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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陶淵明詩文中的“怨”及其意義

2020-03-04 05:40胡雙全
九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4期
關鍵詞:詩文陶淵明

胡雙全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徐州 221116)

早在上個世紀,魯迅就已指出陶淵明“并非整天整夜的飄然”,他既有“悠然見南山”的一面,也有“金剛怒目式”的一面。并認為,“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盵1]這一看法盡管啟迪了眾多學人,但還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詩文中以《怨詩楚調和龐主簿鄧治中》為典型的悲怨之語以及詩文中一直積藏的以“怨”為代表的消極情愫。陶淵明因何而“怨”?“怨”構筑了怎樣的藝術境界?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這一意境的建構?本文嘗試就此做一點粗淺的探索。

一、積怨:詩文中“怨”的表露與內蘊指向

“怨”,從表層意義來說,是一種主觀的負面情緒,即是心有郁結,胸有不滿而不能抒發(fā)的痛苦,也帶有責備的意思。如若細致披覽陶集,便不難注意到集中不時流露出類似的崢嶸意態(tài)與悲愁面目。唐代杜甫早已發(fā)現了這一現象,并指出陶淵明詩中存有一股“枯槁”的怨氣,其《遣興五首·其四》中云:“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盵2]梁啟超更是指出:“尋常詩人嘆老嗟卑,無病呻吟,許多自己發(fā)牢騷的話,大半言過其實,我們是不敢輕信的。但對于陶淵明不能不信。因為他是一位最真的人,我們從他全部作品中可以保證?!盵3]基于以上原因,我們有必要對陶集進行再審視。

最典型的“怨”詩,當屬集中唯一的樂府詩《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4],此詩飽含了一種消極低迷的痛楚,也清晰流露出一股令人憐憫的悲怨之氣。詩中所述炎火焚居的悲劇,三十喪妻的痛苦,害蟲肆虐、莊家無收的慘狀,以及夏天不能果腹,冬天無衾難眠的生活等情況,完全與孟浩然《仲夏歸漢南寄京邑舊游》中所云的“目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5]形象大相徑庭。明人黃文煥云:“‘喪室’至‘烏遷’,疊寫苦況,無所不怨。”[6]而“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句,更將對自我的埋怨與譴責推向了高潮。因此,與眾多陶淵明的傳世經典相比,詩中揭露的困窘生活與怨言的直接顯露,都使我們很難與那個具有沖淡氣韻、自在悠閑姿態(tài)的隱者所聯(lián)系。從體裁上考量,此詩脫胎于漢樂府相和歌辭中的楚調曲。把現存以《怨詩行》相關的樂府詩一一找出,如班婕妤、曹植、江淹、沈約等人的作品比對來看,其所抒發(fā)的題旨也多以宮怨或君臣隱喻為主,與陶淵明書寫的主題并不一致。也就是說,陶淵明是完全有可能借“怨詩楚調”再作一首與傳統(tǒng)題旨類似的詩作,但是他并未如此施行,所以詩歌更具其本人生命體驗的真實意味。這說明在現實的生活際遇中,陶淵明的內心實則隱藏著一股“怨”氣。

除這首詩以外,陶集中諸如《述酒詩》《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擬挽歌辭》等篇目既標示出具體的悲怨內容及對象,也表明其胸中所積之怨由來已久。如果再以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為依據,便能從陶集中發(fā)現“慍”字出現2次,“怨”字出現3次,“衰”字出現10次,“悲”字出現25次。雖則這些消極語詞的出現頻率并不高,但與陶集中出現的“悠然”3次,“樂”字22次相比,至少可以發(fā)現他詩歌中消極意義的語詞實際上占據了更大的比重??梢姡諟Y明胸中的“怨”氣不僅在頻繁的書寫中凝結成了較為穩(wěn)固的形態(tài),也在重復的使用中形成了鮮明的內蘊指向。大體而言,其多年累積的怨氣表現為以下幾種:

