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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燈火(短篇小說)

2020-03-13 08:15:38張英俊
青海湖 2020年1期
關鍵詞:嬤嬤兒媳婦阿媽

1

4月,村里的楊樹終于吐出了翠綠的葉,太陽從山那邊升起后,就跑到綠葉上閃閃發(fā)亮。參差不齊的莊廓院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既明凈又溫馨。

村子前面的油菜地里,一白一黑的兩個女人在拔草。菜地邊是綠色的草地,一條小溪在草地里叮咚叮咚地唱著歌。溪邊,水晶晶開著粉紅的花,由于開得多,綠的草地就有了一片紅。草地邊,細長繩拴著的花牛犢,正對著村子哞哞地叫,它在找家,找它的媽媽。

初升的太陽還沒曬干地里的露水,晶瑩的水珠滾動在油菜苗、娘子菜、鏟鏟菜的葉子上,兩個女人的手上于是沾滿了黑色的泥巴。黑女人臉黑手也黑,泥土沾在手上不那么顯眼,白女人的臉是沒有血絲的蒼白,白的手沾了黑的土,黑白分明,手指變得臃腫,看了,就覺得累。

黑女人叫劉嬤嬤,白女人叫田阿姨,聽稱呼,好像歲數(shù)相差很多,其實,兩人同歲,屬猴,63歲了。45年前的正月里,兩駕苫著紅毛毯的馬車,把18歲的她們,先后從不同的村子娶到這里。在這里,她們從姑娘變成了小媳婦,然后生兒育女,然后忙碌在土地上,春來時播種,夏來時拔草,秋風吹開時收割,寒風刮著時打碾……年復一年,臉上便有了皺紋,頭上就有了白發(fā)。

這里的人不直呼其名,自從她們有了兒女,便跟著晚輩的稱呼,叫劉嬤嬤,叫田阿姨。娘家父母起的蘭啊花的名字,一如她們青春的臉龐,隨著歲月的流逝,不再被提起。

田阿姨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家明在家種田,小兒子家輝在城里當老師,后來到一個局里當了秘書?,F(xiàn)在,別人把田阿姨的兒子叫田主任。兒子說主任不是官,就是個管辦公室的。那這主任到底有多大權(quán)呢?田阿姨不知道。

劉嬤嬤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同樣在家種田,女兒在縣上稅務局上班。兩個人的老大孩子都沒考上學,人們說這民辦教師教書就是不行,幸虧來了公辦老師,要不然……言下之意,要不然,跟這兩個孩子同樣。民辦老師是田阿姨的男人,田老師對此憤憤不平,說怎么怪我?我教的別人家的孩子不也有考上走了的嗎?孩子笨,怎能怪老師?何況一個人管三個年級的學生,教三個年級的語文數(shù)學……

世上好多的事說不清。

一如現(xiàn)在,劉嬤嬤問田阿姨,“他阿姨,你打算住幾天后回城里去?”田阿姨這就說不清。說不清就不接話,低著頭抖娘子菜根上的土。劉嬤嬤接著說,“你多住兩天,我把這塊菜地的草拔了,我倆待在家里說一天話……”話沒說完,又笑了,“哪能光說話啊,我家屋后有蕁麻長出來了,我們做蕁麻餅吃?!?/p>

“好多年沒跟你一塊做蕁麻餅了?!碧锇⒁膛惨幌缕ü桑咽掷锏牟輥G到了腳下。

“哎喲喲!”劉嬤嬤撲哧笑了,“你呀,一到城里就忘了莊稼人的寒苦,草別亂扔,晚上我還背回家喂牲口呢?!?/p>

“哦呀呀!”田阿姨苦笑一下,忙著撿拾身后的野草,“哪能忘哩,不是沒注意嘛?!闭f話時,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2

前天下午,田阿姨坐上了從縣城開往山里的班車。

滿車的鄉(xiāng)音,上車來的一進車門就跟車上熟悉的人大聲打著招呼,那份自在,就像在自家門口。田阿姨聽著,心里有些慌,閉了眼,假裝睡覺,耳朵卻仔細地分辨著一個個聲音,還好,似乎沒有村里人。

班車一路搖晃,車窗玻璃吱吱扭扭地響。在滿車的喧嘩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司機身后的黑匣子中可勁地唱: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

