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劍
我是在地鐵里發(fā)現忘記帶手機的。地鐵人多,我等了兩趟,第三趟才擠上去。人貼人,身體歪斜,無法直立。我努力抽出手,去摸褲兜,探尋手機,這是我上地鐵后的習慣動作。手在我身上摸,卻遭到一個女人的白眼,她認為我在騷擾她。我委屈,但凡有一絲空隙,我不會觸碰這個半老徐娘。我不理她,繼續(xù)探尋,隔著一只別人的胳膊,我摸到了我自己。褲兜在,手機沒了。冷汗從脊背滲出。我勸自己別著急,要冷靜。我努力回想,手機應該沒丟,它可能就在我宿舍衛(wèi)生間的盥洗池上。我用吉列剃刀剃須時,喜歡聽手機里的鋼琴曲。
我們來自全國各地,在京城某培訓機構學習,時間半年,發(fā)結業(yè)證。我們住在此地,每天坐地鐵到彼地上課。今天是專業(yè)課,從下午到晚上。我離不開手機。我在下一站下車,然后回返。
我進到我的宿舍,手機果然在。我拿起手機往外走。保潔員李大姐出現在樓道里,她說,今天怎么啦?半道回來好幾個。我問誰回來了。他說,你們班長也回來了,還有那個漂亮的白雪歌。
李大姐,年近五十,外來的農民工。從她的臉上,能看見生活的滄桑,也能透過她生活的滄桑,窺見她昔日曾是一個長得不錯的女人??上腥嗽谕猱敯ゎ^,有錢了,就跟她離了。女兒上大學。她獨自闖蕩京城,掙養(yǎng)老錢。
班長名叫鮑春光,他和白雪歌是這個班上我最在意的兩個人。鮑春光是我們中的精英,佼佼者,他專業(yè)方面的成就,令我仰視。
白雪歌是班花。
我想,他們也許是一起去上學了。我沒理保潔大姐,繼續(xù)前行。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甩給我一個笑,那笑詭秘,像是向我暗示什么。我沒理她。我不喜歡這種笑。她的聲音追著我的背影而來:他還摟著她,我從窗戶里看見的,他們往秀水灣去了。
秀水灣是一片河灣,屬于古運河。河還是那條河,岸也是古時那條岸,物是人非。古人作古,今人在此游玩,尋樂,看風景。河岸柳樹成蔭,樹林里有一個星級酒店,名為“風雅頌大酒店”。有一次,我們在秀水灣散步。鮑春光說他喜歡白雪歌。我說,你喜歡,你們去私會吧。白雪歌說,好呀,班長,我們去風雅頌吧。說著,臉竟然紅了,羞澀地笑了。她不是一個潑辣的女孩,她很少開這樣的玩笑。她常常是笑而不語。那天她的表情,表明她對班長是有感覺的,至少在意他。我且當作玩笑,一笑而過?,F在看來,他們雙雙去了秀水灣,是要把這種玩笑變成現實。
班長鮑春光是我最好的哥們。如果男人也有閨蜜的話,他應該算得上我的閨蜜。白雪歌長得白凈,瘦削,弱不禁風,有時,真不知道她怎么在這個行業(yè)里打拼。事實上,她的業(yè)績一直很好,有人說,這得益于她林黛玉式的體態(tài)和美貌,她不乏客戶關照。
在這個班,我單愛林黛玉式的白雪歌,是暗戀。
現在,我最在乎的兩個人,成雙入對地去了同一個地方,我的腿就邁不動了,似乎被人抽了筋。我一下子沒了去上課的情緒。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屁股跌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凝望著我的床。床上有兩個人,一對男女,赤身裸體,仿佛我的床是一片海,他們像兩條在浪花里翻騰的白條魚。他們鏖戰(zhàn)正酣。那個男人背對著我。他臀部肌肉繃緊,松開,再繃緊。那個女人的臉,從他左肩處露出來,朝向我。她處于那種迷離狀態(tài),醉眼朦朧,那眼里只有虛幻。她顯然沒看清我,因為她沒有驚慌,沒有叫喊,沒有停止他們的翻騰,只是按照他們自己的節(jié)奏,向著他們預定的目標挺進。
那個男人就是鮑春光,她身下的那個女人是白雪歌。
我被眼前幻景擊中,腦子近乎無意識狀態(tài)。我扶著椅子,努力不讓自己跌倒。我嘴張得大大的,驚駭使我發(fā)出驚叫,我只覺得有一把鋒利的刀在我心口劃過。我腦子里出現了流氓、無恥字眼,我知道,他們正在尋歡,這是一定的,只不過不是在我的床上,他們在風雅頌大酒店,那客床軟如水浪。這種猜測那么真實,像刀一樣讓我疼痛。
