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露易絲·格麗克獲得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但令更多的人驚喜。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辭寫道:“她獨特可辨的詩歌聲音具有一種樸素之美,使個人的存在體驗得以普遍化。”她長達半個世紀的詩歌生涯收獲了12部詩集和兩本隨筆集,并在人生的磨難中以來自圣經(jīng)和希臘羅馬神話母題的深刻隱喻置換并超越了早期詩歌的“自白派”憂郁基調(diào),這也是她在自己的詩中活出豐盛生命的標志。詩人、翻譯家柳向陽先生自2006年起將她的大量作品譯成中文,并以《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為題成書出版。《詩江南》2010年第4期曾刊載過他譯的一組格麗克詩作,本專輯所譯作品選自格麗克1999年詩集《新生》(Vita Nova),這也是但丁曾經(jīng)用過的書題。 (阿九)
新 生
主說你必須寫你看到的。
但我看到的并沒有讓我感動。
主回答說改變你看到的。
新 生
你救過我,你應該還記得我。
那一年的春天;年輕人正在買輪渡的船票。
笑聲,因為空氣里飄滿了蘋果花。
那時我醒來,我意識到我也能擁有同樣的感覺。
我記得從童年起就聽到那樣的聲音。
笑聲,沒有緣由,只是因為這世界美麗,
諸如此類。
盧加諾。桌子在蘋果樹下。
水手們升起又降下各色彩旗。
在湖邊,一個年輕人把他的帽子扔進水里;
多半是他的心上人接受了他的愛情吧。
關鍵的
聲音或手勢,像
在更大的主題前擱置的一小段樂曲
爾后廢棄,湮沒。
島在遠方。我的母親
正捧出一盤小點心——
就我記憶所及,細節(jié)
絲毫沒變,那一刻
生動,完好無損,還不曾
曝光,所以我醒來,興高采烈,在我的年齡
渴望生活,絕對自信——
挨著桌子,幾簇新草,淡綠色
融入眼前的暗色地面。
確實,春天已經(jīng)回到我身邊,這一次
不是作為愛人,而是作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溫柔地說起。
晨 曲
世界很大。然后
世界變小。噢
很小,小得能夠
裝入大腦。
它沒有顏色,它全部是
內(nèi)在的空間:沒有什么
進去或出來。但時間
還是滲透了進去,這
就是那悲劇的一面。
那些年,我把時間看得極其重要,
如果我現(xiàn)在記得準確的話。
一個房間,有一把椅子,一扇窗。
一扇小窗,填滿了光線做成的圖案。
在它的虛空里,世界
總是完整的,而不是
某物的一個碎片,有
自我在那中心。
而在自我的中心,
悲傷,我以為自己無法挺過去。
一個房間,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光
在裸露的表面上閃爍。
我曾有兩個渴望:
渴望安全,渴望感受。似乎
世界正在做出
一個反對白色的決定
因為它鄙視可能性,
想用實在的事物來取代它:
窗格
金黃,在光線照到的地方。
在窗里,紫葉山毛櫸的葉子
略帶紅色。
從停滯中,事實,物體
模糊或纏繞一起:某個地方
時間涌動,時間
正叫喊著要被觸摸,要變得
明顯可見,
磨光的木頭
微光閃閃,紋路清晰——
而那時,我又一次
成為一個孩子,在豐饒面前
卻不知道那豐饒由什么做成。
習慣法
我們是怎樣陷入愛情的,這令人好奇:
要說我的情況,徹底地陷入。徹底地,而且,唉,經(jīng)?!?/p>
我年輕時候就是這樣。
而且總是和相當孩子氣的男人——
不成熟,憂郁,或是害羞地踢著枯葉:
巴蘭欽風格。
我也不曾看出他們是同一個家伙的變型。
而我,帶著頑固的柏拉圖主義,
我的偏執(zhí)讓我每次只看到一個家伙:
而否定了任意的一個家伙。
但仍然,我年輕時的那些錯誤
讓我毫無希望,因為它們反復出現(xiàn),
習慣成自然。
但在你身上,我感到了某種超出原型的東西——
一種真實的豪爽,快活,愛這個世界,
完全與我性情相左。值得贊揚,
我許身于你,祈愿自己好運。
徹底地祈愿,以那些年一貫的風格。
而你,以你的智慧和殘酷
一步步地教導我:那個詞毫無意義。
燃燒的心
“……沒有什么悲哀
會超過在痛苦中重溫
幸福的回憶……”
問她是否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曾被
許配給另一個人——
我與某個人生活在一起。
當你被觸摸,你就忘記了這些事。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他的凝視觸摸了我
在他的雙手觸摸我之前。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我不曾索取任何東西;
一切都是給予的。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們被拖進了地獄。
我曾認為
我們所負的責任
僅僅限于
活下去的責任。那時
我是一個年輕女孩,極少屈服于指責:
然后就成了一個賤民。我是一天兩天
改變了那么多嗎?
