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宇,芮文浩
(安慶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1]2641(《自題金山畫像》),蘇軾一生宦海沉浮,幾遭貶謫,大半個中國都留下他的足跡。在蘇軾的詞作各時期的研究這一問題上,言蘇軾必言黃州,它已成為蘇軾身上不可抹去的一道色彩,也成為人們了解及研究蘇軾的熱點。除黃州外,蘇軾與杭州的淵源也頗深,東坡先后兩次出仕杭州,此間不乏諸多精彩的詞作。就蘇軾黃州詞和杭州詞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以筆者目力所及,學(xué)界對其杭州詞作的研究力度和深度,遠(yuǎn)不及前者?!兑晃惶觳旁~人的試筆——蘇軾前期杭州詞平議》[2]14-19、《論蘇軾的兩次仕杭詞》[3]135-137、《蘇軾判杭詞研究》[4]239-240、《蘇軾倅杭心態(tài)淺析》[5]46-52、《蘇詞“應(yīng)社”說——兼論東坡倅杭之心境與詞境》[6]41-47及《蘇軾判杭詞創(chuàng)作的文化機(jī)制》[7]47-51等文較集中論及蘇軾通判杭州這一時期詞作的創(chuàng)作情況。這些文章著重于論述倅杭詞是其“應(yīng)社”還是“應(yīng)歌”的性質(zhì)抑或說明倅杭詞始終秉承蘇軾的“自是一家”“自出新意”,而不是“稚嫩無待多言”。對于知杭州的詞作研究更是少之又少,張志烈教授的《蘇軾元祐杭州詞的情感意向》[8]55-60是僅此一篇注意到守杭的創(chuàng)作情況。《論蘇軾的兩次仕杭詞》一文是僅此一篇注意并概述兩個時期詞作創(chuàng)作情況的文章,但對其兩個時期詞作的差異之處并無過多的論述。
倅杭詞可算是蘇軾早期的詞作,初登仕途的蘇軾從別情詞到寫景記游,多呈現(xiàn)婉約風(fēng)格,試圖在風(fēng)光迤邐的杭州中排遣心中的苦悶,對其窺探蘇軾前期詞作的思想情感及藝術(shù)特色等可謂意義重大。守杭時期,蘇軾經(jīng)歷“烏臺詩案”之后再次的政治失意,處世更加圓融,各詞作雖也有嗟嘆人生或仕途之坎坷,但多一份清曠的意味。探究這一時期詞的創(chuàng)作,有利于我們?nèi)フJ(rèn)識已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軾在經(jīng)歷了元祐黨爭之后情感表達(dá)及意境等方面的變化。值得注意的一點,守杭時期可算是對東坡黃州時期所習(xí)得的曠達(dá)性格的檢驗,甚至是定型化。
從倅杭到守杭的跨越,東坡在宦海中完成了仕隱兩難到承認(rèn)人生多悲哀中尋求超越悲哀的曠達(dá)情懷的轉(zhuǎn)變。杭州詞作為蘇詞有機(jī)整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我們可以一窺蘇軾這一人生轉(zhuǎn)變中不曾被人發(fā)現(xiàn)的別樣魅力。
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蘇軾因與王安石為首的新黨政見多有分歧,遭諫官謝景溫誣奏,蘇軾“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9]1412通判杭州,熙寧七年(1074)九月離杭赴密,蘇軾在杭州停留了近三年時間,此為倅杭時期。這一時期,蘇軾帶著“君豈久閑者,蓄極而通,必將大發(fā)于政”[10]358(《墨寶堂記》)的期望與“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1]314(《初到杭州寄子由》)的矛盾心情,開始了長達(dá)近三年的因政治上失意而第一次外任地方之職,以求“必進(jìn)人事,然后理足而無憾”[10]355(《墨妙亭記》)報答朝廷。在詞作中,渴望功名下引發(fā)的復(fù)雜情感與內(nèi)心矛盾正是這個時期詞創(chuàng)作的主題。
在倅杭近三年中,蘇軾作詞46首。寫景記游和別情詞是其主體,分別為8首與15首,已占詞作的一半。詠懷與羈旅行役合計有6首,詠史懷古、哲理等其他題材的詞作共計17首。
元祐四年(1089)三月,蘇軾因策題之謗及疲于蜀洛之爭,遂請外任避之,以龍圖閣學(xué)士充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簡稱為“知州”),主政一方,并于元祐六年(1091)三月奉召還朝,此為守杭時期。蘇軾此時已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的“烏臺詩案”,人生閱歷頗豐,借助道釋兩家思想來排遣仕途之苦累,一個曠達(dá)的形象已初現(xiàn)。在“更有鱸魚堪切膾,兒輩莫教知”[11]819(《烏夜啼》莫怪歸心甚速)中“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11]668(《八聲甘州》送參廖子)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流。