我腦袋膨脹,似乎就要炸開,血液在體內飛速地奔涌。說不清是想象那對男女尋歡而產生的激情,還是怒火,我不知道。我感到我的整個身體,也像腦袋一樣就要炸開。
我很小的時候沒了母親,父親為了我們的生活,在外做工,是哥哥把我?guī)Т蟮摹8绺缟蠈W去了,就留下我一個人。我常常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落日,等哥哥。那時候,我是多么孤單。我害怕孤單。記得有一次,哥哥他們的老師拖堂了,他回來時,天像墨水一樣黑,我在陰郁的夜風里等哥哥,只有懼怕陪伴著我。那一次,我已不僅僅是孤單,而是孤獨了。當哥哥的身影在黑暗里,像一截黑色木頭移動時,我向他奔過去。我一直在眼里打轉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涌出來。我喊道,哥哥,我也要去上學。第二天,哥哥上學帶上了我。有時他讓我在教室外玩石子,有時他把我?guī)нM教室,讓我悄悄地坐在他身邊。
我依賴哥哥,這成為我生活中一個很深的印記。我脆弱、敏感,不喜歡孤單。我害怕孤單,我不知道是孤單對我的傷害太深,還是哥哥給我的愛太多,我無法擺脫。這使得我在特殊環(huán)境下,即便對身邊比較熟的男性,也常常會滋生一種依賴,就像我小時候依賴哥哥。而這次,班長鮑春光,從培訓班開學至今,扮演的就是這個角色。他其實比我小三歲,但他比我成熟,內心比我強大,辦事滴水不漏。我們行業(yè)里的精英,偶爾會在經驗交流會上遇見。我和鮑春光多年以前就認識。三年前,我們在北京某基地培訓三月,那時候,我們每天午后沿人造湖散步,成為好友。這次相聚京城,多年的朋友成兄弟。
因為每天要坐地鐵到異地上課,第一次課前,我對鮑春光說,我們一起去上課吧。他說,好呀,我們一起走。于是我們這對兄弟,除一起去上課,還常常在秀水灣散步。我們談論專業(yè),談論我們愛看的書,也談論我們的愛情。當然,我們談論愛情時,不是談論我倆,而是我們心中各自喜歡的女性。我們談得最多的,是白雪歌。我們談論白雪歌時,毫不避諱我們內心的愛慕。
那是我們快樂的單身時光。
突然有一天,我們不談論白雪歌了,白雪歌變成我倆心中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她時刻在我們眼前飄浮著,我們卻都不敢伸手去觸碰。
一個周末之夜,鮑春光請我喝酒。我問,就我倆?他點頭。以往我們喝酒的時候,會多找?guī)讉€人,尤其白雪歌,從未缺席。
那個酒館幽靜,舒適,有著浪漫的氣息,適合情侶。我們兩個男人坐在那里,有些不自在。要是換成鮑春光與白雪歌,或我與白雪歌,會更有情調。
我們不喝白酒。我自帶了一瓶紅酒。酒不但沒使我們的情緒松懈下來,似乎更緊張了。鮑春光的語氣是嚴肅的,他說,咱們這個班,快兩個月了,故事慢慢多起來。你知道我說的故事是什么吧?都成對了。我說,嗯,我知道。他說,不羨慕他們。我說,不羨慕。他說,拋家舍業(yè),對不住老婆孩子。他說到老婆孩子時,我突然想哭。我想家。
鮑春光打扮時髦,我以為他是個很前衛(wèi)的人,原來他很傳統(tǒng)。他說,就算不考慮對不對得起家人,如果故事結局不圓滿,就是事故,是綿延不盡的煩惱。我們是知識分子,不說是尖端人才,也是人才。自毀前程,到時后悔都沒得藥吃。
我說是。我們碰杯。他接著說,我知道你喜歡白雪歌,我也喜歡,實話實說,白雪歌不是最漂亮的,但最有女人味。別看她溫和,其實有著女人的野性,野玫瑰似的,充滿著強烈的誘惑力,卻也渾身是刺,碰不得的。
酒精使我亢奮,膽大。我說,我喜歡白雪歌。
我看見鮑春光的臉突然冷下來。我不知道他的臉為何突然冷了,或許是門口的風,因為這個時候,小酒館進來一個人,門打開的那一刻,一股冷風撲來。
門關上之后,鮑春光的臉色轉暖。他舉起酒杯,說,來,兄弟,喝。我干了,你隨意。
我沒有隨意,這不是我的風格,我也干了。兩人喝得就都有些高。