如果我沒有改變,難道我的行為
不符合那個年輕女孩的性格嗎?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只發(fā)現(xiàn)
我在顫抖。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我還記得
我們當初在一起。
而我逐漸地明白了
雖然我們兩人都不曾挪動
但我們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開。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你希望永遠與你的丈夫一起生活
在比這世界還要長久的火中。
我想那時這個愿望是當然的,
如今我們在這兒
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嗎?
甚至在我被觸摸之前,我已屬于你;
你只需看著我。
羅馬研究
最初他覺得
他的母親應該是
阿芙羅狄忒,而非維納斯,
因為在希臘之后,
幾乎沒有什么功名可以成就。
他厭惡光亮,
而希臘人對此
擁有最大的份額。
他詛咒他的母親
(私下里,謹慎地),
因為她本來可以把這一切都安排好。
后來發(fā)生的情況是:
當他審視這些反應,
最終從中辨認出
一種全新的思想類型,
更入世,更雄心勃勃
而富于策略,如今我們稱為
人類的術語。
他想得越久,
就越體會到
對希臘人的些微輕蔑,
對他們的嚴峻,甚至偉大悲劇的
怪誕的平衡——
先是驚心動魄,然后
能模糊地預測到,落入俗套。
他想得越久,
就越明白還有多少
需要去經(jīng)歷,
去寫下,一個物質(zhì)的世界,此前
幾乎不曾榮耀過。
正是在這種推理中,他認識到
他自己警惕本性的
范圍和軌道。
新生活
我曾睡著正派者的睡眠,
稍后是未出生者的睡眠——
他身負許多罪
到這個世界上。
而這些罪是什么
起初并沒有人知道。
只是在許多年之后才知道。
只是在漫長的生活之后才準備好
去理解這個方程式。
如今我開始認識到
我靈魂的本性,這靈魂
作為懲罰我棲息其中。
不可改變,哪怕在饑餓中。
我曾在我的其他生命里
太匆忙,太急切,
我的匆忙是這世上痛苦的一個根源。
虛張聲勢,正如一個暴君虛張聲勢;
為我全部的多情,
心底的冷酷,以淺薄者的方式。
我曾睡著正派者的睡眠;
我曾過著罪犯的生活
慢慢地償還著一筆不可能的債。
而我死去,已經(jīng)償還了
一種殘忍。
乳 酪
世界
曾經(jīng)是完整的,因為
它已破碎。當它破碎了,
我們才知道它原來的樣子。
它從未治愈自己。
但在深深的裂縫里,更小的世界出現(xiàn)了:
人類創(chuàng)造了它們,這是件好事;
人類了解它們需要什么,
比神更了解。
在休倫大道,它們變成
一片商店;它們變成
“魚販子”,“乳酪”。無論
它們是什么或賣什么,它們
作用相同:它們
是安全的幻象。像
一個靜止的地方。那些店員
像父母親一樣;它們似乎
生活在那兒??偟恼f來,
比父母親還慈祥。
許多支流
流進一條大河:我有
許多生命。在這個暫時的世界上,
我站在果實所在的地方,
一箱箱的櫻桃、柑橘,
在“海麗花店”的花束下。
我有許多生命。注入
一條河流,河流
注入一片大海。如果自我
變得無形,它就消失了嗎?
我成長。我活著
并不完全孤獨,孤獨
但不完全,陌生人
在我周圍涌動。
這即是大海之所是:
我們在隱秘中存在。
此前我有過許多次生命,一簇花朵
各有花莖:它們成為
一件事物,被一條絲帶從中間扎起,絲帶
顯現(xiàn)在手的下面。手的上面,
是枝條舒展的未來,花莖
止于花朵。還有緊握的拳頭——
那應是當下的自我。
對死亡的恐懼
你為什么恐懼?
一個戴禮帽的男人從臥室的窗下走過。
當時我不可能
超過四歲。
那是個夢:我看見他
那時我站在高處,我在那兒
應該不受他的威脅。
如今你記得你的童年嗎?
當那個夢結束
恐懼依舊。我躺在我的床上——
也許是嬰兒床。
我曾夢見我被拐騙。那意味著
我知道愛是什么,
它怎樣把靈魂置于危險中。
我知道。我替代了我的身體。
但你那時是人質(zhì)嗎?
