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志輝,陳 兵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與法政學院, 上海200234)
“積淀”作為李澤厚哲學體系的核心概念,是對歷史實踐之于人性養(yǎng)成的建構之謎的窺探。以往關于“積淀”的探討限于美學方面,不能將其置于哲學的視野之下,細致清理此概念所隱含的深廣豐厚的思想脈絡及問題意識,因而難見其深意。審視李澤厚的哲學體系繞不開“積淀說”。作為“性與天道”相貫通的永恒歷史命題的現(xiàn)代回應,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提法,將人類歷史做籠統(tǒng)的、整一的具體把握,以獲得“歷史”在中國現(xiàn)代性運動中的功能定位和闡釋效應。它無疑是開啟李澤厚思想寶庫的鎖鑰,透顯著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全球化運動裹挾中的理論自覺、急于不斷正名卻稍顯粗疏的歷史文化建構和認同。得益于歷史實踐的內在性生命體認的思路,李澤厚立足于本土文化語境,將凝聚著生命智慧的日常語言化用為哲學概念,加以闡釋人性的歷史生成。毫無疑問,“積淀”概念是現(xiàn)代中國哲學的標志性的“話語”,富有民族氣派和實踐經(jīng)驗。因此結合漢語生活語境,審視“積淀”概念及其相關論述,方能明白其人性心理結構乃歷史建構的思想的內在奧秘。通過對此眾說紛紜的思想公案做出階段性的總結和批判,為今后的研究指明方向。
“積淀”一詞,根源于日常農業(yè)生產生活工藝、技巧,浸透了人的情感關注和身心體驗,不僅僅是純思辨的產物。言語是存在的表現(xiàn),語詞“積淀”則指涉中國人的日常生產、生活。當日常中提及“積淀”時,潛在的意思是在說之前某一屬人的事物活動的結果,對自身的當下生活情境的持續(xù)影響和作用。這個“結果”不是之前事件的部分的殘余,而是一種精華的凝結,其是實實在在地展現(xiàn)于主體當下的生命場域之中。當然,生產領域的這種“積淀”,是人為選擇地體現(xiàn)了人的社會性目的的物質產品,與人有關但不內在于生命的非主體性的因素。之所以稱之為非主體性的因素,則主要考慮該東西自身不具備運動變化的本原,其必被主體融入一定的實踐情境中才能發(fā)揮作用,不管這種作用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眾所周知,漢語不僅有顯著的“指事”功能,與具體的生產實踐活動相聯(lián)系,還標示實踐主體特定的情感狀態(tài)和德性品格,這是生產事件得以完整展開、內在經(jīng)驗圓滿成熟的關鍵。通俗來講,即既能其事又能其心。正是抓住了此一關鍵,李澤厚強調人制造、使用工具進行生產實踐之于人的語言、文化、心理的塑造作用。因此不能不聯(lián)系日常生產生活實踐,來考察“積淀”所隱藏的人的生產事實和生存智慧。
作為現(xiàn)代漢語的“積淀”,是積、淀兩字義涵的復合。在古漢語中,積,聚也。禾谷之聚曰積[1]145。本義指農作物收獲過程中飽滿禾谷的堆積(貯藏),后引申為累積、堆疊、積蓄、蘊積等義。淀,滓滋也[1]236。本義是沉淀下來的泥滓。淀做動詞用時,常指在日常生產、生活中的沉淀作用,即通過研磨和加工植物果實,有效地提取植物中的淀粉精華。進而觀之,“積”和“淀”涉及古人生活世界中至為重要的“積累”和“沉淀”生產技藝。例如,禾谷的積貯、小麥淀粉的獲得,都是極其講究科學操作的工具性生產技藝[2]。二者標志某一生產活動進入整體的完結狀態(tài),是事物新舊發(fā)展周期的關鍵節(jié)點。同時,事物的積累、沉淀可以說是主體在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盡人事努力達到“成物、成人”,是科學性與社會性統(tǒng)一的結果。此類技藝是主體對規(guī)律化、秩序化的時間性的認識和把捉,也是主體自身創(chuàng)造性生命力量初步地在實物上的貫注,不掌握好內在的、外在的“火候”“時機”,隨時都有過猶不及的失敗風險。