(一)世道之怨

陶淵明的內心,把孔子視為自己的老師。他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中說:“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薄稑s木》里也講“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北M管他在《勸農》一詩中寫“孔耽道德。樊須是鄙?!彼肛煹囊彩强鬃迂煼殑辙r這件事,而對于儒家道義卻并未有微詞。對于世道興衰,陶淵明實有著一定憂慮?!稑s木》中“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對自己未能得儒道而自責,《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三人共》中更是慨嘆“道喪向千載”,《飲酒》其四中也有同樣的表述“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因此對于儒家提倡的大道存廢,他胸中是十分在意的。陶淵明所處的世道顯然是險惡的,他多次在詩文中吐露,比如前文所云的“弱冠逢世阻”,暗示時代動蕩;又如“久在樊籠里”(《歸園田居》其一)句,以“樊籠”比喻人世表達怨怒;再如《飲酒》其十二云“世俗久相欺,擺落悠悠談” 也可見其心中是有怨氣在的。在《自祭文》中,陶淵明更是寫道: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文中將世道比作污濁的“涅”,而自為“緇”,并表露自己為不以寵為榮的個性,可見怨世之深重。而此文末尾,陶淵明更是發(fā)出了“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的慨嘆,實在是惆悵怨世的嗟嘆。

(二)自我之怨

“負痾頹檐下,終日無一飲”(《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或許是陶淵明真實的生活常態(tài)之一。像前文所舉的“在己何怨天”句,便明確表達了對自我的埋怨。這樣的例子陶集中還有不少,比如《乞食》“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句,埋怨自我并非良才。又如《命子》“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顧慚華鬢,負影只立”,自嘲自我寡陋。再如《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句,愁怨房中之空蕩,都可看出陶淵明對自我深切的怨責。尤其到了晚年以后,陶淵明華鬢斑白,氣質衰弱,詩中的“怨”氣逐漸加深,自我埋怨之意更為深重,其《與子儼等疏》云: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余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作此文時,陶淵明已是病體懨懨,心緒極其低落,或覺自己時日無多,所吐之言甚為傷感。毛慶蕃《古文學余》卷二十六評此文“無復有此遠懷真面矣”[7],指出陶淵明自我批評之真切。文字中對自己的剛直性格深刻自嘲,又把自己比喻為“敗絮”,將窮苦之緣由都歸咎于自我,而“抱茲苦心,良獨內愧”足以見得其怨己之深。另外,作為一名“腳疾”患者,對于自我的埋怨還會聚焦于自我的身體或者疾病,這基本已被吾師立增掃描再三,無容置喙了。

(三)子息之怨

陶淵明的五個兒子,是其心中始終難以解開的牽絆。據袁行霈先生推斷,陶淵明第一個孩子陶儼出生時,他已經三十五歲[8]。晚歲得子,陶淵明萬分感慨,《命子》中云:“三千之罪,無后為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毕驳觅F子的激動之余,他在詩末還勉勵道:“夙興夜寐,愿爾斯才”對其子抱有很大期望。自此以后,陶淵明一連又得四子,但五個孩子并未有成才之勢,《責子》一詩中,他苦怨道: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詩中所怨者在其五子皆不愛文術紙筆,無有大用。爭議之處在于,詩中所述究竟是源于一個慈父對五子的戲謔調侃還是真的埋怨譴責。黃庭堅《書陶淵明責子詩后》中指出此詩“想見其人豈弟 (亦作愷悌) 慈祥、戲謔可觀也”[9],林語堂先生也說這是“美妙的幽默”[10]。都認為此詩有詼諧之意。然而,結合陶淵明的《命子》詩的殷切期盼,這一說恐不能完全成立,縱使其有幽默之意,也應是基于一定的生活事實。他的《詠貧士·其七》中說:“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薄峨s詩》其六也云:“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即使在重病之時還作《與子儼等疏》細心勸勉幾個孩子:“汝其慎哉,吾復何言!”勸誡孩子要謹慎做人。由此可以認識到,陶淵明的五子之所為,皆不能如其意,陶淵明的胸中或多或少對他們有些埋怨。杜甫《遣興五首·其四》就指出:“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盵11]精到地指出其“怨”子之深,足可看出其并未完全超脫人世之外。