我曾恐懼愛,恐懼被帶走。
每個恐懼愛的人都恐懼死亡。
我假裝不在乎
甚至在愛的面前,在饑餓面前。
而我感受越深,
越無法回應。
如今你記得你的童年嗎?
我曾理解:這些禮物的份量
被我拒絕的范圍所抵消。
如今你記得你的童年嗎?
我曾躺在森林里。
沉靜,靜過任何活著的生命。
注視著太陽升起。
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在盛怒中轉(zhuǎn)過臉去
不理我?;蛟S那是悲傷。
因為對她給予我的一切,
對她全部的愛,我不曾表露感激。
我不曾有過任何理解的表示。
這件事我一直沒有被原諒。
魯特琴之歌
沒有一個人想成為繆斯;
最終,每個人都想成為俄耳甫斯。
英勇地重現(xiàn)
(出于恐懼和痛苦)
然后,美麗至極;
最后,復原的
不是歐律狄刻,被哀悼的那個,
而是充滿激情的
俄耳甫斯的靈魂,浮現(xiàn)
不是作為血肉之人,而是
呈現(xiàn)為純粹的靈魂,
超脫,永生,
通過乖張的自戀。
我用災難做一把豎琴
永存我最后的愛情之美。
但我的悲痛,雖然不過爾爾,
仍然掙扎著去獲取形式
和我的夢想,如果我坦率地說,
主要的不是渴望被記住
而是渴望活下去——
我相信,這才是人類最深的渴望。
降臨山谷
我曾發(fā)現(xiàn)向上攀登的那些年
多么艱難,充滿焦慮。
我并不懷疑自己的能力:
相反,當我向它靠近,
我害怕未來,我覺察到的
它的景象。我看到
一種人類生活的景象:
這一面,總是向上,向前
進入光明;另一面,
向下,掉入不確定的迷霧。
所有的熱切都被知識削弱。
如今我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此。
那頂峰的光明,那光明曾經(jīng)是,
從理論上說,是攀登的目標,
結果卻抽象得令人痛苦:
我的頭腦,在它的上升中,
完全沉浸于細節(jié),從沒有
覺察到形狀;我的眼睛
不安地盯著立足之處。
如今我的生活多么甜美
在向山谷的下降之中,
山谷本身并沒有迷霧籠罩,
而是豐饒,寧靜。
所以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
能看前面,能看著這世界,
甚至能向它靠近。
永生之愛
像一扇門
身體打開,
靈魂向外張望。
最初是膽怯地,后來
不再那么膽怯
直到它安全了。
后來它在渴望中開始冒險。
后來在無恥的渴望中,
后來在任何欲望
邀請之下。
隨意的人,如今你將怎樣
發(fā)現(xiàn)神?你將怎樣
探知那神圣的?
甚至在花園里你被告知
要活在身體內(nèi),而不是
身體外,在身體內(nèi)遭受磨難
如果來得必要的話。
神怎么能發(fā)現(xiàn)你
如果你從不在一個地方
足夠長久,從不
在他給你的那個家里?
或者你是相信
你沒有家,既然神
從來無意容納你?
俗世之愛
時代的習俗
把他們結合在一起。
那段時期
(漫長)
曾經(jīng)自由給予的心
被要求,作為一種正式的姿態(tài),
放棄自由:一種獻祭
立刻運行并被絕望地注定。
至于我們自己:
幸運地,我們逸出了
這些要求,
正如我的生活破碎時
我提醒自己的那樣。
所以我們曾如此長久地擁有的
都是,或多或少,
脆弱的,活生生的。
而只是長久之后
我才開始不這么認為。
我們都是人——
我們竭盡所能
保護自己
甚至到了否定
清晰性的地步,自我欺騙的
地步。正如在
我提到的那種獻祭之中。
然而,在這種欺騙中,
真實的幸福產(chǎn)生了。
所以我相信我會
精確地重復這些錯誤。
似乎對我來說,
知道這種幸福
是否建立在幻覺之上
并非至關重要:
它有它自己的真實。
兩種情況下,它都將結束。
無常的世界
你被治愈了嗎?或者你只是認為自己被治愈了?
我曾告訴自己
從一無所有之中
沒有什么能被拿去。
但你還能愛任何人嗎?
當我感到安全,我就能愛。
但你會觸摸任何人嗎?
我曾告訴自己
如果我一無所有
這世界就不能觸摸我。
在浴盆里,我檢查自己的身體。
我們必得這樣做。
和你的臉嗎?
