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開始喜歡文學時,正在寧波第二醫(yī)院口腔科進修,有位同屋的進修醫(yī)生知道我喜歡文學,而且準備寫作,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我,他從前也是文學愛好者,也做過文學白日夢,他勸我不要胡思亂想去喜歡什么文學了,他說:“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蔽耶敃r回答他:“我的明天不是你的今天。”那是一九八○年,我二十歲。
我九三年開始用電腦寫作,已經(jīng)是386時代了。前面用手寫了十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起了厚厚的繭,曾經(jīng)驕傲過,后來認識了王蒙,看到他手指上的繭像黃豆一樣隆起,十分欽佩,以后不敢再驕傲了。九三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二年了,打這些字時仔細摸了一下自己右手的食、中二指,繭沒了。王蒙286時代就用電腦寫作了,比我早幾年,不過我敢確定他手指上的繭仍在,那是大半輩子的功力。我的才十年,那繭連老都稱不上。
我從短篇小說開始,寫到中篇,再寫到長篇,是當時中國的文學環(huán)境決定的,當時中國可以說是沒有文學出版,起碼是出版不重要,當時的寫作主要是為了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F(xiàn)在我更愿意寫長篇小說了,我覺得寫短篇小說是一份工作,幾天或者一兩個星期完成,故事語言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不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寫長篇小說就完全不一樣了,一年甚至幾年都不能完成,作家在寫作的時候,筆下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出現(xiàn)變化時,他自己的情感和生活可能也在變化,所以事先的構(gòu)想在寫作的過程中會被突然拋棄,另外的新構(gòu)想出現(xiàn)了,寫長篇小說就和生活一樣,充滿了意外和不確定。我喜歡生活,不喜歡工作,所以我更喜歡寫作長篇小說。
十多年前我剛剛發(fā)表《活著》時,有些朋友很吃驚,因為我出乎他們意料,一個他們眼中的先鋒作家突然寫下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他們很不理解。當時我用一句話回答他們:“沒有一個作家會為一個流派寫作?!爆F(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越來越清楚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我只能用大致的方式說,我覺得作家在敘述上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作家通過幾年的寫作,建立了屬于自己的成熟的敘述系統(tǒng),以后的寫作就是一種風格的敘述不斷延伸,哪怕是不同的題材,也都會納入到這個系統(tǒng)之中。第二類作家是建立了成熟的敘述系統(tǒng)之后,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最拿手的敘述方式不能適應(yīng)新題材的處理,這樣他們就必須去尋找最適合表達這個新題材的敘述方式,這樣的作家其敘述風格總是會出現(xiàn)變化。我是第二類的作家。 二十年前我剛剛寫下《十八歲出門遠行》時,以為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敘述方式??墒堑搅恕痘钪泛汀对S三觀賣血記》,我的敘述方式完全變了,當時我以為自己還會用這樣的方式寫下幾部小說。沒有想到寫出來的是《兄弟》,尤其是下部,熟悉我以前作品的讀者一下子找不到我從前的敘述氣息。說實話,《兄弟》之后,我不知道下一部長篇小說是什么模樣,我現(xiàn)在的寫作原則是:當某一個題材讓我充分激動起來,并且讓我具有了持久寫下去的欲望時,我首先要做的是盡快找到最適合這個題材的敘述方式,同時要努力忘掉自己過去寫作中已經(jīng)嫻熟的敘述方式,因為它們會干擾我尋找最適合的敘述方式。我堅信不同的題材應(yīng)該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所以我的敘述風格總會出現(xiàn)變化。我深感幸運的是,總是有人理解我的不斷變化。有讀者說:“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先放下以往的余華,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從《兄弟》本身來閱讀,試圖了解到作者到底通過這樣的一本書告訴我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