二、解怨:親友吐露與自我排解

詩文之中既已顯露出了如此之多的怨氣,那么后人卻又為何多稱其詩風“平淡出于自然”[12]?這只能說明主觀的悲怨情緒在經由陶淵明的排解、訴諸詩文后,已經沖淡了原來的面貌,使之顯露的不那么崢嶸與突兀。其實《五柳先生傳》中就有“常著文章以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的說法,《飲酒》序言中也云其醉后有“輒題數句自娛”的行為??梢?,陶淵明本就抱有在詩文中得到自我愉悅,求達內在志向的舒展的動機?;诖耍谶M行詩文創(chuàng)作時,常有意識地運用各種方式和手段,達到排解怨情的效果。

直白地通過詩文向親友吐露怨言是一種較直接的方式。比如前文所舉的《怨詩楚調和龐主簿鄧治中》一詩,陶淵明將自己的怨言盡數傾吐而出,以達到排解的目的。其他如《責子》《祭程氏妹文》《悲從弟仲德》等詩文,也都是較為直白向親人傾吐怨情的作品,他曾在《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寫道: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

詩中一面真情袒露出陶淵明在寒冬臘月中饑寒交迫的生活困境,另一面還不忘表達自己所向往的高尚志節(jié)。如此一來,他胸中積郁的痛楚不但借由向從弟敬遠的訴說中紓解開來,也讓詩歌起到了“示志”的作用,使詩歌具有了一種“怨而不怒”的意味??上У氖?,并非所有的友人都是他的“伯牙”和“子期”。據鐘書林《陶淵明交友考》可見,和陶淵明交游之人有16人之多,其中的交游詩也多達17首,但這些詩歌中卻大多少了一點真情實意。譬如寫“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與殷晉安別》),“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三人共在城北講禮校書》),“聞君當先邁,負疴不獲俱”(《贈羊長史》)等詩句,明顯帶有些“江湖客套”的意味,又如“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琴書”(《和郭主簿》),“放歡一遇,既醉還休”(《酬丁柴桑》),“或有數斗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等詩句,也僅是在分享他悠閑的隱逸之趣。即使是寫得稍有點悲涼氣的交游詩,如《歲暮和張常侍》,其中表達的也是“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人生感懷。可見,能讓陶淵明訴諸衷腸的親友,實際上寥寥無幾。

既然胸中的怨怒不能完全借由詩文的交際性質消解而盡,那么排解的另一種方式便只能倚賴自我,比如讀書。他本就有“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的興趣,既愛讀儒家的經典,如“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也愛讀上古的奇書,如“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讀山海經》其一)。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讀書可以帶給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同上)的快樂,讓他忘卻煩惱。讀書的作用不止是從書本中的到愉悅,而是能夠為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找到依托的對象,找到一群能與之共鳴的人,從而尋求心理上的平衡。這樣,詩文本身的娛情作用便能彰顯出來。像《讀<山海經>》中的“精衛(wèi)”“刑天”,《悲士不遇賦》中的“屈原”“賈誼”,《詠二疏》中的“二疏”,《詠三良》中的“三良”,《詠荊軻》中的“荊軻”等人物均是陶淵明從書本中識遇的先賢。這些人物的經歷基本帶有與之類似的“悲劇”性質,但先賢們對于悲劇式人生的處理方式明顯受到了陶淵明的尊重與認同。在諸多先賢們精神人格的熏陶中,陶淵明把自己確立為一個固節(jié)守志的“貧士”,通過吟詠古賢,委婉地寄托并排解內心的怨怒,以此達到“自娛”和“己志”的目的?!对佖毷俊菲淦咧袑懀?/p>

