由寫作”(技法隨便)四個方面。
一? 僧尼的世俗化改寫
受江南佛教影響,汪曾祺偏嗜佛教題材的創(chuàng)作。他的成名作《受戒》,呈現(xiàn)佛教的世俗化,屬典型的佛教題材。而晚年撰寫的《釋迦牟尼》,雖說是受人之邀而創(chuàng)作,卻為十分地道的佛教題材,且頗顯佛學造詣。另外,《廟和僧》《仁慧》《羅漢》《幽冥鐘》《三圣庵》《觀音寺》《和尚》《早茶筆記(三則)·八指頭陀》等作品皆為佛教題材。
江南佛教具有世俗化特征,這一點可以從江南籍現(xiàn)代作家魯迅、施蟄存創(chuàng)作的世俗化僧尼形象得到印證,如魯迅筆下的“龍師父”,施蟄存筆下的“鳩摩羅什”和“黃心大師”。他們將僧尼從圣潔的神壇拉了下來,實現(xiàn)僧尼由佛性到人性的轉變。同樣,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也影響汪曾祺創(chuàng)作出了世俗化的僧尼形象。
汪曾祺描寫僧人形象的,《廟與僧》和《受戒》最具代表性。在這兩篇小說中,和尚可以娶妻生子、殺豬喝酒賭錢,沒有戒律禁忌,強調了人性自覺?!妒芙洹肥窃凇稄R與僧》的基礎上改寫的,更具思想深度和藝術功底?!妒芙洹芬婚_頭,僧廟以“荸薺庵”名,已然增加了世俗氣,小說又寫“當和尚”在當?shù)厥侵\生的職業(yè),如劁豬、織席子、箍桶、彈棉花等一般,而且“當和尚也要通過關系”,這完全解構了佛教的“神圣”和“莊嚴”。更為主要的,《受戒》以詩化的語言寫了小和尚明海和少女小英子唯美的愛情故事,名為“受戒”,實為“破戒”。關于小說主題,汪曾祺在創(chuàng)作談中明確指出:“我寫《受戒》,主要想說明人是不能受壓抑的,反而應當發(fā)掘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我寫了人性的解放?!雹叟c《廟與僧》相比,《受戒》少了“奇趣”,更多了“美”和“健康人性”。
江南僧人的世俗化,在汪曾祺的散文《貓》中也有呈現(xiàn),該文以老和尚的一首打油詩結尾,詩云:“春叫貓兒貓叫春,看他越叫越來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睉蛑o中,寫出了老和尚對人性自由的渴望。
汪曾祺如此刻畫僧侶形象是為了沖破宗教?顯然不是。汪曾祺認為:“和尚本來就不存在什么戒律,本來就很解放。很簡單,做和尚就是尋找一個職業(yè)?!雹芸梢?,“不拘禮法”是江南僧侶留給汪曾祺最深刻的印象。如果沒有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汪曾祺恐怕未必會創(chuàng)作出《受戒》中“仁山和尚”這樣的僧人形象。
除了僧人,汪曾祺也描寫尼姑的世俗性。在《仁惠》中,作品敘述了觀音庵中前后兩任當家尼姑的事跡。二師父潛心念佛,結果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而繼任者仁惠不僅做素菜辦素宴,還放焰口,結果庵里“氣象興旺,生機勃勃”。汪曾祺對仁惠的肯定,和江南佛教人間化特征是一致的。
由此可見,汪曾祺筆下的僧尼形象,多了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是自由人性的呈現(xiàn)。
二? 民間生活的詩意化呈現(xiàn)
慧能有偈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雹葸@說明南禪宗把宗教生活看成是日用常行,強調平常心是道,具有人間化特點。唐宋間,禪宗各派云集江南,江南禪宗興盛,江南禪宗承繼了慧能倡導的人間化特征,反對刻意修道,多了任運隨緣的思想。