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

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在男人溢滿幸福的歌聲中,田阿姨麻木地望著窗外閃過的村莊、樹木,心里說不出的酸楚。后來,班車終于停下來,把田阿姨吐在了車外。

夕陽懸在西邊的山頂,楊樹掩映的村子就在夕陽下面的土臺上,一條白花花的土路從村子里伸出,伸到田阿姨腳下,可田阿姨有些邁不動步。

怎么會這樣呢?田阿姨有些恍惚。兒子,還有兒媳婦,他們還能接納我這個老阿奶——他們的阿媽嗎?田阿姨心里實在沒底。當初,她可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個家,可這能怪她嗎?兩個兒子,哪個不是阿媽的心頭肉,難道家明不是?田阿姨這樣一想,心里又有了底氣。

可是,可是,事情出乎田阿姨的想象。兒子家明在院里看到大門口出現(xiàn)的田阿姨,愣了一下,像是張了張嘴。田阿姨帶著笑,就像當初闖了禍的家明看到她時的笑——藏著膽怯,帶著討好?!凹颐鳌碧锇⒁探辛藘鹤右宦暎曇粝駛€蚊子,飛到耳邊才聽得驚心。而這時,家明丟下手中的掃帚,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田阿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往屋里進,還是該站著不動。正尷尬時,兒媳婦抬著一雙面手迎出來,“是阿媽呀?”臉上是驚詫的笑,伸手接了田阿姨手里的纖維袋和挎在肩上的小包。田阿姨鼻子發(fā)酸,吸了一下,鼻孔中什么也沒有,便吸出了一個空洞的聲響,“我……不用不用,不重……”兒子躲了,倒是兒媳婦像是親人般迎過來,眼淚,這就不聽話地涌出,噴滿了眼眶。

兒媳婦把田阿姨讓進上房,把田阿姨帶來的東西當做親戚們帶著的禮物那般,要往大紅柜上放。田阿姨忙伸手攔住,指著纖維袋說,“這個你拿到廚房去,幾斤肉,幾樣水果,再是給孫子們的小吃。”指指小包,“那里面,那里面……”一時,不知該怎么說下去,便住了口。

“娃娃不到星期六不回來?!眱合眿D笑道,“來就是了,還帶什么東西哩——快上炕緩會兒?!?/p>

田阿姨嗯嗯地應著,心里覺得不是味。怎么這么生分呢?這完全是對親戚們的說詞啊,田阿姨心里又沒底了。

晚飯是面片,田阿姨在炕上吃。兒媳婦雙手端給她,有些抱歉地說,“阿媽吃慣了城里的飯,這飯也不知吃得慣不?!?/p>

田阿姨飯還沒吃一口,就慌忙回應,“嗯,吃得慣,吃得慣,香著哩。”語氣帶著明顯的卑謙。田阿姨從窗戶看見家明在院里臺階上吃,再看兒媳婦,也蹲在了屋子一角。

田阿姨擠出些笑說:“上炕來吃么?!?/p>

“不了,屋里熱。”兒媳婦望著碗里的飯回答田阿姨。

房子是重新蓋的,國家好,蓋房給補助,家家都拆了舊房蓋新房,原先十八板白土墻打成的黃泥土屋都變成了紅磚紅瓦大窗戶、地面鋪著花瓷磚的新屋。家明修這屋的時候,田阿姨讓田老師來幫忙,男人在這里幫了一個多月,回來對田阿姨說,“我把兩個月的退休工資給了家明,你不會埋怨我吧?”田阿姨摸著田老師少了肌肉的胸說,“我不埋怨,我們虧欠了大兒子,當初,我們的家是那么窮,我沒辦法呀,想起來,我就想哭一場……”