鮑春光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好像有淚,其實沒有。他說,忍忍吧,很多事,忍忍也就過去了。多少當官者,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他這話我明白,他是那么喜歡白雪歌,又是那么壓抑自己。我感到,他是在勸說我的同時,勸說著他自己。
鮑春光說得有理,我雖不是官,但也是一個藍領,參加這次集訓后,回到原單位,或許能成為白領,這是多少員工望穿雙眼的事啊。
我敬鮑春光,我說,兄弟,你說得對。我叫他兄弟,不叫班長。我說,可我的確喜歡白雪歌。鮑春光說,白雪歌不是你的菜,就算你費很大的勁,得到了,也是麻煩,無盡的煩惱。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女人,是事業(yè)、前途、家庭。
我低頭不語。
我說,你不是也喜歡她。他說,喜歡呀。他說,喜歡的東西多了,你都想得到?可能嗎?埋在心里,默默地欣賞,不是很好么?半年時間,忍忍也就過去了,何況中間還有兩個節(jié)日,可以回家的。
鮑春光的話有道理,我壓抑著內心的愛戀。
昨天晚飯后,我們漫步秀水灣,鮑春光對我說,我倆的關系太近,我們沒有必要總在一起。他這句話讓我郁悶了一個晚上。我也沒想清他所指,他是說我們不必一起去上課嗎?他在原單位雖然是副職,是副處級領導。當領導的人,常常話不明說,讓身邊的人去悟。我沒悟透。下午上課前,我決定自己走,我怕孤單,但我更珍惜尊嚴。
現在回想,昨天他跟我說我們沒有必要總在一起,今天,他就這樣帶著白雪歌玩失蹤,原來這是個陰謀。
我打開窗。我勸說自己:這只是我的猜想,是幻覺。也許他們到了培訓班,正在上課呢。我往培訓班趕。今天的我有些怪,平時他們倆要是離得近,我心里就不舒服,有一股細微的妒嫉之火,沿著幽暗的心壁往上爬,而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他們成雙成對坐在教室里。然而,沒有。我通過教室后門的窗玻璃,看清了這一切。我們班的其他同學都在,沒有他倆。
我逃離教室,在寂靜的走廊里往外走。陽光從窗玻璃照進來,塵埃在光柱里翻舞,鮑春光與白雪歌這兩只“白條魚”在我的臆想里翻騰、翻騰。
我喜歡班長,視他為兄弟。我暗戀白雪歌。但現在,我的兄弟,正和我暗戀的女人,在風雅頌的床上,像兩只白條魚樣翻騰?;叵肽莻€夜晚,鮑春光在小酒館對我說的話,都是謊言。他欺騙了我。我全部的熱情,我的喜歡和暗戀,此刻都轉化成了恨,就像柔和的水,突然結了冰。
我走出校園,像一個丟了魂魄的夜游神,漫步在大街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但街道看上去并不擁堵,街道上的天空空曠而純凈。我看見白亮的太陽開始西移,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就在人行道上,向著太陽的方向行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不累,也不渴,只是有些困,很想找個地方睡一覺。我像是夢游。
我看到很大的一個河壩,河里有水,河邊樹木林立。天很藍,水流清澈。沿河壩走了百十步,進入到河壩公園。公園里,有寬一些的水泥環(huán)道,有林間小路。我不喜歡熱鬧,選擇林間小路,這里幽靜。小路在濃密的樹林里向前延伸,伸向一個土坡。那個土坡上有一個突起的土堆,像我遙遠鄉(xiāng)村里的一座墳塋靜臥在那里。我突然有一絲恐懼。一個女子從林子里鉆出,驚嚇了我,她讓我想起《聊齋》。我正要退身而回,她沖我嫣然一笑,那笑很美,有一種很神奇的力量。我就走不動了。我無法抗拒。驚駭和懼怕只是暫時的,轉瞬即逝,因為我并不相信世間有什么狐貍精。此刻,在我看來很美的這個年輕女子,或者說獨身婦人,也許也是因為郁悶,被人拋棄,或像我一樣,被人欺騙,誤撞到這兒來;或者她是要用這種寂寞的散步,沖淡她失落的情緒,如我。