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運華
火車在廣袤的平原上疾駛,如水中線蟲向既定目標(biāo)疾行。
正是春運高峰,車廂里座無虛席,走道上人來人往。馬麗娜剛掛斷電話,見對面有人看她,就撇了撇嘴,揚起手機說:“喏,標(biāo)準(zhǔn)的‘三無手機,很奇葩吧?”
“哈,有意思……”那人扶了扶鏡框,兩個框像是各鑲了一塊玻璃瓶底,燈光一照就泛著白汪汪的光。
“對,沒有牌子,沒有廠家,沒有說明書,你可以想象它是怎么生產(chǎn)出來的??伤袀€好處,就是不怕賊!”見“眼鏡”接話,馬麗娜的眉毛迅速彎成兩個平躺的括號,長長的眼睫毛一下下抖動。她多次說我不懂得哄女孩子開心——這不,她干脆撇開我,和對面的“眼鏡”侃上了。
“哦,被偷過手機呀?”“眼鏡”恍然大悟,還揚了揚他的手機,我看到上面的HUAWEI字樣。
“那還不是一般的被偷呢!”馬麗娜的眉頭皺成了一團疙瘩?!熬驼f最近一次吧,我在人行道上走,忽然聽到身邊有什么響動,回頭一瞧,你猜怎么著——”
大概是講到了激動之處,馬麗娜拉開胸前拉鏈,將羽絨服脫去一半,露出緊貼身體的細絨羊毛衫。我瞥見“眼鏡”的雙眼一下子亮了,像蜥蜴吐出的舌尖,在馬麗娜身上舔了幾下。
“我右口袋里,竟然插著一把鋼鉗,在努力地夾啊夾啊。我心里那個詫異啊,就順著鉗子向后看,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專注的臉。直到我站住不走了,那張敬業(yè)的臉才抬起來,看我正盯著他,對我訕訕一笑,收回鉗子后向我揮了揮手……”
“恭喜恭喜,總算是沒啥損失!”
“恭喜什么呀!”馬麗娜的臉有點扭曲?!昂髞碜?,上來一女的,懷里抱個小孩,小孩瞅著我直笑,換誰誰喜歡對吧。我助人為樂讓座,直到那女的下車把位置還給我。我坐下后摸了摸口袋……唉,到這里我都講不下去了!”馬麗娜仿佛回到當(dāng)時,還狠狠剜了我一眼。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說:“一部手機,實際上不至于讓人破產(chǎn),但它是我們的定情之物啊……”我向馬麗娜拋去一個曖昧的眼神,接著說:“這么一部有故事的手機,還沒捏熱就換了主人,所以她一生氣,就買了部‘三無手機!”我邊說邊看馬麗娜,她正嘟著小嘴兒作可憐狀,就攬了下她的香肩,算是秀了把“小鳥依人”。
“我也講點自己的事哈!”“眼鏡”臉上不知是哭是笑,說:“有次坐公交,有個女的貼著我。我想起前胸有口袋,雖然扣著扣子,還別上一支筆,心里也是倍加提防。這時單位打來了電話,說完事后低頭一看——我精心設(shè)置的‘防盜筆被撥到一旁,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有些人笑出聲,看來我們無意中幫不少人消除了旅途無聊。稍遠點的地方,一個中年男人帶著群孩子,像是玩一場屬于他們的游戲,對其他事兒全沒興趣,讓人心生一絲奇怪。
“眼鏡”重新戴上眼鏡,將兩股厚重的白光射到我臉上。馬麗娜仿佛站錯了隊,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
我咧嘴笑笑說:“我跟你們不一樣。不瞞大伙說,我參加過反扒聯(lián)盟。在我們那兒,反扒聯(lián)盟名氣大著呢,賊見我們就繞道。不過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有次和朋友吃飯,點完菜后聊天,我外套就掛在椅子背,結(jié)果過來個人和我背對背坐著。當(dāng)時我聊得帶勁,再說靠近大門,門口還站著兩服務(wù)員,所以只把椅子向前拉了一點。過了會兒我背后那人起身出門,我摸了把背后的外套——暈,錢包不見了!我立馬起身沖出去,看到那人正在公路對面走得很快。我瞅了個空沖過公路擋在他面前,那家伙大吃一驚,又說:“是你的東西吧,我還給你?!蔽覚z查完他遞來的錢包,抓住他衣領(lǐng)照小腿肚子一腳踹去……
“哥們兒你狠!可你就不怕他們團伙作案,報復(fù)你呀?”“眼鏡”好像不大相信,拿兩只玻璃瓶底兒在我面前亂晃。
“我們反扒聯(lián)盟的哥們,誰沒練過幾招呀?再說天天打雁的,還能真叫雁啄瞎了眼?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因為我的哥們兒趕了過來,最后圍觀的觀眾也來勁,一波波地擁上去,聽說連腰椎都打斷了!”