除了關涉生產技藝以外,“積累”“沉淀”還被賦予濃厚的生存功夫意味,用來指稱人內在心性氣質的涵養(yǎng)變化,蘊含超越性的維度。中國古人把技藝視為神圣的生命體征的手段,儒、道兩家對技藝作為生命情氣涵養(yǎng)和洞見道體本原的重要通道有所論述。技藝表面上看是物的制作和賦能,實際上是對人自身生命情氣潛能的培養(yǎng),是對宇宙世界生生不息的氣化流行力量的參贊。在儒家看來,“積淀”技藝意味著個體對“六藝”的兼習并包,實現(xiàn)情氣培養(yǎng)的豐富完善,最后臻至情理圓融的集大成的圣賢氣象和人格,可以大致概括一個人的德性成長的全過程。德行的積累和情氣的蘊積以性情的沉淀、凈化為最終完成,德性的清明圓成也只能在豐富的積累中沉淀得出,“積累”和“沉淀”緊密不可分離。具體來看,隨著主體的關注對象從物轉向人自身開啟內省的道路,“積、淀”技藝作用于人本身的生活點滴涵養(yǎng)功夫,經(jīng)由量上的平凡累積產生質變的神奇效用。從家庭集體的角度看,在積極方面的善行累積必然會有更多的吉慶事情,反之則招致更多的禍患,因此國人極其注重正向的連續(xù)性累積,正所謂家庭的吉慶、禍殃與其成員的善行、惡行的累積呈正相關。從個體內在氣質涵養(yǎng)而言,人的良善行為及其和順情氣的積習貫通不僅會培養(yǎng)內在德性的覺醒,還可以使人容體上煥發(fā)英氣,并能夠與神明溝通而有超越性的證驗,如“神明自得,圣心備焉”(《荀子·勸學》),“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禮記·樂記》)等。由此可見,德性的涵養(yǎng)功夫的積累,包含邏輯上的量的增減和非邏輯的躍升的統(tǒng)一,是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辯證發(fā)展的過程,因日?,嵓氈猩菩械姆暦e貫,實現(xiàn)人即凡而圣的德性超拔。有必要指出的是,德性的“積淀”是比生產實踐更為復雜、更為藝術又更切己的生命活動,其不像物質生產那樣有確定的科學標準,由于關系到個體的性情、稟賦和道德自覺,往往因人而異體現(xiàn)出極強的品鑒味道。而且個體德性的涵養(yǎng)只能以他人的“積淀”為一個基本的參照,如果說技藝之間可互相學習和借用,那么德性的“積淀”既不能占有也不能偷取,所以之于每個個體自身又是絕對公正和明白。
與儒家崇尚正向的積累不同,道家則善于負向的減損。當然這種“負向的減損”并非簡單舍去、短缺,而是無“積累”相、無“沉淀”相的、更抽象的“積淀”。如果說儒家有意識的、人為的“積淀”是人道層面的著于實相的話,那么道家的自然的、無為的“日損”則是頗具形上意味的質變性的生命涵化?!肚f子·養(yǎng)生主》中的“庖丁解?!闭f的就是人在節(jié)奏性、規(guī)律性的重復技藝活動中體認到道體的和生之意,技藝活動綻現(xiàn)為詩意的生存?!疤斓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莊子·天道篇》)。在莊子看來,著于實相的“積、淀”就意味著停留、積滯和自我局限,但天道則運行流變而無所積聚,時時刻刻都落實于變化不息,而一經(jīng)著意到“積”則意味著當下自身現(xiàn)實綿延的斷裂和變化動力的短缺。言外之旨則是將“積累”所形成的一定之形式化、結構化的僵滯的東西化去,如脆筍入口反復咀嚼消融于無形,使“積累”完全活潑自由、生氣淋漓。