“不哭啊,”田老師握住田阿姨的手不住地咳,咳了半天,喘著氣說,“我再節(jié)省點,先存夠我們養(yǎng)老的錢,再幫家明不遲?!?/p>

現(xiàn)在,田阿姨的包里就放著一張銀行卡,里面有16萬元錢,大頭是男人存下的,再有,是男人火化后政府給的補助,還有一部分是給田阿姨的撫恤金。男人一直咳,咯血,人也瘦了,一檢查,是肺癌晚期。男人的肺像破舊的風箱,身體像被風雨洞穿的老屋,可男人堅決不住院,當生命快要結(jié)束的最后時刻,又要求去住院。男人對田阿姨說,“死在外面好?!迸R咽氣那天,男人無力地抓著田阿姨的手,耳語般地說,“我不行了。我走了,放心不下你。把我拉去火化,政府有補助,知道了吧?收好銀行卡,答應我?!碧锇⒁锑培诺卮饝?,淚眼模糊中男人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噓一口氣,臉霎時變成了黃紙般的顏色……

男人死后卡里果然來了幾筆錢,之后,再也沒有增加一分。田阿姨在城里撿廢塑料瓶、廢紙,賣廢品的錢,一部分給孫女買零食,一部分買些便宜的菜。兒媳婦對此很是不滿,“以后別給孩子買垃圾食品,還有,那菜,能吃嗎?”誰不知道小袋袋食品讓孩子沒了吃飯的胃口,誰不知道細菜好吃?可孫女撅著小屁股,拉著她的手硬要買個小吃時,她心就軟了。細菜好吃價錢貴,不是不想買,她手里沒有這么多錢,再說,青菜蘿卜也不是不能吃。一天,家輝說,“阿媽,你兒子大小在政府里上著班,你別撿了好不好?”田阿姨知道一定是兒媳婦讓兒子這么說的,就嗯嗯地答應不再撿廢品。

“阿媽,”兒媳婦給田阿姨鋪了炕,拉開被說,“要是冷,開了電褥子?!碧锇⒁陶f,“不冷不冷?!迸ゎ^看屋外,不見兒子家明進屋。

田阿姨要對兒子兒媳婦說,這次回來,她就不準備回城里。她想著自己留下3萬塊錢,把卡里的13萬元給兒子兒媳婦。當年虧欠了他們,這是給他們的補償??蛇@樣的機會,兒子就是不給。

那一年,田阿姨決絕地提出分家,財產(chǎn)要按三份分,大兒子家明一份,小兒子家輝一份,她和她男人一份。養(yǎng)的三十多只羊,留給家明六只,算做放羊的工資,其余的也分成了三份;房屋九間,各得三間,家明只分得三間,房子拆不得賣不得,田阿姨給六間房屋作了價,讓家明出錢。家明沒有這么多錢,田阿姨就叫家明賣羊給錢。這一折騰,一群羊全到了田阿姨手中。村前屋后的楊樹也分成三份,幾天后,田阿姨把家輝和她分得的楊樹,賣給了鎮(zhèn)上的木器加工廠。

這一晚,田阿姨睡不著,過去的事不斷在眼前閃出,頭里越來越清醒,后來耳朵吱地響,頭也有些暈,心也跳得快了。田阿姨知道老毛病又犯了,悄悄下炕,從包里掏出藥瓶,取了兩片藥,沒有水,就湊合著干吞了。

“阿媽,回去了記著吃藥。”田阿姨臨走,家輝給她裝了藥。想到城里的家輝,田阿姨的眼睛又濕了。

3

“哎喲,緩一緩,腿麻了?!眲邒咂ü陕涞兀扉L雙腿,一雙手敲打著膝蓋。

田阿姨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陽光刺得瞇了眼,腿一伸,如劉嬤嬤那樣一屁股坐到了菜地上,“好好,緩一會兒,好好曬曬太陽?!?/p>

天很藍,陽光很暖和,空氣也格外新鮮。“四子貴久久——”地頭的兩棵榆樹上,從南方飛來的頭紅胸也紅的麻鷯子一聲聲嘹亮地叫。

兩個女人在一塊,本有說不完的話題,可田阿姨話不多,劉嬤嬤呢?知道田阿姨失去了男人,也閉口不提自家的男人。當初田阿姨跟大兒子家明的事,她也知道一些,這些也不好說,于是就說自家的難,說兒子兩口如何如何在外打工,去年老板欠了半年的工資不給,小兩口沒要上,今年換了另一家。說孫女跟你們家明的丫頭一塊在山外鎮(zhèn)上念高中,每星期回來就纏著她,阿奶,我要吃炒面片,阿奶,我要吃你烙的韭菜合,你要不答應,就拉著你的胳膊搖……田阿姨搓著手上干了的泥巴不吭聲,劉嬤嬤這就住了口。

