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出家

2020-03-18 04:32楊映川
江南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舅舅

楊映川

那個時候容令火還沒有戀愛可談,預(yù)想將要到來的五天長假,他既煩躁又枯躁。他給舅舅許祝江發(fā)信息,發(fā)了幾句牢騷,舅舅馬上用微信轉(zhuǎn)過來兩千塊,讓容令火假期到都江堰去,說他目前在當(dāng)?shù)刈瞿竟ぁ?/p>

許祝江是一個木匠,能打家具,能造木橋建木樓,年逾四十,尚未娶妻,常年行蹤不定,輾轉(zhuǎn)河北山西陜西東三省,前些年還到過西藏,待了將近兩年。容令火對舅舅行蹤的了解主要來源于朋友圈,舅舅偶爾會把自己在工地上干活的情形拍下來,容令火從那些照片上能了解到,舅舅是在陜西給人起木樓,或是在南方的某條河上給人造水車,要不就是在一個無名的村莊給人打家具。在西藏那一兩年舅舅穿上了藏袍,住在帳篷里,還學(xué)會給奶牛擠奶。照片上舅舅的表情幾乎都是一樣的,瞇著眼睛笑,仿佛對著日頭,那笑從里向往溢出醇厚的滿足和歡快,容令火似乎都能聽到舅舅的笑聲溢出來,嘿—嘿—嘿——

容令火永遠(yuǎn)記得八歲那年的一個夏天,舅舅剛從外縣給人打家具回來,用自行車載他去游泳,把他載到縣城邊上,他們從一個荒坡哧溜下到河邊。天上白日朗朗,河邊灌木高高低低,河水不清不濁,清風(fēng)徐徐揚揚。舅舅幾乎是在瞬間把自己脫得赤條條,衣褲甩到灌木上掛著。舅舅身材勻稱,胳膊上的肌肉特別結(jié)實,他拉動臂膀,舒展胸部,肌肉優(yōu)美地上下滑動,發(fā)出油細(xì)的光澤,平坦的腹部像塊小鋼板,隱約起伏,還有那條男根與濃密的黑毛叢相映,顯得白且碩長。原來一絲不掛的舅舅是個光芒四射的美男子!容令火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把舅舅看了個遍。

許祝江平時衣著隨意,一件T恤衫穿到破洞褪色,仍然面不改色穿在身上,涼鞋斷幫能拿線來縫上,像給鞋子做縫合手術(shù)。他的姐姐,容令火的媽媽許祝梅對此深惡痛絕,說他太不講究,穿得像民工,好好的人材全被埋沒了。許祝江嘿嘿嘿笑過后說:“我本來就是個民工,天天拿鋸子拿刨穿好的也是浪費,干凈就好。”

容令火剩一條底褲沒有脫,舅舅瞥了他一眼說:“毛都沒長,還怕人看?脫了!”容令火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人以后迅速脫光躍進(jìn)河里。

舅舅仰面閉眼在河中慢悠悠浮游,像一段木頭漂在水面上?!鞍⒒?,這叫游天泳,平時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好好讓太陽曬曬。能在太陽下游天泳,做皇帝也不換,大自在啊!”

容令火是第一次光身游泳,那種感覺很是奇妙,身子比平時都要輕靈,水與皮膚的接觸變得十分敏感,水是柔滑的,像縱容別人肆無忌憚地?fù)崦约旱纳眢w,又覺得變成了一條魚。有那么一會兒他把自己忘記了,把游泳這事也忘記了,好像他就是這河里的水,也可能是河上碎閃的波光。

后來容令火游過很多次泳,但再也沒有機(jī)會一絲不掛地游天泳。一條褲頭竟然就把那許多妙不可言的樂趣擋在外頭,就像一身破舊的衣服就能掩蓋一個美男子,容令火因此有所領(lǐng)悟,身外之物當(dāng)真是障礙。

舅舅還經(jīng)常帶容令火晚上出去捉黃鱔,捉田雞,有一次他們收獲頗豐,往回走時路過一座天橋,那時間已經(jīng)過了夜半,天橋下頭有三個人圍著一堆火。舅舅跟容令火說:“走,我們?nèi)ズ退麄兙垡痪邸!比萘罨鸫蟪砸惑@,這種天橋下住的一般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舅舅難道跟他們認(rèn)識?舅舅手上拎著裝田雞黃鱔的竹簍朝天橋下走去,容令火跟在后頭。那三個人衣服破舊,頭發(fā)刺長,看起來身體都算健壯,臉也不污臟,不太像平時在街上乞討的。他們正在火上煮東西,一口黑污的鐵鍋架在火上,湯水已沸,有豆芽、豆腐和青菜上下翻滾。

他們看到許祝江叔侄也有些吃驚。許祝江舉起手中的竹簍說:“剛?cè)ヌ镞呑搅藥字惶镫u黃鱔,來,一起煮了當(dāng)夜宵?!?/p>

許祝江說完坐到他們旁邊的空地上,其中一個人趕緊扔了半截磚過來,許祝江就坐磚上了。那人又給容令火扔過來一塊紙皮,容令火瞧了一眼,還算干凈,不太情愿地坐下。最初幾分鐘是有些生疏尷尬,當(dāng)許祝江手腳麻利地把幾條黃鱔砸暈扔進(jìn)鍋里,那幾個人的表情開始輕松起來。

一個年紀(jì)大的說,“黃鱔大補啊?!?/p>

最瘦小的那個說,“這種煮法最好,一滴血也不浪費?!?/p>

許祝江說,“是啊,等煮熟吃的時候再把內(nèi)臟挑出來,省得殺的時候滑溜溜的捉不住。”

年紀(jì)大的說,“我家里也是這么煮黃鱔的?!?/p>

許祝江說,“聽口音你們不是本地的。”

最瘦小的指著年紀(jì)大的說,“我們兩個是福建的,到這里想找工做,還沒有找到?!?/p>

比較強壯的那個說,“我是四川的,有人要雇我去種樹,過兩天我就過去他們村住了?!?/p>

許祝江說,“你們平時都住橋底啊?”

年紀(jì)大的朝不遠(yuǎn)處的橋洞指了指說,“就睡在那頭,背風(fēng)?!?/p>

許祝江沒有再問什么了,他隨身帶有小刀,又把好幾只田雞開膛弄鍋里去。煮得差不多了,他像主人一樣招呼大家吃,那些人早給許祝江他們找來筷子和碗,看得出來筷子和碗都是撿來的被人用過的一次性用具。許祝江拿起筷子伸進(jìn)鍋里,搶起菜來不讓人。大家都夸那田雞肉嫩,黃鱔肉香,把湯倒到碗里,喝得嘖嘖響。容令火勉強吃了兩口,總覺得這鍋里的東西不干凈,吃著惡心,后來他留在碗里實在吃不下的,舅舅拿過去全倒進(jìn)自己碗里吃了。

吃完天橋夜宵,許祝江打著飽嗝與那三個人告別,說了幾句祝福的話,把手機(jī)號碼留了,說有急事可找他,剩下的黃鱔和田雞也留給那幾個人。

返程路上,容令火說,“舅舅,你就不怕這些人身上有???”

舅舅說,“有什么???他們經(jīng)常干體力活,比很多人身體壯實多了。”

“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本事找到,我看不是什么勤快的人?!比萘罨鸬目跉夂苁遣恍?。

“他們有些人確實是懶漢,但有些只是運氣不好而已,我到外地打工的時候也住過好幾回橋洞,主要是想省住宿費,也想和這些人聊天,你不要看不起這些人,人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落魄,他們比我們看得開,會找樂子,見識也廣?!?/p>

容令火聽舅舅說住過橋洞,好不驚訝,舅舅木工手藝好,到處有人邀去做工,錢不少掙,輪不到要去住橋洞,看來舅舅真是有點古怪。舅舅因為不結(jié)婚長期以來沒少被外人議論,有的人懷疑他有病,男性功能不行,有的是懷疑他的性取向,而他的姐姐許祝梅說,“我這個弟弟是和尚命?!?/p>

許祝江從二十來歲開始拒絕過無數(shù)人的說親,無論是條件好的,條件一般的,他是見都不見。有一次是許祝梅相中的姑娘,心里篤定弟弟能看上,許祝梅事先給姑娘打了預(yù)防針,說許祝江特別害羞有怕女人的毛病,姑娘不計較還主動上門來,許祝江當(dāng)時在家,與姑娘聊了幾句察覺出姑娘是來相親的,立即像見鬼一樣往外跑。許祝梅喊不住,氣得拍腿追出去,一口氣追了三條街,一邊追一邊大喊許祝江的大名,路人紛紛側(cè)目。許祝江只得停下來等姐姐,姐弟倆站在一個無人的街角說話。

許祝梅說,“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說實話,為什么誰都看不上?如果是身體有毛病心里有毛病趕緊去治,阿姐陪你去,如果是心中有人,那人你又得不到,阿姐勸你一句,隨緣?!?/p>

許祝江嘿嘿嘿笑,“姐,你想多了,我沒毛病,心里也沒人,我就想一個人自在過?!?/p>

許祝梅說,“成個親你能有多不自在?你拿這話哄你姐有意思呀?”

許祝江說,“你是我姐我騙你干嗎?姐,你信我,我這人怕麻煩,就想一個人過,好和衰都是我一個人的事?!?/p>

許祝梅流淚了,“看來我們許家是要斷后了。”

許祝江說,“姐,你剛才還說隨緣呢,斷后怎么了?祖宗要是不高興來找我,天吶,說這話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哈仔,你一個人帶孩子苦了這么多年,這點事還想不明白?”

許祝梅心中一驚,莫不是自己的經(jīng)歷讓弟弟瞧了心涼,連婚都不敢結(jié)了?她剛要說什么,許祝江搶了話頭,“姐你又想歪了,這日子我過得稱心如意,你看我的臉,舒心都掛臉上呢?!?/p>

他沖姐姐瞇眼笑。姐姐沖弟弟翻白眼。

許祝江從小不愛讀書,勉強讀完初中就輟學(xué)去和一個木工師傅學(xué)手藝,那木工師傅有非遺傳承人的稱號,拜在門下的弟子很多,但他特別喜歡許祝江,手藝傾囊相授。許祝江幾年后出師,師傅想把他留在身邊,因為找這木工師傅做工程的實在是太多了,根本做不完。本來許祝江要是跟在這師傅身邊,像其他弟子一樣,早就小洋樓蓋起,豪車開上了,但他卻像民工一樣在外頭天南地北地跑,說是打工當(dāng)旅游,這些年大半個中國走遍也玩遍了,只是仍然孑然一身,兩手空空。許祝梅一番細(xì)想,如果有家的拖累許祝江哪里玩得起,恐怕穿破洞T恤縫線涼鞋的自在也沒得了吧。

她嘆了口氣,“好吧,我從今往后不勸你了,你樂意這么過就這么過吧?!?/p>

許祝江摟著姐姐的肩膀說,“阿姐就是心胸寬廣,看得開?!?/p>

“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再看不開我只能跳河了?!?/p>

“嘿——嘿——嘿?!?/p>

從那以后有人再說起許祝江的婚事,許祝梅說,“隨緣吧,我阿弟恐怕是和尚命?!?/p>

容令火也很好奇舅舅為什么不給他娶個舅媽回來,有一天他還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那天他感冒,躲在屋里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打,舅舅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走,我?guī)愕酵忸^放松一下。”容令火以為舅舅是要帶他去跑步,不太樂意去,母親在一旁唆慫,“去,出去活動活動,你平時就是動得少了?!?/p>

容令火只得隨舅舅出門,還鄭重其事地穿上了運動鞋。

這個縣城雖說不大,但舅舅帶他走了半個鐘頭,走進(jìn)一條他從來沒到過的狹窄巷子。他們來到一幢兩層小樓前,從外頭看小樓有些年月了,外墻脫落得厲害,花木圍著樓邊種,花木長得好,各色花嘟嘟盛開,花木的繁華更襯出房子的老舊。門掩著,舅舅推門進(jìn)去。進(jìn)門后,有一個小柜臺,一個二十來歲的胖姑娘坐在里頭,人是胖,但皮膚如凝脂,口唇自然的鮮亮玫紅,眉目如水。

胖姑娘說,“來了?”

舅舅說,“利姐在不?”

