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草并不知道,到了秋天它們要披上白霜的鎧甲。
草出生之后被稱為青草,它們身穿綠衫在天涯奔跑。草給黑色、紅色和黃色的泥土打上綠印,綠是植物的命,是無處不在的生長。天下沒有黑草,就像沒有綠色的煤炭。只有綠才可以打通陽光的能量通道。綠把陽光變成蛋白質(zhì),草吃陽光、喝地下水,草的生活方式至簡至凈至廣大。
草在綠里安家,綠色的脈絡(luò)里有水渠和馬路。草的葉子既是肉身也是房子,自己住在自己身上,不假外求。這一點比人強(qiáng)多了,自由從此誕生。春天起,草一直生長。它們在早上還是夜里長?草什么時候都在長,如同聽過“草活一秋”的咒語。人的一生如果只活三個季節(jié),他一定拼命生長,而不去打麻將、喝酒、看電視。草所做的只是生長,它們只會生長,那就一直生長。生長很舒服,它們覺出自己的腰拔高了,陽光攏在葉子里,暖洋洋的。
草不悲觀。悲觀干什么?跟自己作對嗎?但凡生長者都不悲觀。當(dāng)你無選擇地置身于足以悲觀的處境時,先要剔除悲觀。我相信草在短短一生看到的東西,比人一生看到的多。草看到天鵝絨的黑夜鑲滿銀鉆,草看到雨水在空氣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看到白粉沾滿蝴蝶的翅膀,草看到陽光從天邊爬進(jìn)自己的脖子,草看到風(fēng)伸開透明的手指卻抓不住任何東西,草看到鳥兒在飛翔中相愛,草看到老鼠的眼珠亮比鉆石,草看到云彩打墻阻擋河流,草看到月亮的山谷堆滿黃金,草看到波浪在河里回頭瞭望……
秋天到了,草停止生長。草長了一生也不過一巴掌高。它們站立不動,一如等待判決。它們不知是誰、是什么不讓自己繼續(xù)生長。是立秋、白露還是歐陽修的《秋聲賦》?自然界,不生長就意味著凋亡。但草不知道什么叫死,太陽還在照耀,雨還在下,土地還有許多地方?jīng)]長草。草離開此世,世上似乎什么都沒少,草沒有草的遺產(chǎn),沒有草的車輛和文字。只不過,沒有草的地方露出了土地。草站在秋天的驛站張望等待,這時候五谷豐登,果樹掛滿亮晶晶的水果取悅?cè)祟?。草在告別,一身之外一無所有,甚至發(fā)不出一聲鳥鳴來辭行。
草葉等待霜降。霜降之前,天要下幾場雨,為霜準(zhǔn)備原材料。土地變成一片爛泥之后,白霜從天而降,于子夜、于星星全體明亮之時。草換了衣裝,它們白衫白冠,凜然發(fā)亮。這是要出征嗎?每一株草都像一位士兵,披著亮甲,莖葉有如銀槍。這是去殺誰呢?草有什么可殺的東西嗎?大地沉寂,無物可殺。陽光投過來,每每融化草的刀槍。至凌晨,它們再度披霜。
白霜凍不死樹木與河流。它之降臨,只為讓草退場。霜讓綠色從草的身上飛逸,為每一株草換上黃衫。陽光從此停止與草的能量交換,草的葉子呈現(xiàn)白金色——人類高檔時裝的顏色。從此,大地長出一層迷蒙的金羊毛——枯草。在落日邊上,枯草看上去像血流遍地,像炭火暗燃,像鮮艷的毯子。
秋日里,山坡的枯草以黃金的色調(diào)顯示高雅??莸舻牟贿^是草的軀殼,草的綠色靈魂升上天庭牧場與上帝歡聚。風(fēng)吹不走草的白金軀殼,它們站在自己原來站立的地方。草一生未走半步,卻早把種子送往四面八方,換來成千上萬條命。于是,枯萎的草仍然優(yōu)雅,在冬日越來越近的夜晚,它們披掛白盔白甲,爾后在陽光下卸妝。
跑步時,我見到北陵后面結(jié)霜的草。結(jié)了霜的草似乎比原來高了,它們好像剛從西伯利亞回來,好像在卸車,好像忽閃著毛茸茸的睫毛。那霜,比夏天的霧氣更白,又不像雪那么呆板。太陽出來的時候,草葉上沒有一滴水,依然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