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胡悅風光大嫁到香港,成為家人的仰仗。16年后,她卻悄悄回流到內地……以下是她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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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拖著小拖車,拖車上裝了兩個大紙箱一個大包裹,背后背著沉甸甸的雙肩包,肩膀上還斜挎著一個大包,艱難地往深圳市皇崗口岸趕,想趕緊過關交貨,好趕回家做飯。
這是我背貨最多的一趟。一路上我都在埋怨自己不該貪多,轉幾趟車去三個取貨點取貨,路費成本過高。可轉念一想,我媽還等著錢手術呢,能多賺一分是一分!
我剛趕到口岸,幾個跟我一樣背貨的港人沖我擺手:“過不去了!海關在嚴打?!蔽夜懿涣四敲炊?,硬著頭皮擠了進去。這次不是平日的擁堵,是人群大量的滯留!我和貨,被人潮推著,夾在了中間,無法動彈。就在這時,我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我卻騰不出手來接。
人群滯留了三個多小時,才被疏散。我終于交完貨,掏出手機一看,有十幾通未接來電,都是大哥和妹妹打過來的。我立即回撥電話給大哥。大哥平靜地說:“媽一個小時前走了。辛苦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7月天氣熱,你要早點趕回來……”我媽走了?我神情恍惚地坐在離境樓的樓梯上,嚎啕大哭。我媽,是我的靠山。我這前半生,全靠她支撐著走過來。
1998年,我19歲,揣著媽媽給我的400元錢,抱著一床棉絮一身棉衣去了深圳。那時,我和我媽都不知道,深圳的冬天用不上厚棉被棉衣。
我家在湖北省十堰市農村,家里有大我3歲的哥哥和小我2歲的妹妹。我爸是個酒蒙子,喜歡到處瞎晃。他販過水果,收過廢品,甚至學著創(chuàng)富節(jié)目去養(yǎng)過蝎子,多數時候以虧本收場。我媽農忙時種地,閑時給人幫工,收入不高,卻穩(wěn)定地撐著這個家。
我上初三時,哥哥念高二,妹妹上初一。我們家這么窮,三個孩子還能念書,全靠我媽的開明。但家里實在撐不下去了。我爸讓我退學。我是女孩,比不上大哥是長子,也比不上妹妹聰明漂亮。如果三個孩子硬要犧牲一個,也只有是我這個老二了。
我輟學后,去縣城當保姆,但工資太低。為了解決經濟困境,我爸給我安排了一門婚事,對方家庭條件不錯,能幫忙解決眼下的經濟難題。這樣的婚姻,我無法接受。在我的懇求下,我媽才背著我爸把我送出去了。金錢,是能換來自由的。我每個月都往家寄錢,我爸再也沒有嘰歪過。
來深圳幾年,我進過工廠,也當過商場售貨員。那時,在鎮(zhèn)上初中當老師的哥哥要結婚,我剛從工廠出來做售貨員,工資不穩(wěn)定。為了給哥哥湊彩禮錢,我一日三餐都吃粥,整個人瘦得前胸貼后背。
我打工時結識的兩個好朋友,一個被老板猥褻,瘋了;一個懷孕后被拋棄,只得打掉孩子回老家嫁人。打工妹就是這樣的命運,想要翻身太艱難。
當然,也不是沒有翻盤的。我身邊就有稍有姿色的女孩給香港人做二奶,帶著一家人奔小康了;也有嫁到香港過上好日子的。我沒學歷沒技能,除了長得還算清秀,沒有任何留在深圳的資本。很自然地,我也將目光瞟向了香港男人。
不久后,一個前同事給我介紹了她的遠房親戚,香港人梁紹杰,我喊他老梁。老梁是消防員,薪資高,福利好。只是,他比我大23歲,離異,有個9歲的兒子跟前妻一起生活。老梁的條件,在港女眼中,除了離異有孩,也是不差的。而且,他很中意我,我對他印象也挺好。我?guī)Ю狭夯亓死霞摇@狭阂粊?,就給2歲的侄兒和爸媽各封了個5000元的大紅包,給妹妹送了一塊手表。親戚家也都帶了禮物。那幾天,我家門庭若市。聽說我?guī)愀勰杏鸦貋砹耍覀兇迥信仙俪鰟訃^,紛紛說:“這哪里是老頭兒?看著也就三十出頭。香港人就是不一樣!”我爸笑得合不攏嘴。我媽將我拉到僻靜處問我:“你可想好了?”我點點頭,決心用青春換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2001年,我和老梁在老家領證結婚了?;楹?,我暫住深圳,等單程證。有了單程證,我才能定居香港。第二年,我生下女兒阿敏。平日,老梁在香港上班,休假就過來深圳陪我們母女。老梁對我還不錯,在錢上面也很大方。我因此攢下不少錢。