我這么胡亂猜測著,便有一種與她搭訕的欲望。我向她問了一聲好,她回我一聲你好。話就接上了。我們像一對老熟人。路旁有石頭,那看似天然的石頭,像是隨意地生長在林子里,其實是故意擺放在那里的雕琢之物。那天不是太冷,暖陽高照,我們就坐在石頭上。穿透枝葉的陽光,像銀元落在我們身上。我覺得可笑,第一次見面,第一次打招呼,就坐在那里,像一對戀人。但我沒把我的笑表露出來。她倒大方,比我放得開。我們問對方做什么工作,不是試探,而是出于禮貌,無話找話。我感覺到她沒跟我話實話,我也就沒把我的職業(yè)告訴她。我說,我是個詩人,但不以寫詩為生,我做生意,與文化有關,體制外。她顯然也感覺到我沒同她說實話,沒再問,裝作信任我。她扯著嘴角一笑,那笑有點冷,事實上,很嫵媚。她說,咱們到“林中咖啡屋”喝杯咖啡吧,我請你。
我跟著她,沿著林中小路往前走,路旁樹木高大,枝葉更繁密,我覺得我們正在走向一片原始森林。密林深處,果然就見一間小木屋,屋里典雅別致。我們靠窗,相對而坐。我平時喝茶,很少喝咖啡??Х茸屛液芘d奮,像喝了酒似的,眼神迷離。她說,我們可以喝點酒。我說,好吧。因為咖啡和這個女人,并沒讓我忘卻鮑春光和白雪歌,幻覺里的兩只“白條魚”依然在我腦子里翻騰。此刻,我需要酒。也許只有酒,才能平復我心。
我跟著她走。我們穿過咖啡廳的后長廊,進到另一間小木屋。小木屋里有一只木板梯。我跟著她下了木板梯,是地下室,像軍營里的防空洞,入口小,里面的空間突然變大。燈光炫目,以粉紅為主色調。誘惑人的燈光,壓抑的氣氛,帶給我陌生、不安,并且因了這陌生和不安,滋生出亢奮。有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人,在臺上跳鋼管舞。那鋼管舞不是我在電視里看的那么火爆,她跳得很輕,很柔,很優(yōu)雅。她的腰身輕輕扯動她的短裙,她臂部的紋身便若隱若現。那是一朵鮮紅的牡丹,裙裾拽起,落下,那牡丹花就如同瞬間綻放,凋謝。她越發(fā)勾人。她不像別的舞者那么濃妝艷抹。她甚至連口紅都沒打。她的美擊中了我。那是一種既能迷倒男人,也能迷倒女人的美,因為我看見帶我進來的這個女人,眼光落在她的身上時,怔在那里,居然忘記招呼我。
女人回過神,我們落座。我要了一瓶啤酒。我不是酒吧的??停瑢ζ【破放撇惶私?,對那繁雜冗長的英文字母不感興趣,依價格而已。她給自己點了一杯雞尾酒。燈光和雞尾酒映襯,光的陰影殘酷地剝離了她化妝品裝扮的美,加深了她臉上的褶痕,這顯然不是我所希望的陪酒女。這時,一位戴著黑色文胸,穿著肉色連襪褲,看起來像沒穿褲子的年輕女孩來到我身邊。她聲如燕語,說,哥,我是北影(北京電影學院)的,沒課時出來兼職,掙點學費,要不要陪你喝一杯。我說可以。我想用她擠走眼前這個女人,但我瞬間退縮了。我不常泡酒吧,每年要去幾次的。這些陪酒女特別能喝,點的酒還貴,她所有的酒水,都得她陪的這個男人給她買單,一個時辰,沒兩千塊下不來。我不想就這么花掉兩千塊。
我隨即改口說我不用她陪。女孩說,不喝酒也行,哥也可以把我?guī)С鋈ィツ愕牡?,或我的公寓,明早散,兩千塊。我說,我沒這個意思。
我今夜失落,也可能會墮落,但還沒墮落到要帶一個女孩出去過夜的程度。
女孩不走,眼前這個女人看出了我的尷尬,右手一揚,說,不用了,今天我陪哥。那個女孩低首含笑,說,好的姐。
她們好像很熟。她像是這里的常客。
女孩走了,她的背影讓我想起她剛才所言“北影”,我當然知道那是她給自己貼上去的一個虛假標簽。
我們坐著聽音樂,看鋼管舞表演。那個優(yōu)雅的舞者下去了,換上一位外國女人。我對面的女人介紹說,她來自烏克蘭。她黑眼圈,長睫毛,身上銀光閃閃,像魚的鱗片。我不喜歡這類女人,她與我腦子里偶爾閃現的妖精形象無異。
我干了我那杯啤酒,準備離開,帶我來的那個女人又給我要了一瓶。她說,今天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我消費。
我一個男人,怎么能要女人消費?