劉嬤嬤突然笑著拍一下田阿姨的腿,“你看你看,地頭放著暖瓶,倒忘了喝口茶。”起身去取,去了,先到草地解了褲,亮著白屁股,在花牛犢身邊尿了一泡尿,再到小溪里洗了手,這才提著暖瓶和裝著饃饃的提袋走過來。

“你記著沒?”走進地,劉嬤嬤一邊取碗倒茶一邊說,“生產(chǎn)隊那會,我背著我家丫頭,你背著家輝掙工分,一次你怕饃饃曬干了兒子吃不下,就把塑料袋包著的饃饃埋在地頭,結(jié)果找不見了,家輝哭著踢你的屁股、扯你的頭發(fā),嘻嘻……”劉嬤嬤笑得說不下去了,停停,又說,“想不到現(xiàn)在這么有出息了,娶了城里的姑娘,還當了官……”

田阿姨說,“他哪里是官……”劉嬤嬤打斷田阿姨的話,嗔怪道,“我家丫頭可說了,家輝哥本事大,領導的講話家輝哥寫,領導坐哪個車由家輝哥安排,家輝哥去外面辦事,秘書拿著家輝哥的包。不是官,誰給他拿包,對吧?”田阿姨支支吾吾一陣,到底沒說出一句話,最后端起碗喝了一口。

茶是奶茶,很醇、很香。田阿姨由衷地說,“好多年沒喝過這樣的茶了。”

劉嬤嬤有些疼惜地看田阿姨,忍不住說,“你臉色越來越白,該不是有病吧?”

田阿姨說,“也沒啥大病,你知道的,生家輝那次大出血后,一直就這個樣,醫(yī)生說是啥個貧血,有時頭里暈……”

“那你得好好治治?!?/p>

“怎么治?有些病,治不好?!蹦?,田阿姨有了悲哀。

沿地邊走來一個人,近了,是劉嬤嬤的男人。男人嗓門大,還沒走近,聲音就傳了過來,“阿姨不把福享著,陪著我老阿奶下苦哩?!弊哌^來放低了聲,“前天回來的吧?”田阿姨挪了一下屁股點點頭。男人說,“昨天去了墳上?”

“嗯嗯!”劉嬤嬤慌忙咳兩聲,拿眼瞪男人。男人知道失了口,又改口說,“我去山坡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見家明媳婦背著噴霧器在麥子地里打雜草藥……”

田阿姨有些慌,打斷道:“就是,兒媳婦說油菜地下種時打了藥,不用拔,麥子也不用拔,打一遍雜草藥就行,這不我閑得慌么,就過來跟嬤嬤說會兒話。”

今天早上,家明終于過來跟田阿姨一塊兒吃早飯了。吃飯時,田阿姨說,她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手上有十來萬塊錢,你要置辦些什么東西就拿去用。家明低著頭扒拉碗里的洋芋片,“當初家剛有了起色,你一下子分光了,賣的錢給了拿工資的家輝,老了,干不動了,又回來了吧?”

田阿姨有些生氣,“誰干不動了?從今天起,我就下地干活?!?/p>

家明抬頭看看田阿姨,“錢你拿著,活你也別干,莊子里的人會說,城里享福的人,一到大兒子家就讓干農(nóng)活,我丟不起這個人?!?/p>

這些話能給劉嬤嬤說嗎?不能。事情到了說謊的份上,田阿姨好想伏在親人懷里哭一場,可她不知親人在哪里。昨天給男人上了一回墳,男人去年歿了,墳上只有幾棵草,深知男人就在這座隆起的墳下面,可田阿姨沒有淚,她覺得死了也是一件好事,活著,是這么的難,死了,就解脫了。田阿姨很平靜地把一杯牛血般的清茶慢慢倒在男人的墳前,供品沒有,水果啊什么的已經(jīng)給了兒媳婦,也不好再拿。幾刀黃紙是從小賣部買的,點著燒紙,火苗歡騰地跳躍,燒不盡的紙灰如黑蝴蝶在田阿姨眼前飛。疼她、愛她、包容著她的男人就在這里,田阿姨以磕頭的姿勢把頭低下去,額頭觸到墳土,感到一種溫暖,一種冰涼,霎時,田阿姨淚流滿面……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田阿姨下意識地摸手機,旁邊,劉嬤嬤早已取出手機,手機里一個女人說,“阿媽,你干啥呢?”

