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米
一張照片到底要表達些什么?
鬼海弘雄避而不談。
鬼海是一位出生于1945年的日本攝影家。他做過貨車司機、造船廠工人、遠洋漁船船夫、暗房工作人員等,快40歲開始攝影,拍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一直在消磨,他們在黑暗中觀察,不說話,看到的聽到的都深深地融化在骨血里,等待有朝一日綻放成煙火。鬼海的攝影作品頻頻獲獎,繼而寫文,寫生命中的過客,并陸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赌切u漸喜歡上人的日子》就是這樣一本書。
原來散文可以這樣寫,并且寫得這么好看。鬼海是攝影家,你以為他在看風景,用取景器畫一個框,框住綠色的草原、南方吹來的風、搖曳著的松樹林、種植著大銀杏樹的稻荷神社。你以為他在用文字寫一幅心曠神怡的畫。但他不是,他聽見了微弱的聲音,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卑微又倔強地生活。他像一臺移動照相機,眼睛就是他的取景框,他走在馬路上,坐在地鐵里,跑到田野上,隱在都市中。他在觀察人,一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在畫面內(nèi)外跳躍,那些人有的在畫面中行走,有的在畫面外觀望,有些是他看到的,有些是他想到的,他一一記錄下來。他把印度和淺草穿插開來,像小說的雙線敘事,時而走近,時而拉遠,時而浮光掠影,時而持續(xù)專注。
他的文章,標題和內(nèi)容風馬牛不相及,就像他的攝影作品。《喝醋的少女》講述了有五個女兒的印度車夫和他欠了高利貸的同學勝利。《夜晚的雪》談到自己,以及和自己親近的人。他不談情,只絮絮叨叨地說一樁樁小事。同一地點舉行的父母和長兄的葬禮、小時候居住過冰冷房間里的電熱毯、三姐美術課上制作的刺繡、藏造爺爺嘴里散發(fā)出的龍角散味道。人們來來往往,最親的人陸續(xù)走了,風咻咻地吹著電線,仿佛在追憶似水流年。
他就是那臺老師送給他的照相機,他們早已合二為一。他透過相機觀察,只有描述沒有評價。他寫沙漠村里的那個男子,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為妻,明明是夫妻,年紀差距卻那么大。他寫恒河邊的苦行僧,遇到相機就一擁而上,伸手向游客討取施舍作為當模特的報酬,他寫騎車的老者,小腿上裹著一層薄薄的肌肉。
他的散文像浮世繪,是眾生相。那些片段毫無聯(lián)系,又似有所感,最大的共同點是有趣。一個人有趣,他的文章才有趣。人們想看的不僅僅是一本書或一篇文,他們想看的是不一樣的人生。鬼海很幸福,因為攝影,他與許多素昧平生的人相遇。他們從他的記憶中翻涌出來,輕描淡寫地、不疾不徐地訴說,最后凝固成一張張照片。而淺草附近的人也很幸福,他們可以在一個不知名的攝影展上,親切地看到一兩個熟人,也許曾在某個小酒館中喝過兩杯,也許曾在某個街道轉角擦肩而過。
我喜歡他字里行間的溫暖。他感到人活著很可憐,他手心冰涼、腳趾刺痛,他看到老人清澈無垢的眼神,他想起被同性侵犯的畫面。然而一切都是淡淡的,像被風雪埋沒的腳印,像玻璃上淺白色的劃痕。生活雖苦,我們還是要微笑啊。
鬼海說他持續(xù)在淺草拍攝人物肖像,是因為他一直抱有一個疑問,那就是“人究竟是什么”。我想,那正是他想通過照片表達的,雖然他什么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