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馀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冷清的院落,蕭條的田園與凄慘的情狀,這位老者心中的痛楚難以言表,在如此困窘的境地之中,他仍然以“多此賢”之語勸慰自己,以獲得心靈的解脫與安定?!对佖毷俊方M詩中,陶淵明一連歌詠了“榮啟期”“重華”“孔子”“黔婁”“袁安”“張仲蔚”“黃子廉”等8位經歷困頓的貧士,以實現其人格節(jié)操的堅守。如果說困頓的生活、荒蕪的居所、失意的人生促生了陶淵明內心的怨怒,那么先賢們的精神人格則象征著他所向往的理想境界。詩文中的這些“貧士”被描述的越是貧苦,“猛士”越是勇敢,“隱者”出現的頻次越高,則表明現實生活中的他面臨的苦怨則愈為深重,而他對于理想世界的追求也愈為地堅定,這樣他的精神則能更為快樂。

可注意到的是,詩文中最直接的排解方式來源于陶淵明對自己的勸慰。在《詠貧士》組詩中,陶淵明的自我勸慰之語尤為常見,譬如“賜也徒能辨,乃不見吾心”(《詠貧士》其三);“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其四);“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詠貧士》其六)等。其他詩中如“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一);“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桃花源詩》);“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有會而作》)等亦有這樣的痕跡。因此,每當陶淵明被怨氣環(huán)繞的時候,以詩文的方式來自我安慰的舉動就顯得十分必要——他需要創(chuàng)造這樣的詩文來使自己獲得愉快,從而實現內心怨情的排解。

事實上,著述詩文本身便是一種消解怨氣的行為。按司馬遷的說法,“發(fā)憤著書”的行為可以一直追溯到周文王,失意者借助著書,可以疏通胸中的怨氣,從而恢復自我心理的平衡。這樣看來,陶淵明絕非是第一個懂得通過堅守志節(jié)來消解怨情的名士,在他之前,起碼還有所歌詠的“榮啟期”“黔婁”“袁安”等一系列固守志節(jié)的貧士,他們的處境或許比陶淵明更凄慘,行為或比陶淵明更堅決。但陶淵明之所以能夠成為歷史上的典型,完全是因為他有著“今我不述,后生何聞”(《有會而作》序)的書寫意識。他將自己對怨怒的感受和態(tài)度以詩文的形式表現出來,使自己的抒“怨”方式具體化和文本化,這樣便將自我明確地塑造為歷史中達觀面對怨怒的第一人,尤其是在其充分地委身于自然之后。

三、化怨:委運自然與澄明之境

陳寅恪曾以《形影神》一詩論證陶淵明詩文中特有的“新自然說”,并指出“新自然說之要旨在委運任化。夫運化亦自然也,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須更別求騰化之術”[13]。其實從前文陶淵明“自娛”與“示志”的書寫行為來看,便已經能發(fā)現陶淵明在排解怨怒上有一定“任化”的傾向。但最為直接的表現,還是在于他把自我的怨情委任于整個自然的行為。《榮木》開篇云“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所詠之為榮木,但實則表露了陶淵明哀怨時光流逝的心象,詩句中的“朝華夕喪”也完全可看作是陶淵明的人生縮影。又如《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詩》中也道:“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於今甚可愛,奈何當復衰。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苯柚鷪@中紫葵花的盛衰來傳遞他內心的憂嘆。還有如“蔓草不復榮,園本空自凋”(《己酉歲九月九日》),“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詩》),“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擬挽歌辭三首》其三)等詩句,都可以看出是他主觀悲怨情感的外化投射。

可以看到,為了達到化解怨怒的審美效應,陶淵明擅長在詩文中不露聲色地把心底郁結低沉的內在情緒委托于外物,借由心物的共振,弱化怨情。比如《飲酒》其四: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晨,遠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詩中作為物象的鳥完全被賦予了人的情態(tài),恰如是其本人的真實寫照。孫人龍稱此詩“自寫其高致”。[14]丘嘉穗則指出:“陶公自彭澤解綬后,真如失群之鳥,飛鳴無依。”[15]可見作此詩時,陶淵明的現實境遇實為困頓。但陶淵明并未采取直白的抒吐,而是以詠物的方式,借由外在的“鳥”而呼應其主體情感,以達到其內在“怨”情的共鳴。詩里通篇寫鳥,而無“人”影,又通篇有“人”意,而無鳥之“真”。顯然作為物象的鳥,已經完全被陶淵明賦予了人的情態(tài),與之化為一體了。很多學者不止一次指出,“鳥”是陶淵明詩歌中經常運用的意象。無論是“翼翼歸鳥”中的“歸鳥”,還是本詩中的“失群鳥”,都可看做是詩人的自我隱喻。這些詩中鳥的“失群”或者“徘徊”,或飛行時頻繁地受阻和失意,都象征著詩人在現實境遇中遭受的怨怒,而在詩中將自我化為“歸鳥”的行為,則意味著本性的回歸,代表著怨怒的化解。