胖姑娘說,“她在樓上睡覺,我去叫她?!?/p>

舅舅把容令火領(lǐng)進(jìn)一間小房,里頭有兩張按摩床,兩張沙發(fā),還有草藥的香味。容令火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好奇地打量。舅舅輕車熟路在沙發(fā)上坐下,翹起二郎腿,過了一會兒胖姑娘端了兩碗銀耳湯進(jìn)來,放在他們面前的茶幾上。舅舅一口將銀耳湯飲完,容令火拿起調(diào)羹小啜。容令火吃完舅舅讓他脫了衣服躺到按摩床上,容令火想,這應(yīng)該是要讓人來給按摩的架勢,他想知道等會兒給他按摩的是剛才那個胖姑娘,還是另外那個叫利姐的女人?他已經(jīng)上了高中,對體驗異性按摩還是很有期待的。

叭叭叭的拖鞋聲音至上而下,一個鶴發(fā)雞皮化了濃妝的老女人拎了一只小鐵皮箱走進(jìn)來。舅舅起身熱情招呼,“利姐,好久不見,你還好吧?”

那個老女人雖然老且丑,說話卻是放浪,和她臉上撲的厚厚白粉血紅的嘴倒是很配,“沒有男人能好到哪里去?”

“嘿嘿嘿,利姐要看得上我,我今天就不走了,我知道是有很多人排著隊候的。”

利姐眉開眼笑,一臉皺皮盡現(xiàn),“你這家伙只會說便宜話,你不結(jié)婚自然沒有求我的地方,若有一天想結(jié)婚再回過頭來找我,我可是要連本帶利討要的。”

這些話讓躺在按摩床上的容令火聽得云山霧罩的,他鼻塞得厲害,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利姐好像才注意到躺在按摩床上的容令火,她在許祝江背上拍了一記,“你怎么帶個孩子來?”

“我外甥,已經(jīng)十八了,還有幾個月就考大學(xué)了,他這兩天重感冒,你幫忙燒燒,順便再幫忙看看小家伙發(fā)育得怎樣。”

利姐走到容令火身邊,一下把他擋在身上的毛巾給扯開,容令火駭叫著捂住下身。老女人把他的手打開去,“叫什么叫,我當(dāng)你阿婆都可以了,把褲衩子脫了。”

容令火求助地看著舅舅,舅舅說,“脫了吧,等下要燒艾?!?/p>

容令火屈辱地把內(nèi)褲脫掉了。

利姐先讓容令火趴著,打開小鐵箱子,從里頭拿出一條暗綠色的艾絨線,用火機(jī)點著之后,從容令火的頭頂一直往下灸到腳底,那一路走過的穴位就像被螞蟻咬,一跳一跳的,容令火沒少叫喚。后背灸個遍,他出了一身汗,再翻轉(zhuǎn)過來,灸正面。全身赤裸暴露在一個女人眼中,容令火只能掩耳盜鈴緊緊地閉上自己的眼睛。灸到大腿根部,他的男根忍不住豎起來,利姐的手指在上頭彈了彈,容令火哇地叫出聲來,下意識又要用手捂著,他是臊得要哭了。

“別動,小心火燙到?!?/p>

容令火一動不敢動,身上的汗出得更是要緊。

“小家伙發(fā)育不錯,包皮等考完試你可以帶他去割了,要說毛病還不少,先天陽氣不足,心氣弱,以后不要干太重的活,以養(yǎng)為主,沒事腋窩處腹股溝這一帶多拍拍,小家伙,千萬記住不要手淫啊,一滴精一滴血?!闭f完利姐在容令火的光胸脯上拍了一巴掌,結(jié)束了這次治療。

容令火已經(jīng)臊得滿臉通紅,兩耳轟鳴,坐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許祝江給利姐遞去幾張百元票子,利姐用手推開說,“以后連本帶利一塊算?!?/p>

“嘿嘿嘿,你這么說我真怕還不起了?!?/p>

“還得起,我還真想見識一個把家具做得這么仔細(xì)的人會有什么手段?”

許祝江嘿嘿嘿陪笑,尷尬得就像有什么把柄落人手里似的。

利姐從桌上的一只小塑料盒里拿出一張名片,直接塞進(jìn)容令火的上衣口袋?!耙院笥信笥褢?yīng)付不了,來找利姐,保證讓你做常勝將軍?!?/p>

容令火再傻也能聽出這話的意思,那張名片隔著衣服貼著他胸部,像一團(tuán)火燎著皮肉。他沒等許祝江,逃一樣沖出門。他鼻子不堵了,身上熱乎乎的,感冒的癥狀已經(jīng)全部消失,但他很生氣,惱火舅舅自作主張帶他來讓一個老女人檢查身體,并且,那老女人的手還那樣不客氣地對待他,讓他有一種失身的感覺,臨了,還拋餌色誘,簡直欺人太甚。

舅舅追了好一陣子才與他并肩?!吧碜邮娣嗔税??這利姐手法很好的?!?/p>

容令火說,“舅舅,你為什么不討老婆呢?”

容令火是想用這個問題來讓舅舅難堪一下,以解自己心頭之憤。舅舅愣了,隨即又笑了,眼睛瞇起來說,“舅舅膽小,怕女人。”

“如果碰到一個像利姐那樣丑怪的,我也不要結(jié)婚?!彼緛磉€想加上“那樣賤”這樣的評價,吞回去了。

舅舅的眉頭一下皺起來,“利姐哪里丑了,我沒覺得呀!利姐治好很多人,功德大了?!?/p>

容令火說,“我管她有天大的本事,天天對著一張丑臉,日子怎么過?”

舅舅說,“你這小子眼睛是不是有問題,非要把人家利姐說得這么不堪,那你覺得在我們認(rèn)得的女人當(dāng)中,誰長得好看?”

“黃雨芳啊,黃雨芳是全縣最好看的?!?/p>

黃雨芳是他們的街坊,比容令火大七八歲,上的是名牌醫(yī)科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分配回來在縣醫(yī)院工作,這個學(xué)霸女生一直是容令火的偶像。

舅舅點點頭說,“哦,你心目中的美女是這樣的,這姑娘好像比較瘦,平平板板的,皮膚是白些?!?/p>

“你不認(rèn)為黃雨芳是美女?”

“嘿嘿嘿,舅舅看哪個女人長得都差不多?!?/p>

“怎么可能,難道把利姐和黃雨芳放到一起你都分不出誰美?”

“嘿嘿嘿——”

“笑,有什么好笑的?”

容令火乘坐高鐵前往成都,計劃到成都后再轉(zhuǎn)坐客車到都江堰。假期出行車廂里人滿為患,走道里全是人,氣味復(fù)雜,方便面的味道尤其令容令火感到胸滿。他票買得晚,沒買到全程的有座票,分了兩段路程買票,一開始有座,離成都還有六站路買的是無座票。

有兩個姑娘和容令火是一塊在南安上車的,上車時其中一個姑娘的行李箱有些沉,自個兒放不到架子上,容令火幫忙托底放上去了。后面六站路容令火沒座,他擠到廁所邊站著,誰要上廁所都得過他這一關(guān)。過了一會兒那姑娘來上廁所,看到客令火站著就招呼他到她們的座位上跟她們一塊擠。這姑娘挺豪爽,說就剩下六站,說說話輪換坐坐就到了。另外那個姑娘一直在看視頻,對容令火不是很熱情。聊得十來分鐘,他們熟絡(luò)起來,都是南安市的大學(xué)生,都是出來旅游,這能聊的話題就多了。容令火的學(xué)校是一本,這兩個姑娘讀的是三本,還低他兩屆,他在她們面前有足夠的自信。豪爽姑娘叫林燕雙,另外那個姑娘叫張景。林燕雙說她倆要先去峨嵋山再去樂山觀大佛,容令火說他要去都江堰看舅舅。林燕雙說都江堰離樂山大佛很近,她們?nèi)绻袝r間也想去看看都江堰,歷史書上這個地名沒少提及。

張景在一旁說,“我們是窮游四川,時間怎么會沒有,就是看錢夠不夠花了?!?/p>

林燕雙沖容令火吐了吐舌頭笑著說,“是啊,我們還想多留點票子吃四川美食呢。”

容令火說,“你們到都江堰,我請客?!?/p>

張景說,“要我說都江堰你就別去了,除了水和壩沒什么看頭,還不如和我們一道去峨嵋,當(dāng)護(hù)花使者?!?/p>

張景說話的時候眉毛一挑一挑的,這話說出來很有誘惑力,要不是和舅舅約好,容令火真要改變計劃了。他發(fā)現(xiàn)張景很像一個他熟悉的人,他想了很久,臨下車才想起張景長得像黃雨芳,黃雨芳是他心目中的美女、偶像,張景算不上美女,但看上去她們就是有一種相似感,也許是一樣瘦一樣白?

三個年輕人分別時留了手機(jī)號加了微信。

林燕雙說,“回南安見?!?/p>

張景說,“說不定不用等這么久?!?/p>

張景似乎說得漫不經(jīng)心,但容令火的心撲通了一下。

舅舅在車站接到容令火,先是帶他找了一家餐館吃飯。舅舅讓他點菜,說想吃什么點什么,后面又說,“等會兒你跟我回寺廟去,住在寺廟里是要吃素的,要想吃肉你現(xiàn)在多吃點?!?/p>

容令火大吃一驚,“去寺廟干嗎?”

舅舅說,“我現(xiàn)在在般若寺做義工,寺廟新蓋一座藥師佛殿,缺我這樣的木工?!?/p>

“蓋廟還有做義工的?”

“有的,不止我一個,有十來個義工呢。”

“一分工錢都沒有,就管飯?”

“是,不拿工錢,白吃飯,我告訴你,那飯可好吃了,寺院煮出來的白菜豆腐、青菜木耳和外頭的味道不一樣,到寺廟里你會一點也不想吃葷的。”

“你要干多長時間?。俊?/p>

“估計還要干上半年。”

“你做義工還能陪我出去玩嗎?這里離樂山大佛不遠(yuǎn)?!?/p>

“等會兒吃完飯我陪你去看都江堰,今天我是特地請了假出來的,樂山大佛暫時陪不了你,木工活多,人手少,我不好離開。”

“那你干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去看樂山大佛?!?/p>

容令火在高鐵上雖然沒跟那兩個姑娘說自己的具體行程,但他認(rèn)為到了都江堰舅舅肯定要好好陪自己出去玩,現(xiàn)在看來舅舅是不能陪他了,那把他叫過來干嗎呢,他有點不痛快。

“你先去般若寺看看,后面我們再看時間安排?!本司撕孟衤牫鏊牟煌纯?,帶點討好地說。

吃完飯,舅舅說要帶他去參觀都江堰,容令火想起張景說的話,除了水和壩能有什么看頭,他說不想去,舅舅沒有堅持,叫了一輛車把他們送到般若寺。

般若寺離市中心有三四十公里,依山而建,山路兩旁種滿松柏和香樟,還立有許多石碑,碑上文字大多模糊不清,顯出年代久遠(yuǎn)的印跡。進(jìn)入山門車不讓進(jìn),他們下車登記,步行進(jìn)入,寺院錯落建在山腳下,被茂密的樹木掩映,山道彎彎,由青石板鋪就,他們經(jīng)過幾座大小不一的殿院,繞了一個大彎,出現(xiàn)一片開闊地,舅舅指著一幢搭滿木架子的樓宇說,“這就是我們正在建的藥師佛殿?!?/p>

整個佛殿看過去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好多工人在修檐頂,敲敲打打的聲音傳來,舅舅臉上現(xiàn)出興奮的神色,好像這聲音是音樂。

“這地方不錯吧?空氣好,風(fēng)景好,干活輕松,還能聽師父們念經(jīng)頌唱?!?/p>

容令火關(guān)心的是他住哪,一路走來,腿都酸了,雖說他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那只背包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舅舅的背上,但他想舅舅應(yīng)該先到住的地方把背包卸下,而不是急著帶他參觀。

舅舅又指著遠(yuǎn)處半山腰一座白色的塔說,“那里供有幾個大德的舍利子,找時間我?guī)闳マD(zhuǎn)轉(zhuǎn)塔?!?/p>

“我們住哪兒?”容令火忍不住打斷舅舅的介紹。

“離這不遠(yuǎn),剛才我們經(jīng)過的一幢紅墻禪院?!?/p>

容令火率先往回走,舅舅跟上他,走了十分鐘左右,到達(dá)那幢紅墻禪院。這禪院相當(dāng)于一個超級大的通鋪,里頭至少擺放了兩百張架床。舅舅說,“這里能住五百個人,不過現(xiàn)在只住了三百多人?!薄斑@么多人不吵嗎?”“大家都很自覺,輕聲止語,不吵的?!薄吧蠋丛柙趺崔k?”“都方便的,廁所有好幾處,洗澡的地方也有好幾處?!?/p>