“眼鏡”將嘴張成了圓形,于是整個臉上被三個圓圈占全了。夜已很深了,車廂里漸漸安靜。我的眼皮開始發(fā)沉,就靠著椅背打盹,伴隨火車的輕微擺動,我的睡眠也被割成許多小段。
熬到窗外微亮,我掏出手機看時間??墒俏乙幌律笛哿耍驗槲沂稚鲜邱R麗娜的“三無手機”。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清楚記得口袋里明明是自己的手機呀!
我趕緊推醒馬麗娜,她很不高興地看我,仿佛我強暴了她的美夢。當(dāng)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趕緊去掏自己的口袋。結(jié)果她大大張開的嘴巴很久無法合攏,因為她掏出了“眼鏡”的華為手機。
這可真是奇了怪!我趕忙推醒對面的“眼鏡”。眼鏡看見這一幕,下意識掏自己的口袋,接著他像咬到了舌頭,發(fā)出了一聲凄慘驚叫。盡管我的猜想得到驗證,我也被驚得寒毛直豎,因為我的手機正被“眼鏡”拽在手上,好像是顆不能扔也不能動的手雷。
盡管上火車前我們和“眼鏡”素不相識,臨時偶遇也讓我們打發(fā)掉一段難捱時光,現(xiàn)在的我們好像結(jié)成了三位一體,而且三個人像是中了蠱一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嘴巴都被定住了。
我把這次探親的旅程當(dāng)成回鄉(xiāng),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馬麗娜的鼓動——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不去馬家坳那樣的地方,將會是歷史性的錯誤。她固然說得我如同一個大人物似的,但是話里話外也有些道理,因為作為親外甥,如果到二三十歲還沒一次去過外公外婆家,這顯然是不符常情常理的。
當(dāng)然了,這次所謂的回鄉(xiāng)探親,也跟我與娘舅家失聯(lián)二十多年后、又重新聯(lián)系上很有關(guān)系。二十多年前,娘舅家收到我媽媽去世的加急電報,我兩個舅舅共同湊了一點錢,再由我大舅作為娘家人代表,在一次次的輾轉(zhuǎn)火車、汽車、腳踏車后,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奔喪現(xiàn)場,引得人群好一陣唏噓。后來,我爸又娶了女人,天長日久再加上路途遙遠,娘舅家和我們這邊失去了聯(lián)系。再后來,很長時間里我對舅舅他們充滿了想象,我甚至在睡夢中聽見我的血脈汩汩作響,似乎在提醒我,我的血脈一部分就來自遙遠的那兒,我這大逆不道的外甥,竟然連根系都不要了。也許是機緣巧合吧,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漂泊多年,去年才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單位不遠處有家水果店,一個偶然機會得知店主是馬家坳人,我大喜過望,仿佛邂逅了初戀似的。正是通過那個女店主,我才和大舅重新搭上了線。
下火車時,我們和“眼鏡”顧不上告別,就急匆匆拿著東西各奔東西。我和馬麗娜到汽車站后上了一輛大巴,聽說要兩個多小時才到管轄馬家坳的縣城。大概是昨晚沒休息好,馬麗娜的脖子扛不住腦袋,就一直落在我的肩頭。我側(cè)臉看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屬于素顏美女的那種。她的眼鼻嘴都生得很勻稱,皮膚白皙細嫩,又有著一張圓圓的小臉,看上去就像一個可愛的瓷娃娃。事實上馬麗娜確實有著嬌態(tài)可掬的一面,不過如果她要是翻起臉來,那可比人家翻書的速度快,而且猛然發(fā)力一下子扳倒我也不在話下。所以,對于這支帶刺的玫瑰,我還真不能不小心伺候。
正在胡思亂想,車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原來是個光頭正拽著另一人罵罵咧咧。那個光頭肥臉大耳,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鏈子,臂上露出大半條張牙舞爪的青龍。被拽的男子提著個大帆布袋,另一只手死死護住胸前,嘴里無力地說著什么。他們的腳邊躺著一個黃褐色旅行箱,上面拉鏈打開一小半,一些破碎的瓷片散落出來,白花花而又亮晶晶的。
“這是祖上傳下的文物,你知道值多少錢嗎?”光頭的眼白都快把眼珠擠不見了,吐出每個字都像尖銳的冰凌,對著男子猛戳??蓱z的男子搖搖欲墜,用兩只抖抖索索的手拉開上衣領(lǐng)口掏著……
碰瓷黨、做籠子、訛詐……這些詞在我腦子一躍而過。我有點心疼,眼看那個提帆布袋的就要倒大霉了,突然閃過一個人影,一邊朗聲打招呼,一邊雙手打拱。
光頭一愣,喝問:“你是哪個?!”
