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紅
《國語》以記載春秋時期貴族階層言說為主,成為認識春秋史不可或缺的歷史文獻。但是,如果以紀事作為“史”的典型特征的話,則《國語》似乎又難屬標準的史書,故而《四庫全書》便將其歸于雜史類。另一方面,自劉歆肇其端,班固、王充、賈逵、鄭玄、韋昭、杜預、劉知幾等都視《國語》為“春秋外傳”,則自然是由于認為它具有“經(jīng)”的性質(zhì)。古人對《國語》一書或史或經(jīng)的屬性判斷,其故值得深思。
《國語》在體例上并不直接解說《春秋》,但所載言論足為《春秋》大事記的補充和豐富,因此被稱為“外傳”而與《左傳》相并,共同成為《春秋》經(jīng)文的羽翼,這當然是它被目為“經(jīng)”的重要原因。而從更深的層次來看,“經(jīng)”在中國古代之所以具有崇高的地位,根本還是因為“五經(jīng)”文本及其傳箋注疏所蘊含或所闡發(fā)的思想義理,構(gòu)成了豐富的“經(jīng)義”。以此衡之,《國語》重在記言,實與《尚書》一脈相承,主要表達上層文化人的思想,觀《國語》所記言論,蘊含的義理多與《尚書》契合,亦與傳箋釋《詩》《禮》《易》的許多思想一致。誠如韋昭《國語解敘》所言,“其文不主于經(jīng),故號曰外傳,所以包羅天地,探測禍福,發(fā)起幽微,章表善惡者,昭然甚明,實與經(jīng)藝并陳,非特諸子之倫也?!睂W界所普遍認為的“《國語》中主要反映了儒家崇禮重民等觀念”(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亦表明《國語》所記言論蘊含著“經(jīng)義”。
《國語》分別記載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之言論故事,記言或記事詳略有別,統(tǒng)觀“八語”,尤以《周語》記言為詳細,因此以《周語》為例解讀《國語》中的經(jīng)義,更具代表性。從總體上來看,《周語》所記言論關(guān)乎為政的諸多方面:尚德重禮的統(tǒng)治理念(《祭公謀父諫穆王伐犬戎》《內(nèi)史興論晉文公知禮》《單襄公論晉周》)、如何對待民聲意見(《召公諫厲王弭謗》)、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戶籍的管理與稅收(《仲山父諫宣王料民太原》)、專利的批評(《芮良夫諫厲王專利》)、天人感應(《伯陽父論西周三川皆震》《太子晉論榖、洛斗》)、政與神通(《內(nèi)史過論神降于莘》)、封建親親與婚姻(《富辰諫襄王以狄伐鄭》《富辰諫襄王以狄女為后》)、為君為臣的原則(《劉康公論魯大夫》)等。整體上可視為統(tǒng)治者的思想教科書,此與五經(jīng)之一的《尚書》尤其相似,而闡發(fā)更為廣泛深入,語言更為通俗流暢。
“德”無疑是“經(jīng)義”的一個核心與根本范疇,《詩》《書》中大量言“德”即是明證,《國語》論德之言,理當屬于對“經(jīng)義”的闡發(fā),其中《周語》所論,集中于對文德與武功的關(guān)系之辨,亦代表了《國語》的整體傾向。《周語上》第一則記載,周穆王將要征討犬戎,祭公謀父諫曰:
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
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毕韧踔诿褚玻涞露衿湫?,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xiāng),以文修之,使務力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此為祭公謀父諫語首段,“耀德不觀兵”可謂全文的中心論點,韋昭注曰:“耀,明也。觀,示也。明德,尚道化也,不示兵者,有大罪惡然后致誅,不以小小示威也。”該論點首先提出了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兩個要素即“德”與“兵”,也就是文德與武力,有此二者,被統(tǒng)治者才能“懷德而畏威”,統(tǒng)治者才能“保世而滋大”;更進一步,該論點指出了二者的本末關(guān)系,“耀德不觀兵”并非全部地否定武力,而是認為,在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途徑中,“德”高于“兵”,“兵”是“德”的補充與輔助,“德”才是根本。全篇言辭正是圍繞“德”與“兵”的這一關(guān)系展開層層論述,先針對穆王當下欲征犬戎的舉動,批評其濫用武力,武力將難以達到威懾的作用;再舉歷史事實,論說自不窋以來,歷代的先祖?zhèn)儭稗仁垒d德,不忝前人”,皆以“德”為根本之務,直到武王迫于商紂的大惡才致力用兵;更用先王之制,反復申說即使在“布令陳辭而又不至”的情況下也不隨便動武,而是“增修于德而無勤民于遠略”。