容令火睡的床舅舅是早鋪好了的,舅舅把背包放下,問他要不要歇一歇,他不想再跟舅舅出去轉(zhuǎn),就說要休息一下。舅舅看看手表說六點鐘吃晚飯,他還能休息一個小時。容令火表示在外頭那頓剛吃完沒多久,吃得很飽,晚上不打算吃了。舅舅就讓他好好休息,自己再到工地看看。

容令火迷迷糊糊睡著了,七點鐘一過,屋里回來好些人,把他吵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舅舅坐對面的床上看書。舅舅見他醒了,又問他餓不餓,他搖搖頭。屋里人一多,氣味就有些難以忍受,汗味腳味一陣陣撲來,容令火起身穿好衣服跟舅舅說想到外頭走一走。

山里天黑得早,這時間灰黑的山霧已經(jīng)把寺院罩住,外頭亮起的燈盞顯得昏黃無力??諝馐乔鍥鍪嫘牡模揭暗臍庀o論什么時候都讓人覺得心安。舅舅帶著容令火往光亮的地方走,告訴他前邊是僧人修習(xí)的禪堂。禪堂傳來木魚間錯有致的聲音,伴隨僧人的誦念,聲音輕細(xì)綿密,像斬不斷的水流,無始無終。

舅舅說,“現(xiàn)在是晚課時間?!?/p>

舅舅側(cè)耳傾聽,臉上很是莊重。容令火四周環(huán)顧,舅舅白天說的那座舍利塔現(xiàn)在看過去竟然還是很清晰,白白的塔身突破夜霧莊嚴(yán)地聳立在山間。

“舅舅,你今天說帶我去轉(zhuǎn)塔,轉(zhuǎn)塔是做什么用的?”

“轉(zhuǎn)塔首先是表示對善知識的恭敬,其他想求什么,有什么愿,一邊轉(zhuǎn)塔可以一邊誠心祈請?!?/p>

“那我們現(xiàn)在去轉(zhuǎn)塔吧,我要為我媽求功德,讓她身體好起來?!?/p>

舅舅爽快地答應(yīng),“好啊,我們現(xiàn)在就去?!?/p>

走到塔邊花了將近半個時辰,近前了才發(fā)現(xiàn)這塔很高大,底層有油桶點著香油燈,旁邊還有一間小小的禪房,估計是供守塔的僧人歇息的。舅舅走在前頭給容令火做示范,雙手合十朝塔拜了拜,順時針繞著塔轉(zhuǎn),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容令火學(xué)著舅舅的樣子,雙手合十,心中暗念,“求菩薩保佑我阿媽許祝梅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不知道繞了多少圈,舅舅停下來,恭恭敬敬雙膝跪地朝佛塔叩首。有風(fēng)吹拂著,容令火走出來的一點汗很快被吹干了。他也朝佛塔叩首,頭觸到清冷的石板上,心里升騰起一份從來沒有過的肅穆和虔敬。此時,山下傳來悠長的鐘聲,隨著霧氣一同飄來。

舅舅說,“九點了,晚課結(jié)束,要歇息了?!?/p>

每一聲鐘聲響起,都伴隨著僧人的一句偈頌,“愿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聞塵清凈證圓通,一切眾生成正覺……上祝諸佛菩薩光照乾坤,下資法界眾生同歸一乘;三界四生之內(nèi)各免輪回,九幽十類之中悉離苦海;五風(fēng)十雨免遭饑饉之年,南畝東郊俱瞻堯舜之日……

他們往回走,一路下山,一路聽偈頌,有的容令火聽不太明白,但覺得異常好聽,頌唱在山間蕩漾,與天上淺白的牙月一同構(gòu)筑出一片寂靜的空靈,空不是空無一物,是萬物俱在卻無一絲滯障,人在其中竟然有一種與游天泳相似的感覺。

回到禪房燈已經(jīng)黑了,一屋人都躺在床上歇息了,舅舅帶著容令火匆匆洗漱,不一會兒也躺到床上。容令火很少十一點之前睡覺,現(xiàn)在連十點都不到,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他聽到一屋子濃重的呼吸聲,還有咳嗽輾轉(zhuǎn)的聲響,可沒過幾分鐘他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四點鐘聲再次響起,屋里的人如聽到軍號一般迅速起身,屋里的燈也亮了,容令火還有濃濃倦意,朦朧中想到早起可能是寺廟的規(guī)定,他掙扎著爬起來,看到舅舅早穿好衣服坐著了。

舅舅說,“如果想睡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我們是六點鐘吃早飯?!?/p>

容令火沒好意思再躺下,起來和舅舅一道洗漱。

舅舅說,“你既然起來了,等會兒就和我一起去上早課吧?!?/p>

早起的人都是去做早課的。舅舅領(lǐng)著容令火隨人流走到前面相隔有二三十米的一間禪堂里。那間禪堂正面是佛臺,供有幾尊佛像,點著香油燈,香爐里的高香裊裊輕燃,地上鋪滿了蒲團(tuán),那些人陸續(xù)盤腿落座。舅舅告訴容令火禪房里住的義工都是信佛的,所以會自發(fā)早起做早課。這群人大概有一百來人,等大家在蒲團(tuán)上坐定后,有人開始帶頭誦經(jīng),眾人都跟著念起來。舅舅遞給容令火一本黃皮經(jīng)冊,讓他按照上頭的經(jīng)文念。舅舅并沒看經(jīng)冊,看樣子是很熟悉了。

容令火拿著冊子,沒有專心念,他偷偷打量周圍的人,包括舅舅,他從他們的臉上讀到一種叫專注或是叫虔誠的東西,他對這種狀態(tài)感到陌生又好奇。窗外一片黑暗,容令火知道遠(yuǎn)處是山,還有茂密的樹林,翻過山林會有繁華的城市。這個時間很多人都還在睡眠中,而他身處的這間禪堂,像舅舅這樣再普通不過的一群人,他們在虔誠地誦經(jīng)。他們每個人的心中可能都對佛有所求吧,舅舅求的是什么呢?不求老婆,不求財,不求名,舅舅到底會求什么?

容令火想不出舅舅心中所求,開始認(rèn)真想自己要求的,既然到這里來了,他要好好求一求,昨晚上轉(zhuǎn)塔祈愿媽媽身體好,這是首要的,目前他快畢業(yè)了,希望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再遇上一個溫柔漂亮的女孩,想到這,張景的影子跳出來,容令火想,張景長得像黃雨芳,如果她做女朋友也不錯。

兩個小時的早課容令火基本是在打妄念中度過。

六點早飯,饅頭稀飯各色小菜,饅頭松軟有嚼頭,小菜拌了芝麻香油,清香入味,容令火覺得飯菜是比學(xué)校飯?zhí)煤贸远嗔?。他一口氣吃了三個饅頭,還喝了兩碗粥。他看舅舅只喝了一碗粥。

“你就吃這點不餓?”

“吃多了愛打嗑睡,不敢多吃?!?/p>

容令火在想等會兒舅舅去工地了他能干什么,舅舅又說,“你今天和我一塊到工地去干點活?!?/p>

“我又不會木工?!?/p>

“不用你會,給我打打下手?!?/p>

容令火不是很情愿,卻只能點頭。

到了工地,舅舅釘木門木窗,容令火幫忙扛木板木條,有些沒用砂紙打磨過的木條,他用砂紙打一遍。舅舅一干起活來全神貫注,半個字也不說,那些裁好的木方木條有秩序地裝上,一扇扇古香古色的木窗釘出來,堆成一摞。臨近中午,容令火坐在地板上,手酸了,衣服也濕透了,他不好意思叫累,他個頭都超過舅舅了,早上還吃了三個大饅頭,干活不好認(rèn)慫,可他這個長假真夠悲催的了。

舅舅看著他笑,“累了吧?下午你不用來了,中午吃完飯休息好了可以在寺廟里隨便走走,拜拜佛?!?/p>

容令火沒言語,當(dāng)默認(rèn)了。中午吃完飯他在禪房休息,睡夠了起身翻看手機(jī),林燕雙和張景在朋友圈發(fā)了她們在峨嵋山玩的照片,他認(rèn)真看了張景發(fā)的每一張照片,張景照相很會擺姿勢,也很搞怪,是個活潑又可愛的姑娘。他在下面點了贊,問了一句,明天還在峨嵋嗎?張景回,明天樂山大佛,約不約?容令火心一跳,故意等了一會兒再回復(fù),約起!

雖然保持矜持,沒有跟張景說定一個具體的時間和碰面的地點,但容令火去意已定,明天他會前往樂山大佛,有了決定以后,他有好心情參觀般若寺了。山門口的正大殿和各個側(cè)殿,來往敬香的香客不少,他一個個拜過去,上香叩頭許愿。有一間小偏殿供香客飲茶歇息請佛經(jīng),他進(jìn)去飲了杯茶,坐看香客往來,待了一會兒他出門沿著左側(cè)小路走到半山腰,站在與舍利塔遙望的方向。

從半山腰上俯瞰,整個般若寺一覽無遺,撞鐘臺建在整個寺廟的中部,特地建了一個高臺,一口黑色的撞鐘,旁邊吊著一根大鐘杵。難怪撞鐘聲傳得這么遠(yuǎn),那根鐘杵就是一棵油光溜滑的大樹樁。容令火想象那撞鐘的和尚,推動鐘杵,一次次撞擊的同時唱出偈頌,鐘聲偈聲在整個山間回旋,悠悠揚揚,那是好暢快好抒情的一件事,如若有可能,他倒想試一試他能不能有那樣的力氣與和諧度,撞一次鐘,唱一句偈,讓鐘聲與偈聲契合無縫,然后,將整個胸膛唱得通通透透。

吃完晚飯回房的路上,他跟舅舅說明天早上他要去看樂山大佛。舅舅擺擺手說,“這般若寺不是也有佛嗎?風(fēng)光都差不多的?!?/p>

容令火想,這能差不多嗎,在舅舅的眼里,女人都長一樣,連風(fēng)光都一樣了?!拔液貌蝗菀壮鰜硪惶耍氲教幙纯??!?/p>

見他堅持要出去,舅舅臉上露出遺憾,“本來想讓你和我一起在寺廟里做幾天工,積積功德,你想走就隨你吧,這幾天逛景點的人肯定很多,你爬山的時候小心,別跟人擠,不要太勞累。”

容令火一一應(yīng)下后,舅舅回到屋里拿了一千塊錢給他。容令火沒有客氣,接過來了。

第二天早上容令火聽到鐘聲沒有早起,睡到六點鐘起來吃早飯,舅舅送他出去搭車,這里每天早中晚各有一趟通往市區(qū)的車,他在舅舅的目光中登上班車。前往樂山大佛與張景碰面的期待,讓容令火顧不上考慮舅舅的心情。客車向前奔馳,舅舅被留在客車過后的煙塵里。

許祝江送別外甥,回身進(jìn)入山門,朝藥師殿的方向走,看著那青黑的殿頂,他一路念誦著“阿彌陀佛”。他為他的外甥念,為他的姐姐念,為他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念。他認(rèn)為他需要做很多很多的功德,他認(rèn)識的人太多了,要把功德分給每一個人,若不多做,不夠分的。

容令火比張景她們要早到達(dá)樂山大佛景區(qū),他買了三張門票,在大門附近等待兩個女生。他的背包比來時重多了,先前在市區(qū)搭車的時候,他特地進(jìn)商店買了各種特色小吃,麻辣豆干、牛肉干,泡椒鳳爪,他記得林燕雙說過,她們是打算吃遍四川美食的。等了一個多小時,人到了,林燕雙大呼小叫奔過來,張景落后幾步,那張臉泛著彤紅的光亮,重逢讓年輕人興奮又有些羞澀。

容令火亮出手中的門票,“票我買了,上山吧!”

