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當我們讀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就知道這是塞外了,蒙古高原以其天高地遠、草木荒涼的意境闖入我們的眼簾,所有的風物都將有別于中原與江南。這是大自然為地球描繪的另一幅浩大的景致,大地與天緊密相連,幾乎沒有了界限,白云像大海的波瀾,每一刻都在隨風變幻,肆意鋪陳。此時你若置身于錫林郭勒,抑或呼倫貝爾、阿魯科爾沁、西拉木倫河上游(我指的是尚存有廣袤草原的一小部分游牧地區(qū)),還會恍惚驚詫,以為來到了中世紀之前的漠北,胡馬成群,牛羊如織,牧歌悠悠。這該是盛產(chǎn)詩歌之地,隨處可見詩情畫意,任誰在這里都會詩興大發(fā),美文佳句似乎俯拾即是。
可我要說的是,即便我這個土生土長的蒙古族人,見到這般珍貴的草原卻也是二十幾歲之后的事兒了,而我真正學會用筆觸描寫它時可能要推得更晚。成年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科爾沁蒙漢雜居的農(nóng)區(qū),那里與東北或西部沒什么兩樣,黃沙漫漫,遍地玉米。我們一如中原農(nóng)人,守著巴掌大的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為從小失去父母,我甚至失去了母語,若不是戶口本上寫著族屬,若不是我童年少年時期總?cè)ミh嫁蒙地的姐姐家度過寒暑假,我大概不會知道“我是誰”“我從哪兒來”?;蛟S是應(yīng)了祖先冥冥中的召喚,鬼使神差的,在我18歲那年第一次出門遠行,我竟來到了呼倫貝爾所轄的一個林區(qū)小鎮(zhèn),為了生存做著各種苦力。那里是大興安嶺西去的最后余脈,再西行百里,就是傳說中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了,可這僅僅百里路程,因為生活的窘迫卻讓我等待了若干年。直到25歲以后,當我有更多機會走近蒙古人的祖地——額爾古納河,以及呼倫湖的周遭草原,那是當時叫做“蒙古”的弱小部落剛剛在歷史上粉墨登場,即被突厥人趕盡殺絕,不得不躲進重山密林,等他們繁衍生息恢復(fù)元氣,便用70張牛皮做成風箱,融山化鐵,在密不透風的森林中砍出一條出路,他們遭遇的第一片無遮無擋、浩瀚無邊的草地便是這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多少個世紀過去了,如今,我的一部分族人還在這片草原深處固守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們還身著蒙古長袍,戴著尖尖的傳統(tǒng)禮帽,長調(diào)短歌,牧牛放馬。不,這不是傳說,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那蒼茫草原上的古舊的蒙古包仿佛亙古至今未被驚擾,還完好無損地在呼倫貝爾這座歷史后院中保存著。隨便走進一片水草豐美的敖特爾(牧場),總有三兩個蒙古包炊煙裊裊,牛糞垛和草垛如小山般圍其左右,一行勒勒車閃著青鐵皮的微光靜默在氈包后,羊圈、牛圈、拴馬樁整齊有序,幾條四眼黑獒與十幾只失孤的羊羔和睦為伴,唯一能辨別出時代標志的是那桿高出大地與蒙古包的風力發(fā)電三葉機,晃頭晃腦地沐浴著大野之風,或者有一口衛(wèi)星電視接收鍋橫陳于地,證明著這是21世紀。
我和牧主人去河邊打水,淡藍色的河水清涼甘洌,一桶一桶提上來,裝滿四輪水車,也淋濕了長袍和馬靴。傍晚,我跨上溫熱的馬背,去驅(qū)趕貪吃不歸的羊群、牛群,給它們飲水。羊群咩叫如瀾,牛群哞聲連天。此時一輪火紅的夕陽將整個游牧營地鍍上金子般的光亮,那是從蒙古秘史的中世紀一直照耀蒙古高原的光亮。暮色四沉之后,無邊草原被巨大的黑暗淹沒了,地球那么大的黑漆漆的色塊,像似誰用刀子將其與微茫而蒼明的星空切割開來。一切都安靜了,安靜了,似乎整個世界已將這一處營地遺忘。牧人習慣了這種黑暗與靜默,守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之下,不言不語地咀嚼奶干,啜著奶茶,偶爾也會喝上一點老白干酒,此時如果有遠道而來的客人,一首接一首的古歌便會飄出這處穹廬,像越來越旺的牛糞火,點亮這個夜晚。