守杭時期,蘇軾在杭州近兩年的時間,共作詞31首。別情詞5首,寫景記游也有8首,詠懷詞有所增多,計7首,歌妓、羈旅行役等其他題材的詞作共計11首。
倅杭時期,正值杭州人事變動頻繁之際,故蘇軾多面臨送別友人,其別情詞創(chuàng)作自然是最多。這些詞作除了表達(dá)蘇軾與友人之間的真摯友情及離別時的千般不舍外,也流露出建功立業(yè)與避世幽懷的欲仕不能欲隱不忍交織在一起的矛盾心情。試看《南鄉(xiāng)子》(東武望余杭):
東武望余杭。云海天涯兩茫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11]90
此詞作于熙寧七年(1074年),詞中“何日功成名遂了”表明了蘇軾“致君堯舜”的迫切心情,另一面,“何日”一詞卻表明這種“功成名遂”多少是一種期盼,一種未知的惆悵,令人讀來不難感受東坡萬般滋味在心頭的心酸?!斑€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的前提條件是“功成名遂”,而欲“功成名遂”足見蘇軾有銳意進(jìn)取的淑世精神,其最終“還鄉(xiāng)”是功成身退,此又源于道家的避世思想。應(yīng)該說,蘇軾在這里是用功成身退的美好愿望對因蹉跎歲月而壯志未酬的自我慰藉。諸如此類的詞作還有“一舸姑蘇,便逐鴟夷去得無”[11]74(《減字木蘭花》云髻傾倒)、“愛君才器兩俱全”[11]93(《浣溪沙》白雪清詞出坐間)、“旌旆滿江湖,詔發(fā)樓船舳艫。投筆將軍因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11]99(《南鄉(xiāng)子》旌旆滿江湖)及“虛老嚴(yán)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11]24(《行香子》過七里灘)等都曲折地表達(dá)了蘇軾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又想避世的復(fù)雜心態(tài)。
守杭時期,送別友人也是蘇軾常面對的事情,但較之倅杭時期的送別詞,最大的不同在于別情中側(cè)重寫友人與自己相同的志趣——淡泊名利,超然曠達(dá)。最典型的當(dāng)屬《臨江仙》(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11]665
此詞是蘇軾于元祐六年(1091年)離杭前送好友錢勰赴瀛洲所作。開頭寫友人“天涯踏盡紅塵”之仕途勞苦,但錢勰對此卻是“依然一笑作春溫”面對人生之逆境,可謂樂觀至極。接著,一句“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寫出錢勰超然物外、淡泊塵世的高尚品格,深化其“依然一笑作春溫”面對人生逆境的態(tài)度。在此,友人面對人生逆境的態(tài)度也正是蘇軾面對逆旅的態(tài)度。下片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使得詞的苦澀之情稀釋殆盡,既是對友人離別的安慰,更是揭示了一種人生的普遍哲理——由眼前及人生,以其看似平淡之詞寫出深沉的人生之感——你走我也走,大家都一樣,以“無波真古井”不必“尊前不用翠眉顰”的人生態(tài)度待之,才是你我笑對人生失意該有的態(tài)度。一種泰然自若的豁達(dá)胸懷由此顯現(xiàn),這也是東坡曠達(dá)的性格使然。諸如此類的還有“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11]624(《南歌子》冉冉中秋過)、“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盵11]633(《好事近》湖上雨晴時)等。
而寫景記游的詞作,倅杭時期,除了已被前人所關(guān)注到的東坡醉情于山水之間,抒寫杭州景色秀麗,我們還應(yīng)關(guān)注到詞作流露出虛無的避世情懷,最典型的當(dāng)屬《行香子》[11]24(過七里灘)與《瑞鷓鴣》[11]28(城頭月落尚啼烏)。守杭時期,在風(fēng)光旖旎之中不僅有壯志未酬的悲嘆,如《臨江仙》(多病休文都瘦損)[11]611等,還有在浪漫主義格調(diào)中寫出錢塘江漲潮之壯觀,在開闊意境中顯示出東坡灑脫達(dá)觀形象的《南歌子》(海上乘槎侶)[11]620、在夜游西湖時嘆老來無成的郁悶心境中以曠達(dá)的心態(tài)寄寓人生樂觀的《好事近》(湖上雨晴時)等。