鏡中的你的臉?
我曾充滿警惕:當我觸摸自己
我什么也感覺不到。
那么你安全嗎?
我從來都不安全,即使我藏得最嚴的時候。
即使那時我正在等待。
所以你不能保護你自己嗎?
那絕對的
在腐蝕;圍繞著自我的
邊界,墻壁,在腐蝕。
如果那時我在等待,我就已經(jīng)
被時間侵入。
但你認為如今你自由嗎?
我認為我認出了我本性的類型。
但你認為如今你自由嗎?
我曾一無所有
而我仍然被改變。
像一套衣服,我的麻木
被拿去了。然后
加上了渴望。
金 枝
甚至愛情女神
也為孩子們而戰(zhàn),盡管
她虛榮。超過了其他英雄,
埃涅阿斯繁盛了;甚至從地獄返回人間的路
也變得簡單。而愛的犧牲
也比其他英雄少了痛苦。
他頭腦清晰:甚至當他忍受犧牲時,
他已看到實用的目的。他頭腦清晰,
在這種清晰中,堅定地克服絕望,
甚至當悲傷使一顆心變得像凡人——
這在其他情況下似乎是恒久不易之事。而美
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對此
沒有更多需求。他為了其他幻想
而放棄藝術與科學的世界,那些小徑只能
通向折磨。相反,他聚集起
大地上的各色人等
進入一個帝國,一種
通過降服而來的正義概念,一種“寬恕卑微者,
征服高傲者”的計劃:主觀的,
必然地,正如判斷必然如此。
美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對此沒有更多需求。
這,和他關于帝國的愛好:
這些可以被證實。
夜 禱
我相信我的罪
完全是平常之事:
求助
掩蓋了爭寵
而請求憐憫
悄然掩飾著抱怨。
春夜里如此難得內(nèi)心的平靜,
我祈禱力量,祈禱指引,
但我也要求
從病中康復
(當下的這個)——從不在意
未來的任何事。
我把這當作一個專門事項,
這種對未來的漠不關心,
也是一種勇氣:屆時我將已經(jīng)擁有它
來獨自面對我的痛苦,
但以更高的堅韌。
今夜,在不快樂中,
我疑惑在那個傾聽者的心里
這構成什么品質(zhì)。
當微風吹動
那棵小樺樹的葉子,
我構想一個形象
完全可疑且完全柔弱,
因此無法成為驚奇。
我相信我的罪是平常事,因此
是有意的;我能感到
樹葉抖動,有時
伴著詞語,有時沒有,
似乎憐憫的最高形式
可能是諷刺。
就寢時間,他們低語。
躺下的時間到了。
鳥 巢
一只鳥正在筑巢。
在夢中,我仔細地注視著它:
在生活中,我正盡力成為
證人,而非理論家。
你的起始之地并不能決定
你的結束之地:那只鳥
撿起它在院子里所發(fā)現(xiàn)的,
它的基礎材料,緊張地
掃瞄著這光光的早春時節(jié)的院子;
在靠南墻的碎屑里,它用喙
推著幾根細枝。
孤獨的
形象:小生命
一無所有而來。然后
枯枝。一根根地,搬運
這些樹枝到僻靜處。
這是那時它正做的一切。
它帶走那兒有的:
能用的材料。精神
是不夠的。
然后它編織,像當初的珀涅羅珀
但向著一個不同的目標。
它怎么編織的?它編織著,
細致但無望地,那幾根
有點兒柔軟、彈性的細枝,
挑出來放在易斷的、干硬的上面。
春初,冬末。
那只鳥繞著光光的院子,正
靠著那兒僅有的東西
努力生存下去。
它有它的任務:
想象未來。平穩(wěn)地飛來飛去,
耐心地攜著小樹枝,到樹上
隱蔽之處,而樹暴露在
外面世界的嚴寒中。
我沒有什么東西用來建造。
正是冬天:我無法想象什么,
除了過去。我甚至無法想象
過去,如果說到過去。
我不知道我怎么到了這里。
其他人都在很遠的地方。
我又回到了開始
在我們生命中想不起開始之時。
那只鳥
在那棵蘋果樹上收集樹枝,把每次增加
都和已有的一堆聯(lián)系起來。
但什么時候,那兒突然有了一堆?