她把一千塊錢遞給服務生,說,先拿著,一會兒算。
我說,你也不像富婆。她說,你也不是“小鮮肉”呀。我們相視一笑,似乎一下子就親近了。這是幽默的力量,也是酒的力量。
坐了一會,鋼管舞者下去了,換上樂隊演奏。她說,上包間吧。她指了指我們身后。我才知道,我們身后有很多包間。那包間的簾子拉得嚴實,我以為是裝飾,服務員拉簾進去送餐時,我才看見里面坐著男女。
里面很安全。她說。她說到安全,我就知道里面不干凈,或許可以行茍且之事??裳矍斑@個女人,不是我要與之茍且的那種。只因為她買單,吃人嘴軟,我順從了她。我們進到角落里的那個包房,離小舞臺遠,不過這不重要,那個優(yōu)雅的鋼管舞者,已經表演過了。
我們閑聊。她談她的生意,我談我的文化產業(yè),依然在編造著謊言,彼此心知肚明,不揭穿,要不談什么呀。我不勝酒力,五瓶之后,已是醉醺醺的。幸存的那點意識告訴我,不能再喝了,但當她再遞過來一瓶時,我卻對自己說,喝,干嘛不喝,不就是買醉來了么?
女人先是坐在我對面,現在,她坐到我身邊來。包房的門簾像一道輕紗,兩塊厚布,女人把它們都拉上了,包房便成了一個獨立隱秘的空間。除了桌上那只散發(fā)著粉紅微光的電蠟燭,再無光亮。包間里的氛圍的確適合男女相會。她坐到我身邊來,但并沒摟抱我。她是女性,要矜持。出于禮貌,我摟抱了她。當她把嘴唇送過來時,我沒有拒絕。我迎了上去,吻了她。不是輕描淡寫地吻,是舌吻,但這并未誘發(fā)我的激情。我說過,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途中,她曾把她的手伸進我的下腹,我用我的手捉住了它,我有我的底線。我不想與一個剛認識的、沒有一點情感的女人,在肉體上歡娛,我覺得那樣沒意思。我曾一度把她想象成白雪歌,但她不是,差別挺大的,我沒能夠完成我的想象。
我只是親吻她,逢場作戲。之后,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我就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女人還守在我身邊。我看了看表,已經午夜11 點。我喟嘆酒吧的時間真好打發(fā),再愁苦的一天,在這兒瞬間就過去了,難怪那么多人愿意泡在酒吧。
她依偎在我身旁。我以為她早就走了。
結了賬,她遞給我五百塊錢。我不要。她說,買單剩下的錢,我點的啤酒并不貴。我說,我不能要你的錢,你這是侮辱我。她說,別這么說,這是你應該得到的,看來你今天不開心,跟誰過不去,也別跟錢過不去呀。
我就收下了。錢在我口袋里,像一只刺猬,讓我不適。
還剩一瓶啤酒沒開,可以退的,但我沒讓退。那天的我,就是有些怪。我想帶走那瓶啤酒,服務生竟然同意了。
我把那瓶啤酒裝進雙肩包。
我們出了酒吧,穿過長廊,走過咖啡館。林子里的路燈滅了,地燈還亮著,光打在小路兩旁的樹枝上,青翠欲滴。酒真是個好東西啊,我現在除了疲憊,困倦,不再那么焦慮了。
出了公園門,我們各奔東西。好奇心驅使,我沖她背影問,你叫什么?她無聲。我說,加個微信吧。她說,不用吧。她淡然一笑,沒有笑聲,月光下,她潔白的牙告訴我她笑了。她說,以后在林中小路上,你或許還能碰到我。如果碰見了,別裝作不認識,咱們進去喝一杯。
她的話像一團夜霧籠罩著我。
我現在回想買醉的時刻,回想那個吻,差點嘔吐。幸虧只是個吻。
路旁的燈光朦朧,我一直像在夢里。我“滴滴”了一輛車,它把我送到住所。我行走在院子里,夜風讓我清醒許多。夜風撫慰著憂傷的我。夜風使憂傷中的我更加憂傷,它讓我想起鮑春光和白雪歌。我已經不僅僅是憂傷了,無比的失落帶著傷痛襲來,還有懊悔。我們住在棲園。棲園的一切才是美好的,真實的,才是我們真正的生活。我不應該去公園,更不應該去酒吧,不應該跟她接吻。