而“沉淀”則意味在漫長的實踐過程中,對既有之積累進行反復檢查直至生命的成熟、擇精,主張生命實踐的適可而止和內在的充盈圓滿,在境界形態(tài)上強調心境的止、定、靜、安和樂等層級遞進。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禮記·大學》);“不安則不樂,不樂則無德”(郭店簡《五行》)等,即是從不同層面講明德性成熟、升華時期的生命“沉淀”狀態(tài)。如果說“積累”是從小到大的結構、意義的養(yǎng)成和充實,那么“沉淀”則是去粗取精,意味著對既有知識儲備、經(jīng)驗結構的消化,澄汰糟粕以存有生命智慧。如果說前者具有持續(xù)性、養(yǎng)成性和一貫性,那么后者則意味著批判性、時間性和創(chuàng)造性。統(tǒng)合起來看,作為傳統(tǒng)哲學語境中的“積淀”即指人創(chuàng)造性的、圓滿的內在德性生命養(yǎng)成,涵蓋個體在此世生存的超越性追求,也是一個心性論視域下的功夫性概念,其于建樹性的生命創(chuàng)造中透顯著溫和巧妙的批判性。因此,那種認為李澤厚的積淀概念是比喻地殼運動的單純地理作用的說法不攻自破[3]277。
與生產技術操作性的“積淀”區(qū)別,傳統(tǒng)語境中的“積、淀”指向的是個體成圣成賢的生命修養(yǎng)功夫的創(chuàng)造的、圓滿的形而上的微觀過程,而不被用來宏觀描述特定族群、集團的文化生命的歷史進程,除非把復雜開放的歷史實踐和包含異質性因素的人群類比一個封閉的整體、均質同一的個體來考慮的話。這個日常語境中的平凡語匯,被李澤厚巧妙地化用在針對康德先驗心性論的批判性詮釋中,成為理解歷史(實踐)建構與先驗真理、感性與理性、社會生產實踐與個體心理等諸矛盾關系的宏觀的思辨性概念。作為生產技術性的、客觀尺度的“積淀”,它的各種規(guī)律性和秩序性的結構、形式,伴隨著人的實踐“轉身”而被用來規(guī)范、描述族群的在科學、道德和審美等方面熏陶培育的整體生命風格和心理結構,此亦即客觀性與主觀性合一的情境性的“度”[4]。顯而易見,在“積淀”的生命尺度下,作為一個抽象整體的中國人的客觀物質生產活動與內在生命德性取得了內外的形式、結構上的統(tǒng)一,而且內在生命的“積淀”具有克服機械性桎梏保有其活生生的自在力量。李澤厚的“積淀”概念還意味著賦予群體性的社會和文化歷史過程以“完整的一個生命”意象的隱喻功能,將人類精神的歷史生成視為與個體相區(qū)別的大寫的“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并對其進行社會生產和文化審美方面的考察。
“積淀”明確作為歷史哲學的概念,出現(xiàn)在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中,囊括了抽象、提取、內化、構建等主觀性實踐活動的含義(1)參見李澤厚著《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85、107、111、115、161、162、264、312、346、367、429、433,434頁。。在此以前,美學家黃藥眠率先以“累積、沉淀”來指涉?zhèn)€人生活中意識的復雜發(fā)展過程,盡管他并沒有明確使用“積淀”一詞。其認為,個人意識有浮面(表層)的、下意識(深層)的程度分別,是新、舊意識物理層積成下意識的板結性觀念層[5]。黃藥眠從心理分析的方面注意到個人的意識的生成與自身生活歷史的一致性,但其所說的“生活”僅限于個人的歷史、階級的生活實踐,而沒有擴大到以社會物質生產實踐為基礎的整個人類歷史,并以歷史唯物論科學地闡釋。李澤厚卻自覺地結合中國傳統(tǒng)運用歷史唯物論(有限意義上的運用)推進這一研究,用“積淀”來闡釋社會實踐歷史之于人類的先驗心理結構的建構作用。且不說“積淀”概念從個體生命到群體發(fā)展歷史的解釋功能的擴大化運用是否合理(容后詳述),其在李澤厚的文本論述中尚顯含混、粗疏。下面筆者先試圖呈現(xiàn)、完善其內在結構和邏輯脈絡,并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