其詠懷與羈旅行役之作,倅杭時期,既有借思婦之口嘆賑災(zāi)羈旅在外而回杭不得的《少年游》[11]59(去年相送);也有《醉落魂》(輕云微月)的“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做東南”[11]58的游宦在外而思鄉(xiāng)甚切的詞作。守杭時期,其詠懷羈旅行役詞作,大都是寫仕途之苦悶中,東坡總以曠達(dá)的情懷對待這些人生已是常事的身外苦累,如《鵲橋仙》[11]618(乘槎歸去)等。
總體而言,倅杭時期,不論是別情詞,還是詠懷、羈旅抑或?qū)懢坝浻蔚脑~作,內(nèi)容總體特色可用“苦澀”兩字來概括。守杭時期,閱盡人世滄桑后,以佛老排遣苦累,曠達(dá)成為詞作中的主調(diào),東坡總能于苦中作樂,成為一個“樂天派”。
胡寅在《酒邊詞·序》寫道:“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盵12]524但是,蘇軾倅杭時期的詞作,應(yīng)該說,婉約之作多之。如《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紈,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guān)。漫道帝城天樣遠(yuǎn),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lián)k近孤山。曲欄干,為誰安?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11]78
詞的開篇用“怯”“掩”“偷”三個詞寫出一個歌妓面對離別之時難以掩飾的傷心之狀,在一曲《陽關(guān)》中訴說前往之地是那么遙遠(yuǎn),以后見君恐怕是難上加難了,以此表達(dá)歌妓對陳襄的依依不舍之情。詞人借歌妓的柔情百轉(zhuǎn)襯托自己對于友人離去的不舍。下片力求委婉含蓄,先寫出送別之時的景物,在“飛絮落花”這透出無限感傷的時節(jié),“欲棹小舟尋舊事”,為眼前的愁情添上一筆難以言說的悲傷情緒,最終還是“無處問,水連天”,眼前只有水天連成一線,卻無人能回答往昔之事在何處可以尋覓。在融情于景中,詞人對于友人離去的黯然神傷的情狀及對友人的戀戀不舍讓讀者感同身受。諸如此類柔婉蘊藉的詞作還有《少年游》(去年相送)、《菩薩蠻》[11]81(秋雨湖上蕭蕭雨)等。
這不等于蘇軾此時期的詞作就僅僅在傳統(tǒng)婉約詞的寫法里游弋,在“清麗舒徐,高出人表”中營造一個淡雅清新的意境以傳遞人生之苦澀是他倅杭詞作的一大特色。試看《行香子》(過七里灘):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dāng)年、虛老嚴(yán)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yuǎn)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詞中以“鴻驚”“水清”“魚翻”等意象在動靜結(jié)合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清淡澄明的風(fēng)景,讓人不禁驚嘆七里灘風(fēng)景之秀麗,為之流連忘返。詞的下片續(xù)寫山峰重疊曲折之秀美,讓人感到東坡必是陶醉其中,可“虛老嚴(yán)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卻給我們當(dāng)頭一棒。在如此美不勝收的風(fēng)景中,詞人發(fā)出這樣的空嘆的背后是“奮厲有當(dāng)世志”[9]1411遲遲不能實現(xiàn)的無奈,以此虛無來勸慰自己。此外,《祝英臺近》[11]26(掛輕帆)在“重重?zé)煒洹迸c“簇簇云山”中一輕舟在“急槳”中飛快地穿過釣魚臺,一人在醉眼彌松中“欹枕聽鳴艫”中也一樣,用詞力求于清新中構(gòu)造出一種水墨畫般的淡雅意境,以其樂景寫哀情,寫出詞人哀民生之多艱。詞人只能在“誰念縈損襄王,何曾夢云雨”這樣虛無的神話中尋找心靈的暫且寬慰。諸如此類還有《臨江仙》[11]40(四大從來都遍滿)、《昭君怨》[10]49(誰作桓伊三弄)及《虞美人》[11]67(湖山信是東南美)等。蘇軾在這些詞作中力求于以清麗的語言營造一個淡雅的意境,塑造出一個陷于人生悲哀的形象。
守杭時期,公已“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9]1422,“記取他年扶病,入西州”[11]616(《南歌子》古岸開青葑)的哀嘆雖仍在心頭,卻以“獨棹小舟歸去,歸去任煙波飄?!钡膽B(tài)度待之。此時期詞作在取景上更加開闊,融情于景,浩然之氣撲面而來。試看《八聲甘州》(寄參廖子):
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