當然,把怨情委托于外物并非止于簡單的單向流動。朱光潛認為:“(陶淵明)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這種物我的回響交流,有如佛家所說的‘千燈相照’,互映增輝?!盵16]因此,與外物同化的關鍵還是在于外物給予主體的生命回響,這樣其內心的怨情才有了疏通的出口。比如前文《飲酒》其四詩中,“失群鳥”以“孤松”為寄所的行為,便是一種解脫失群苦痛的方式,這恰是外在物象給予陶淵明的回響交流。如此,他便能如失群之鳥一樣托身得所,永不相違。因此,外物的積極動向便為勸慰陶淵明內心怨怒提供了示范,所以其《歸園田居》其一便云“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他借助“羈鳥戀林”“池魚思淵”的行為勸慰自我,這樣,他歸隱田園的行為便能夠獲得一份安然與快慰。

其實,與其說是托物,倒不如說這種化解怨怒的方式是“同我”[17]化,詩人于外在世界所見的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與內我心境統(tǒng)一的寫照。當陶淵明有意識地將自我情感轉向與外物歸化為一體時,怨怒化解的方式便開始自然化,他內在的怨情可看作是詩文書寫的動力本源,摹狀的景象、物象、事象則都變?yōu)榱嗽骨橥饣妮d體。這樣,主觀的悲怨情緒便能在詩文中轉化為一種生活中的“外物”,通過詩人主體付諸“外物”的實踐行為將怨情消解殆盡,從而達到一種全新的藝術境界。比如《歸園田居》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不難發(fā)現,詩中的“荒草”“狹道”與“夕露”等意象,正是其“苦怨”的外化與象征。蘇軾評此詩說:“以‘夕露沾衣’之故而違其所愿者,多矣!”[18],可見從苦怨中超脫而出并非易事。但陶淵明卻認為,“荒草”可以被他的鋤頭清理而盡,衣服沾染露水也并不會給淡然自處的內心愿景造成影響。如此,胸中的怨怒便能借助一種“自然”的耕田的行為,而消失地無影無蹤。在《飲酒》其五中,我們亦能發(fā)現同樣的情況:他借助東籬下“采菊”、望“南山”的自然之舉,擺脫人世的“車馬之喧”,營造出一種達觀悠然的澄明境界,從而忘卻了任何怨怒與煩惱。至此,陶淵明詩歌中“想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三)的平淡農事便有了一直躬耕履行的意義,“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歸園田居》其五)的行為便有了自憐與自勵的旨趣,而其領悟的“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的真諦,也不至于落入虛無的空談之中。因為這均是將怨情充分地“委運任化”后,所達到的人生境界與藝術高度。

宗白華先生曾指出:“晉人向外發(fā)現了自然,向內發(fā)現了自己的深情”[19],陶淵明與自然“同我”化的行為卻將這兩種特征統(tǒng)而為一,這成為其詩文區(qū)別于眾多同時代文人的獨特之處。所以可以認識到,在經歷并超越人生的種種苦難之后,“怨”在陶淵明的內心中并非止于一種消極的主觀情緒,而是豐富其思想與認識的重要對象。這不僅塑造了其豐滿而完整的精神人格,也成為構筑其特色藝術境界的特色基底。因此,我們有理由充分相信,在詩文中化解怨怒,對于這位“不喜亦不懼”的老者來說,意味著他平淡本性的復歸,也意味著其理想境界的實現,這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四、陶淵明書寫“怨”的文學史意義