在批判康德哲學的先驗人性論時,李澤厚將在康德看來先驗的感性結構、理性結構,以實踐的、辯證的和歷史的觀點去分析、理解。他認為,人的時、空感性直觀能力和以數(shù)學、邏輯為主的理性能力,并非如康德所說是先驗的或不可知的,而有其具體的歷史實踐的根源,是在漫長的工具性物質生產活動中“積淀”而成的主體認識結構[6]264。這里所說的“人”,是在物質生產實踐的歷史中介下走向成熟的人類。李澤厚借助經(jīng)歷史唯物主義改造過的“積淀”概念,順利地將康德思辨地探討人性的哲學理路,轉變成歷史的、具體的人類學實證研究。我們知道,盡管人的理性認識規(guī)律已經(jīng)先在地包含在生產實踐當中,但要將其凝練為系統(tǒng)的哲學概念和命題體系卻必須訴諸具有首創(chuàng)精神的邏輯思辨能力。沒有這個重要的思辨整理環(huán)節(jié),歷史實踐所完成的“積淀”只能是雜亂無章的無效感性材料堆積,以及一些互相矛盾的感性歷史經(jīng)驗。而李澤厚的“實踐還原”及其“積淀”作用,是否將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的建構稟賦作為重點來考慮呢?答案是否定的。這要歸結為李澤厚鮮明的實用理性立場的反形而上學策略。因為他不能在人性闡釋中真正貫徹實踐原則,將“積淀”具體論述為哲學化、體征化的機器工業(yè)的生產實踐,在無法獨立對中國古典理性經(jīng)驗進行現(xiàn)代形而上總結的同時,又不得不回過頭去乞靈于康德啟蒙理性的框架的實質性的指引。
李澤厚賦予“積淀”概念一個完整而深廣的意義群。有人指出它在不同語境中,有溶化、滲入、吸取、積累、同構對應、建構、構造等等多種含義[7]。因為其一方面以“積累”“沉淀”的生產工藝過程來隱喻、比擬社會實踐歷史的發(fā)展運行;另一方面,又涵攝“積淀”過程中主體對技藝的體征性生存而建構的內在心理結構。值得辨析的是:一是物質生產(土豆、馬鈴薯等)的“積淀”崇尚機械暴力、科學性,而人心理意識、文化的“積淀”,則訴諸群體、個人的自覺心悅誠服,內、外強力干涉和科學設計的速成是無效的;二是社會實踐及其歷史既是“磨碎機”又是“沉淀槽”,社會化的生產實踐是原動力,個人情理圓融的生活世界是“積淀”的最小承載單位;三是人類生產實踐歷史的“積淀”指向人性文化心理結構,此必基于歷史目的論的理性設定。
“積淀”關涉人類立足于動物生理基礎發(fā)展出人性心理結構的歷史實踐過程,主要解決理性與感性、社會與個體、歷史與心理等三對矛盾之間的關系。李澤厚曾粗疏地談論廣義的“積淀”概念,以指稱人類基于動物生理基礎而發(fā)展出理性的人類心理結構的過程,同時將此過程結構化為提煉、抽象知性范疇和時、空感性直觀的“理性的內化”,與形成倫理觀念、道德意志的“理性的凝聚”的理論/實踐二分的抽象結構[8]。由此可以看出,“積淀”概念包含一種歷史—結構的雙重特性。從人類在感性現(xiàn)實活動中(物質生產實踐)不斷變化自身的動物生理性,而發(fā)展出認識功能、道德覺悟的方面來說,是歷史—發(fā)生的描述;就“理性內化”和“理性凝聚”來說則是結構—分析的抽象直觀,由此兩方面形成對“積淀”概念的界定。前者是歷史的實踐的具體實證性考察,后者是對人性一種非歷史的靜態(tài)化的、結構化的思辨直觀。這一相當凝練的表述容易造成誤會,李澤厚也因此被一些學者批評為強調群體而忽視個體、盲目崇拜歷史理性的保守傾向(2)持這些觀點的代表性文章有:侯新兵.“積淀說”述評[J].社會科學家,2003,(1):147-148;陳炎.試論“積淀說”與“突破說”[J].學術月刊,1993,(5):1-8;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本[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5-28。,但其不會認領別人的這一無根據(jù)的責難。真正的問題在于,由于李澤厚沿用了康德哲學抽象二分法,造成人整一的生存實踐活動割裂成感性與理性、社會與個體等,但又努力將這些對立的概念調和起來。下面將以實踐的觀點分別對其合而論之。