汪曾祺的小說寫民間小人物,寫他們賞玩花草,品味飲食,呈現(xiàn)生活的詩意化,寫他們以超然平和之心,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苦難的超越。這些小人物雖然生活貧困、簡陋,但內(nèi)心則仍然不失向往自由的信念。譬如,小說《釣魚的醫(yī)生》中的王淡人一面治病救人,仗義疏財,一面面河垂釣,淡泊而超脫,體會著“一庭春雨,滿架秋風”般的閑適淡泊生活。“一庭春雨,滿架秋風”,這是禪家的生活方式,和詩僧棲蟾倡導的“牛得自由騎,春風細雨飛。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牧童》)的生活方式頗為相似。在小說《故鄉(xiāng)人·打魚的》中,男的張網(wǎng),女的趕魚,小說描寫他們默默打魚的場景,一切都是平平淡淡,讓人體會生命的淡與輕。佛性真如即藏在此種“無心”的生活態(tài)度中。小說《鑒賞家》中的季陶民因為世俗生活的不滿,每天關起門來作畫,畫墨荷,畫蓮蓬,在藝術中尋找歡樂和寧靜,以超然之心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苦難的超越。在小說《歲寒三友》中,畫家靳彝甫,雖然過著半饑半餓的日子,卻活得“有滋有味”。他種竹,養(yǎng)花,養(yǎng)魚,放風箏,斗蟋蟀,對功名利祿的世俗之物看得很輕。因此,汪曾祺盡管也寫底層,卻不承載一般底層小說“貶世導俗”的功能,只是回到日常生活,呈現(xiàn)自由人生。
汪曾祺的筆下的民間人物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倫理和政治功能的束縛,關注的是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掘著他們的自然本性,以實現(xiàn)他們心靈的自由。這種詩意的生活方式,不生思慮,無論是看門的、打魚的、賣菜的、剃頭的、擺攤的、納鞋的,無不按照自己本心自適地生活,堪稱“饑則吃飯,困則打眠,寒則向火,熱則乘涼”(《密庵語錄》)的禪家境界。
除了寫民間人物,汪曾祺還屬意民間生活的風俗描繪。如《大淖記事》中,汪曾祺描寫一個“顏色、聲音、氣氛和街里不一樣”的“大淖”,特別描繪當?shù)氐幕榧蘖曀?,顯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民間生活原生態(tài)。而在《歲寒三友》中,汪曾祺詳細描繪了“放焰火”的風俗,在民間狂歡中,人人皆可不拘禮節(jié),隨心所欲,呈現(xiàn)健康自由的人性。汪曾祺言:“我以為,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的人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他們把生活中的詩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來,并且相互交流,溶為一體?!雹抟虼?,在汪曾祺看來,“風俗”隱含著熱愛生活、追問自由的詩情。如禪家一樣,汪曾祺強調民間生活的詩情,發(fā)掘著民間人物的自然本性。
三? 選材隨性:汪氏的自主寫作
南禪宗核心教義云:“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薄爸敝溉诵?,見性成佛”打破了佛教徒對外在佛像的頂禮膜拜,轉變?yōu)閷χ黧w內(nèi)在本心的發(fā)現(xiàn),強調自心頓悟,主張心靈自由。與之相對應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則強調了表達方式的自由。這對近佛禪之人多有啟迪,即敢于蔑視定法,倡揚自主精神。晚明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前期熱衷于狂禪,后讀經(jīng)閱藏,漸漸熱愛凈土宗,渴求皈依凈土。他一生讀經(jīng)習禪,受禪學影響極深,頗具自得精神。袁宏道曾言:“宏實不才,無能供役作者。獨謬謂古人詩文,各出己見,決不肯從人腳跟轉,以故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保ㄔ甑馈杜c馮琢庵師》)汪曾祺喜歡晚明文學,袁宏道對汪曾祺頗有影響,故汪曾祺具有自得精神,亦在情理之中。此外,汪曾祺在《談風格》一文中自言受歸有光影響深刻,而喜歡讀佛典的歸氏反對“琢句為工”的模擬風氣,文風清新,也多直抒胸臆之作。這種自得精神引出汪氏文體的自主寫作精神。