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
開篇錢塘江的潮起潮落以“萬里”寫出場面之壯闊,潮來潮去又以“有情”“無情”形容,實在寫人世聚離無常,襯托出詞人不忍與友人參廖子分別之情。一個“問”字引出在錢塘江口,斜陽照在渡口之上,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悲從中來,將愁情更推上一層樓。其歷史今古,多少往昔的人都在剎那間逝去,在這樣濃得化不開的離別之情中,一句“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以淡泊和曠達(dá)的心境暫且獲得自我的寬慰和解脫。下片在萬里煙波籠罩的青山的夕陽西下開闊美景中憶當(dāng)年兩人的情誼,以此為鋪墊,寫出兩人親密無間,要“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而歸隱。此外還有《南歌子》(古岸開青葑)的“更有明月千傾,一時留”以及《點絳唇》(莫唱陽關(guān))的“北望平原,落日山銜半,孤帆遠(yuǎn)。我歌君亂。一送西飛雁”[11]628等詞作于開闊的意境或?qū)懗鰟e情,或?qū)懫鋾邕_(dá)心境。
此外,守杭時期,“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的東坡在詞中的情感較為沉穩(wěn)內(nèi)斂。例如,“禪心已斷人間愛,只有平交在。笑論瓜葛一秤同”[11]663(《虞美人》歸心正似三春草)的東坡將佛家的通透清明滲入其心靈深處,熾熱情感已逝,剩下只有平常心對待世間的各種“瓜葛”。《點絳唇》(閑倚胡床)中寂靜心態(tài)下的“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與我”[11]630;《好事近》(湖上雨晴時)于“照衰顏華發(fā),醉中吹墜白綸巾”憂傷中“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這些閱盡人世滄桑后沖淡平和的詞句可見東坡情感在經(jīng)歷仕途跌宕起伏后已趨于內(nèi)斂沉穩(wěn),超然曠達(dá)的意境已成為東坡詞的主旋律。
東坡杭州時期的前后差異,一方面有他的性格使然,王水照先生在《蘇軾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一文中將蘇軾的性格概括為“狂”“曠”“諧”“適”[13]93-96。另一方面,也有他宦海沉浮中思想嬗變的因素在其中。東坡在“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交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10]1961(《祭龍井辯才文》)中完成了思想上的蛻變,成就了儒道釋三家思想?yún)R聚一身。應(yīng)該說,在他的性格跟思想上,前人的研究頗豐,不需再贅述。王夫之《宋論》有云:“朋黨之爭,始于君子,而終不勝小人。害及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盵14]86蘇軾生于北宋中葉,慶歷新政、熙寧變法、元祐更化等變法與黨爭貫穿生命的始終。因此,察其時代的因素是我們研究他杭州前后兩個時期詞風(fēng)差異不容忽視的因素。
慶歷新政后,勵精圖治的意識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共識。由此,大規(guī)模的變法運動——熙寧變法也拉開帷幕。這場由神宗支持,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變法遭到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和蘇軾等人的反對。蘇軾從設(shè)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到變科舉興學(xué)校再到利用進(jìn)士考試反對王安石鼓勵神宗的獨斷專任,同變法派的矛盾越來越大,遂遭到諫官謝景溫誣奏蘇軾于扶喪返川時于舟中販賣其私鹽,并追捕其艄公篙手等搜羅其“罪證”,然“窮治無所得”[9]1412,“公未嘗一言自辯,乞外任而避之”。
元祐年間,高太后垂簾聽政,啟用司馬光為首的舊黨與蘇軾等人。司馬光為黨人之私,盡廢新法,蘇軾為其新法益民之處而力辨之(如免役法),遂被“當(dāng)軸者恨之”[9]1416。其次,蘇軾草擬貶呂惠卿的詔書,反對以王安石配享神宗,倡以富弼配享神宗,遭其新黨攻訐不斷。在新舊黨爭互相傾軋之時,以蘇軾為首的蜀黨與程頤為首的洛黨也是相攻不止。程頤門人諫官朱光庭首開其端,于元祐元年彈劾蘇軾《師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勵精》有誹謗仁宗、神宗之嫌,此乃策題之謗。由此開元祐黨人依文字黨同伐異,大興文字獄之端緒。此外,蜀洛之爭還在司馬光的喪禮上因“禮”之不同引起爭辯而失歡。再者,臺諫王覿等人針對策題《兩漢之政治》的二次策題之謗。蘇軾最終以龍圖閣學(xué)士知杭州而告終。