“在下……”那人嘴巴貼近光頭耳邊說著什么,一只手輕拍光頭肩部,另一只手在光頭伸向腰間的右手上捏了兩下,光頭的身子就像觸電一樣顛了幾顛,右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好了好了,”那人爽朗笑著掏出幾張票子:“一點心意,算是我請兄弟的酒錢!”
光頭似乎完全不認識面前的人,也不愿意讓他牽著鼻子走??伤⒁獾?,六七個不大不小的孩子圍成半圓看著他,就覺得有些自不量力。那人見狀,把錢往他手上一塞,又推了把旁邊的男子??蓱z的男子趕緊提上帆布袋,搶著上了輛正準(zhǔn)備出發(fā)的客車。
一場戲就這么落幕。解圍的那人轉(zhuǎn)過臉時,我被嚇了一大跳:原來是火車上讓人感覺有些奇怪的中年男人!我沒來得及多想,那人帶著孩子們徑直走來,我頓時像掉進了冰窟窿,頭腦中擠滿了我和馬麗娜以及“眼鏡”之間“手機互換”……
不過,這群人一個個走向車尾就坐下。車上似乎只刮了一陣微風(fēng),然后就一切平平靜靜。車子喘著粗氣上山下山左拐右彎,近三個小時車程讓我頭暈眼花。到縣城后全車開始騷動,我和馬麗娜搶著下車,那群人卻是最后下車。盡管一切正常,我和馬麗娜不愿多作停留,趕緊轉(zhuǎn)乘到鄉(xiāng)鎮(zhèn)的小巴,到鎮(zhèn)上后又轉(zhuǎn)乘摩托車,到達馬家坳已近午時。
放眼看馬家坳,也許算是塊風(fēng)水寶地。它四面環(huán)山,一條公路穿山越嶺到這里,再向前只有一條條山間小道。冬季的田野素顏朝天,卻有一種香氣撲鼻而來。彎腰細看,只見枯草下面,一根根嫩綠色的野韭初冒頭角,有一些好像是被剛剛踩踏過,看著很凌亂和受傷的樣子,卻有一股不請自到的清香,順著鼻子跑到了五臟六腑。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最柔軟的某些東西被深深觸動。我想,這不僅是自己初次到娘舅家做客的緣故,更多是想起母親就是喝著這里的水、說著大山深處的方言,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大姑娘。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迷戀上四海為家的父親,盡管父親后來不再漂泊,帶著母親回老家定居生活,然而我可憐的母親還是紅顏命薄,要不然我也不會到現(xiàn)在才來馬家坳吧。
作為上門客,大舅和大舅媽對我和馬麗娜的到來高興得手足無措,在我們面前將紅薯片、炒花生、炸豬耳堆成小山,接著又給我們端來熱氣騰騰的荷包蛋。我數(shù)了下,碗里光滑如瓷的水煮蛋有五個,邊緣白嫩嫩的,中間紅彤彤的。見我只是觀賞,大舅笑著說:“但凡來了稀客,首先煮上一碗荷包蛋,每碗只能單數(shù),這是馬家坳的規(guī)矩。你們一共十個,寓意十全十美,所以一定要吃下!”馬麗娜呵呵笑著說:“謝謝舅舅舅媽!但我飯量小,這碗蛋下去肯定噎得我翻白眼,所以我和華子各吃三個,合起來也是六六大順!”但我和馬麗娜都吃得有些膩,就喝煮蛋的湯水。湯水表面有一層豬油,底下卻很清澈,只是太甜了,勉強吃下去,人已經(jīng)膩得不行,后面飯菜只能是象征性地動動筷子。
飯后我和馬麗娜出門閑逛,信步轉(zhuǎn)過好幾個彎,眼前出現(xiàn)一個院落,院里一排紅瓦白墻房,院門上寫著“馬家坳小學(xué)”。我推開掩了一半的院門,見一個瘦老頭兒拿著大掃帚干活。知道我們是客人后,瘦老頭不無得意地說:“馬家坳雖然窮,但孩子們上學(xué)還是沒話說的!比方說吧,別的地方是一個村一個學(xué)校,馬家坳是一個灣一個學(xué)校!還有,我們這兒娶媳婦難,老表開親的不少,傻子、瞎子、跛子、駝子多,就請了個搞特殊教育的老師,教孩子們學(xué)按摩、學(xué)護理。學(xué)校還時不時搞一個掃盲班,大人小孩都可以來聽課。你們說下看,這個學(xué)校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和馬麗娜連聲稱贊,接下來在攀談中得知,馬家坳小學(xué)開設(shè)一至三年級,四年級就轉(zhuǎn)到山外鎮(zhèn)辦小學(xué)留校住讀。我們又問,這么艱苦的地方怎么留得住年輕老師,辦學(xué)經(jīng)費又是從何而來。瘦老頭嘿嘿一笑說:“從做學(xué)校到現(xiàn)在,都是有貴人幫忙的!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這所學(xué)校還有個名字,那就是‘馬小六小學(xué)!”
