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英
小時候,我爸或者我媽,隔兩三個月就會讓我給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寫信,寫完了還要再念一遍,要是沒啥要添加的,就此致敬禮年月日,然后仔細折好,小心地塞進信封。信封是紙漿廠自己印的,落款地址是:越河街41號。
紙漿廠依運河而建,我是聞著紙漿廠的紙漿味長大的。印象中廠門口左右掛著兩個木頭牌子,一個是廠名,還有一個是什么建設兵團什么革委會。那個時候紙漿廠很牛的,紙漿廠的工人走出來都是大搖大擺的。我很多童年的小伙伴進了紙漿廠,我工作的時候紙漿廠不招工了,我就進了紙漿廠對過的化工廠,我爸說化工廠以前是紙漿廠的一個車間,后來我參與修志查到了相關資料,我爸所言不虛。
紙漿廠的主要原料是蘆葦,廢渣水排進運河,運河紙漿廠段常年白花花一片,還伴著濃濃的紙漿味,現(xiàn)在來看,那應該就是污染了。那時候我小,不知道污染啥意思,父輩懂不懂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在時濃時淡的紙漿味中快快樂樂地生活了十大幾年。
我爸我媽都是紙漿廠的工人,房子是紙漿廠分的,一樓,東邊戶,不大,夠住。屋外是蠻大一片泥地,我媽農(nóng)家出生,閑不住,扒了幾塊地,種了茄子、青菜、豆角、辣椒、金針菜等等等等,一年四季夠吃夠用。有一年我姥爺來,帶了一布袋子生蠶豆,我媽鐵鍋里炒了一半,還有一半就種到了屋外閑著的大片泥地里。蠶豆成熟的時候,我家一天到晚吃蠶豆,燒菜做湯沒完沒了直到想吐。我家屋后還搭了一個兩層的雞窩,養(yǎng)了十來只雞,下層雞們睡覺,上層母雞產(chǎn)蛋,有母雞抱窩的時候,其它母雞就到下層產(chǎn)蛋。我家雞是散養(yǎng)的,到處亂跑,有時能跑到運河邊上去,但晚上都知道回家。我家雞吃得也好,那時我媽在原料科食堂負責給民工蒸飯,一個大水池,民工們自帶米在水池上淘了再各自將飯盒放進蒸籠里去蒸,淘米時米會隨著自來水沖下來一些,我媽就把它們收集起來給我家的雞吃,有時,我和弟弟妹妹也會抓樹上的“吊死鬼”喂雞,所以我家的雞長得好產(chǎn)蛋也多。雞們產(chǎn)完蛋一般會“咯咯咯”地叫上一陣,直到你出來上雞窩里掏出雞蛋再撒上一把米。有一只雞可能有點內(nèi)向,不怎么叫喚,當然也不怎么下蛋。我家的幾只雞關系不錯,互相不打不斗,有一天我看見那只不下蛋的母雞突然脫離群眾,不作聲不作氣地往運河邊走,我就遠遠地悄悄地跟著,我看見那雞那邊廂慢悠悠地晃進運河邊樹叢間沒動靜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伸伸脖子左右瞅瞅,然后回到雞群里說說笑笑,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那只雞沒發(fā)現(xiàn)我,但我發(fā)現(xiàn)了那只雞的秘密,它居然背著我們背著雞們跑到運河邊的樹叢里下了一窩子蛋,數(shù)了數(shù)有三十來個,我回家拿了菜籃子一股腦地拎了回去。我估計第二天那只雞要郁悶死了:誰動了我的蛋?后來那只雞跟其它雞一樣了,雞窩里下蛋,下完也“咯咯咯”地叫上一通。再后來,紙漿廠要“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限期殺雞,我家的雞們只好變成雞湯了。