劉嬤嬤滿臉的皺紋像是開著的菊花,“丫頭,我和你田阿姨在菜地里拔草哩……”

“田阿姨回來了?”

“嗯,嗯,你看?!眲邒甙咽謾C對著田阿姨,手機里一個笑盈盈的女孩向田阿姨招著手,“田阿姨,你別累著……”

田阿姨慌慌地說,“累不著,丫頭啊,你阿爸也在這,你們說?!被琶Π焉碜娱W到了一邊。

田阿姨的手機還握在手中。

前天晚上家輝來了一個電話,說要是不習慣,趕緊回來。田阿姨說我好著,你哥和你嫂子對我很好,你放心啊。這之后,誰也沒給她打過電話。家明也有手機,可昨天到今天,手機一直沉默著。

“哦喲,”田阿姨掩飾地看一眼手機,“12點了哇?!?/p>

4

十年前,田阿姨去了一趟縣城。

兒子家輝那時在縣上一所學校上班。

田阿姨知道家輝當老師的學校有灶,有宿舍。到了縣上,家輝說吃飯有機關灶,飯比外面飯館的便宜,至于住的,他在外面租了房,挺好,什么都不缺。

真有這么好嗎?田阿姨有些懷疑。田阿姨知道家輝有對象,也是個老師。田阿姨要見見兒媳婦,家輝那頭笑著說,“阿媽你急啥,又不是你談對象……”

田阿姨一聽生了氣,罵家輝,“什么混賬話,阿媽不是為你著急嗎?”

那時手機剛出現(xiàn),還沒有微信,租的房子好不好,田阿姨不知道。兒媳婦長的咋樣,性格又怎樣,田阿姨更不知道。田阿姨這就決定去縣上親眼看一看,晚上烙了幾張雞蛋韭菜的夾餅,灌了五斤鮮牛奶,臨離開家時給家輝打了個電話,要家輝叫上對象,中午一塊吃個飯。家輝一聽急了,“阿媽,我今天要下鄉(xiāng)?!碧锇⒁陶f,“我不管,我已坐上班車了?!?/p>

田阿姨騙著兒子,兒子也騙著她。班車快到縣城時家輝打來電話,問這會在哪,告訴她在車站等他,他來接。兒子果然來了,見了田阿姨免不了一通埋怨,見她帶的東西,又是一通埋怨,“這么遠的路上帶著,不累嗎?”田阿姨滿心歡喜地打量著兒子,兒子唇邊有了一層黑胡茬,就想兒子終于長成大小伙,長成男人了。

可是一到出租房,田阿姨心亂了,廚房堆滿了房主的雜物,廁所樓頂?shù)未鸬未鸬氐沃?,家輝租的房,只有一張床的房間和那個滴水的廁所屬于他。田阿姨這就心疼,“家輝啊,你把日子過成了啥??!”家輝說,“沒事的阿媽,不就我一個人嗎?啥都不缺的房子有是有,可租金貴,我得存下錢了買房子,苦一點沒關系的?!?/p>

這一天,田阿姨沒見著家輝的對象,家輝說不是星期天,上課著。不過家輝給她看了對象的照片,姑娘個子不高,蘑菇形狀的短發(fā),一件淡藍色的蝙蝠衫,一條紅紗巾搭在脖子上,紗巾兩頭垂在胸前,臉上帶著微笑。田阿姨有些不放心,“家輝啊,這姑娘從小在城里長大,父母又都有工作,跟我們家不一樣,我怕……”家輝歪著頭看一眼田阿姨,笑著打斷了,“你就怕得多,怕這怕那,我現(xiàn)在沒有房,有個房馬上就可以領證結(jié)婚?!?/p>

田阿姨從縣上回來,半夜半夜睡不著覺,最后提出分家。田阿姨對田老師說,“你沒見家輝城里過的啥日子,沒有房子就結(jié)不了婚,家明有房,有地,起碼比家輝強?!?/p>