林燕雙說,“等會兒我用微信給你把錢轉(zhuǎn)過去。”

“不用,我請客。”

張景瞟了容令火一眼,臉上溢出淡淡的笑,容令火也看著她笑,倆人心照不宣有了某種默契。

一路上山每一級臺階上都是人,到那些拍照點,等上半個小時也不一定能拍到一張看出誰是主角的照片。容令火的關(guān)注點只在張景身上,她說話,她吃小食,她讓他幫拍照,只有這些在他的視野中,其他的風(fēng)景,忽略了,虛化了。張景故意更多地與林燕雙交流,冷落容令火,容令火依樣畫葫蘆,對著林燕雙說話,內(nèi)容卻是說給張景聽的。林燕雙對悄然發(fā)生的一切無知無覺,她贊嘆大佛,贊嘆大山,她是真游客。

兩個女生拿著手機(jī)不停地自拍,仿佛上山就是為了照相。三個人只拍了一張合照,照片上林燕雙站在中間,容令火和張景一左一右。后來這張照片容令火重新加工,把林燕雙裁掉,照片上只剩下他和張景兩個人,為了不讓空著的位置顯得怪異,容令火移花接木放上一只大熊貓,變成他倆攀著一只大熊貓?;氐侥习埠笕萘罨鸢堰@樣編輯過的照片發(fā)給張景,這是一個求愛的信息。張景沒讓他煎熬等待,給他發(fā)了一張么么噠的表情,那只打飛吻的貓咪飛出來的是一顆顆的小心心。

那個周末,容令火前往張景的學(xué)校,他等在校門口,等了蠻長的時間,后來,化了濃妝的張景站在他跟前,他差點沒認(rèn)出來。化了濃妝的張景看起來年紀(jì)大了幾歲,本來不大的眼睛經(jīng)過處理變圓變風(fēng)塵了,已經(jīng)夠豐滿的唇顯得笨重了,幸虧她穿了一件泡泡袖扎細(xì)腰帶的裙子,那是屬于少女的。

容令火把一支紅玫瑰遞過去,張景噘著嘴說,“才一朵呀?”

母親今天才轉(zhuǎn)過來三千塊,容令火彈藥充足,他上前拉住張景的小手,“到花店去,你自己挑?!?/p>

那天他們用一束玫瑰花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張景讓容令火把林燕雙的微信刪了,她說,“防火防盜防閨蜜?!比萘罨鸨贿@醋煨得軟乎乎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張景長得一點也不像黃雨芳,但要他想黃雨芳長什么樣,想來想去腦子里只有張景這張瘦長蒼白的臉,張景的形像把黃雨芳的形像覆蓋了。

許祝梅趁假期赴外地照顧患病的發(fā)小,她不知道兒子已經(jīng)在這幾日迅速長大成人。她看了兒子在微信上發(fā)的樂山大佛的照片,樂山大佛是真大呀,與山一樣大,兒子站在那旁邊,小小的像根火柴棍,要不說人是螻蟻眾生呢。以往放長假孩子鐵定是會回家陪她的,但這趟她出門了,孩子就說去都江堰看舅舅,可怎么又一個人跑樂山大佛去了?照片上可沒有許祝江的影子。許祝梅除了在兒子的照片下面點個贊沒有說什么,她自信兒子的獨立能力,從小沒有爸的孩子,媽再怎么替他遮風(fēng)擋雨,雨還是會淋到,淋多了,能照顧自己。容令火從來不向許祝梅打聽父親的事,從這點上看,就是個曉得輕重的孩子。自從兒子上了大學(xué),許祝梅徹底就把手上牽著的一根細(xì)線扯斷了。

眼下,許祝梅更在意的是她的發(fā)小蔡晴,蔡晴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擴(kuò)散到骨頭,人躺床上天天翻來覆去地喊疼,頭撞墻,說要去死。任何治療對蔡晴來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實在痛不過,就到醫(yī)院打止痛針。許祝梅為了減輕蔡晴的痛苦,就給她按摩,按著的時候蔡晴會覺得痛少了些,也只有在按摩的時候,她才會和許祝梅正常說上幾句話。

蔡晴每天都在交代后事,屋里的東西,這給誰那給誰,她的病發(fā)現(xiàn)以后沒有通知任何親友,說現(xiàn)在誰都忙,不再給人添堵了。許祝梅用筆將蔡晴的交代認(rèn)真記下來,列成一個清單,還讓蔡晴在上頭簽了名,寫上日期。蔡晴說如果許祝梅不介意的話,所有她的衣物許祝梅都可以拿走,她一直以來是很注意穿著的,上萬塊錢一套的衣服也舍得買。許祝梅站起來讓蔡晴看她的腰身,“我這三尺的腰會把你的衣服撐爆,誰能和你比身材?”

即使在病中蔡晴在這點上還是有幾分自得?!拔揖蜎]胖過,腰圍一直沒超過兩尺。”

“美了一輩子,值了?!?/p>

蔡晴聽著眼里淚光盈盈,想的也許是再美的皮囊終究也要朽壞。她每天要求許祝梅給她做口味辛辣的菜,不辣她拒絕吃。許祝梅說吃辣的太刺激對身體不好,她說我這樣還指望能好到哪里去。許祝梅想想也是,就按照蔡晴的想法,變著法地給她做了辣子炒雞,水煮魚,麻辣香鍋。

只有在吃的時候蔡晴最有生氣,她認(rèn)真地吞食每一塊肉,每一根菜,嘗透它們的滋味。她說,“梅啊,這就是人間煙火啊,吃一頓少一頓了?!?/p>

許祝梅說,“吃吧,想吃就吃,還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包括想不開的,都跟我說?!?/p>

“沒啥想不開的了,就是覺得冤,明年八月我才五十,我竟然活不過五十,在這年頭算是短命的了?!?/p>

“看跟什么人比了,那好不容易投胎被打掉的孩子一天得有多少?生出來養(yǎng)不活的又有多少?你要跟他們比,是高壽了。再說了,結(jié)婚生子離婚你一樣樣都經(jīng)歷了,比我強,我婚都沒得結(jié),沒人要。你的孩子也成才,都到國外去了,要不是隔得天遠(yuǎn)地遠(yuǎn),肯定會回來照顧你的?!?/p>

“我悔啊,當(dāng)時和那家伙鬧,天天鬧,鬧了那么些年才離,估計這癌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是怨氣結(jié)出來的硬核啊,我死了,別人還歡天喜地合家團(tuán)圓地活。”

蔡晴臉灰撲撲的,沒有一點光澤,深陷的眼睛顯露出絕望衰敗的粉紅,說完這番話,她又拿頭撞墻說不想話了,早死早超生。

許祝梅第二天找蔡晴以前的男人去了,那男人和蔡晴離婚十來年,另外又有了家。許祝梅把人約出來,在男人家附近一間小咖啡屋里。那男人依稀認(rèn)得她,當(dāng)年他與蔡晴結(jié)婚離婚都曾見過這個女人,還不止一次。他也依稀記得在蔡晴口中,這是個死倔死倔倔得令她佩服的女人。連蔡晴這么死倔的女人,都還佩服這個女人,男人心里涌上來的只有厭惡,他厭惡和蔡晴相似的東西。

許祝梅把蔡晴患病的事說了,男人說,“我們分開十幾年了,你是希望我去看她?”

“蔡晴心里還是有些放不下,我希望她不帶一絲怨恨走?!?/p>

“臨死了還是恨我對吧?這我沒有辦法,我沒打算去看她?!?/p>

“夫妻一場,人都要死了,你還同她計較什么?去看看她,向她認(rèn)個錯?!?/p>

男人苦笑,“你是她好朋友,難道還不懂她?我去向她認(rèn)錯有用嗎?之前認(rèn)得少嗎?估計要她心平氣和咽氣,只有是聽說我死在她前頭,還不得善終,對,要不你就回去跟她說我死了,讓她高興高興,我不忌諱這個。”

許祝梅不愿意承認(rèn)蔡晴是這個心理?!澳銈冞€有一個共同的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去看看她,認(rèn)個錯?!?/p>

“那孩子認(rèn)我嗎?我給他打過電話,除了像他媽一樣罵我沒有別的話,不認(rèn)我無所謂,少個冤家,行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男人站起來快步離開。

“我求你了!”

男人沒有回頭,許祝梅頹然坐下,她隔著落地玻璃窗看著男人站在馬路這頭等紅燈。天快下雨了,風(fēng)刮得街上塵土飛揚,塑料袋飛舞。男人一只手捂住鼻子,綠燈亮起來,他快速穿過馬路,到達(dá)街的那一邊,突然,不知道哪里俆俆飛下來一塊廣告牌,把男人砸倒在地上,過得一會兒,好些人圍了上去。

許祝梅仍然坐著不動,她閉上眼睛休整了至少八秒鐘。多年來她一直用八秒鐘作為一個冷卻裝置,無論多大的事情,不著急,不上火,在心里數(shù)八下。這是一個湊效的辦法,八秒之后她會用相對平靜的心情把事情從頭到尾再理一遍。今天不止用了一個八秒,許祝梅沒有再看往窗外,但她確定剛才看到的是一個虛境,因為她心中有念,便將相呈現(xiàn)給她看。男人一定是早已經(jīng)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中,晴朗白日無風(fēng)無雨,哪里會有廣告牌飛來把人砸倒?

許祝梅站起來,到收銀臺付了賬,用平穩(wěn)的步子走出咖啡店。

她回到家中,剛進(jìn)門蔡晴把一只水杯砸到她腳邊,說家里的水喝起來全是漂白粉的味道,一股子醫(yī)院的味道。許祝梅打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說,“嫌自來水不好喝就喝礦泉水唄,不是給你買了一箱嗎?”

“你這一天去哪了?”

“找你前夫去了,沒想到,死了,想把他弄到你面前,給你說幾句好聽的,卻沒了?!彼f得從容淡定。

蔡晴打開礦泉水,一口一口地喝,喝了半瓶,放了一個響亮的屁,人桀桀笑起,一邊笑一邊抹眼睛。許祝梅木愣坐著,她沒力氣陪蔡晴鬧騰。這屋里一人狂笑,一人發(fā)呆。

蔡晴的笑聲好不容易止住,可能也是沒力氣再笑了?!懊钒?,給我洗洗澡,換身新衣服吧。”

蔡晴枯槁如木,眼睛再無一線生機(jī)。許祝梅知道臨別在即,她上前抱住自己的姐妹,她想要把時間給她渡一些過去,那怕讓她在這世上多停留一秒。

當(dāng)晚,蔡晴辭世。許祝梅給蔡晴國外的兒子發(fā)去信息,辦好后事,就到車站乘車回了家。

回到家,她先給自己燒了滾燙的一鍋中草藥水,藥水倒到一只大木桶里,大木桶底鋪著圓滑的一層卵石,水汽彌漫,她坐進(jìn)去,讓水漫過頸脖,一開始覺得有些熱,后面是越來越熱,得忍著,讓自己熱透去。她拿起一塊光滑的石頭劃刮膝頭,劃刮大腿內(nèi)外兩側(cè)的筋絡(luò),這些天為了照顧蔡晴,風(fēng)濕骨痛都顧不上了。這病生了容令火以后開始發(fā)作,越來越嚴(yán)重,以前靠吃藥,中藥西藥吃了一房子也沒什么效果,倒把人吃得全身發(fā)面一樣長肉,胖得走路不留神就摔跟斗。她后來停了藥,抓草藥回來,痛得要緊時煮藥水泡一泡,藥水泡泡是能把痛緩一緩的。

草藥里有防風(fēng)紅花血竭,煮出來的藥水偏紅色,人一動那紅水跟著波動。許祝梅眼前浮現(xiàn)那個男人被廣告牌砸倒的樣子,人躺在地上,頸脖有一處豁口,血汩汩往外流,就跟這藥水一樣。這一幕清晰再現(xiàn),更增加了它的戲劇感,日常的戲劇感經(jīng)常環(huán)繞著許祝梅,走在街上,迎面走來的人會在她的眼中五官消失,他們紛紛涌來,又紛紛散開,只有她始終在朝一個方向走。她覺得她是演員,其他的人也是演員,而她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劇本早已經(jīng)寫好,寫劇本的就是她自己。需要的時候,有些人就會死去。

男人的臉一瞬間變換為容令火生父的臉,白凈儒雅,幾分憂郁,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沒有半點歲月的痕跡,一種酸脹感從許祝梅的腹部往上升,頂?shù)剿男夭?,他怎么可能不老?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想起這個男人,莫名其妙的,怎么會從一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男人聯(lián)系到他身上?這么些年,她沒有打聽過他,或許,他死了呢?死得早模樣當(dāng)然沒有改變。這個念頭一上來,許祝梅覺察到自己心中的惡意,有些恨經(jīng)過年月的清理和掩埋,你以為它們不復(fù)存在,可它們永遠(yuǎn)是生命力頑強的草籽,風(fēng)雨過處,抽芽生根。許祝梅羞愧了,二十來年要守的心始終如波中月,浮浮沉沉。

二十四年前,許祝梅青春飽滿對愛情充滿遐想,她可以站在石橋上對著河水念詩,可以把手放在胸口上對著天上的明月祈禱,只為求一個心儀的婚嫁對象。她怨懟自己生活的縣城太小,人口稀少,交通不便,哪里有人才?她好不容易爭取到進(jìn)省城進(jìn)修的機(jī)會,也終于遇到一個心儀的男人,她滿心歡喜全心奉迎,后來懷孕被棄,從癲狂回到現(xiàn)實,原本也就大半年的時間。

許祝梅從省城逃回鄉(xiāng)下父母家,幫父母種玉米種豆子。她用粗糙的勞作來勞累身體,麻痹停不下來的思緒,唯獨不把懷孕這事放在心上,那個東西在她的身體里好像沒有任何動靜,她既沒有嘔吐也沒有嗜睡,鋤地她大幅度甩開膀子干,在她身后并不肥沃的土地被她翻得如發(fā)糕一樣松軟,許多被斬斷的蚯蚓,在拼命地蠕動,它們從一條變?yōu)閮蓷l,繼續(xù)鉆進(jìn)土里。許祝梅薅那老死的瓜蔓,拉扯間鋤頭一下鋤到自己腳指頭上,指甲蓋往外翻,鮮血淋漓。那一下,她突然把鋤頭一扔,抱著腳嗷嗷大哭。

父親聽不得那凄厲的哭聲,從田坎腳沖上來數(shù)落她,“吃了幾天城里糧連鋤頭都不會用了,早點滾蛋,還好意思哭!”