先來說“理性化為感性”。李澤厚認為,不論是先驗感性的時、空直觀形式,還是先驗知性諸范疇、辯證的思維規(guī)律,都為人類物質實踐所中介而呈現(xiàn)歷史性的建構。他用“積累、沉淀”的模棱表述來指涉社會理性向感性知覺的轉變關系,并與單純的規(guī)律性實踐活動養(yǎng)成人的理性結構的理性內化區(qū)別開來,且強調前者乃更為高級的實踐層次[6]115。也就是說,人類在生產實踐中逐漸形成的對事物規(guī)律的理性認識,又反作用于處在生產實踐中的個人自身,從而不斷規(guī)訓人的身體行動及其心理活動,由于人身心一致而習慣成自然,理性認識也就日漸默化為人的感性本能。這是感性的情氣活動自覺抓取秩序單元而獲得自身理路的一個反復條理化、無形化過程。毋庸置疑,社會實踐所蘊藏之理性也是通過個體涉入社會實踐,主動地選擇、積累并反復去粗取精地體認,以風俗習慣、家風、家傳的形式成為自身的感性本能。這也就是“理性積淀為感性”的過程。
“理性化為感性”的探討中包含“社會化為個體”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李澤厚所說的社會,指包括社會存在、社會意識的社會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的底部,是組織起來的個人及其群體性的物質生產實踐的社會存在;在系統(tǒng)的中部是反映物質生產效能、情況的種種的“社會心理”,以工廠的、學校的和社會的傳媒宣傳的物質性載體為體現(xiàn);而在系統(tǒng)的頂端則是懸置著的宗教、藝術、倫理、道德等社會意識形態(tài)。許蘇民認為,“社會心理”是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橋梁,受到上下二者的雙重作用,其內在矛盾運動導致既凝結沉淀又氤氳化生的變遷發(fā)展[9],其與個體心理中沉淀的深邃理性、深廣豐富的社會生產實踐相關?!吧鐣睦怼背蔀槲覀兝斫狻吧鐣癁閭€體”的關鍵,而歷史以降的文化典籍系統(tǒng)、民間流俗讀物和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絡系統(tǒng)都是其可能的“附著物”。根源于深厚歷史實踐的“社會心理”,可以供給個人思想成長所需要的、超出特定時代生產實踐及其社會意識形態(tài)籠罩的無比豐富的信息和資源,從而為個人及其先進集團的生產實踐發(fā)生革命性變化提供了可能。換言之,“社會化為個人”,意味著個人心理結構對社會心理的充分消化、吸收和建構。
由此歸結到“歷史化為心理”的核心論題。李澤厚從“人類”的歷史而非某一民族、某一地域的歷史出發(fā),就是為了說明人類一般的、普遍的人性心理結構,把人類心理意識結構還原為一個包容了無數(shù)特殊性的整體(也就是人類制造、使用工具的社會生產歷史的整體)來把握。毫無疑問,根源于廣闊人類實踐歷史整體的個體心理,必然在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實踐中,“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荀子·勸學》),但歷史積淀不會窒息人心,因為人心不可限量。此之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jīng)》)
