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星
書者,玄也。以玄而通道者,作計白當黑之意,分乎上下高低之見,能食古而化,萬變自溢于我心;下筆天成,一吸可通乎千古。其“真放”處之至理,愈難得在“精微”二字也。王凸齋先生曰:畫當以奇取勝,或筆奇,或意奇,或趣奇,或格奇,皆成妙境。熟思此言,作草書之法,亦何嘗不如是?終須刪去雙手,格物致新,才見自我筆下圓融通會之大境界也。
今以徐右冰草書作論,若言其筆畫之堅渾,體勢之奇穩(wěn),章法之變貫,總是不得其要,豈非街談巷議之俗語也?余另當別論,以探其微。是以天風海浪之氣從其筆下滔滔不竭,如云夢所藏神物靈怪,泥沙蛟龍,莫能知其端倪處也。吳熙載所曰“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之言,又何能欺人也?今余論徐右冰之草書,解之如下:
徐氏草書恣肆之時則神龍垂海,卷雪千堆,怒龍噴浪,奇鬼搏人??茨趋[甲層層,滾滾雪濤,卷作金戈鐵馬撲面而來,頓覺眼角眉梢毫毛盡皆站立,漲墨如車蓋,渴筆如奔馬,密密麻麻,叱咤辟易,真如萬丈飛瀑,千仞壁壘,不可接之以暇矣,此當是其草書“浩蕩感激”之意,或見“真放”二字之妙諦耳。
徐氏草書空靈之時則清江水淺,月華可掬。一似東坡醉倒,解鞍溪橋,策杖緩步,徐徐歸來,遙見孤鴻明滅,沙洲如雪而境界清冷,深有蕭散簡遠之旨也。昔人“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之語,即當是語此也。
論徐氏之草書,當如觀匡廬之奇。江行連日,初不經意,忽然于晴空中劈插翠嶂,平分其中,倒掛素練,一見驚倒。雖然突兀,卻妙在晴空劈翠,竟然有意想不到之處,深合意外之高致也。非是熟視無睹之俗筆,卻是觸目驚心之景象。仰觀山色,俯聽水聲,何處不是一片生機?
若單以書法之言解徐氏之草書,便了無生趣。須知其草書清且厚,虛而空,是以筆為質,以墨為文,為文者則見之于外,為質者發(fā)乎于內。離合之法,大的變化無窮之理也。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不能探究其間奧秘,便不知徐氏草書三昧之玄妙處。
高二適先生論書有言:方筆圓勢,八面拱心,筆筆停頓,草法之上乘者。今見徐氏草書,皆能得方圓之法,宛轉有生趣而真意不失,一派天真爛漫,此大得草法上乘之理。非是用筆之法則,亦是證其頓悟之圓覺也。
作草恪守古人法則,以精準為第一要務。與古為新之言,莫大之難事。苦瓜和尚云:我有我法,陶詠乎我,物我交融,化古開今。以我之心換古人之心,當是徐氏草書之最得意處??此P筆起伏連綿,解脫形骸,筆筆寫出自我之新意。雖合古人法,亦成就自家法也。
草書之律至難,為之者不唯膽大,而在心小。只是此學,豈獨正書然哉?徐氏習草,勤以進之,苦以精之,謙以全之,能入乎天下人之目,則百世之目可知矣。其草法不獨合乎于書理,更通融諸理,是建筑,是繪畫,是音樂,是舞蹈,一體而多悟,會之以貫通,才見大手筆,大襟懷,大見識!
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今讀此言之,才覺是可怖之語。徐氏草書既成風格,且復飲譽海內,而難亦在如何突破自我,毀滅自我,重塑自我。此非大勇氣,大智慧者所不能為之,鳳凰之涅槃,五百歲浴火而重生。天下載譽之時,以徐氏之大智慧,自會清醒認識自己,當會再次回歸傳統,感知傳統。所謂回歸傳統,絕非是一味重復古人,而是立足于古人基礎上,繼之以大膽超越,勘破空相,有敢和古人爭一席之地之決心,從而能以技向道,由道求新,創(chuàng)造草書之新境界,大境界!
余論徐右冰先生草書,雖不作世俗之語,想亦合其“玄象”之談。徐君學養(yǎng)豐贍,彌力卓見,能于筆墨之外,窺見古賢所不到處,自是思接千載,不獨古今。非是寫技,乃是寫心,不為無法,妙處不在法也。當是以鴻鈞為心,造化為手,陰陽為筆,萬象為墨,何遑多讓于古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