許祝梅停止了號哭,囧在地頭上,她抬手抹一把汗,手上的土掉進(jìn)眼里,更多的眼淚滲出來,她看了看周圍的坡地,石頭橫亙,黃土飛揚,她想,她肯定是做不回農(nóng)民了,當(dāng)然,她也做不了大城市的人。

許祝梅收拾了一只箱子上西山。西山離家有五十里路,山上有一個小小的尼姑庵,住著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尼。這一帶的人逢年過節(jié),有時間的會上山拜一拜,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庵里的香火不是太盛。許祝梅小時候跟伙伴們?nèi)ネ孢^,那時只是貪圖上山玩耍,還想見一見傳說中沒有頭發(fā)的尼姑,只不過沒有見著。這次她見著了,老尼安安靜靜坐在庵門前的香樟樹下,手中盤著一串珠子。日落西山,四下無人,許祝梅撲通跪到老尼面前,求老尼讓她留下,她愿意伺候老尼,給老尼養(yǎng)老送終。

老尼年近八十,沒說收她,也沒說不收她,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許祝梅在庵里住了幾天。那幾天她和老尼一塊拜佛念經(jīng)種菜做飯。老尼一天只吃一頓飯,米飯加菜湯,許祝梅飯量大,能吃兩碗飯,因為沒有別的菜,她感覺肚子空寡,還能多吃一碗。老尼睡覺也少,成夜盤腿而坐,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尊佛像。每天許祝梅拼命找事做,手里拿塊布這里擦擦那里擦擦,舉起布看,污臟極少,唯一要日日清掃的只有院前的落葉。

老尼除了念經(jīng)幾乎不張嘴,許祝梅平時不敢與老尼多說話,感覺自己是一個凡俗之人,多說一句話都是打擾了師太的清修。她拿了兩本經(jīng)文學(xué)著念,念著念著腦袋一栽一栽的,能坐著睡了去。

那天許祝梅拿著竹掃帚掃落葉,陽光在地上游移著,一塊塊的光斑時明時暗,她抬起頭,天上有云有風(fēng),日頭很好。她想起在學(xué)校里曾經(jīng)用心記的一句詩,那時她想過,有一天她會念給她的心上人聽。

“風(fēng)吹云動心不動,死生相依兩白頭。”她輕聲念出來,念了一遍又一遍,為自己的深情鼓動得兩眼淚汪汪。

老尼站在她身后,踩著地上的光影,光影在老尼的鞋襪上起落。“風(fēng)不動,樹不動,心動?!?/p>

老尼說話有很重的口音,不知道是北方哪一處的人,可這一句話許祝梅全聽明白了。干癟的嘴輕輕吐出那么一句,已然把許祝梅敲打得四分五裂,瞬時這一方天地呈現(xiàn)出澄明之境,許祝梅呆呆站立,沒有樹,沒有風(fēng),沒有天,沒有地,當(dāng)然也沒了自己。時間飛逝變幻,抑或滯留不移,無悲無喜,無輕無重,許祝梅恍然間覺得她一定要留在這一刻,抓住這一刻,心動之時,波紋蕩漾,一切又回到當(dāng)下,她站在這里,樹在風(fēng)中搖曳,游移不動的光斑掠過她的眼睛。

許祝梅扔下手中竹帚,拜倒在老尼跟前。這一拜便是交代,尼姑庵管不了她的心,無人企及的荒野也不能收留她的心,在此處在別處,只有她自己是心的主人。

許祝梅辭別西山回到縣城。她到醫(yī)院做超聲波,醫(yī)生告訴她,她肚里的孩子心臟有點問題,這在許祝梅意料之外,老天爺給她加了戲,六個月后她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如一只瘦小的貓崽趴在她的胸口,她摸摸那只毛發(fā)稀疏的腦袋,隨手翻開一本書,手指處,看到一個容字,作為孩子的姓容字不錯,天賜的。孩子一歲時,她借了錢,帶孩子到省城做手術(shù),手術(shù)成功,孩子一天天長大,她二尺的腰身也慢慢長成三尺腰身。小縣城也在慢慢擴(kuò)張,人、樓房、車子都多了起來,早晚上班時間在城中的石板橋上堵車能堵上半小時。未婚生子曾經(jīng)給她帶來放蕩、輕浮、愚蠢等等灰色的名聲,這名聲在她腰身長到兩尺半左右已經(jīng)完全稀釋在日益混濁的空氣中。當(dāng)時這樁事件起碼半個縣城的人都有耳聞,起碼有半個縣城的人口中傳播著不同的猜想和評價,畢竟許祝梅是適婚姑娘中的佼佼者。其中最流行的兩個版本是,她與單位某已婚領(lǐng)導(dǎo)通奸,她被某鄉(xiāng)下男人強奸。有人還忍不住來找她證實到底是通奸還是強奸,許祝梅說記不得了。

那人說,“怎么會記不得了,難道你是被人灌了酒嗎?”

許祝梅說,“酒不是好東西,我不喝酒。”

那人出去說許祝梅腦子有問題。

許祝梅的耳朵和嘴巴在很多時候是關(guān)閉的。她在兒子滿月時貼了一張紅紙在門后,她想等這張鮮艷的紅紙變成一張白紙,她的故事就沒有人感興趣了。事實正是如此。

容令火長到四歲,開始有人來給她說親,說的是一個剛出獄不久的勞改犯,后來,陸續(xù)有鰥夫、病夫。她向媒人坦白自己身體不好,兒子身體不好,對方得有一定的經(jīng)濟(jì)實力來保障他們母子的生活。她直接開口要彩禮,數(shù)額不小,簡直就是獅子大開口,無人愿意付代價。再后來,無人對一個肥胖虛弱的女人感興趣了。

每天,許祝梅拖著一個笨重的身體去上班,她的腳將馬路踩得嚯嚯響,似乎沒清爽過的汗水一路灑落到地板上,她的膝蓋在行走中經(jīng)常讓她痛得齜牙咧嘴,但她的心多半還是輕快的,她想,再肥再重我的靈魂只有二十一克,那些看起來苗條的人靈魂也是二十一克,同樣的分量,離開的時候都很輕松。

容令火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很順利,他沒有像別的同學(xué)拼命想辦法留在省城,他報考了家鄉(xiāng)縣政府的公務(wù)員,考試通過后進(jìn)了機(jī)關(guān)。他的想法是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是金子總會發(fā)光。這是他看了很多名人傳記后得出的心得。他的偶像黃雨芳學(xué)霸一個,畢業(yè)后還不是分回縣醫(yī)院嗎?現(xiàn)在黃雨芳剛?cè)鲱^已經(jīng)是副院長,在縣里被人當(dāng)專家看待,聽說省城的大醫(yī)院多次向她拋出橄欖枝,人家根本不考慮呢。

周末或假期只要沒加班任務(wù)容令火會往南安跑,在外面賓館開間房住下,張景從學(xué)校溜出來與他匯合。孤男寡女,耳鬢廝磨,都知道有些事遲早發(fā)生,也期待發(fā)生。張景指著容令火胸口上一道有十厘米的傷疤問是怎么回事。容令火說是小時候做心臟手術(shù)留下來的。張景手捂住嘴說,“天啊,你做過心臟手術(shù),會不會一激動就犯???”容令火正在節(jié)奏上,說,“不會?!彼鞠胗脤嶋H行動證明身強體健,心臟功能健全,可惜英雄多半壯志未酬身先死。容令火上網(wǎng)查看認(rèn)為這是新兵普遍情況,假以時日定能馬蹄從容踏遍長安。情況沒有容令火想的樂觀,新兵變老兵,快槍手還是快槍手。容令火偶然發(fā)現(xiàn)張景在知網(wǎng)上化名發(fā)問,正常男性性生活的工作效率,網(wǎng)上專家高人眾多,張景得到的是囊括全宇宙全人類的答卷,容令火看了瞪目結(jié)舌,羞不可當(dāng),自此稱工作繁忙,輕易不敢再上南安。

張景大學(xué)最后一年學(xué)校組織到廣東實習(xí)。中間有個假期,容令火去了一趟廣州,張景則是從實習(xí)地趕過來和他匯合,容令火在政府工作,假不能休滿,得提前回單位上班,所以他們只聚了兩天。容令火發(fā)現(xiàn)張景比原先更瘦了,一再囑咐她多吃多睡。張景說都流行瘦,要胖起來容易,想瘦下來就難了。她告訴容令火到了廣東這邊她才知道別人都是怎樣賺到錢的,以前在學(xué)校里待著太傻太天真。容令火讓她說說賺錢的路子,她搖搖頭表示不耐煩說,又說容令火現(xiàn)在是個公務(wù)員,那些賺錢的門路和他沾不上邊,說了也白說。容令火說,“說不出來的多半是歪門邪道?!睆埦傲r臉上打了一層霜。倆人的交流因為這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冷場,好不容易聚在一塊,還花了錢買動車票過來的,容令火想還是以和為貴。張景早先說學(xué)搞網(wǎng)絡(luò)直播,可惜手機(jī)太破,容令火花五千多塊給她買了一只新的豪華的。張景用新手機(jī)馬上制作了一條視頻發(fā)給容令火,倆人和好如初。

離過年還有一兩個月,凡在廣東打工的一族早早就訂好回家的票,容令火要幫張景訂票,張景卻說這個年不打算回家了,要留在廣東過年。張景告訴他廣東這邊一到過年就出現(xiàn)工荒,她如果表現(xiàn)好,明年可以留下來工作。聽張景這么說,容令火心里很不舒服,張景不僅是這個年不想回來過,以后都想留在廣東了。

過了兩天張景發(fā)了一個視頻過來,像是介紹時裝店的,她說和同事逛街,滿街的漂亮衣服,同事一口氣買了四件,她就買了一杯奶茶。她手中拿著奶茶挑眉噘嘴,指甲五顏六色,看上去像個網(wǎng)紅。容令火想張景不能回來過年,自己也過不去,就給她轉(zhuǎn)了六千塊錢過去,讓她買新衣服,買好吃的。過得兩天張景穿了一身紅色的大衣拍照發(fā)給容令火,說是用他給的錢買的,大衣八千塊。容令火臉有點發(fā)熱,他不明白張景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這大衣八千塊,他只給了她六千,這不是有個差額嗎?作為男朋友給女友買件衣服還短錢,真打臉。他夸她穿這大衣艷光四射,跟明星沒兩樣。

明星大衣照剛發(fā)沒兩天,張景在廣東那頭出事了,打電話過來向容令火求救。她這段時間是在一家專門生產(chǎn)高級精油的公司上班,那些什么玫瑰薰衣草等精油在這家公司都算是低檔貨,沉香檀香龍涎香精油才算得上高檔貨。這些高檔精油平時都存放在有保安專門守衛(wèi)的庫房里,那天張景取樣品去給客戶驗貨,不小心把一只裝有500毫升沉香精油的玻璃容器打破了,老板讓她賠二十萬,還說是成本價。

張景在電話里哭哭啼啼,“怎么辦,我怕,我哪里去找二十萬?”