那幾年,在我的幫襯下,我家翻新了房子,置辦了彩電冰箱電話。我哥在縣城買房,我拿出3萬給他。妹妹大學畢業(yè),我送了一部諾基亞的手機。
定居香港后,我回家少了,逢年過節(jié)給父母和親友的禮物一樣都不少。我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親友們眼中的闊太??杉俚拈熖傆幸惶鞎娥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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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大哥要帶我爸媽、嫂子和侄兒來香港旅游。我頭皮一緊,“那我?guī)湍銈冊谏钲谟喚频臧??!贝蟾缯f:“不用花錢,就住你們家,人是多了點,都是家里人,打地鋪就可以?!?/p>
我在香港是有房一族。那房子,是公家提供給基層公務員的公屋,三十多平方米。即便這樣,我剛來香港時,婆婆就用電話將兩個姑姐從澳洲和加拿大給叫回來了。公公早已過世,家庭第一次聚餐,兩個姑姐一唱一和,總不過是我嫁給老梁是天大的福氣之類的話。婆婆也全程教我做人。
我知道,香港有許多像我這樣出身農村、沒多大文化的新娘,嫁的丈夫又老又沒工作,靠領救濟金過活,還經常遭遇家暴。所幸,老梁對我還不錯。
半年前,75歲的婆婆摔斷了腿,我們只能將婆婆從鄉(xiāng)村里接過來同住。也就是說,我的小房子,住了三代四口人,根本沒有地方供他們打地鋪。
我跟大哥說,住酒店自由些,家里還有老人,不方便。大嫂倒不客氣,說爸媽年紀大,每天來回過關太折騰。我一咬牙,在香港給他們定了酒店。這是親家第一次會面。為了雙方都有面兒,這第一餐,我訂了一家排得上號的酒樓。
我爸一喝酒話就多,吃了燒鵝說比不上北京烤鴨,還吐槽這個酒樓裝修陳舊,位置也窄。我媽攔都攔不住。婆婆和老梁不懂我爸的塑料普通話,但也知道他沒說啥好話。這一餐,吃得極為尷尬。我送爸媽回酒店的路上,大哥說:“妹,你那個婆婆怎么吃飯還擺臉色?老梁全程就沒幾句話?!蔽疫B忙解釋,說是語言不通,老梁本來話就不多。
我回家時,我媽悄悄問我:“你在這兒,沒少受委屈吧?”我不想給她徒增擔憂,再說家里的錢也由我掌管,這是老梁莫大的認可。我連連否認,說自己過得很好。我媽聽了,這才放心。他們在這里玩了四天,我陪了四天。最后一天,我爸給了我一張清單,說是親友們要的藥品和化妝品,還說我?guī)啄隂]回去,這點東西也不貴,就送給親戚。我苦笑著點點頭。爸媽走時,老梁借口要上班,沒有送行。
這次光接待我就花了1.5萬元人民幣。而老梁一個月薪水,還不到2萬,其中三分之一得給前妻和兒子。婆婆趁機說服老梁奪下了我的家庭財政權。
手頭不寬裕,我爸再讓我?guī)陀H友買藥物,我能推就推。我爸被親戚說了閑話,氣得不理我。
后來,我從我媽那里得知,大哥他們從香港回去后,就一直在家里吐槽,說我定居香港后就拽起來了,千里迢迢去看我,我都不讓他們進家門;老梁和他媽送都不送他們。我明白,這是我媽在變相地向我求證,我到底過得好不好。我沒有辯解。
2010年,妹妹要在十堰市買房找我借錢。我很為難。當時,老梁已經55歲,退休了,女兒阿敏才8歲,參加各種藝術班和社會實踐,非常燒錢。我跟妹妹解釋,阿敏的教育支出太高,老梁也退休了。妹妹說:“香港公務員退休,不都領幾百萬退休金嗎?”老梁退休,確實領取了近200萬的退休金,但我根本就沒見到錢。好歹是親妹妹,我還是找老梁商量。不出所料,他一口回絕了。當天晚上,老梁在外面跟朋友喝了酒后,跑回家宣布,以后日常用度全都由他來調配,不再給我一分錢。那段日子,我經常跟老梁吵架。
侄兒小學5年級時,大嫂突然打來電話,一番寒暄后,說:“聽說在香港讀書,以后出國讀書比我們這邊的孩子有優(yōu)勢。你家老梁是公務員,應該認識不少人,能不能幫忙讓輝輝投靠到老梁的戶口下,讓他到那邊去讀書?!蔽夷托南蛩忉尨说啦煌?,大嫂四處跟人說我不肯幫忙。