除了上文提及的創(chuàng)作題材上的獨特之外,汪曾祺力求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保持自己的個性。如小說《大淖記事》中植入了許多風俗書寫,強化了抒情氣。小說《受戒》的題材獨特,形式上呈現(xiàn)散文化的特征,與彼時盛行的“傷痕”與“反思”大相徑庭。《黃油烙餅》雖然寫的是大食堂、大躍進,但與主流小說的寫法頗為不同,小說情節(jié)散淡,以童心代替了政治的沉重。對于汪曾祺的文學創(chuàng)作,外界質疑不斷。然而,他不為所動,一直堅持“自主寫作”的創(chuàng)作理念。關于堅持“自主寫作”這個創(chuàng)作理念,汪曾祺自己多次談及:
長期以來,強調文藝必須服從政治,我做不到,因此我就不寫,邏輯是很正常的。那時你要搞創(chuàng)作,必須反映政策,圖解政策,下鄉(xiāng)收集材抖,體驗生活,然后編故事,我卻認為寫作必須時生活確實有感受,而且得非常熟悉,經(jīng)過一個沉淀過程,就像對童年的回憶一樣,才能寫得好。⑦
我只能寫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說“世間小兒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們,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現(xiàn)他們。這結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變我”,我就是這樣,誰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種樣子去寫。⑧
這種“文學自覺”的態(tài)度,其實強調了汪曾祺的“自主寫作”是“走心”的。只有寫自己想寫的,才可能寫出理想之作。汪氏的創(chuàng)作歷程已然說明了這一點:1940年代后期,汪曾祺推出小說集《邂逅集》,其中《雞鴨名家》已初露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按此寫作,汪曾祺本可迅速成為小說名家,可他命運坎坷,右派被補劃,不能自由寫作。1960年代,汪曾祺盡管出版了小說集《羊舍的夜晚》,但因為沒有完全按照自己路子寫,整體水準較《邂逅集》,退步明顯?!拔母铩睍r期,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更是接近空白。不創(chuàng)作的原因是“強調文藝必須服從政治,我做不到,因此我就不寫”。
不能寫自己所想寫,寧可封筆。這種做法和受禪宗影響深刻的晚明袁宏道所倡導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袁宏道《敘小修詩》)的做派是何其相似!“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規(guī)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必須有作家獨特自我的真正介入,必須完全按自己的路子放開寫。1980年代初,汪曾祺終于可以寫自己所想寫,于是,《黃油烙餅》《受戒》《異秉》《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名篇迭出??梢?,自由隨性地去選擇自己想寫的內(nèi)容是汪曾祺得以成功的基礎。
四? 技法隨便:汪氏的自由寫作
汪曾祺在寫作技法上,強調“隨便”。這種“隨便”和南禪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思路是一致的,都追求表達上的自由。汪曾祺創(chuàng)作技法的自由主要表現(xiàn)在“結構模式”和“語言模式”兩個層面。
其一,個性化的結構模式。
汪曾祺的“結構模式”主要呈現(xiàn)小說的散文化特征,這是汪氏標識性的特點。汪曾祺主張小說結構隨便:“我不喜歡布局嚴謹?shù)男≌f,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雹嵋虼耍粼鞑蛔⒅毓适虑楣?jié),信手寫來,隨意流轉。如《詹大胖子》《茶干》等,幾乎無故事,似水流淌。即便有點故事,也被融入的風俗描寫沖淡了,如《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汪氏這種“情節(jié)淡化”,呈現(xiàn)小說散文化特征。