我們還想細問,但瘦老頭不肯多說,于是辭別。返回路上,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快看,是不是他們回了?”頓時,幾個人伸長脖頸向村口望,接著有人答話:“是他們回來了!”人很快多了起來,一些人向村口快步跑去,孩們一陣風(fēng)跑到了最前面。
他們是些什么人呢?我好奇地跟著人群向村口走去,只見一輛面包車徐徐駛近停下,接著走出一個人。我忽然覺得頭皮發(fā)麻,整個人都傻掉了——眼前這人,不正是和我們同一火車、同一大巴的中年男子么?!
被人群簇擁著的男子樂呵呵笑著,拿著香煙一根根分發(fā),到我面前時,我擺手謝絕,他瞅我一下說:“哪里的客人呢?”我還未開口,眾人已經(jīng)打著哈哈回答:“也算稀奇事,嫡嫡親親的舅舅和外甥抵了面,又都不認識!”
我意識到面前這人就是小舅,只是覺得一切都像做夢。關(guān)于小舅,只有大舅對我提過只言片語,印象中的他應(yīng)該是一個老實本分的打工者,與眼前的這個人隔了十萬八千里??墒?,他似乎一下子就認出了我,還拍著我的肩,親熱的說:“是華子吧,你大舅跟我說過很多次了?!?/p>
我有點不自然地喊了聲小舅,又向他介紹了馬麗娜。小舅看著我們,滿臉洋溢著笑容。我明顯感受得出,那些笑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知不覺與他親近了幾分,腳步隨著小舅一直到他家里。屋里有個女人迎上來,看著我們卻只是笑,兩只手在圍裙上反復(fù)擦著。我和馬麗娜都喊了她小舅媽,她的笑容就更燦爛了,兩只手向前伸出,只是怕弄臟什么似的,到我們面前又縮回去。我和馬麗娜同時環(huán)顧屋子里的情況,看到桌椅物件等都還收拾得不錯,我們對望了一下,好像都有了點到家的感覺。
按照規(guī)矩,長者為主,年夜飯是在隔壁的大舅家吃的。除了大舅小舅兩家人,村長也參加了,看來我和馬麗娜確實被當(dāng)成貴賓。對于馬麗娜這個外甥媳婦,兩個舅媽言里言外都透露著喜歡,還給馬麗娜準(zhǔn)備了紅包。村長沒少勸酒,我本來酒力不濟,三五下就被染成紅臉關(guān)公,呼吸也顯得粗重了許多,卻耐不住勸酒的熱情,硬著頭皮喝了不少。馬麗娜自稱滴酒不沾,又占有性別優(yōu)勢,于是以水代酒,她在推杯換盞間還不忘給家里打電話噓寒問暖。小舅端杯很穩(wěn),舉杯仰頭有大將之風(fēng)。大舅最是高興,不知不覺把自己灌了個醉眼蒙眬。
聊著聊著,我問表兄弟們?yōu)楹尾换丶疫^年。兩位舅舅還沒做聲,村長一把搶過話題:“天寒地凍,山高路遠,車票又難買,不回也好!”我還想細問,大舅沖我擺了擺手,扶著腦袋說:“酒上頭了,我得趕緊去瞇會兒!”
我和馬麗娜正閑散地看著春晚,大舅一覺醒來也加入觀看隊伍,沒一會兒就被小品逗得樂個不停。馬麗娜轉(zhuǎn)頭看我一下,似乎在疑惑大舅的笑點,我卻裝作沒看見。
夜已經(jīng)很深,大舅媽招呼我們吃了點宵夜,馬麗娜接連打幾個呵欠,可她強忍著瞌睡。按照馬家坳的規(guī)矩,外來客人必須男女分睡。也就是說,馬麗娜要和我大舅媽同寢一室,這對她來說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的。
這時,隔壁屋子突然傳來嚷嚷的聲音。大舅一驚,忙起身向外跑。我和馬麗娜見狀,也趕緊跟著跑過去。
剛進小舅家門,我看見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其中一個大個子左手緊緊扭著小舅,右手銬上一只手銬,手銬另一邊銬著小舅的左手。另一個警察手扶槍套站得筆直,虎視眈眈對著小舅。
“這是怎么了,我說老田同志,你們也不看看這大過年的,玩笑開得太大了吧?”大舅沖戴手銬的那人非常生氣。
“我玩笑開得大?你問問你家小六,我們玩笑有他開得大么?”被喚作老田的那人,同樣氣呼呼地叫嚷。
他這么一說,我們不約而同將目光聚在小舅身上。小舅一只手被銬,另一只手被高大的老田擒住,像鷹爪里的麻雀。然而小舅一直不動聲色,甚至還面帶微笑,仿佛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那老田口中對小舅咋咋呼呼,又是什么老實交代,又是什么坦白從寬。小舅微微仰著臉,還是不說話,看著老田只是笑。
突然,一陣密集的鞭炮聲自遠而近,一股旋風(fēng)似的,轉(zhuǎn)眼就刮進屋子。鞭炮聲漸稀漸低,我聽到嘹亮的吆喝:“過大年啰,放長鞭吶,喜氣來咧,一年紅哪!”