正如有人指出,“積淀”本身是開放包容的生生不息的過程,永遠是以當下的有限性不斷涵攝過去而指向未來的損益系統(tǒng)[10]。歷史的“積淀”內蘊著從個體生命到群體生命內在的自我構建、自我汰選和自我刷新,只不過群體的文化生命革新在其現(xiàn)實性上更復雜。歸根結底,“積淀說”仍然只是一種對歷史的可能性的闡釋,而并非真正的歷史,人類的理性畢竟有限。況且,歷史不存在既定的模式或必然的心理本體歸縮,充其量只是當下人勇敢開創(chuàng)未來的起步階段的拐棍[11]。
平心而論,“積淀”說沖淡康德啟蒙理性體系的先驗權威,使人的理性在歷史化的同時,“歷史”本身亦顯得理性化,造成理性歷史化與歷史理性化的統(tǒng)一。其把人性歷史地還原為人類生產實踐的歷史,以致一個抽象思辨的哲學議題,變成了具體的、歷史的科學實證研究。20世紀的西方文化的最主要的矛盾,就是理性與歷史性的對立。思想家們的主要思考任務是為了解答康德問題,為理性與歷史性的對立尋求統(tǒng)一的橋梁,而歷史主義則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了這個艱巨的任務[12]。究其實,李澤厚的“積淀”說,正是解決理性與歷史性相統(tǒng)一的時代任務的中國方案。
“積淀說”滲透著歷史主義的氣息[13]。其問題在于:人性既有其歷史進化的一面,也有非歷史的部分。也就是說,“積淀說”所主張的對人性進行歷史還原論的考察并不是萬能的,人性進化論的觀點也有待商榷。人類群體歷史實踐建構而成的人性心理結構,在個體卻可以為思辨所先驗地抓住、體悟,而歷史建構與先驗真理的吊詭,暗示著“積淀說”的內在矛盾。
首先,“積淀說”背后歷史還原的方法和人類社會進化論的預設并非不易之論。李澤厚“積淀說”經(jīng)歷了空間、時間的兩極還原。把人現(xiàn)階段的心理意識結構還原為當下具體的物質生產實踐活動,這是在空間上以發(fā)生學的視野將勞動確定為人性起源的原點。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把某一具體時間點上的勞動生產實踐及其意識活動不斷化歸為以往的人類的物質生產實踐,因而最終逆推返溯至原始人工具性勞動生產。這一看似有效的邏輯逆推和層層化約,實際上訴諸對機械因果律的依賴和無限制運用。同樣,李澤厚還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那里沿襲了歷史進化的論調,體現(xiàn)出歷史目的論的傾向[3]277,其獨斷傾向不言而喻。
其次,在人性心理結構中的知、情、意等三者中,只有知(理智)是歷史積淀的,情(情感及審美)、意(道德)則不然,缺乏“積淀”所要求的時間上的連續(xù)性。人類理性或可迭代積淀,但道德、藝術則更多訴諸個人的努力、天才和時機,而非積淀所能決定。李澤厚自己曾指出人類理性的世代傳遞如物質財富那樣,發(fā)展成為對個體來說是“先驗結構”的理性形式[6]166,但他不明白情感、道德和審美并不具有這種歷史的必然。學者羅光犀利地指出,理智的成果是可以由歷史代代連續(xù)性地積蓄而增高、前進,因之歐美科技先進國家的科技知識和技術可以為中華民族改進科技所借用;但感情的活動、善德的積累卻不能借用他人的感情、善德以據(jù)為自己的資本而進行代代累積,而只能由個人切己地從頭做起[14]。羅光此言不虛,而可反證李澤厚以“積淀說”硬套道德、審美的歷史演進之虛妄不實,忽略其實際的非連續(xù)性與代際的斷裂性。由此觀之,在人性心理結構的探討上,“積淀說”的解釋效果無疑要被軟化。