坡公緣何在熙、豐之爭與元祐黨爭中會屢屢遭其排擠,最終以通判杭州與知杭州告終,其因在于政治主張與當(dāng)政者的不同,這也是黨爭之根源所在,最終導(dǎo)致黨爭從政見之爭到意氣之爭的演變。蘇軾主張“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11]1010(《宋史·蘇軾傳》),即主漸變非驟變。同時,在處世上主人情論,也即禮本人情?!巴醢彩呙献樱非髨蛩粗?,主張‘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dāng)法其意而已’……但求‘知為之于此,不知求之于彼,而彼固已化矣’的理想境界?!盵15]66程頤也主張“法先王,行堯舜之治”,但在處世上主“敬誠格物,以致天理”。[15]66司馬光主張執(zhí)政者要有超乎常人的道德責(zé)任心,做到“仁”“明”“武”,才能政通人和。[16]119應(yīng)該說,蘇軾與新黨及舊黨是政見之爭多之,蜀黨與洛黨之爭從政治到學(xué)術(shù)之爭兼之。在此背景下,士人多有其分歧,不左袒即右袒之,勢同水火。最終,士人為其政治理想,為其學(xué)術(shù)之見,勢必結(jié)黨分派,互相攻訐也在所難免。東坡政治之失意,實乃黨爭之下的必然結(jié)果。
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上曾說:“宋人欲騎兩頭馬,欲搏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則雖無謗,亦可加以羅織,觀蘇子瞻‘烏臺詩案’,其遠(yuǎn)謫窮荒,誠自取之矣。”[17]130觀宋一代,北宋中葉是一個亟待改革的時代,遂有慶豐新政、熙寧變法等改革運動。其時,恰逢儒學(xué)復(fù)興之際,文人士大夫以其前所未有之熱情參與時政,以解“三冗”之病,“欲搏忠直之名”。改革中逐漸形成的黨爭造成參與者不得不選邊站隊,以行扣權(quán)門之實,望能“搏忠直之名”,使得一黨執(zhí)政,另一黨勢必失勢,盡遭貶謫。政策亦朝令夕改,其剛正不阿者,更是遭受兩黨夾擊,一貶再貶,如東坡是也。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價值取向勢必打上黨爭之烙印,其不得意者哀人生之多艱,仕途之無望,遂成為文學(xué)創(chuàng)造一大主題。
自北宋初以來,文人士大夫的“開口攬時政,論議爭煌煌”[18]35(歐陽修《鎮(zhèn)陽讀書》)的社會風(fēng)氣在熙、豐黨爭中得到進(jìn)一步的強(qiáng)化。由此,士大夫“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而“言必中當(dāng)世之過”望能“庶幾有補(bǔ)于國”[9]1414成為士大夫參政的重要手段。然士大夫如此“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勢必造成殃及自身。其臺諫在此其中起著推波助瀾之作用,每每“既示人以可疑,則雖無謗,亦可加以羅織”,大興文字獄,成為執(zhí)政一黨打擊異己的中堅力量?!啊M(jìn)奏院案’開了北宋以‘文字’排擊政敵異黨之先聲,在熙寧以后的新舊黨爭中遂成定制?!盵19]125元祐黨爭中,舊黨之于新黨,莫不是臺諫首發(fā)其難,羅織其文字,大興文字獄為執(zhí)政者掃除異己便是例證。士大夫懼黨禍如畏狼虎中多少有畏臺諫如狼虎之意味。聯(lián)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二十,光之章曰:‘臣之不才,最出君臣下,先見不如呂誨,公直不如范純?nèi)?、程頤,敢言不如蘇軾、孔文仲,勇決不如范鎮(zhèn)”[20]5339之言,而被司馬光贊譽為“敢言”的蘇軾卻“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細(xì)究其原因,多少與懼怕臺諫羅織文字大興文字獄有關(guān)??梢?,臺諫所興的文字獄所造成“詩禍”災(zāi)難,在當(dāng)時士大夫心中所存在的陰影而造成的畏禍心理勢必日益加深。蘇軾在元祐六年(1091)還朝時,與新太守林希告別之際,曾在《西江月》(昨夜扁舟口)中寫到“只有湖山案……使君才氣卷波瀾,與把新詩判斷”[11]675,就可見詩禍給蘇軾心中造成的陰影可見一斑。