汪曾祺設置小說結構,不按照傳統(tǒng)之法,完全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安排,這和南禪宗所提倡的“任運隨緣”的思想主張無疑是相通的。自唐代禪宗興起始,“本自天然”的禪家之風深刻影響到那些近佛的知識分子,于是,在文學上不事雕琢,自然率意成為近佛文人追求的一種境界。李贄明確提出“順其性”的觀點:“蓋聲色之來,發(fā)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雹庠谒囆g上,袁宏道也提出“師法自然”。這一點,同樣影響到被稱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當然,汪曾祺的這種“隨便”是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又完全是“自得”之果。在意義層面,汪曾祺這種追求“隨便”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江南禪宗所關注的自由人性也是相通的。
此外,汪曾祺的人物塑造“重神輕形”。這在糾偏“高大全”,提倡“美丑泯滅”的年代,多少顯得有些另類和隨性。汪曾祺筆下的民間人物少有外形上的細致描繪,甚至往往連名字都十分簡略,如王二、陳四、老汪、薛大娘、辜家女兒等,人物塑造忽略外在,只注重心靈世界,只寫“神韻”。汪曾祺的這種人物塑造技法,和佛教的“神不滅論”思想是契合的。佛家的“神不滅論”揭示“神”不隨“形”滅。這種佛教觀點在中國古典美學上的反映就是重神輕形,如“遺形取神”、“離形得似”。尤其影響中國古代畫論,如袁中道言:“……今畫者求之形似,終不似也?!保ㄔ械馈秱魃裾f》)對形似大加否定。汪曾祺擅長畫畫,對畫論自然熟悉,對“重神輕形”有更深入的理解:“中國畫講究‘形神兼?zhèn)?,對于寫小說來說,傳神比寫形象更為重要。”11故汪氏運用此技法頗有心得。
其二,智性化的語言模式。
汪曾祺的“語言模式”主要呈現(xiàn)汪氏“自成一家”的“智性”特征。在《談風格》一文中,汪曾祺對歸有光創(chuàng)作的藝術風格作如此闡釋:“他真是做到‘無意為文,寫得像談家常話似的。他的結構‘隨事曲折,若無結構。他的語言更接近口語,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銜接處若無痕跡?!降邪瑤自S慘惻,悠然不盡?!?2這何嘗不是其夫子自道呢?汪曾祺對語言極為重視,多次強調“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的觀點。筆者以為汪氏語言的“智性”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一是語言的“活”;二是留白的運用。
先說語言的“活”?!盎睢笔悄隙U宗最為顯著的特征。其含義指“無拘無束的生活態(tài)度或自由靈活的思維方式,不執(zhí)著,不粘滯,通達透脫,活潑無礙?!?3從語言講,強調不執(zhí)著與語言本身,打破思維僵局,無拘無礙。汪曾祺語言的“活”,體現(xiàn)在語言選擇上,或俗或雅,不拘一格,但求合適。如《徙》中,寫高雪單身:“對一個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別愛用自己骯臟的舌頭來糟蹋她,話說得很難聽,說她外面有人,還說……唉,別提這些了吧?!本蛿⑹龆?,最后一句頗顯突兀,有點反邏輯,但用在此處卻合適,隱含了作家的價值評判和情感體恤?!洞竽子浭隆分?,汪曾祺介紹當?shù)孛耧L,寫道:“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靠”是非常生活化的語言,與小說的詩性化特征格格不入,但卻很好寫出了當?shù)嘏宰非蟆白杂扇诵浴钡拇竽懞托愿竦暮浪!镀咸言铝睢分?,有一句“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一個“睡”字,移情于景,境界全出?!栋矘肪印分校瑤讉€酒友相聚,有對話如下:
第二天,老王來了,我問:
“昨兒白薯大爺請你們吃什么好的?”
“蕎面條!——自己家里搟的。青椒!蒜!”
老呂、老聶一聽:
“嘿!”