最后,“積淀說”視一切為歷史性的產物,忽視人性中有先于工具性生產活動的永恒的東西即仁愛天性。伴隨人類自身的敬畏自然、留戀同類的情感,表現(xiàn)為原始人的祭祀巫術活動。情感的充沛、強烈和精神意念的格外專注,是進行工具性生產的前提。比起人類制造、使用工具的歷史,原始人的母子之愛和祭祀活動伴隨人性心理的塑造更久遠,甚至在人、猿尚未分化之前就存在。動物如獺、豺也有著類似人類祭祀活動的生存性的獻祭行為?!安蚣榔漕?,獺祭其非類,故謂之獻,大之也”(《大戴禮記·夏小正》)?;貧w天人無間的歷史來看,仁愛天性是歷史之經(jīng)。在孔子看來,以忠恕為主的仁愛天性是人性的永恒不變的法則,“三統(tǒng)”“三世”的歷史發(fā)展原則以之為基礎[15]。與孔子不同的是,李澤厚“積淀說”強調文明的根基是人不斷變化升級的制造、使用工具的物質生產實踐,而釋“仁愛情感”為血緣宗法的奴隸社會的歷史性產物,其說法體現(xiàn)著強烈的現(xiàn)代性。如果我們不至于為某種鼓吹啟蒙理性為完美的人性論觀點所蒙蔽的話,那么將注意到“積淀”論說中在價值評判方面應給予中國歷史平等的理解?;蛟S,“歷史積淀”不過是一種歷史之謎的解讀,李澤厚以之來實現(xiàn)東方仁愛為本的人文精神兼容西方科技智慧的實踐嘗試,從而開出中國人性心理結構的新面向。與康德等西方哲學家在哲學體系方面的首創(chuàng)精神相對應,中國人在當下的現(xiàn)代性實踐中踐履出思辨理性與實用理性融通為一的人類心靈的首創(chuàng),而非跟在啟蒙理性后邊的亦步亦趨乃至迷失自我。
由歷史主義再深入一步,就涉入神秘的不可思、不可說之境。這也是為什么一些學者反思“積淀說”時,斥責“積淀”范疇具有神秘色彩[16]。“積淀”不提供歷史闡釋的某種理論,只是顯現(xiàn)歷史的“神秘”。歷史本身并非人的有限的、可憐的理性所能解釋和窮盡,因此方顯其神秘。歷史是以天道為根本的人道參贊天地化育之功的彰顯,人心不過是變化不息天道的體現(xiàn),無所謂特定的心理結構。“《易》,無思也,無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傳·系辭上》)。中國傳統(tǒng)主張用誠敬的狀態(tài)去體會、領悟歷史的真諦,而理性的闡釋只是一個隱喻性的手段。能做到天下至誠的人,可以成己成物致福于天地神禮祇,從而襄助天地化育萬物,即“贊天地之化育”(《中庸》)。人以深廣的社會化的誠敬生命踐履,實現(xiàn)自身全部的可能性為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性,以此方能充分振奮、順服他人的本性潛能和一切事物的性質效用,但人又將此成己成物之功歸為天地化育的功績而不居功自傲,以襄贊天地化育的謙卑身份來與天地精神相溝通往來。這樣一種推崇天地之功而不自夸的“謙虛”主體性,顯然不能與李澤厚以創(chuàng)造性工具實踐活動為內容的“張揚”的現(xiàn)代主體性相混同。一言以蔽之,“積淀說”展示了歷史建構與先驗真理的吊詭。其實現(xiàn)了歷史的理性化和理性的歷史化的統(tǒng)一,卻將人類永恒先驗的仁愛情感消解在歷史性之中。這樣一種現(xiàn)代性的歷史解讀,走向了歷史理性化的反面,即歷史的神秘性,這一點恐怕對李澤厚來說也是始料未及的。
綜上所述,李澤厚化用日常語言“積淀”為哲學概念,以揭示人類先驗真理實則是漫長的社會生產實踐的歷史性建構,是一個實踐論與心性論相統(tǒng)一的概念,具有歷史的、結構的特性?!胺e淀說”對理性與感性、社會與個人、歷史與心理等實踐性的交織矛盾進行了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處理,張揚人的主體性作用,即扎根廣袤“社會心理”以積極建構個體理性心理結構。其在達到理性與歷史性的硬性統(tǒng)一的同時,卻顯示了歷史建構與先驗真理之間的吊詭與悖謬?!胺e淀說”不提供有關歷史與人性關系的確切理論,只顯現(xiàn)人性思考中歷史與哲學的內在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