它啄來它發(fā)現(xiàn)的東西,在別的鳥
結束之后。
同樣的材料——為什么最終完成
這么重要?同樣的材料,同樣
有限的善。深色的細枝,
斷裂的,落下的。而連在一起,
黃色毛線一樣長。
然后就是春天,我莫名其妙地快樂。
我知道我在哪兒:在百老匯,帶著雜物袋。
商店里春天的水果:“乳酪”
最早的櫻桃。連翹
吐蕊。
首先我平靜。
然后我知足,滿意。
然后陣陣喜悅。
而季節(jié)已變——對我們所有人,
當然。
而當我向外凝望,我的頭腦變得敏銳。
而我準確地憶起
我回應的順序,
我的眼睛盯著來自
自我隱匿之處的每樣事物:
首先,我愛它。
然后,我能用它。
地 獄
你為什么要搬走?
我活著從大火里走出來;
這怎么可能?
有多少已經(jīng)失去?
一無所失:一切
都被燒毀。毀滅
是行動的結果。
有過一場真正的大火嗎?
我記得回到那間屋子,二十年前,
試圖保留能保留的東西。
瓷器之類。煙薰的味道
在每樣東西上。
在夢中,我搭起一個火葬的柴堆。
為我自己,你明白。
我想我已經(jīng)受夠了。
我想這是我身體的終結:火
對欲望似乎是正確的結果;
它們是同一樣東西。
然而你那時沒有死?
那是一個夢:我想我正在回家。
我記得我告訴自己
那沒有什么用;我記得我想著
我的靈魂太頑固,不能死。
我想靈魂和意識一樣——
大概每個人都這樣想。
你為什么要搬走?
我醒來,在另一個世界里:
就那么簡單。
你為什么要搬走?
這世界已經(jīng)改變。我從那場大火里出來
進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也許
是死者的世界,就我所知。
不是需要的目的,而是需要本身
恢復了最高的力。
哀 悼
一件事可怕的事正在發(fā)生——我的愛
又奄奄一息,我的愛它已經(jīng)死了:
死了,被哀悼。而音樂繼續(xù),
分離的音樂:樹木
變成了樂器。
大地多么殘忍,柳樹微微閃亮,
樺樹彎著腰,嘆息。
多么殘忍,多么徹底的柔弱。
我的愛奄奄一息;我的愛
不只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想法,一種生活。
我將為什么而活?
我在哪兒能再找到他
如果不在悲痛里,不在
制作魯特琴的黑暗樹林里。
在這世上作別,
一次就已足夠。一次就已足夠。
當然,悲痛也是這樣。
永遠作別,一次就已足夠。
柳樹在石泉邊微微閃亮,
緊靠花徑。
一次就已足夠:為什么現(xiàn)在他又活著?
如此短暫,而且只在夢中。
我的愛奄奄一息;離別又已開始。
而透過柳樹的面紗,
陽光上升、灼熱,
不是我們熟悉的那種光。
而鳥兒又在歌唱,甚至那只悲傷的鴿子。
啊,我已經(jīng)唱了這支歌。在石泉邊,
柳樹又在歌唱
用無法言說的溫柔,拂動樹葉
在燦爛的水面上。
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知道。他又奄奄一息,
世界也是這樣。我的余生奄奄一息,
我相信是這樣。
新 生
在離婚之夢中
我們正在爭執(zhí):誰來擁有
這只小狗,
“暴風雪”。你告訴我
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是
某種毛絨絨的龐然大物
和一只臘腸犬
雜交的品種。這必須是
雄性和雌性的
生殖器嗎?可憐的“暴風雪”,
為什么他是一只狗?他幾乎都不碰
他的狗食碟子里的鷹嘴豆泥。
然后還有別的什么,
一個聲音。像
礫石被移動?;蚴巧傲??
時間的砂粒?然后就是
艾里卡帶著她的沙球,
像時間的砂粒
被人格化了。誰來
把這一切解釋
給小狗?“暴風雪”,
爹地需要你;爹地的心空落落的,
不是因為他要離開媽咪,而是因為
他想要的那種愛
媽咪沒有,媽咪的
太多嘲諷——媽咪不愿意
在車道上跳倫巴。是否
這樣就有錯。假設
我是這只小狗,就像在
我童年時的自我之中,極其傷心,因為
完全不會說話?還有
厭食癥!噢,“暴風雪”,
做一只勇敢的狗——這些
都是物質(zhì)的;你醒來時
將在一個不同的世界,
你將繼續(xù)吃,你將長大,成為一個詩人!
生活怪誕不經(jīng),無論它怎樣結束,
總是充滿了夢想。我永遠
忘不了你的面孔,你狂亂的人類的眼睛
漲滿淚水。
我想我的生活已經(jīng)結束,我的心已經(jīng)破碎。
于是我搬到了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