這篇言論堪稱《周語》論德之典型,無獨有偶,《周語中》第三則載,周襄王因晉文公勤王之功而賞以陽樊之地,陽樊人不服,遭到晉文公的武力鎮(zhèn)壓,面對晉文公的武力威逼,陽樊人倉葛以“德”回應反擊:“王以晉君為能德,故勞之以陽樊,陽樊懷我王德,是以未從于晉。謂君其何德之布以懷柔之,使無有遠志?”反復表態(tài),無論陽樊歸屬于周還是晉,懷念和渴望的都是文德,武力鎮(zhèn)壓是不會讓陽樊人屈服的,和上文引祭公謀父所論幾無二致。又《周語上》第十二則載周內(nèi)史過《論神降于莘》,從天人感應的角度解釋神秘現(xiàn)象,而深層的思想是對德政的推崇,其文曰:
國之將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
《周語》中這些論說,應當說是經(jīng)義崇“德”思想的重要組成。
《禮記·曲禮上》開篇即云“毋不敬”,“敬”反映著禮的內(nèi)在精神,也是為《詩》《書》所廣泛闡發(fā)的一個基本經(jīng)義,其內(nèi)涵包括恭敬謹慎、嚴肅認真等義。從西周到春秋,這些內(nèi)涵有著發(fā)展演化的痕跡,從祭祀時對于神靈祖先的恭敬發(fā)展為行禮儀時的恭敬不怠,從周初周王、周公對受封諸侯的諄諄教導和勉勵發(fā)展為對于政事農(nóng)功等的勤勞謹慎?!秶Z》所記言論反映著春秋時期的“敬”觀念,即敬慎于禮儀,勤謹于政事,《周語》尤以勤于農(nóng)功政事為突出。
《周語中》第七則記載,周定王派遣單襄公聘問于宋與楚,中間需要借道于陳國,單襄公所見的陳國是道路不暢通,官員不在崗位,農(nóng)場渙散,外交無禮,國君和大臣一派荒淫……單襄公返回周庭后向周定王匯報,論說陳國必亡?!吨苷Z》所載單襄公的長篇言辭通過反復征引先王的制度、教令,論說了對于農(nóng)事作業(yè)、宮室工程、外交政務等要及時、認真、勤勉從事,才能有備無患、統(tǒng)治有序的道理,首段是在陳國所見農(nóng)功而論:
夫辰角見而雨畢,天根見而水涸,本見而草木節(jié)解,駟見而隕霜,火見而清風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jié)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惫氏牧钤唬骸熬旁鲁溃鲁闪?。”
其時儆曰:“收而場功,偫而畚梮,營室之中,土功其始?;鹬跻姡谟谒纠??!贝讼韧跛圆挥秘斮V,而廣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陳國火朝覿矣,而道路若塞,野場若棄,澤不陂障,川無舟梁,是廢先王之教也。
據(jù)韋昭注,辰角、天根、本、駟,皆星名,這些星星分別出現(xiàn)于寒露以及其后五日、十日和霜降時節(jié),不同的時節(jié)氣候會發(fā)生不同的變化,所以要順應時節(jié)之變及時完成相應的農(nóng)功:修理道路、架設橋梁、備冬之守藏、制御寒之裘。這些平時的勤勉,乃是“所以御災”之備,唯有如此,方能實現(xiàn)“有優(yōu)無匱,有逸無疲。國有班事,縣有序民”,一切才能井然不亂。相反,則是荒于政務,必將導致亡國。第三段是直接針對在陳國所遭外交冷遇而發(fā),通過征引周制繼續(xù)申說勤勉為政的道理:
敵國賓至,關(guān)尹以告,行理以節(jié)逆之,侯人為導,卿出郊勞,門尹除門,宗祝執(zhí)祀,司里授館,司徒具徒,司空視涂,司寇詰奸,虞人入材,甸人積薪,火師監(jiān)燎,水師監(jiān)濯,膳宰致饔,廩人獻餼,司馬陳芻,工人展車,百官以物至,賓入如歸。是故小大莫不懷愛。
此段言辭針對外交禮節(jié),引用《周官》,雖不無繁瑣之嫌,卻反映出單襄公主張為政做事認真有序、完美無缺的思想理念,本質(zhì)上就是“敬業(yè)”。這種崇尚認真嚴謹?shù)木礃I(yè)態(tài)度本源于周人的敬畏天命,因為敬畏天命,進而反躬自問,對自身的行為提出嚴謹認真的要求,《尚書》之《康誥》《酒誥》都表達了這樣的思想,而集中于《無逸》。因此單襄公所論,其實是對《無逸》理念的繼承。所不同的是,《尚書》近于一種大的道理論說,而《周語》單襄公之論,則從農(nóng)功外交等政務上對勤勉認真做詳細說明,可謂是對《尚書》義理作具化之解讀。