濃煙中,我聽出是村長的聲音。這自然是本地風(fēng)俗,眾人不約而同地應(yīng)和:“喜氣來咧,一年紅哪——”
硝煙漸散,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舅正站在屋子中央。他雙手打拱,滿臉喜氣地向大家施禮,連聲說:“多謝各位,多謝各位!”再看老田,他呆呆地站在桌子旁,右手仍銬著手銬,手銬另一頭卻被銬在桌子腳上。
另一位警察目瞪口呆。他看起來很年輕,可能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局面。他的臉龐漲得通紅,手將槍套按得很緊,可他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感到手心緊了一下,這才發(fā)覺我和馬麗娜一直手牽著手,現(xiàn)在她提醒我什么似的,不輕不重地捏了我一下。
場面的突變讓所有人都有些發(fā)蒙,就連空氣也仿佛凝固起來了。
“哈哈哈!”伴隨著幾聲大笑,又一個身穿警服的走進屋來:“小六,我也來湊個熱鬧,給你拜個早年!”
“所長!”村長叫出聲來。
“哈,你這個老馬,小六回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怕我來喝酒呀?”所長一邊斜著眼珠和村長說話,一邊走到小舅身邊,握住小舅的手說:“幾時到的?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一接嘛!”
“所長公務(wù)繁忙,我馬小六一個農(nóng)民,哪敢麻煩呀!”小舅仍是面帶微笑,不緊不慢地回答。
“哎呀我的六哥呀!”所長伸出長長的手臂,一把摟住小舅半個身子:“我這所長真不好干啊,上面一句話就能讓我忙得半死,下面工作千頭萬緒也讓我忙得半死……再說我們倆吧,打小穿破襠褲就在一起和泥巴玩兒,不是兄弟也勝似兄弟了!可是這一個大年三十的,你六哥不說讓我早點回家過年,也不該在背后下我的鬧藥??!”
我和馬麗娜對視了一眼,對“鬧藥”是什么都不太明白,想來應(yīng)該是讓人特別難受的那種毒藥吧。
“所長抬舉小六了,小六只想回來過個年!”
“我說你就別忽悠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今天是大年三十,去我們所里的人就沒幾個,你六哥一回來就要辦證明,我們臨時加班,妥妥地給你辦了,臨近關(guān)門才發(fā)現(xiàn),公章變成了一截胡蘿卜!明天市局領(lǐng)導(dǎo)下基層拜年慰問,春節(jié)回鄉(xiāng)開證明的群眾也不會少,你卻把公章藏起來,這不是存心要剮我的警服么……”
“所長這話可就沒說好了!”小舅擺手打斷所長的話?!艾F(xiàn)在講究依法辦案,你作為一所之長,說話要有憑有據(jù),可別一不小心戴上了誣陷好人的帽子??!”小舅的眼光如刀,掃到所長臉上后,所長的臉色變得鐵青。
“不過呢……”小舅說著頓了頓。他這么一頓,所長的上半身向前傾斜了不少。“所長有公章方面的難處,可想過人家過年的難處沒?”
“聽老六這話……”所長似乎明白了什么,猶豫了下,湊近小舅耳邊低聲說:“還望指點一二!”