家分了,能變錢的都賣了。加上田老師的工資,湊了六萬多塊。城里房子有現(xiàn)成的,家輝用這筆錢交了首付,剩下的從銀行貸了款,由家輝每月用工資還一部分?;艘蝗f塊不到簡單裝修了一下,就搬了進去。

既然分了家,田阿姨再不能,也沒臉待在家明家。那時田老師還沒退休,田阿姨讓田老師跟家明一塊過,田阿姨對男人說,“他倆不會嫌棄你,再說,早起晚夕你也能照顧上家,管管孩子的作業(yè),我也就放心了。”

家輝要結(jié)婚,需要錢,田阿姨對男人說,“你媳婦現(xiàn)在就這么點能耐,像個螞蚱,再蹦跶,也在那片草里,你還得幫一把,給家輝湊一萬塊錢?!碧锢蠋熞矝]有這么多錢,跟幾個同事借,湊了一萬塊。

家輝結(jié)婚后,田阿姨才知道城里人有這么多講究,吃頓面片,要么西紅柿涼拌,要么黃瓜涼拌,涼拌也有好多種,比如黃瓜,可用醋拌,可用糖拌。田阿姨跟在兒媳婦后面悄悄學,覺得這是學本事。家輝晚上加班多,兒媳婦有時會打來電話,“阿媽,家輝回來了沒?”

“還沒,他說今晚加班哩?!?/p>

“那,我也有事,晚飯不在家吃,你自己做了吃?!?/p>

這樣的事多了,田阿姨這才明白兒媳婦不愿同她一塊兒吃飯。

有了孫女,兒媳婦定的規(guī)矩便多了。比如喂奶,大人不得用嘴吸奶嘴,“滴幾滴在手背上,不感到燙也不感到?jīng)觯?。”比如擦屁股,兒媳婦在小孫女屁股上示范給她,“看見了吧,不能亂擦,從中間往外……”

家輝幾次悄悄問田阿姨,“麗華沒給你受委屈吧?”田阿姨趕緊說,“沒有沒有,你媳婦好著哩?!?/p>

其實,田阿姨心里有著很多苦,飯菜一旦不合口,兒媳婦便說飽著,碗一撂進了臥室。洗菜、做飯、洗鍋,都是田阿姨的事,家輝有時看不過,就說兒媳婦,“喂,你就不能洗一回鍋嗎?”“我要備課!”兒媳婦回答得很干脆。田阿姨這時忙笑著說,“沒事沒事,我閑著,三五下就收拾了。”家輝這就過來幫忙,田阿姨說,“你忙你的去,記住阿媽的話,兩個人把日子好好地過?!?/p>

兒媳婦有同事或朋友來了,一屋子都是她的笑,自己炒幾個菜,端了去臥室和客人一起吃。這時田阿姨就很尷尬,悄悄回了屋,呆呆地坐著。

孫女大了,要上幼兒園,田阿姨早上送,晚上接?!澳棠蹋 睂O女一看到田阿姨,跑過來抱了田阿姨的腿,“奶奶,你背我。”田阿姨每天早晨給孫女穿衣,洗臉,梳頭,孫女心情好時就在田阿姨臉上親一口,心情不好時,噘著小嘴不去幼兒園,田阿姨有時哄有時嚇,連哄帶嚇地背了孫女出門。

一次樓道燈壞了,田阿姨上樓時崴了腳,跌倒在臺階上,還差點摔了背上的孫女。扶著樓梯欄桿一步一挪地回到家,恰巧那天兒媳婦回來的早,孫女一見門口媽媽換下的鞋,便叫道,“媽媽,奶奶的腳崴了!”田阿姨想蹲下來給孫女換鞋,卻一下子跌倒在地板上,孫女急了,“媽媽,奶奶摔倒了!”田阿姨額頭上冒出了汗,心疼地拉住孫女的手,“奶奶緩會兒就好?!睂O女拉田阿姨的手,拉不動,急得哭了,扭頭叫“媽!”