第二年,侄兒小升初,大哥想把孩子送到市一中的實驗班,要交擇校費。他湊來湊去還差一點兒,便開口找我借5000元。我非常為難,只答應1000元,不要他們還。大哥氣得摔了手機。后來,我打電話給大哥,大哥總是很焦躁,說話也沖。那兩年,我特別怕接到家里的電話,怕他們需要幫助,而我卻有心無力,害怕沒有錢的我又變成了家中那個沒人關注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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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伺候婆婆兩年多后,她終于被大姑姐接到澳洲去生活了。我決定出去找工作。來了香港幾年,我都甘心做師奶,相夫教子。如今出門找工作,才知道香港的工作有多難找。我粵語不靈光,香港人又喜歡粵語夾雜英語,能做的工作,真的很少。最后,我在一家茶餐廳做服務員。
我才出去工作一個多月,老梁就質疑我上班時跟男顧客搞曖昧。他讓我記住是誰帶我來香港的。我不得不承認,我家翻身,就是靠老梁;我也明白,他是在擔心我跟其他從內地來港的新娘一樣,嫌他沒用,拿到永久居留權后就一腳踹了他。
為了這個家,需要拋頭露面的工作我放棄了。好在,我有了香港身份證,能去一些大酒樓的后廚刷盤子,薪水挺高。因為工作太忙,女兒就交給了老梁。也許是我出去工作,拿了高薪水,老梁也漸漸轉變了,沒再為難我。我工作后的第一年春節(jié),帶女兒回了老家。還是跟幾年前一樣,大包小包往家拿。只是,內地這幾年經濟飛速發(fā)展,加上電商的發(fā)達,我的到來,并沒有像從前那樣,風光無限。
春節(jié)期間,我被邀請參加了初中同學聚會。不論繼續(xù)念書的還是像我這種輟學的,人到中年,大家都過著安定的生活。而我,在香港洗盤子以維持回家時的體面和風光。其中心酸,無人能體會。
就在我?guī)畠夯叵愀鄣念^一天,我媽突然病倒送醫(yī)院,病情危急。我打電話讓老梁打5萬元錢過來,老梁罵罵咧咧地打了1萬元。幸好哥哥妹妹行動迅速,借到錢,挺過了難關。
我這才知道,我媽是乳腺癌復發(fā)!那年香港之行,她就覺察出我過得不好。為了我的體面,她從未將她洞察到的真相告訴家人。一直到2012年她患癌,大哥和妹妹要打電話找我拿錢時,我媽才將我的窘迫告訴了大家。她住院做手術這么大的事,就一直瞞著我。這些年,大哥和妹妹不怎么聯系我,除了怕聊多了說漏嘴外,對我還是有些怨懟的。
難怪,大哥雖然工資不高,可工作這多年,5000元怎會沒有?難怪他們接電話時都情緒不好。得知真相,我痛恨自己為了虛榮,沒告訴他們我在香港住三十多平方米的公屋,我開不起車,我女兒上的是免費公立學校。表面的榮光,換來的卻是親情的疏離……
因女兒要上學,我不得不回了香港?;厝ズ?,我跟老梁商量,找他借錢給我媽看病。老梁說他的錢拿出去投資了。我不知此話真假,但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洗碗工一天工作9小時,可輪休。為了多賺錢,我還當起了兼職水客。許多寫字樓里的白領,也會在休息時間當兼職水客。如果你到過香港,就能明白,香港人有多拼。我比較幸運,加入了上水一個帶貨集團,專門帶奢侈品,跑一趟深圳,收獲還不小。得知我利用休息時間當水客后,老梁很意外地給了我3萬元,讓我打回家,別再去背貨了。
老梁的舉動,我備感溫暖。但我還是堅持去背貨。老梁也沒再反對,只說他會幫忙帶女兒。我心里踏實了許多。我還算機靈,也很會看形勢,一年跑下來,也能額外掙個大幾萬。這些錢,我全部寄回家給大哥??杉幢阄胰绱似疵?,我媽,還是離開了。
得知我要回老家奔喪,老梁主動提出跟我一起回去。我有些錯愕!這些年里,老梁可是找了各種借口,拒絕回我老家。
我回到家,隔著冰棺,看著母親安詳的容顏,淚如雨下。如果沒有她,我去不了深圳;如果不是她重病中還掛念我,我不會如此拼命,為自己掙得一分尊嚴??墒牵覅s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
送走母親后,我回到香港繼續(xù)當水客。后來,內地海關打擊比較嚴厲,抓了好幾批人。老梁勸我別再干了,危險。我順從了,專心做本職工作。
2017年春節(jié)后,我拿著在香港當水客、刷盤子賺到的錢,回流到了內地,與從前一起打工、留在了深圳的兩個伙伴,開了一家家政服務中介公司,主打香港家政服務。如今,40歲的我,奮斗了大半輩子,到香港轉了一圈,又回到了22歲時的起點。只是,這次,我不再孤單。我有老梁,還有女兒……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