“呵呵,指點倒談不上。不過咱馬家坳有個孩子不懂事,被你們逮住后年也不能過,還被打折了骨頭,這是人做的事情嗎?”小舅仍是笑瞇瞇的,說起話來不緊不慢。
“這個事啊……”所長右邊臉上的肌肉猛地跳了幾下?!耙驗槭枪鹿k吧,這案子早就交上去了。他在看守所很不老實啊,那些牢霸就對他下狠手了——”所長解釋完,又猛拍兩下胸膛:“不過這事好說好商量,那邊的頭和我關(guān)系不錯,明天我拼著老臉說說,他怎么也會給面子!”所長一邊說,一邊解開了衣服上的兩??圩?。
“所長這么仗義,大家都能過一個太平年了?!毙【四樕蠞M是笑意,就像一尊笑面佛。
“全托六哥費心,全托六哥費心!”所長雙手打拱后告辭。這時,密密麻麻的鞭炮聲鋪天蓋地,原來已到零點時分,新的一年正式開始了。
大伙兒說了些祝福的話,陸續(xù)散去。
我還有點回不過神來,馬麗娜拉住我的手說:“就在小舅家住吧,大舅家房子讓我害怕?!蔽乙幌胍彩牵缶思业姆孔铀奶幫革L(fēng),老鼠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這讓一個外來女孩如何能睡得好覺。
鞭炮漸漸沉寂下去,山村重新陷入了寧靜之中。小舅家里除了堂屋,其他地方的燈已經(jīng)全熄,隱約可以聽到那邊房間傳來馬麗娜和小舅媽的說話聲,她們談得真是歡快啊。我在黑暗中思索一系列事情,只是沒個清晰的答案。
我感覺小舅也睜著眼睛,就說:“小舅,我聽說有句老話,叫‘舅舅疼外甥,疼的是外人,你說這話對不對呢?”
“華子,我只知道‘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這樣的關(guān)系,你媽在上頭看著呢,舅怎么可以拿你當(dāng)外人!”
“好吧,我已經(jīng)知道我們?nèi)齻€人手機對調(diào)是怎么回事了,小舅你給我說說吧,派出所的所長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姓王的啊,是我們隔壁村的人,小時共一個山頭砍柴。”
“小舅,直接說你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吧!”
“華子你別急,這事說來話長……”小舅仿佛清了下思路,說:“也不知是在幾百年前,一支軍隊被打敗后逃到這兒,看著風(fēng)水不錯就停下來,然后做房子,打兵器,準(zhǔn)備以后再殺回去。他們準(zhǔn)備得差不多的時候,卻被敵人得到了情報,帶著大部隊來偷襲,結(jié)果死的死逃的逃。再后來也沒什么大事兒,就是前些年來了一些挖墳盜墓的,他們帶著羅盤,拿著洛陽鏟,也不知道挖去了多少稀奇寶貝?!?/p>
我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一部電影情節(jié)。小舅停歇了會,接著說:“這伙人中有個姓王的向?qū)В思腋删昧?,慢慢摸出一些門道,然后就單干,結(jié)果悶聲不響發(fā)了大財,后來在縣里開了公司,還當(dāng)上了政協(xié)委員?!?/p>
“那個向?qū)撬L什么人?”我插嘴問。
“是他老子。”
“但是,他們和舅舅沒什么糾葛啊!”
“華子,你大舅有個兒子,從小就猴精一樣,眨個眼能爬上一丈多高大樹。他看見書本就喊腦袋疼,卻嚷著要跟我混飯吃。我這當(dāng)叔叔的,當(dāng)時就叫他死了這條心,沒想到這孩子偷偷退了學(xué),還跟著社會上一些人游游蕩蕩,自以為學(xué)了些本事,最后打起所長老家的主意!”
我聽著聽著,心里漸漸明白了些,不知不覺說:“表弟年輕氣盛啊……”
“是啊,姓王的顧忌盜墓發(fā)家的歷史,不想把事情鬧大,背地里卻一點兒也不手軟,使喚著牢頭把你表弟打殘!”
我腦子里浮現(xiàn)火車上我和馬麗娜以及眼鏡的胡侃中,是如何勇斗扒手并打斷他們腰椎的,頓時覺得五味雜陳。過了一會兒,我說:“在汽車站,你不認識那個被訛的人,為什么還要去貼錢呢?”
“你說那個‘做籠子的么,”小舅呵呵一笑說:“他能把花鳥市場上的瓶子說成古董,我就不能在其他地方動心思啊!”