這個“嘿”,本是一虛詞,用在此處,卻頗見意蘊,寫出了老呂等人的生活趣味,呈現(xiàn)了詩意的民間生活。這種語言真正做到了“活潑無礙”。
再說留白的運用。佛教從“言語道斷”出發(fā),強調“道不可言”。南禪宗承繼了佛教的“無言”觀,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教義,重妙悟,故言說教理重機鋒,往往語義含蓄。佛學的“無言”作為一種“無上妙道”的存在方式,具有了美學意義,對中國古典美學頗有啟迪,繪畫之留白,即為一說。如明人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中云:凡畫有三次第: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二曰目之所矚。或奇勝,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鳥去是也。三曰意之所游。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又有意所忽處,如寫一石一樹,必有草草點染取態(tài)處。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于忽,蓋不得不忽也。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
佛法所言“極迥色”“極略色”,意即無限遙遠無限渺小,乃“空界”之色,不可“身容”與“目矚”,只可心悟,引入畫論,即畫之虛景(留白),并謂之第三層次。又如清人笪重光言:“無畫處均成妙境?!保沃毓狻懂嬻堋罚澚舭椎拿钐?。這種理論,表現(xiàn)在文學上,則如司空圖所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二十四品》)。于是,崇尚文字簡約含蓄,追求“韻外之致”成為一種美學追求。
既懂佛理,又懂書畫的汪曾祺自然習得其中精髓。因此,汪曾祺的文學作品中,多含蓄文字,多留白的運用。他曾說:“語言的美,不在語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現(xiàn)的意思,而在語言暗示出多少東西,傳達了多大的信息,即讓讀者感覺、‘想見的情景有多廣闊。古人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有道理的?!?4如《故里三陳·陳小手》中,結尾一句“團長覺得怪委屈”,看似白話一句,卻意蘊豐厚,寫出了“權”與“禮”的沖突,寫出了團長的“偽”,呈現(xiàn)了復雜的人性。《大淖記事》中,巧云和十一子沙洲相會,小說寫道:“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月亮真好啊!”一句“月亮真好??!”不僅暗示兩人的愛情美好,更是對兩人追求自由人性的肯定,留給了讀者無限的美好想象?!豆嗜送隆な兆旨埖睦先恕分校羞@么一段文字:“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堉螅P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惫ふ叛裕溟g留白,激發(fā)讀者對普通人詩化人生的種種想象。又如《釣人的孩子》的開頭:“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燒餌塊。金錢火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這段文字由短句構成,其間留白,增強了閱讀的暗示性。通過精煉描述,一幅頗具地域特色的市井畫面,栩栩如生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而且還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傊?,汪曾祺文學作品的結構安排和語言設置,體現(xiàn)了他對“敘事自由”的追求,是“人性自由”的外在顯現(xiàn)。
綜上所述,江南佛教對汪曾祺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叭诵宰杂伞睒嫵赏粼鲃?chuàng)作的特質,也構成了其創(chuàng)作的“陌生化審美”特征,呈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意蘊。無論他的創(chuàng)新意識,對敘事結構和常規(guī)語言的大膽突破,抑或堅守創(chuàng)作個性的原則,都給當代文學寫作以全新的啟示,具有文學史價值。
注釋:
①②汪曾祺:《關于<受戒>》,載《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 頁,第444頁。
③④⑦汪曾祺:《作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載《汪曾祺全集》(第8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頁,75頁,第74頁。
⑤慧能:《壇經(jīng)·般若第二》,丁福保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頁。
⑥汪曾祺:《談談風俗畫》,載《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頁。
⑧汪曾祺:《七十書懷》,載《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59頁。
⑨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載《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頁。
⑩李贄:《李贄文集》(第2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頁。
11汪曾祺:《傳神》,載《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頁。
12汪曾祺:《談風格》,載《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頁。
13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頁。
14汪曾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載《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頁。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課題“江南佛學與‘兩浙現(xiàn)代作家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5BZW160)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