容令火一聽二十萬也毛了,第一年工作領(lǐng)的是實習(xí)工資,他存下來的錢還不夠一萬呢。他問張景家里有沒有辦法。張景說她爸媽都沒有固定工作,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學(xué),根本拿不出錢來。張景還哭訴那老板看起來很像黑社會,如果還不上錢,她怕是有人身危險。容令火實在想不出辦法,只能開口跟母親借錢。許祝梅聽了事情經(jīng)過,心里暗想兒子談的這個女朋友不太靠譜。

“那老板會不會在搞敲詐啊?說不定是設(shè)的局讓小姑娘鉆,哪里就有這么湊巧的事把瓶子給砸破了,你最好讓她報警吧?!?/p>

容令火聽母親分析得有道理,就讓張景報警,說如果警方判定要賠償再想辦法。很快的,張景那邊就發(fā)了派出所的處理意見過來,認(rèn)定張景是過錯方,要照價賠償。

容令火只能再次向母親提出借錢,許祝梅看對方反應(yīng)這么迅速,心里更是有疑問,她一口回絕,“這事最好讓她自己家里人去處理。”

“媽,她是我女朋友,現(xiàn)在有困難來找我,我怎么能推呢?”

“問題是你沒有這個能力?!?/p>

“媽,我知道你一定有二十萬,你當(dāng)借給我,我以后會還你的?!?/p>

“孩子,二十萬媽是有,是這么多年來辛苦一分一分?jǐn)€下來的,媽身體不好,你過兩年也要結(jié)婚,錢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用出去?!?/p>

容令火本來就不抱太大的希望,聽母親這么說,他不能逼迫母親,他恨自己沒用,女友有困難沒辦法伸出援手。這時,他想到了舅舅,舅舅應(yīng)該是有些錢的。他打電話把事情經(jīng)過跟舅舅講后,舅舅倒沒有對這事提出什么疑問,只是說他目前手頭上只有萬把塊,讓容令火到他的住處去拿一些借條去討債。舅舅在縣城有一套小房,有一套鑰匙留在容令火家。容令火去到舅舅家,按照舅舅說的,找到那只專門裝有借條的鐵盒。容令火不想讓母親知道,怕母親再阻攔,但他又急用錢,只好硬著頭皮把借條拿給他媽媽看,因為舅舅事先說了,“借錢的有的是本縣的親戚朋友,有的是我在外頭打工認(rèn)識的朋友,你讓你媽辨認(rèn),她認(rèn)識的你們就去討。”

他和母親一起翻看那些借條,四五十張是有的,時間長的借了有十幾年,最大的一筆借款數(shù)額是十萬,其他借三百五百的有,一千兩千的有,三萬五萬的也有,加起來總額超過四十萬。母親把一些借條挑出來,說這些借條基本是他們鄉(xiāng)下親戚和縣城的朋友借的,“我不出面,這些錢估計永遠(yuǎn)都拿不回來了,你舅舅心善,見不得人受苦,有些人就把好心人當(dāng)傻子了?!?/p>

許祝梅帶著容令火一家一家去討債,幾乎沒有哪家是好臉色的,還有一家說許祝江為什么不自己來。許祝梅說,“你們有房有車,許祝江在外頭給人打零工,盲流一樣,四十好幾連老婆都沒有,做人得講良心?!?/p>

除了一家說過年連肉都吃不上的沒還錢,其余的都把錢還了,一共拿回十八萬。容令火擔(dān)心母親不把這十八萬給他,一直跟在母親屁股后頭。

許祝梅說,“你舅舅既然答應(yīng)了你,我就把錢給你,你自己處置,這些錢你以后是要還給你舅舅的,不足的兩萬,媽給你補上?!?/p>

做出這個決定許祝梅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就當(dāng)用二十萬來買兒子的一個成長吧,這學(xué)費今天不付,明天也是要付出去的,跟她當(dāng)年一樣。

容令火聽了母親的話鼻子酸了,他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母親一個人把他養(yǎng)大,他除了讓她操心,沒讓她享過一天福呢。他通知張景錢弄到了,張景讓他把錢轉(zhuǎn)過去。這么大一筆錢,容令火不同意直接轉(zhuǎn)給張景的老板,他決定親自去廣東一趟,交了錢就把張景帶回來。張景說不需要這么麻煩,但容令火堅持這才是最妥當(dāng)?shù)?,他讓張景把住址發(fā)給他,過了半天,張景才把地址發(fā)過來。

容令火按照那個地址前往廣東某地,乘坐高鐵,轉(zhuǎn)了兩趟車到了。那是一帶工業(yè)區(qū),廠房灰暗,中間夾雜著一些破敗的居民房。容令火敲開其中一間房,開門的是一個干瘦的男人,男人臉色陰沉,眼神飄忽。容令火問張景是不是住這,對方點頭稱是,把他讓進(jìn)屋里。等容令火一進(jìn)門,三四個男人從里面的房間沖出來,搶下他的行李箱,把他摁到地上。容令火意識到進(jìn)了賊窩,從張景手機(jī)上發(fā)過來的地址不一定是張景提供的,或者她本人當(dāng)時受了脅迫。容令火出來前將二十萬存在卡上,身上帶的現(xiàn)金就一千來塊,那些人拿了卡,威脅他把密碼說出來。

容令火說,“我要見張景,只要你們讓她跟我走,我會把錢一分不少的給你們?!?/p>

他們開始打他,踢他。從小到大,容令火沒被人打過,母親從來不打他,光跟他講道理。這些人不講道理,只動手。打在臉上的巴掌,踢在肚子上的腳,除了疼痛,更讓容令火感到屈辱。這個時候他不怕死,在政府工作有些日子了,他看事情學(xué)會理線索看本質(zhì),這些人不會為了這二十萬把他逼死,他們在這里租房,留下太多的線索,把事情弄大,警方一查就能查到。他們圖財,看來張景打破精油瓶真像母親說的是被設(shè)了局。

容令火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他堅持要見到張景,把人帶走,再把錢給他們。

他們把他扔進(jìn)一間屋子里,過了半把個小時,張景一個人進(jìn)來了,穿著容令火給她買的那件紅色大衣。看到張景容令火很是欣慰,問她有沒有受委屈,有沒有被人為難。張景抱住容令火抽泣著說沒有。容令火聞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

他說,“別怕啊,我一定能把你帶回去?!?/p>

“這些人挺兇的,你還是把密碼給他們吧,他們拿到錢就沒事了?!?/p>

“我現(xiàn)在懷疑你打破精油瓶是被人設(shè)計的,我們不能輕易把錢交出去,何況我們都被扣著呢。”

“我是真把人家的東西給打壞了,那些精油是挺值錢的,我們公司的客戶一次都是上百萬的交易額?!?/p>

說著話,張景的手機(jī)在她的大衣口袋里響了。容令火挺吃驚的,“你帶了手機(jī)?有手機(jī)趕緊報警啊,我一來手機(jī)就被他們搜走了。”

張景手捂著口袋,“報警他們會打死我們的?!?/p>

容令火手伸向張景的口袋,“哪里有這么多怕,我就不信他們敢殺人?!?/p>

容令火剛把手機(jī)拿到,張景卻叫喊起來,門外有人沖進(jìn)來,把手機(jī)搶走,揮起拳頭砸向容令火。容令火看一眼張景,她已經(jīng)躲到那兩個沖進(jìn)來的人身后。更多的拳頭落到容令火的頭上臉上,他的腦子到現(xiàn)在才轉(zhuǎn)過彎來,張景和這些人本來就是一伙,她騙了他,還騙得這么粗劣,劇本沒編排好合理情節(jié),連道具都沒用好。

容令火咬破舌頭吐出一口鮮血,他把上身的衣服扯開,露出胸口正中的傷疤,他變得很虛弱,喘著粗氣?!拔矣行呐K病,動過手術(shù),你們再打,我熬不過死了,你們等著被公安查吧,我來這里家里人是知道的,聯(lián)系不到我,肯定會報警?!?/p>

他聽到張景在一旁喊,“他是真的有心臟病,身體很虛的?!?/p>

他本來是想裝裝樣,嚇嚇這些人,但氣急攻心,又有一腳踢到他頭上,他當(dāng)真暈了過去。

不多久容令火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小巷的角落里,旁邊有五六只臭烘烘的垃圾桶。他全身疼痛,掙扎著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才看到一個人,他讓人替他打110。后來,他被接到派出所錄口供,警察方面通知了家屬,許祝梅問容令火要不要她過來接,容令火說自己可以回去。許祝梅說,“行,兒子,媽在家等你。”

回到家,臉上身上的傷都還在,泛著紫青色,不能碰,一碰嘴要咧開,吸涼氣。容令火說,“媽,我錯了,好在錢沒丟?!?/p>

許祝梅的淚下來了,她摸摸兒子臉上的傷說,“以后要記住了,錢沒有命重要。”

“媽,我知道了?!?/p>

容令火回到家放松下來,接連發(fā)了幾天燒,大年三十都沒有好好吃團(tuán)圓飯。原先說不回來要在東北過年的舅舅趕回來了,大年三十晚才到家,晚上舅舅在家里陪容令火。容令火聽到舅舅一直在他身邊念誦經(jīng)文,細(xì)細(xì)密密的聲音他聽得心煩氣躁。

他起身說,“舅舅,你別念了!”

這句話說出來,火藥味十足。

“行,我不念了,我們來說說話,說說那個女孩。你恨她吧?”

“當(dāng)然恨,她騙了我不說,還差點把你和我媽的錢都給騙了?!?/p>

“她這么年輕就想用這種方法來騙錢,將來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我看她挺可憐的?!?/p>

“有什么可憐的?讓公安抓起來,我才高興呢。”

許祝江拿了一冊經(jīng)文遞給容令火,“你有時間念念,然后將功德回向給張景,讓她多一些智慧,破除迷障,我也幫她念?!?/p>

容令火聽了是又氣又惱,他沒有接那經(jīng)冊?!熬司?,你有沒有被人騙過?”

“有?!?/p>

“你不恨騙你的人?”

“哪里有這么多恨?我是愛都還沒學(xué)會,哪好意思去恨人?!?/p>

容令火聽舅舅的話像在布道,聽得扎耳。“舅舅,你是菩薩心腸,我看你適合出家,你到寺廟做義工是不是動過這個念頭?”

舅舅搖搖頭,“我一身毛病,五毒俱全,哪里敢玷污佛門?”

容令火笑了,“五毒俱全?舅舅,你有過女人嗎?”