“還有……馬家坳小學(xué)和那些孩子們又是怎么回事?”我揪著心問。
“學(xué)校么,我是出了一些錢。至于孩子們,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毙【撕孟裰牢視蚱粕板亞柕降?,接著說:“馬家坳看著風(fēng)景不錯,但只能種些紅薯玉米,還要看老天臉色才能定收成。但是大家肚子餓呀,只能撈住了什么就吃什么,而且還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說到這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娘就是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落下了慢性病,生下你后身子更虛,最后吃補藥都救不回命。”
我想起記不起面目的娘親,心頭像有很多蟲子在啃噬。
“馬家坳還有個怪事,就是有幾年出生的啞巴特別多,他們?nèi)ネ饷孀鍪露紱]人要,只能待在家里啃泥巴。問題是馬家坳的泥巴也不夠啃,就恨不得推幾個到潭里淹死。一個地方這么多啞巴,有的人說是因為盜墓的太多,祖墳的地氣被破壞了,先人生起氣來,只怕以后子孫后代盡出啞巴。就這樣子鬧得人心惶惶,于是村里就立下了一個規(guī)矩,可以把啞巴送進深山里,讓他們自生自滅。這樣子啞巴慢慢變少,總共剩下五個了?!?/p>
黑暗中我再次點了點頭,先前的很多疑惑漸漸有了答案,對后面的故事也可以猜出幾分了。
“那一年,馬家坳又生了一個男娃,三歲多了還不會說話。村里人都說,趁早丟進大山!他娘舍不得,但是又沒辦法,狠心抱著他往山里走,走到一半低頭看,孩子正望著她甜甜地笑,他娘就心啊肝啊哭,抱著孩子一走三停,最后又回到家里。但是家里太窮,一口米湯都要對半分,他娘哭得沒辦法,有次說要一頭撞死,沒想到孩子叫了聲‘娘。他娘不敢相信,拉著他的手讓他再喊,他又喊了她聲‘娘。他娘又驚又喜,抱著他又哭。因為一直沒名字,又是第六個啞巴,村里人叫他小六。小六長大后為填飽肚子,跑到城里撿垃圾,可是老破爛不歡迎這個新販子,打得他渾身是傷。碰巧一個高人路過,看著這孩子可憐,就把他救了,還教會了他一些本事。小六再回村時,遇到一個小孩被抱著上山,一家人邊走邊哭,就攔住他們,又給了一些錢,讓他們下山,等那啞巴大了,帶去闖世界。就這樣,一個個啞巴才活下來?!?/p>
“可是,這么做就沒人管嗎?”我腦海中冒出造假村、制毒村等一些場景,全身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啞巴們不搶劫,不行兇,年齡又很小,就是被抓到了,聽也聽不到,說也不會說,一般不會有什么大問題?!?/p>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盡管我不知道小舅做沒做過什么驚天駭?shù)氐氖虑?,可是從眼前了解到的情況來看,我覺得一切都不是那么簡單。
屋子另一頭卻傳來一陣笑聲,馬麗娜和小舅媽聊得真歡啊。馬麗娜說她到馬家坳就相當(dāng)于回到本家,所以沒什么陌生感,遇上誰都像老朋友。在我面前,她更是有著天生的優(yōu)越感,說我對她言聽計從幾乎是抬舉我,因為好多事兒我連過問下都不可以。我想她們聊得那么歡暢,大概是把馬家坳的家底翻了個遍,夠她一腦子裝的??墒俏译y受得像被五花大綁,橫七豎八的繩子勒得我喘不過氣來,而被勒得最緊最嚴實的一塊巨石是我那可憐娘親的胞弟小舅。我想我只有把我知道的捅個底朝天,這塊大石頭才能落地。我暗暗鼓足勇氣,好不容易張開了嘴巴,耳邊卻傳來小舅香甜的鼾聲。
這是多么奇怪的除夕之夜啊!我陷入到似睡非睡當(dāng)中,酒精的余威卻一陣陣襲上頭頂,我感到非同一般的口干舌燥。轉(zhuǎn)眼一看,小舅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中。我輕手輕腳爬起來,在堂屋里找水時,看見馬麗娜像條貓弓著身子過來,還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向我做出一個“噓”的手勢。接著,她一把打開大門,一群警察像決堤的洪水沖了進來。馬麗娜帶領(lǐng)著這些警察,眨眼間撲進小舅房間。我的雙腳已經(jīng)等不及任何指令,緊跟著幾步就跑了過去,只見凌亂的手電光下面,小舅的身子剛剛坐起一半,卻被馬麗娜牢牢摁在床上。接下來,一支黑漆漆的手槍頂在小舅腦門上,一個威嚴的聲音激蕩著我的神經(jīng):“疑犯馬小六,你作為團伙主謀,涉及多起重大盜竊案,我們已經(jīng)盯你很久,現(xiàn)在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回到城里,我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一杯接一杯灌酒?;杼旌诘夭恢嗑茫一谢秀便比缭趬衾?,想起那個令我丟魂失魄的地方,我的心情就像翻江倒海,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我簡單洗了把臉,隨手打開手機,最先躍入眼簾的卻是這么一則消息:
我市成功破獲江洋大盜系列案件
通訊員:馬麗娜