我之所以啰里啰唆地說上這些,是因為沒有這些,我就不會“眼里常含淚水”,我就不會寫下我的詩歌。你無法想象一個出生在貧瘠沙地、被漢化了的游牧人后裔,忽然見到豐饒草原的那一刻內(nèi)心的沖突和前后比對的落差,一種久違的情感在我的血脈里波濤激蕩開來,我就像個丟失多年、四處漂泊的孩子,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母親,而且不僅僅是找到了母親,更仿佛找到了丟失多年的自己。這是我后來持續(xù)寫作的基本動因,更一度成為我文學作品的主題:尋找、回歸與詰問。我寫下了小說《到哪兒去,黑馬》《尋找巴根那》《騎手嘎達斯》《騎馬周游世界》《小黃馬》 等等,但這還遠遠不夠,有些情感還不能直抒胸臆,還不能暢快淋漓,而詩歌似乎正合我意,能馱我遠行,抵達更深切更痛徹的意境。于是,30歲之后的我在創(chuàng)作小說之余,重新拿起了寫詩的筆,而將此前的詩歌習作付之一炬。
是的,當我用寫作的方式不斷走近蒙古,予我文學給養(yǎng)的恰恰是民族的源流,那些流傳已久的歷史典籍、長歌短調(diào),乃至樸素如草木的民眾、英雄駿馬的傳說、凄美的愛情故事,浩如煙海,取之不盡。單單《蒙古秘史》就是另一部輝煌的《荷馬史詩》——“蒙古人的根祖/是天生的一只蒼色的狼(勃兒貼赤那)和一只慘白色的鹿(豁埃馬闌勒)/涉滕汲思水來到斡難河/在不兒罕山居住下/生了一個叫做巴塔赤罕的兒子……”如此敘述,例數(shù)成吉思汗的二十幾代祖先?!啊摿_豁勒真伯顏,娶孛羅黑臣豁阿為妻/擁有名為孛羅勒歹速牙勒必的家奴/和兩匹叫做答義爾、孛騾的駿馬/……脫羅豁勒真伯顏有兩個兒子/一為都娃鎖豁兒,一為朵奔篾兒干/都娃鎖豁兒的額頭多了一只眼,能看清三個營地遠的距離……”這是一部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史,卻是這般魔幻與現(xiàn)實,充滿遠古時期的神話與非凡的浪漫主義色彩。先人用超凡脫俗的想象力將蒙古人的根祖神諭為蒼狼白鹿,這已讓人吃驚不小,卻又將兩匹普通馬的名字堂而皇之記錄到秘史里,以至于誰長了多少只眼睛,阿闌豁阿母親怎樣神光受孕,都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塞外草原絕非秀美的江南或雍容的中原,那遼闊的、起伏跌宕的草原,茫茫無際,看似壯美、豪放,卻讓所有討活其上的生靈都自感孤獨、渺小、卑微,那份闊大的荒涼,讓人陡生一種深入骨髓的憂傷,更會忘卻一切身外事,只想著在日月間輪回,哪怕化身一匹通靈天地的馬兒,抑或一根“野火燒不盡”的牧草,才會融于這片大野。在如此景況下吟詩作賦,我們寫不出“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抑或“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詩句,要寫也只寫“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伴L河落日圓”也是表面,是詩人王維在古涼州走馬觀花,而他出塞去的河西走廊與蒙古高原又是兩碼事兒了。在草原深處,還是去聽一聽長調(diào)或馬頭琴曲吧,那些如泣如訴的民歌和音樂會告訴你游牧人心靈的模樣。而《鋼嘎哈拉》(黑駿馬)即是這些古歌的代表: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呦
拴在門外的榆木勒勒車上
我的心眼兒好的妹妹
嫁到了山外面很遠的地方
走過了一口叫做哈萊的井啊
那井臺上沒有水桶和水槽
路過了兩家當作艾勒的帳篷
那人家里沒有我思念的姑娘
向一個放羊的人打聽
聽說她運羊糞去了
向一個牛倌詢問
聽說她拾牛糞去了
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長滿艾可的山梁上哪有她的影子
一如兩匹馬的名字可以入史,羊糞和牛糞也可以入歌。當一個民族的情感質(zhì)樸到一輛榆木勒勒車,一口井臺,一頂艾勒,甚至牛糞羊糞,我想,那連綿的牧草已生長到了牧人的心里,那紋理里必定會有叫做莫爾格勒的小河彎彎流淌,會有百靈鳥和云雀鳥千回百囀的啁啾,會有羊群匍匐在大地上俯首貼耳地啃食青草,更會有一兩匹老馬靜默在漫漫秋雨中咀嚼往事,而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由塞北向南方飛去……
說了這么多,我不知道是否說清楚了我的詩歌……我那個長著三只眼睛的先人,是否看到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辛苦地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