兒媳婦終于出了屋,來了,摸一下孩子的頭,牽了孩子的手,“?。磕遣恍⌒闹??!笨匆膊豢刺锇⒁?,倒是孫女一步一回頭。

孫女要上一年級了,兒媳婦在自己教學的學校報了名,一塊去,一塊回,田阿姨倒閑了下來。這時,田老師已退休了。退休了的田老師這時也在這里住。城里,老人跟兒子兒媳婦們住一塊兒的少,田老師說我們另買個房。兒媳婦知道后,臉上便有了笑容。可這時,田老師查出了肺癌晚期。知道是癌,田老師說什么也不住院,他要回山里家明家。田阿姨說,“我們把自己的那份全帶到了家輝家,再也沒臉回去,再說,家明兩口忙,照顧不了你,你回去不是添麻煩?”

一見父親瘦成這樣,家輝心疼,要帶田老師去住院,田老師仍不肯。兒媳婦在一邊聽完父子的對話,冷著臉進了臥室。才過了一個月,田老師又提出要去住院。入院幾天后,大夫?qū)μ锇⒁陶f,“別再花錢了,回家吧,病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后事也準備一下?!碧锇⒁踢@時倒沒流淚。她知道男人這回真的要走了,住院也是白花錢,可男人沒有出院的意思,有一天晚上,田老師突然來了精神,抓著田阿姨的手說,“我死就死在醫(yī)院,不給家輝兩口找麻煩。家輝不是個吃勁的人,連家也治不好,以后你回老家,家明媳婦人厚道,不會難為你?!?/p>

這一晚,田阿姨和田老師說了好多話,田老師要田阿姨管好銀行卡,“那是你后半輩子的依靠,知道了吧?”田阿姨使勁點著頭,田老師還說了一些,田阿姨答應了好幾次,淚就出來了。在田阿姨的淚眼中,田老師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田老師一走,兒媳婦又冷了臉。這時候,家輝說,“阿媽,你別頗煩,不行,我離了她!”田阿姨這就生了氣,“你就這么個本事嗎?丫頭呢?你想讓我孫女少個親爸或親媽?”之后,家輝兩口吵架的次數(shù)也多了。“你也上個班,我也上個班,”兒媳婦的聲音很大,“憑啥孩子的作業(yè)我要管?”聽不清家輝在說啥,聲音像蚊子叫?!芭?,哦,你加班,加班,”兒媳婦不依不饒,“你比我就多一分工資?憑什么我要伺候老的、伺候小的?”

這一夜,田阿姨睡不著覺。

她知道,她該離開這個家了。

5

西邊天空出現(xiàn)了大片的云,太陽鉆進云里,地上便刮開了風,緊一陣慢一陣,在田阿姨耳邊嗚嗚叫。

“你回吧,田阿姨?!眲邒呦瞪纤{頭巾,看田阿姨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有些不忍心。

田阿姨看一眼西邊大朵的云,說,“雨來不了,沒事的。”

田阿姨不想回,家里太孤獨,田阿姨怕孤獨。

風吹了一會兒,云就散了。太陽一出,風就停了。溫暖的陽光這時灑滿大地,花牛犢開始哞哞地叫,地邊榆樹上的麻鷯子也一聲接一聲地開始啁啾……田阿姨和劉嬤嬤在地里又開始忙,忙碌時,太陽落下了山。接著,暮色從西面山溝浸融而來?!鞍?!”劉嬤嬤直了腰,“阿姨,你緩會兒,等我收了拔下的草,我們回。”

等到她們回時,天已黑了,村子有人家亮起了燈。田阿姨看到兒子家明家的燈也亮了,心里就有了一絲溫暖。劉嬤嬤提了兩籃菜,田阿姨解了拴著花牛犢的繩?;ㄅ偌敝丶?,蹦蹦跳跳地向前沖,細繩拽著田阿姨往前跑,跑著,就見兒子家明家的燈突然滅了。

怎么滅了?他們這是?田阿姨心里便有了慌亂,一慌,只聽耳朵吱地響,頭也發(fā)暈,眼前先是閃著幾顆星,接著出現(xiàn)了更多的星。田阿姨仿佛又回到了兒子家輝住的城市,眼前萬家燈火,一片輝煌……田阿姨腿一軟,雙膝跪倒在大地上。

這一刻,田阿姨的心中無比溫暖。

作者簡介:張英俊,青海大通人,小說、散文發(fā)表于《青海湖》《青海日報》《雪蓮》等報刊;出版土族文化叢書《靈秀大通》;有小說收入《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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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園(2015年7期)2015-08-16 08:24:03
稱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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