“謙”是《易》六十四卦之一,其卦辭曰:“亨,君子有終。”孔穎達《正義》釋曰:“謙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則所在皆通,故曰‘亨也。”“謙”是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精神,反映著人際關(guān)系的一種價值取向,被大量地闡述在經(jīng)書的義理中。《國語》記言,常常以具體人事為例展開長篇論說,闡發(fā)為人應當謙讓、謙遜、謙卑的理念。
《周語中》第十則載,晉國在鄢陵之戰(zhàn)大敗楚國之后,派遣郤至向周王報喜獻功,郤至在未向周王行告慶禮之前,與邵桓公語,夸耀說這次戰(zhàn)爭的勝利主要得力于自己善于謀略和為人勇而有禮,夸口說自己將會主持晉國之政。單襄公聽聞邵桓公轉(zhuǎn)述,發(fā)表言辭逐一反駁郤至的認知與判斷,尤其在開篇批評郤至不懂做人的謙卑,其文曰:
人有言曰:“兵在其頸?!逼溧S至之謂乎!君子不自稱也,非以讓也,惡其蓋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求蓋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貴讓。且諺曰:“獸惡其網(wǎng),民惡其上。”《書》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
《詩》曰:“愷悌君子,求福不回?!痹诙Y,敵必三讓,是則圣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必先諸民,然后庇焉,則能長利。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是求蓋七人也,其亦有七怨。怨在小丑,猶不可堪,而況在侈卿乎?
其何以待之?
作為人際關(guān)系的一個價值范疇,“謙”仍然屬于一個抽象的概念,什么樣的具體行為可謂“謙”?《國語》記言有具體事例的針對,又有長篇論說之利,故而相較于純粹的理論闡釋更加形象具體,這段言辭對謙讓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描述為“君子不自稱”。韋昭注曰:“稱,舉也?!蓖ㄋ椎卣f,就是反對自我吹噓標榜。為什么要“不自舉”?后文從兩個方面論證,其一是人性,“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韋昭注曰:“如能在人上者,人欲勝陵之也,故君子上禮讓而天下莫敢陵也?!逼涠墙?jīng)驗,經(jīng)驗以各種口頭或書面的語言形式保存流傳,成為后人行為的重要參考和指南,單襄公所舉諺語、《詩》《書》等大量的經(jīng)驗材料,進一步闡發(fā) “君子不自舉”的理由。
謙讓的重要性在《國語》中的論述不止于此,《周語下》第二則載單襄公論晉周有文德所言“讓,文之材也”;第四則載叔向聘于周,引史佚之言“德莫若讓”贊單靖公,都是將謙讓作為人的一個重要品質(zhì)的論說之辭。在對“謙讓”的品質(zhì)普遍認同的基礎上,這些言辭又進一步論及對什么人應當保持謙讓。當然首先應當對在上之人保持謙讓,所謂“不踰其上,讓也”。因此單襄公批評郤至位于晉國七卿之下而欲掩蓋之是極為不當?shù)?;其次“敵必三讓”,韋昭注曰:“敵,體敵也?!本褪菍τ诤妥约合喈?shù)娜艘矐敱3种t讓;而最高的境界是對不如自己的人也能夠保持謙讓,是故“王天下者必先諸民”。
《國語·周語》中的這些“經(jīng)義”,雖然更傾向于針對統(tǒng)治者的思想教科書,但是今天看來,這些思想實際上已然超越了僅僅作為服務于統(tǒng)治之術(shù)的思想之域。對于一個社會人來說,管理,以德高于以力,做事,本于敬業(yè)勤勉,為人,秉持謙卑低調(diào),千百年來,這些精神擁有著普遍的社會人生指導意義,至今仍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作者為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