“怨”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可以追溯的很久遠,它既是古代文士身上共有的民族文化基因,亦是傳承千年的文學母題。朱光潛指出:“文藝是一種慰情的工具,所以都帶有幾分理想化。藝術家不滿意于現實世界,才想象出一種理想世界來彌補現實世界的缺陷。”[20]陶淵明詩文中的“怨”向我們展露了他對于現實處境的不滿足,卻也直接促生了其詩文的個性特色與價值??偟膩碚f,詩文中對于“怨”氣的化解,要比陶淵明歸隱田園的行為更重要,因為它們讓這位隱者從家庭、社會與個人的痛楚中解脫了出來,從而突出了其理想世界及藝術境界實現的人生意義。也正是其于詩文中對“怨”情的獨到處理,才會促成一個令人神往的“桃花源”聞之于世。筆者以為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體認其中的意義。

(一)陶淵明吐露心中之“怨”,使其更具有“人”的真實性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評陶詩云“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盵21]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認為:“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22]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也指出:“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盵23]那么,其詩中的“不可到”“質厚近古”與“真”在何處?竊以為,關鍵就在于陶公對于心中怨怒的抒吐。詩文以外,后世流傳的陶淵明形象,多來自于史傳的建構。為了凸顯陶淵明“穎脫不群”的隱者形象,后人多以《五柳先生傳》的正文為底本編寫他的傳記,都以自傳中陶淵明的達觀或欣然姿態(tài)為焦點,進行類似的形象轉寫。而對于陶淵明之所以選擇歸隱的原因,并未給予充分的說明,顏延之《陶徵士誄》云是因“道不偶物”[24],《宋書》中僅一句“不堪吏職”[25]而已,而蕭統(tǒng)《陶淵明傳》又進一步演繹了“不為五斗米折腰”[26]的故事。由此可以認識到,史傳中強調的皆是陶淵明身上那個超然物外的側面,而非其真實全貌。其實,按照前文的推論,作為陶淵明的詩文之一,《五柳先生傳》本就具有其“自娛”“示志”的一種“自我安慰”味道,因此詩文勾畫的形象多帶有他自我塑造的成分。并且正文后還有著史傳傳統(tǒng)中重要的“褒貶”筆法——“贊語”并沒有在《晉書》與《宋書》中體現出來。贊語中所引黔婁之語與最后兩句反問“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更是別有深意,林云銘說:“贊末無懷葛天二句,即夷齊、神農、虞夏之思,暗寓不仕宋意?!盵27]由此可以看出,全文實際上是以看似欣然的筆調,來淡化他胸中對所處世道的幽怨。后世對陶淵明的記載雖然不斷增多,但也讓這個形象不斷“失真”。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認為:“人只有在創(chuàng)造文化的活動中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也只有在文化活動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28]因此,詩文中各種方式的“怨”情抒吐,讓陶淵明還于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也讓陶淵明對世道、自我以及家人都有真實的自我譴責與情緒表露。他清楚地內省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的性格,屢次表明自己是“與世相違”的“異茲”?!都莱淌厦梦摹分小鞍籽┭诔浚L風悲節(jié)。感惟崩號,興言泣血”,《悲從弟仲德》中的“在數竟不免,為山不及成”等文辭亦皆是情動于衷的真言,由此我們看到了這位詩人的“至情至性”,這讓一個超脫塵世的隱者更具有了“人”的基礎,也為我們還原了一個相對真實的陶淵明。