沒有什么能讓我的心平息下來,沒有什么能澆滅我內心的嫉妒之火,酒沒能夠,那個吻,更沒能夠。
棲園里有了微弱的光亮。那是月亮鉆出了云層,給門前的銀杏披上一層銀灰色的光。那是棲園最大的兩棵銀杏樹,修長秀美,靜立在我們窗外兩三丈遠的地方,像一對情侶。我曾暗中把它們比作白雪歌和我,現在看來,它們更像鮑春光和白雪歌。棲園的那邊,是一條河。河水流淌,發(fā)出輕微的幽咽。真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地方。
我上樓。我沒乘電梯,那種溫和而悠長的“叮咚”,會驚醒夢中人。我走步行樓梯。我的腳步邁得很輕,像我少年時學走太空步。
無數條微信發(fā)過來,鈴聲像屋檐下的水滴,清脆悅耳,不緊不慢。經夜風的吹拂,我的頭腦略微清醒。我意識到我外出匆忙,忘記打開移動網絡,微信處于死亡狀態(tài),回來之后,WLAN自動連接,信息排著隊跳出來。
是鮑春光的:
你在哪兒,到處找你。白雪歌病了,高燒。同學們都在這兒呢。秀水灣東面的仁和醫(yī)院;
下午準備上課前,她給我發(fā)了微信,說她身體不舒服,我過去一看,她發(fā)著高燒。把我嚇壞了,我就扶著她直接來了醫(yī)院;
晚上下課后,同學們都來了。你沒來,我也給你發(fā)了微信,以為你看到了;
聽他們說你也沒去上課;
行了,太晚了,你別過來了。我們留下兩個人陪她,輸完液就回去了。你早點休息吧;
對了,把電話號碼發(fā)過來,我們總用微信交流,居然沒有你新的電話;
…………
我在夜的微光中沖出住所,沖向秀水灣,沖過風雅頌大酒店。我看到黑暗中那紅色的“仁和”二字。我沖進大門,我沖進急診室。
白雪歌半臥在病床上,手上掛著吊瓶。她旁邊,圍坐著我的同學們。鮑春光見我來了,站起身,迎過來。他一臉驚喜,問我,你到哪里去了,也不回個信。
鮑春光的表情,和他急促焦急的語調,讓白雪歌笑了。她說,班長對你是真好啊,簡直摻雜了愛的成分。他雖然在這里照顧我,卻一直擔心你。她努力地擠出笑。笑得無力,憔悴,卻真誠,令人動容。
我說,他對你才是真好。
我又說,這個時候你還開玩笑。
她說,不笑,難道哭不成。她說著,一陣咳嗽。
鮑春光急忙給她拿水。之后,他推了一下我的肩,我跟著他走出病房,來到走廊里。他問我,同學們說你也沒去上課,你到底上哪兒了?沒出什么事吧?
我說我來了個朋友,在外面吃了個飯。我極力掩飾自己,但我冰冷而顫抖的語調,將我內心的擔憂、懊悔,甚至后怕,暴露無遺。
你不會撒謊,他淡然一笑說。
我說,是的,我不會撒謊。我還是實話實說吧。保潔大姐說,你摟著白雪歌出去了,向著秀水灣來了,我以為你和白雪歌去了“風雅頌”……他打斷了我的話,他顯然知道我想說什么。他說,你怎么這么想?他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說,我們是來學習的,不是來談情說愛的。我不讓你做的事,我也不會去做,更不會瞞著你去做。我們是兄弟。
他說著,攥著我的手,攥得緊緊的。他說,別想太多,我們都好好學習,拿個結業(yè)證,運氣好的話,回去能換個好工作。
我們回到白雪歌身邊。我將背輕輕靠在椅子上,仰望星空。我沒看到星空,白熾燈像太陽一樣懸掛于頭頂。
屋子里悶熱??拷U春光的窗臺上有幾瓶飲料,他遞給我一瓶。他說,你累了,喝點。我擺手。我說,我有,我有的。
我拿出雙肩包里的啤酒,找到兩只一次性紙杯。我咬掉瓶蓋,倒了兩杯啤酒,一杯遞給鮑春光,一杯留給我自己。孤獨像一杯啤酒,我一飲而盡。我眼角有了淚。也許它不是眼淚,是我喝得太急,啤酒直接從眼角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