經(jīng)過艱難的查證和追緝,歷時一年之久,輾轉(zhuǎn)全國多個城市,今日我市公安局成功破獲江洋大盜系列案件,并抓獲犯罪嫌疑人。
早在去年年初,我市公安局新區(qū)派出所接到轄區(qū)華僑福地小區(qū)的錢某報警稱:當(dāng)天晚上他與家人熟睡,次日起床后發(fā)現(xiàn)家中被竊,損失現(xiàn)金數(shù)十萬元以及貴重物品若干。接警后,我局刑偵人員和派出所民警迅速到達現(xiàn)場,經(jīng)現(xiàn)場勘驗,發(fā)現(xiàn)防盜門窗均沒有被撬痕跡,屋里也沒有查到有價值的線索,最后發(fā)現(xiàn)陽臺防盜網(wǎng)上的鋼窗沒有鎖死。然而失主樓層處于31層,陽臺下方是光滑的墻磚,失主介紹說:這里連壁虎都難得爬上來,沒想到盜竊分子這么厲害。
鑒于該案失竊金額巨大,市局從打擊犯罪、保護民生的角度出發(fā),將此案件進行聯(lián)網(wǎng)偵辦,并抽調(diào)偵查、技術(shù)民警集中攻堅。經(jīng)偵查發(fā)現(xiàn),此類案件雖然只發(fā)生在我市一起,但是在全國各地出現(xiàn)多例,且案發(fā)現(xiàn)場都處于富人區(qū)高樓層。對此,市局刑偵大隊成立專案小組進行串并偵查,在奔波十余個大小城市、梳理成千上萬條線索之后,根據(jù)與案件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結(jié)合車站、小區(qū)和道路等監(jiān)控設(shè)施,進行了反反復(fù)復(fù)的分析和排查,最終鎖定了犯罪嫌疑人馬某。
為了進一步深挖案件和掌握證據(jù),市局派出偵查員和特殊線人,以喬裝打扮的形式進入犯罪嫌疑人老家,經(jīng)過大量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發(fā)現(xiàn)這是一起主犯控制多名聾啞人的作案團伙。該團伙不僅對作案手法進行“傳”、“授”、“帶”,而且有著嚴格的組織紀(jì)律和內(nèi)部規(guī)定。公安機關(guān)經(jīng)過周密布控,于大年初一凌晨將馬某成功抓獲。
據(jù)悉,此案牽出了當(dāng)?shù)嘏沙鏊L王某某因違反法紀(jì)被免職,相關(guān)情況正在進一步調(diào)查之中。
我像酒勁上頭,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我趕緊使勁擺了幾下腦袋,可是昨晚零零碎碎的片斷不請自來,如同某部殘缺的電影……
嘩啦一聲,馬麗娜打開手銬準(zhǔn)備銬人。
我像著魔似的,嘴里喊聲“小舅”,一道閃電向前沖去。
人群騷動了下,指著小舅的手槍卻已轉(zhuǎn)手,正穩(wěn)穩(wěn)頂在馬麗娜的眉心。
馬麗娜揚眉問:“你想怎么樣?”
“很簡單,請你單獨送我一段路!”小舅的聲音依然不大。
“我的任務(wù)是抓你,不是送你!”馬麗娜的腦袋揚得更高,頂?shù)媚前褬屢不瘟艘幌隆?/p>
“大過年的,別亂來?。 遍T口傳來大舅的斷喝。大舅身后,黑壓壓圍了好幾圈人,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還有鐵器在袖子下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得瘆人。
我不知受什么力量驅(qū)使,撲通一聲雙膝落地。
“你到底什么人?”小舅沉著臉問我。
“我,是您的外甥,也是一名協(xié)警……”
“協(xié)警,想轉(zhuǎn)正?”小舅的眉頭擰成一個結(jié)。
“小舅啊,你能到哪里去呢?仔細想想吧,天上到處是監(jiān)控,地上到處是眼睛!”我?guī)缀跏菍χ【嗽诤穑骸澳隳茏叩穆罚挥凶允?!?/p>
小舅定定地看著我。
“小舅,現(xiàn)在國家政策那么好,你不用擔(dān)心啊,馬家坳人都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說出了所有想說的話,只覺得胸口像海浪起伏,都快把自己顛得站不穩(wěn)了。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好長時間后,小舅輕輕點了點頭,再慢慢放下槍,雙手筆直伸到馬麗娜面前,笑瞇瞇地說:“馬家坳人講究有來有往,你先到我們這兒做客,我再到你們那兒做客!”
我們出屋往前走時,馬家坳的男男女女分列兩排,黑壓壓人群中沒有半點聲音,仿佛在舉行一場靜穆的儀式。
車頂?shù)木療糸W爍起來,夜空里多了幾絲迷幻色彩。鉆進車門一剎那,我想起自己作為一名上班不久的協(xié)警,只知道是要協(xié)助上級到馬家坳調(diào)查一起案件相關(guān)情況,然而是什么樣的案件并不清楚,我以為自己就是到馬家坳走走看看,其他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想不到經(jīng)歷這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再見了,馬家坳!再見了,親人們!
選自《黃陂文藝》2019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