許祝江沉默了一會兒,“這說來話長了,我們得喝點酒,你身體還沒有大好,不能喝酒,我去弄點酒釀來。

許祝江走外頭去弄酒釀,他用這個時間想了一下自己經(jīng)歷過的女人們,那些可愛可憐的女子啊,和水上飄零的花兒一樣,沒有一朵不美,但都失去了方向。他把木工手藝學(xué)得很好,是因為他掌握了木頭的秘密,在他沒有拜師學(xué)藝前他先是去研究了一段時間的木材,他在山里了解了不同品種木材的質(zhì)地、密度、濕度,他了解一棵樹變成一根木材所走過的路程,他珍惜每一根木材。在他拜師學(xué)藝以后,他盡心讓每一根木頭物盡其用,他不允許自己辜負(fù)一棵樹十年幾十年成長的歲月,所以,他成了一個好木匠。對于女人,他有對待木材一樣的態(tài)度,任何一個女人,無論身材相貌出身如何,生于天地間她們都應(yīng)該得到平等對待。有一類女人,他發(fā)現(xiàn),外人不好好對她們,她們也不好好對自己。

許祝江從廚房里拎了一壺酒釀進(jìn)來,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容令火倒了一杯。

“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女人,你一生都難碰到,聽聽她們的故事也好?!?/p>

酒釀是酒的精華,甜甜的,很爽口,喝到肚子里,慢慢的身上會熱,臉也會熱,人是微醺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講故事和聽故事,是最妙的境地。

許祝江在工地上干活,那些以身體為職業(yè)的女人是工友們談?wù)撟疃嗟脑掝}。每個夜晚,她們的點點滴滴,在一群男人的口中添油加醋地流傳開來。他們互相交流經(jīng)驗,還推選出哪個女人最妙最好,哪個女人最敬業(yè),當(dāng)然也會說誰最丑怪,脾氣最壞。一到休息的日子,工地上的男人會齊齊地往那些女人云集的地方去,他也跟著去。他多半是出去找吃的,炒幾個好菜,喝上一點酒,用不了多少時間其他人就會過來和他匯合,說說他們剛剛見識到的女人。

有一個工友說,“今天我找的那個脾氣太大,我問她可不可以按時間收費,放一炮算一次錢我們虧了,她們總有辦法讓我們沒幾分鐘就放炮。她說,你當(dāng)我是你媳婦啊?!?/p>

這話說出來大家都笑了,笑那個工友異想天開想貪便宜,倒被人數(shù)落了。

有人說,“還是東北女人好,豪爽敬業(yè)講義氣?!?/p>

有人說,“南方女人招數(shù)多,開眼界?!?/p>

許祝江有時會去找他們口中議論得比較多的女人。有一個女人據(jù)說身體結(jié)構(gòu)特別,辦起事來特別舒服,是眾人心儀的對象,在工地休息日,這個女人經(jīng)常排不出空檔。許祝江請了假特地去找這個女人,女人長相普通,年紀(jì)三十來歲,牙齒黃黑,估計平時吸煙不少,唯有一頭長發(fā)烏黑發(fā)亮,披散著,添了幾分妖嬈。

他說,“嫁給我吧,不用干這行了。”

女人甩甩頭發(fā),臉上露出訕笑,“你一個民工,沒我賺錢容易,憑什么說這話?你這樣難道還想我倒貼你?”

“我手藝好,能賺不少錢,錢以后全歸你管,夠花?!?/p>

女人點燃一支煙,遞給許祝江一支,他擺擺手說不要。女人抽煙的姿勢很好看,她朝他吐了一口煙。

“我出來多年,早已經(jīng)不習(xí)慣居家過日子了。”

“日子是慢慢過出來的,你現(xiàn)在還年輕,生一兩個孩子養(yǎng)著多好。”

女人撲哧一笑,把煙摁滅?!皼]時間跟你扯這些沒用的,我要接招下一個客人了。”

許祝江后來又去了幾次,女人沒有再接他的生意。她這樣,他反倒知道她是在意了,他心疼她,她知道有人可以拉她上岸,她卻覺得這是拉別人下水。這樣的女人不壞。

許祝江也跟一個好口碑的東北女人求過婚,那女人同樣拒絕他了。

女人說,“我打過幾個孩子,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沒有孩子也可以過?!?/p>

“我現(xiàn)在還不想從良,你來得太早了,等我以后干不動了再說吧?!?/p>

“行,那我等?!?/p>

許祝江沒有和這個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他們在一起就是做東北菜,吃飯,喝酒。他現(xiàn)在偶爾回東北去,還去看看這個女人。女人現(xiàn)在開了一個棋牌室,聽說有了固定的男人。許祝江去,女人會帶他到小飯館吃飯,喝酒。女人說,“你像我哥。”許祝江說,“把我當(dāng)哥也好?!薄澳銓ξ揖褪歉鐚γ玫母星?,沒有男女之情,我看得出來。”“哥只希望妹過得好。”

前些日子這個女人還特地要把她遠(yuǎn)房的一個表妹介紹給許祝江,她說,“我表妹沒啥社會閱歷,人單純,你娶了她,好好過日子,她交給你,我也放心?!?/p>

許祝江嘿嘿嘿笑了,“女人我自己會找,合適你表妹的男人多了,不用麻煩我?!?/p>

他想娶的那些女人,是不想看她們像水上飄零的花,飄到哪算哪,一個浪打來就沉了。

許祝江跟容令火說完這些女人,又說了自己的民工生活。他到過很多工地,發(fā)現(xiàn)干那些出苦力干重活的往往不是年輕人,以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居多,工地上六七十多歲的人也不少,他們一直在做工,身體看起來都很結(jié)實,他們的意愿也很結(jié)實,攢錢起房,給兒子討老婆,供孫兒上學(xué)。

許祝江說,“我羨慕他們能做到這個年紀(jì),如果我到了他們的年紀(jì)還能這樣干體力活就好了,我愿意死在工地上,也不愿意死在床上?!?/p>

容令火對舅舅的故事著迷,也有疑惑,要不是舅舅親口講述,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舅舅曾經(jīng)活得如此傳奇又如此卑微。正如舅舅所說,那些女人他可能永遠(yuǎn)不會碰到,他不太能理解舅舅的行為,但他聽得明白,無論那些女人在世人的眼里有多卑賤,舅舅心疼她們。

舅舅喝了很多酒釀,講到最后,雙頰緋紅倒到他的腳邊睡著了。容令火的腦子卻慢慢清醒,這兩日體內(nèi)的熱毒似乎被這酒釀不動聲色的溫?zé)嵬耆瞥隽梭w外。他坐起來,拾起剛才舅舅遞給他的那本經(jīng)冊,他照上面的文字念了一遍,最后,把誦經(jīng)的功德回向給張景。一遍誦經(jīng)的功德可能不夠讓張景的心破除迷障,回歸正道,但他只愿意為她念一遍,他當(dāng)然還是記恨她。

所有被背叛的人都會找到他認(rèn)為合理的被叛理由,容令火自然也找到了他認(rèn)為合理的理由,這個理由像個幽靈,在夜里,在他閑暇之時,會神出鬼沒地掠奪他。他試圖與之搏斗,最后發(fā)現(xiàn)是右手打左手。

容令火認(rèn)定那晚上他是喝多了,因為喝多了他才會騎著電驢子滿縣城亂轉(zhuǎn),在亂轉(zhuǎn)當(dāng)中橫穿直插,然后來到那幢兩層的小樓前。小樓比前些年更破敗,花木依舊葳蕤。他停好電驢,不上鎖,大力推開那扇他意識里就不會鎖上的門。他沒有一點膽怯,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柜臺還是在原來的位置,里頭坐著一個姑娘,不是胖姑娘,但也不瘦,抬頭看他的那張臉,嚴(yán)肅,模樣能算端莊。

他大聲說,“利姐在嗎?”

姑娘還未作答,有人從里間掀了簾子走出來,不是利姐又是誰?容令火斷定五六年過去,他從男孩變成男人,利姐十有八九認(rèn)不出他,而利姐和五六年前的狀態(tài)差不多,濃妝,一臉皺皮,沒有變得更老。她穿著一身寬大的粉色綢裙,高跟拖鞋,如果不看臉,人是亭亭玉立,身材婀娜。

利姐說,“要喝茶嗎?”

容令火說不喝。

利姐說,“那就來吧。”

利姐不問他的來由,徑直在前頭帶路,飄拂的裙裾如召喚的旗幟。容令火感到手心開始有汗,他咬緊牙跟了上去。利姐進(jìn)到一間兩進(jìn)的屋子,外間有茶桌茶具瓜果點心。利姐走進(jìn)里間。容令火也走進(jìn)里間。里間就一張超大的床,大得奢侈,床單的雪白成了一種令人心驚的誘惑色。利姐立在床邊,示意他躺下,她伸手幫他解衣扣,容令火突然繃不住了,他脫口而出,“我要結(jié)婚了,我有陽萎。”

利姐沒有半點吃驚,她繼續(xù)她手中的動作,替他解開衣服。容令火笨拙地躺到床上。他聽到利姐說,“放心,我會讓你知道自己有多厲害!”這話他在好些年前聽過,如今聽起來更是如雷貫耳。

利姐以手帶動容令火,像是在畫一幅山水畫,她很快讓他僵硬的身體變得柔軟舒展。她輕聲為他解說,何為高山何為峽谷,何為平川何為丘地,何為火何為水,何為盈何為缺,如何進(jìn)如何退,如何攻如何守……

容令火翻越一座座丘地與峽谷,途遇清溪與雨露,再上高山,登頂屹立,盈滿而落,浩然酣暢,蒼黃大地。

只此一次,作為男人的極限與潛能,容令火了然于胸,他倍感意氣風(fēng)發(fā)前程遠(yuǎn)大。他覺得利姐讓他獲得的益處,僅次于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他說不出這份感謝,他用親吻利姐的手表示感謝。利姐拍拍他的腦袋,像教訓(xùn)個孩子。“男人在這方面必須沒有包袱,剩下的是自己守德,不要輕易消耗,對自己對家人才是福?!?/p>

容令火依附著一個逐漸枯干的身體,痛哭流涕。這身體是經(jīng)驗的化身,能讓人最終得到安慰的原本不在肉身里。

離開利姐那里,容令火騎著電驢又轉(zhuǎn)了一遍整個縣城。深夜,醫(yī)院的急診室仍然燈火通明,這是黃雨芳所在的醫(yī)院。他步入診廳,七八個人坐在長椅上,盯著墻上叫號的屏幕,一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他的母親抱著來回走動,嘴里不停地詛咒醫(yī)生看病的效率。容令火看到診廳墻上貼有診室醫(yī)生的照片,還有分管副院長黃雨芳的照片,照片上的黃雨芳戴上了眼鏡,好像變成另一個人,像極了領(lǐng)導(dǎo)。他當(dāng)然不是為了看照片來的,他取了一個號,至少等了一個小時,輪到他了,醫(yī)生問他有什么不舒服,他說,“我今晚太勞累了,給我掛點鹽水葡萄糖,我要補一補?!?/p>

醫(yī)生抬眼看這個嘴里噴著酒氣的年輕人,在處方單上大筆一揮滿足了他。

容令火一個多小時后被護(hù)士喚醒,他在輸液的過程中睡著了。護(hù)士拔針,在他的手背上貼了一塊膠布,下面還帶著一根棉簽,護(hù)士讓他自己再摁一摁。容令火一邊摁著,一邊快速往洗手間的方向小跑,他的膀胱里全是水,要不及時排出來就要炸了。這是一次悠長的便溺,落入馬桶里的聲響不急不緩,前赴后繼,容令火在這個過程中享受著一種逐漸遠(yuǎn)去的快意,當(dāng)整個膀胱排空之時,他發(fā)現(xiàn)身體的一些東西也跟著排出去了,他打了個冷顫,從此,青瓜歲月能用來懷念了。

容令火轉(zhuǎn)正不久很快接到一個工作安排,下鄉(xiāng)掛職搞扶貧,當(dāng)鄉(xiāng)長助理。一同分進(jìn)來的三個年輕人,就容令火被派到下面去,而且還是最偏遠(yuǎn)的鄉(xiāng),他心中生出不滿,這不就是欺負(fù)他上面沒人嘛。另外那倆人,一個的姑父是政協(xié)主席,一個的爸爸是交通局副局長,他只有一個當(dāng)會計師的寡母。

許祝梅開導(dǎo)他,說到基層比坐在辦公室更有發(fā)揮才干的空間,更能鍛煉人,扶貧工作本來就是去幫人,越苦的地方越要幫,這是天大的功德。

要是在別人嘴里說出這番話,像講大道理,從母親的嘴里說出來是貼心的,容令火聽進(jìn)去了。既去之,則安之,與其偷懶?;悟}滿腹過一年,還不如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干一年。容令火住在鄉(xiāng)下,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一趟。在鄉(xiāng)里,他幾乎每天都下村,沒有幾天是空閑的,他也閑不住,哪個村危房沒改造好,哪個村的路修得不合標(biāo)準(zhǔn),哪一戶欠了一屁股債還不上,哪一戶家里缺勞力,他一村一戶去幫忙解決。村里人都喜歡他,說容助理是做實事的人,他經(jīng)常下村談完工作就住在村里,隨便哪一戶。

一天他喝醉了,待在一農(nóng)戶家過夜,凌晨他被尿憋醒,跌跌撞撞摸黑上茅房,摸錯地方進(jìn)了廚房,那戶家的狗警惕地狂吠,火炕上還有好幾掛臘肉,可不能進(jìn)了賊人。狗沖進(jìn)廚房咬住他的褲腿,嚇得他高聲呼救,主人聞聲起床把狗喝退,問清緣由,主人哈哈大笑,容令火也忍不住大笑。他放完水,主人還等在茅廁外頭,倆人干脆不睡了,坐到炕上燒熱茶喝。主人原本是個喜歡打老婆的漢子,前兩年老婆跟人跑了,就剩一個人過。這男人跟容令火哭過好幾回,說后悔,還擔(dān)心再也討不上老婆。容令火給他思想上疏導(dǎo),還讓他申請小額貸款,鼓勵他多種油茶樹,男人害怕借錢要還利息,猶豫著。倆人喝著熱茶,容令火繼續(xù)講政策,講油茶的效益和前景,再講到善良持家的女人。天亮?xí)r,男人徹底想通,決定馬上打報告申請貸款。