(二)“怨”使陶詩得到了升華,讓其“志”的表達更為真切

西晉以降,玄學的發(fā)展越來越有形而上的傾向,玄學家或玄言詩人崇尚清談,他們經常將自我的志向委身于玄理或自然的“他者”之中,這樣所流露的“心志”并沒有當事者的本真情緒予以依托,因此往往是空洞的,而無依憑的。陶淵明留意到了這一點,他有意識地將自我的悲怨情緒化歸于自然之中,從而使得詩文要表達的“志”得以充分表達。所以,“怨”的存在讓他的詩歌更源于一個失志之人的內心實際,而讓詩歌更接近自然的本真,不至于過于“玄虛”,空言歡樂。他的《己卯歲九月九日》寫: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嗚云霄。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由“觀物”而生的感怨之情,借由“秋風”“蔓草”“園木”盡數傾吐,這讓詩歌末尾詩人的“濁酒自陶”和兩句慨嘆有了基底,不至于落入玄言詩的“清談”之中。這使得由“怨”所升華起來的“及時行樂”更為可信,做到了鐘嶸所說的“篤意真古,辭興婉愜”[29]。此外,化解怨怒的文本實踐,既使得詩文達到了娛情的目的,也讓其“志”表達地更為真切。陶淵明歸隱的目的,是為了固守志節(jié),但歸隱也意味著他將長期面對內心的各種怨怒,可他卻始終能以“先師”的大義要求自己,借由讀書、詠古達到自己志節(jié)的堅守,這首先讓他的詩歌有了儒家提倡的“詩言志”的骨氣在。另一方面,當其把目光轉向自然時,他的“怨”化歸于“外物”后,他又以其不假雕飾的語言表達了他堅守隱逸的樂趣,這又讓他的詩歌具有了任性自然的神韻在。所以清代鐘秀《陶靖節(jié)記事品詩》說:“放浪形骸之外,謹守規(guī)矩之中,古今元亮一人而己。”[30]對于“怨”的巧妙處理,讓他既脫離了世俗,也獲得了“君子固窮”的志節(jié),正是如此,他在詩文中做到了歸隱與“得志”的統(tǒng)一,逐漸領略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真意,感受到“日夕氣清,悠然其懷”的樂趣,最終達到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澄明境界。

(三)明確地轉變了以往文人的抒“怨”方式,擴大了他的受眾面,奠定了他文學史上的大家地位

在陶淵明之前,文人抒“怨”方式,多是一種“窮苦之言易好”[31]的悲怨基調。如屈原的《離騷》充溢著其內心的苦悶與矛盾,賈誼《吊屈原賦》中也彌漫著悼惜與傷感的情緒,而司馬遷《史記》中對孔子、李廣等人的傳記筆法與評說更充滿了哀嘆與惋惜,這些書寫都難免有些憤憤不平的悲怨意味。即使與陶淵明時代較近的詩人阮籍,其《詠懷詩》的字里行間更是處處飽含了深廣的憂憤與悲怨。陶淵明的骨中,本具有和他們一樣“剛直”的本性,也有著與他們相似的失意人生經歷,但卻也存在著與他們的相異之處。主要區(qū)別便是在面對不如意之世道時,陶淵明能自知“剛直”而隱遁,并能從歷史和自然之中找到與其處境一致的效仿榜樣,以一種折中的手段以求得志節(jié)的堅守??鬃佑醒栽唬骸半[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盵32]因此,雖然陶淵明晚年活得痛苦,內心苦怨深重,但是相比較屈、賈二人又好了很多,其重要原因在于他能領悟“自然”的真諦,能懂“苦中作樂”的樂趣。所以,文人傳統(tǒng)的抒“怨”方式至陶淵明詩文中迎來了新的轉機與變化。如果說前人的抒怨方式是“以怨抒怨”的話,那么,陶淵明的成功之處便在于通過讀書、詠古及“同我”化的行為,將詩文中抒怨的方式轉變?yōu)椤耙灾臼阍埂?。這一轉變,影響了后世如李白、杜甫、韋應物、梅堯臣、邵雍、黃庭堅、陸游等一大批文人。有宋以后,文學史中更是出現了“遍和陶詩”的群體行為,這更是對陶淵明的肯定與認可。蘇軾《定風波》以“莫聽穿林打葉聲”[33]為開篇,其中的“穿林打葉”與陶淵明詩中的“荒草”與“狹道”不正同出一轍嗎?而“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更與陶淵明的“但使愿無違”句所表達的幾乎是同一種心境和態(tài)度??梢姡瑢τ凇霸埂鼻楠毺氐奶幚硎址?,讓陶淵明的作品受到了后人的不斷師法與學習,后人以其為卓然大家,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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