基于此,倅杭時期,東坡在黨爭中雖也畏禍,但此時的東坡處于仕途的上升期且涉世未深,遂想以退為進(jìn),通判杭州后望能“庶幾有補(bǔ)于國”,卻遭遇“平生所漸今不恥,坐看疲民更鞭箠”[1]325(《戲子由》)的境況。在此情況下,公雖“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但“亦不敢漠視也”,“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便成常事。心中的煩悶日積月累,以醉情山水或飲酒唱和排遣苦悶也就自然而然成為生活的主調(diào)。遂有《行香子》(一葉舟輕)、《點絳唇》(四大從來都遍滿)等詞作在抒發(fā)迷人風(fēng)景中看似東坡已忘卻仕途所帶來的苦悶,卻也無法掩蓋仕途中理想與現(xiàn)實巨大落差之下仕隱兩難的苦澀。守杭時期,東坡已過知天命的歲數(shù),在經(jīng)歷“烏臺詩案”后,體會到“托事以諷”而遭“風(fēng)聞言事”的諫官為其政見而意氣用事,肆意搜羅詩文誣奏下獄,差點斷送自己性命的切身之痛。在謫居中“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啵瑓⒅?、老,博辯無礙”,望能擺脫仕途之低潮時的種種苦悶,最終在“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11]467(《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中力求達(dá)到“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11]356(《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曠達(dá)之境。對此,東坡在元祐朝看到自己不容于各黨(主要有新黨、洛黨、朔黨)后既畏黨禍又疲于黨爭,遂自請知杭州,這才有我們看到守杭時期雖有“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江村海甸,總作空花觀”[11]625(《點絳唇》不用悲秋)的壯志未酬慨嘆,但“明月清風(fēng)我”《點絳唇》(閑倚胡床)及“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卻已然成為詞創(chuàng)作的主調(diào)。
蘇軾在倅杭與守杭兩個時期的詞作為我們探討蘇軾的風(fēng)格差異、心態(tài)轉(zhuǎn)變等方面留下了寶貴的內(nèi)容。但是,我們不能否認(rèn)的是兩個時期詞作在某些方面有相同之處也自有其獨特的價值所在。就其題材的多樣性上來講,兩個時期不相上下,從詠史懷古、哲理到戲謔、詠懷再到友情、羈旅行役等,可謂兩個時期都兼而有之。這足以說明蘇軾自始至終在踐行他“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詞學(xué)理論。從其別情詞來看,既有我們上述所講的不同,也有某些相同點。例如,從倅杭中《江城子》[11]78(翠娥羞黛卻人看)中借歌妓的不舍反襯自己對友人的依依不舍道出自己與友人(陳述古)的深厚友情,到《南鄉(xiāng)子》[11]85(回首亂山橫)中追送友人陳襄中反復(fù)渲染自己對友人離去的離愁別恨與真摯友情。元祐時期,從《漁家傲》[11]602(送客歸來燈盡)中別去親密友人的悲哀心緒與對友人的掛念到《點絳唇》[11]628(莫唱陽關(guān))于杭州開闊秀麗的自然風(fēng)光中對友人離去的難分難舍,所有的這些足以說明蘇軾具有待人真誠的可貴品質(zhì)。從詞的風(fēng)格看,蘇軾雖被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是有開豪放之功,但他的詞作中也不乏有婉約詞的佳作。倅杭時期,《江城子》[11]31(鳳凰山下雨初晴)、《菩薩蠻》[11]76(娟娟缺月西南落)等;元祐時期,有《西江月》[11]657(小院朱闌幾曲)、《木蘭花令》[11]660(知君仙骨無寒暑)等。這些婉約詞作既有對五代及柳永等人詞的創(chuàng)作的借鑒,并具有超越前人之勢。再有,蘇詞中人生如夢,唯有宇宙永存的意識可謂貫穿其始終。倅杭時期的《清平調(diào)》(陌上花開蝴蝶飛)從“江山猶是昔人非”[11]973到“但遠(yuǎn)山長,云山亂,曉山青”;守杭時期的“一送西飛雁”(《點絳唇》(莫唱陽關(guān))、“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等便是例證。
從蘇軾的倅杭與守杭的異與同可以看出蘇軾的“變”與“不變”。其異為我們刻畫蘇軾從詞的風(fēng)格、意境到思想等方面的變化歷程;其同為我們發(fā)掘哪些是蘇軾一生從未舍棄伴隨左右,及其詞中哪些思想貫穿其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