容令火從那戶人家出來心上一陣輕快,路邊的臭水塘聞起來都有農(nóng)作物豐收的香氣,這男人靠種油茶獲得利益的前景他已經(jīng)看到了。

容令火喜歡這種山村生活,與山林和土地的距離近,與人的距離也近。舅舅喜歡混在民工隊伍里四處漂泊,應(yīng)該也是喜歡這種感覺吧。

四五月間,天天下雨,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到處在搞抗?jié)尘葹?zāi),容令火走在田間地頭,和村民一樣發(fā)愁,田被淹了,瓜捂爛了,新結(jié)的果子被打落了。市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三天兩頭下來視察工作。那天是個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下來,容令火陪著一塊下村做調(diào)研。下去的時候容令火和副縣長坐同一輛車子,順便向副縣長匯報工作。返程時,容令火已經(jīng)上了副縣長的車子,被鄉(xiāng)長叫下來,鄉(xiāng)長說回去要開會,要跟他在車上交代會議的安排。副縣長的車子在前面走,容令火和鄉(xiāng)長的車子在后邊走,相隔不到二十米。一路上雨一直在下,渾黃的雨水從兩旁的山崖上沖下來。

鄉(xiāng)長說,“再下兩天估計就要有塌方了。”

鄉(xiāng)長話音未落,路面抖動了一下,他們乘坐的車子上下蹦了蹦,司機(jī)趕緊放慢車速。這個時候,他們都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前邊的路面向河邊裂開,足足有半米寬的口子,并迅速地塌了下去,像一塊軟糕一樣,副縣長的越野車隨著坍塌的路面掉到河里。河里的水洶涌呼嘯,車子像一件小玩具,翻轉(zhuǎn),沒下去了。

容令火和鄉(xiāng)長齊齊打開車門,跳下車,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喧囂渾黃的河水,看著不斷塌入河里的泥土。他們的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戰(zhàn)栗。戰(zhàn)栗從容令火的腿蔓延到身上,他出現(xiàn)了短暫的窒息狀態(tài),在深深的水底,車?yán)镆稽c點進(jìn)水,空氣沒有了,車門怎么推也推不開……

鄉(xiāng)長拍了容令火一下,“趕緊向縣里匯報,啟動緊急救援?!?/p>

容令火緊張得想吐,他掏出手機(jī),撥打電話。腦子里一直是副縣長跟他說話的最后畫面,那個畫面還有些溫度。副縣長說,“小容,我聽說你在這里干得不錯,基層是年輕人鍛煉的好地方,千萬要珍惜機(jī)會,我看好你?!?/p>

雨還在不停地下,救援人員在18小時后找到副縣長乘坐的車子,車門緊閉,副縣長和他的司機(jī)都還在車?yán)铩?/p>

縣里很快召開隆重的追悼會,容令火去參加了,還作為一個代表發(fā)了言,容令火沒說幾句話,悲傷讓他泣不成聲,話哽在喉嚨里。他見到副縣長的妻子和孩子,他握著他們的手久久沒有放下,如果他和副縣長坐的是一輛車,現(xiàn)在會是誰握著他媽媽的手?他是最后與他們的親人待在一塊的人,他想給他們多傳過去一些溫暖。

那個死去的司機(jī)很少被人提及,各大媒體宣傳的是領(lǐng)導(dǎo)犧牲在扶貧路上的事跡。容令火去了一趟司機(jī)家。司機(jī)的妻子剛生完孩子不久,臃腫,疲憊不堪,那雙眼睛這些天被太多的眼淚泡得暗淡腥紅。容令火給女人留下一個信封,里邊裝了兩千塊錢。他還細(xì)細(xì)囑咐這個年輕的女人,要注意保暖,多喝姜糖水,一定不要思慮過度,他不希望她和他的母親一樣,一生經(jīng)歷無法治療的病痛。女人的腦袋無力地歪靠在墊子上,掛下來幾縷頭發(fā),她的嘴里一直在說謝謝。容令火的手指頭情不自禁動了動,他有想把那幾縷頭發(fā)給女人挽上去的沖動,也有成為這個家頂梁柱的沖動。當(dāng)然,它們只在一念之間,自制力很快把這些零落紛亂的念頭消滅。

容令火在家住了幾日,他發(fā)現(xiàn)母親越來越胖了。他讓母親早晚出去跑跑步,或是跟別人跳跳廣場舞。許祝梅拍拍自己的膝蓋說,“我倒是想跑想跳,這腿腳不配合啊?!?/p>

許祝梅現(xiàn)在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泡藥水,不泡腰腿會痛得睡不著,她自己也奇怪,泡藥水出這么多汗,人還是越來越胖了。

容令火提出要帶母親出去旅游。這事一提出來,馬上就付諸行動。他跟單位請了假,帶著母親,他們先到成都,看了寬窄巷子錦里杜甫草堂,吃了各色成都小吃,然后前往峨嵋山。母親腿腳不好,他讓母親坐上滑竿。許祝梅坐在滑竿上笑成一朵花,說感覺自己像個剝削階級。峨嵋山之后他又帶母親去看樂山大佛,母親把他以前在朋友圈發(fā)的照片上的景找出來了,說你當(dāng)時是在這照過相,在那照過相。母親不知道當(dāng)時他是和張景在一起,這些地方他都給張景留過影。容令火看著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佛,不知道張景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智慧增長,破除迷障?

從樂山上下來,他們往都江堰,容令火把母親帶到了般若寺。到了般若寺,他才告訴母親他前次到都江堰看舅舅,舅舅就是在這個寺廟做義工。

許祝梅在兒子的帶領(lǐng)下,認(rèn)真參觀般若寺,敬香拜佛。二十多年前她到過西山的水月庵,那以后她再沒有進(jìn)過寺廟。聽說西山的那個老尼在百歲時圓寂,庵堂由別處來的尼姑進(jìn)駐了。

容令火問母親,“您覺得這個地方好嗎?”

“佛門清凈地,哪有不好的?!?/p>

“如果以后我就待在這,您能放心吧?”

許祝梅又用了八秒鐘來穩(wěn)定情緒,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聽錯,她在心中從一數(shù)到八,努力想弄明白兒子要遁入空門的原因。失戀是去年的事,那一頁或許沒有翻過去,副縣長掉河里因公殉職是近日的事,聽說他倆去的時候乘的是同一輛車子,生死無常那一幕是刻在心里了。可這些沒有足夠強大的說服力,與她當(dāng)年上西山那一份心如死灰都沒有可比性。

“你出來之前就有這個想法了吧?”

“是的,媽,我已經(jīng)遞交辭職報告了,也和這里寺院聯(lián)系過,現(xiàn)在跟您說是有些突然,您不要怪我自私,不給您養(yǎng)老送終?!?/p>

“很多年前沒有你的時候,我就計劃好一個人過?!?/p>

“那,您同意了?”

許祝梅看著兒子,這個天生左右心室有缺口的孩子,她把他留下來就是個奇跡,是她的奇跡,也是他的奇跡。

“告訴媽,為什么要出家?”

“為勘破生死,為自己的心得平靜,也為了給你們和所有人祈福?!?/p>

她點了點了頭說,“好,真好,媽以前也想過要出家,上山到一個尼姑庵住過一些日子,后來還是下山了?!?/p>

“為什么呢?”

“因為媽本來就沒想出家,只是想找個地方躲一躲,后來覺得過芝麻蒜皮的日子來看自己的心,也算是出家了。”

“媽,您說這話有禪意呢,我是愿意到這樣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修,好好悟。”

她摸了摸兒子的頭,兒子高出她不止一個頭,她看他需仰視。“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媽不干涉?!?/p>

許祝梅步出般若寺的山門,回頭又看了看,她的兒子將來會成為這里的一部分,和山林樹木一樣。

回到家中許祝梅打電話給弟弟,“阿火要出家當(dāng)和尚,選的是你以前住過的般若寺。”

許祝江說,“不是一時的沖動吧?”

“不是?!?/p>

“那讓他去吧。”

“嗯?!?/p>

許祝江接姐姐電話的時候,一只手還拿著鑿子在柱子上打方眼。他在修一座橋,當(dāng)?shù)厝私懈?,修在村子的下游,傳說能把村子里的福氣攔截在村子里。姐姐那頭電話掛斷,他的手停下來,腦子里翻出容令火跟他上山轉(zhuǎn)塔的情形,他心中暗暗感嘆那叫作緣分的東西。福橋修好還要半年,到時他會到般若寺走一趟,除了看看外甥,再看看寺里有沒有什么要修繕的。

帶容令火的師父叫見遠(yuǎn)。在正式剃度之前容令火跟著見遠(yuǎn)師父修習(xí),每天除了讀經(jīng)做功課,他要到山腳去挑水。山腳有一眼泉叫清心,寺里用清心泉的水來供佛。起初他挑一擔(dān)水來回得走四十分鐘,擔(dān)子在肩上越來越沉,他扯兩張魔芋葉蓋水上,步伐不穩(wěn),水仍蕩出不少,兩擔(dān)水挑下來肩上磨去一層皮,辣辣的痛。傷口沒好第二日繼續(xù)挑,那份痛得咬牙忍。半月之后肩膀磨出一層硬皮,磨不爛了。月余,腳下踏的步子日益穩(wěn)健,水一滴不溢,鞋半點不濕,算是會挑水了。

容令火喜歡這種肉身的操練,行走,挑水,一心不亂。

一日跟見遠(yuǎn)師父上藥師殿,容令火說起舅舅曾在這里做過義工。見遠(yuǎn)師父說認(rèn)識許祝江,夸許祝江是一個巧手的木工,還說除了這大殿的木工,正殿那幾張供佛的案臺也是許祝江的手藝。容令火忍不住告訴師父,舅舅信佛,有大善,可惜還是留戀紅塵,不能放下出家。

見遠(yuǎn)師父雙手合十,“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間,許居士在紅塵中修煉,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智慧,在下敬佩許居士?!?/p>

容令火聽了臉熱了,剛才他的話是何等的貢高我慢,仿佛他到了這里便比舅舅要高明了。見遠(yuǎn)師父說的是他從未領(lǐng)悟的深義,細(xì)細(xì)想來,舅舅在紅塵中所行的布施要比他更深廣,那確實是更大的智慧與勇氣。他雙手合十低下頭,默默懺悔。

陰歷八月十五那日天氣晴朗,早課之后容令火迎來他的正式剃度。他跪在佛堂之上,香煙氤氳,佛音相續(xù),兩旁許多觀禮的師兄站立著。

見遠(yuǎn)師父站在他跟前,拿著剃刀給他剃了第一刀,大聲誦道,“第一刀,愿斷一切惡?!?/p>

容令火看到自己的面前掉下一團(tuán)黑發(fā)。

“第?刀,愿修一切善?!?/p>

“第三刀,愿成無上道?!?/p>

“你的法名:智禮?!?/p>

發(fā)如塵土落地,智禮頭上一片清涼。遠(yuǎn)處鐘聲響起,一共九聲,他心中欣然,他將能一邊撞鐘一邊唱那響徹虛空的偈文了,他祈愿他那顆修補過的心臟會將這偈唱得通通透透。

猜你喜歡
舅舅
彈弓
收紅包三部曲
不用擔(dān)心
錢被偷了要打“119”
發(fā)紅包
磕頭
到海島去
明天再戒
倒背如流
我的舅舅像青蛙
和静县| 岱山县| 德庆县| 万宁市| 儋州市| 锡林郭勒盟| 尉氏县| 偏关县| 天峻县| 招远市| 贵德县| 蕲春县| 旬阳县| 陈巴尔虎旗| 武冈市| 石门县| 惠水县| 鄂温| 阳城县| 东阿县| 当阳市| 清丰县| 嵊州市| 讷河市| 苏州市| 黔西| 宝鸡市| 柳江县| 奉贤区| 甘肃省| 孝感市| 巴彦淖尔市| 台中县| 瑞安市| 什邡市| 吴桥县| 项城市| 玉门市| 古浪县| 澜沧| 贵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