那陣子,紙漿廠各種動作。原先紙漿廠的生產(chǎn)區(qū)和生活區(qū)是連成一片的,我們小孩子沒事喜歡沿著運河邊的小鐵道到生產(chǎn)區(qū)去玩。想必是考慮安全因素吧,紙漿廠在生產(chǎn)區(qū)和生活區(qū)之間建了門砌了圍墻。那圍墻把生活區(qū)完全隔開了,我們再沒辦法自由地跑到河邊撈小魚小蝦,也沒辦法趴到鐵軌上聽紙漿廠運蘆葦?shù)男』疖噺倪h處開過來的聲音。好在圍墻很寬,而且生活區(qū)這邊地勢高,幾乎跟圍墻齊平,我們就常常坐在圍墻上,看小火車從遠處開過來又從我們腳下開過去。那個時候的小孩子沒啥作業(yè),放了學除了幫爸媽做做家務就是撒丫子瘋了,瘋夠了就坐在圍墻上歇歇聊聊,聊著聊著就到了待嫁的年齡,聊天的內(nèi)容也從“同桌三八線”轉到了“你和他拉手了沒”,嘻嘻哈哈的,幾個女孩子沒一個認賬的,然后我們就看到了云坐在某個大男孩的自行車后座上從越河街的那邊過來了,一二三,幾個女孩子扯著嗓子一通亂喊:“云——云——”那邊云跳下自行車,說只是順路而已。兩年后,云結婚了,新郎就是那個騎自行車的大男孩,大男孩也是紙漿廠的職工。
有時候挺不愿意長大的,小時候沒心沒肺不操心不勞神,噢,也不能說完全不勞神,那個時候流行寫日記,小學生能有啥好寫的,寫著寫著就成了周記,要是哪天紙漿廠門口那段上坡路上有一架板車拉一車蜂窩煤正在吃力地爬坡,又正好趕上我們放學路過,我們就會一窩蜂地搶著上去幫忙推,完了沒等拉車的說謝謝,就都跑開了,一邊跑一邊笑,今天的日記有著落了。那個時候,我們不僅勞自己的神,有時候也操操國家的心。越河街的老人應該都記得老諫壁閘的,紙漿廠出門往東不多遠,橋不寬,橋頭是三面紅旗,橋欄上是當時的標語,內(nèi)容不記得了。橋下離橋不遠的河邊上,有一延伸到水里的小亭屋。有一天放學,我在橋上看見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朝小亭屋走去,還把頭伸進小亭屋的窗戶張了下,跟著又朝水面看了看才離開。我頓時警惕起來,我覺得那個男人像電影里的特務,我擔心那人搞破壞,懷疑那人把定時炸彈放進小亭屋,企圖炸毀諫壁閘。我在地上撿了半塊磚頭奔小亭屋去,我也朝小亭屋的小窗戶里認真仔細地反復看了好幾遍,結果啥也沒發(fā)現(xiàn)?,F(xiàn)在想想,那個小亭屋可能是用來測水位的,那個男人沒準是諫壁閘的工作人員。
我記得我小時候唯一訂過的雜志是《紅旗》雜志,你別笑,是真的,而且我每期都會很認真地從頭看到尾。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紅旗》雜志的封面是白底,雜志名是紅色字,特別醒目。也不是說我特別喜歡看《紅旗》,實在是那個年代什么都缺,缺米缺面缺肉缺布,我家到現(xiàn)在還存了幾張那個年代的糧票和布票,像《大眾電影》那種娛樂性雜志是限量的,要開后門才能訂到。當然,我《紅旗》雜志也沒白看,我就讀的諫壁小學設有黑板報,那上面有過我寫的文章,當然,大部分是從《紅旗》雜志上抄的。
那個年代的小孩子不僅看大人的書,有時候也干大人的活。大運河清淤的時候,我們也參加了,自己帶鍬帶簸箕,光著小腳丫,一跐一滑的,跟著大人們一起挖河泥。我記得還有人給我們拍了現(xiàn)場的照片,拍照片的應該是記者。
關于紙漿廠,關于越河街41號,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就到這吧,就到這吧……紙短情長……
如今,紙漿廠關了、沒了,關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叫“鎮(zhèn)江紙漿廠”,叫“鎮(zhèn)江金河紙業(yè)”,關的原因是因為污染嚴重。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紙漿廠的紙漿味,那是污染的一部分,但我沒來由地就是喜歡。前幾年,伙了幾個發(fā)小舊地重游,房子拆得差不多了,生活區(qū)長滿了荒草,以前放露天電影的地方也不成樣子了,我深深地呼吸、再呼吸,那熟悉的味道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只有廠子的門樓子還在。爬山虎沿著斑駁的墻爬上門樓的頂端,什么也不說,就那么固執(zhí)地守著,默默地看著我們……天上飄起蒙蒙細雨,落在風中,碎了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