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建設的基本特征是人民本位。變革漢語“書寫技術”,創(chuàng)造全體人民共享的 “新型中國文化”,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根本出發(fā)點”;倡導“文腔革命”,切實地改造和提升幾萬萬“中國基層百姓”的語文生活,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中心任務;保證最廣泛基層群眾的積極參與,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人民本位 瞿秋白 漢語規(guī)劃 基本特征
語言規(guī)劃雖然可以有個人的作為,有研究團隊的努力,但更需要有政府以及整個社會力量的推動。20世紀20—30年代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建設實踐就是人民本位:一切為了人民,一切服務人民,一切依靠人民。也就是說,在尚未執(zhí)政之前,在根本沒有行政資源甚至受到國民黨政府百般打壓的特殊境遇下,以瞿秋白為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對未來新中國語言建設的規(guī)劃與實施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特征。
一、創(chuàng)造“全體人民”共享的“新型中國文化”是根本出發(fā)點
瞿秋白的漢語規(guī)劃思想萌芽于他首次赴蘇期間對于蘇俄民眾識字和文化教育狀況的調查。可以說,正是這方面的深切感觸使他在異國他鄉(xiāng)萌發(fā)了這顆為中國億萬民眾帶來光明誓做“倉頡”的“菩薩”初心。能識字,就意味著能讀報,見識廣,思想進步,文化生活豐富。在瞿秋白看來,1917年發(fā)生的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著實給蘇俄民眾的文化生活帶來了“劇變”。十月革命勝利的第二天,列寧就指示要發(fā)展教育,尤其是要重視掃盲問題,特別是黨員文化水平的提升。因為“誰領導誰”是革命和建設的原則問題。a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列寧更是將“文盲”與“貪污受賄”“黨員的狂妄自大”作為革命和建設的“三大敵人”來抓。b黨的領袖在蘇俄語言規(guī)劃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動員和領導作用。蘇俄語言規(guī)劃的這些經(jīng)驗,應該說,都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建設的思想來源。蘇俄語言規(guī)劃的成功,特別是它所帶來的廣大民眾文化生活的“劇變”給瞿秋白以巨大的驚喜、啟發(fā)和信心;但他心中也不乏憂愁:“字母俄羅斯”這樣的“劇變”在“漢字中國”恐怕不容易產(chǎn)生。然而,在對蘇俄社會兩年“考察”的過程中,他還是收集了厚厚的兩本文字改革資料。這兩本資料中很有可能記錄有倪海曙所說的瞿秋白這個時期寫成的“最早的一份‘拉丁化中國字的草稿”。c
蘇聯(lián)掃盲運動從1919年到1939年持續(xù)了整整二十年。1928年瞿秋白第二次來到蘇聯(lián),正值他們掃盲高潮期。就在這一年,瞿秋白在蘇聯(lián)主持召開了中共“六大”。作為黨的最高領導人他在大會的“政治報告”中明確指出,黨的中心工作就是“要深入到群眾中去”。d黨如何“深入到群眾中去”越來越成為縈繞在他心頭的核心問題。這是他在中國革命斗爭中所遭遇到的核心問題,也是他“文化救國”理想中的核心問題。作為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標志性成果——“拉丁化中國字”,就是在這一指導思想引領下成功研制出來的。
革命事業(yè)的成功,離不開廣大群眾政治覺悟和整個文化水平的提高。所以,改造和提升全社會的文化生活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根本出發(fā)點。而要提高包括基層群眾在內的全社會文化水平、思想水平,“技術”很多時候是一個“瓶頸”。在瞿秋白看來,就近現(xiàn)代中國來說,漢語“書寫技術”的嚴重落后就是阻礙整個社會進步和發(fā)展的一個極大“瓶頸”。漢字也好,文言文也好,其實都可以視為漢語的“傳統(tǒng)書寫技術”。這就是說,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兩大主體內容——拉丁化新文字的研制、真正的白話文寫作,都是對漢語 “傳統(tǒng)書寫技術”的變革和改造。
然而,“技術”一旦積淀了時日,就很可能與文化、思想緊密融合在一起。對于中國的文言文和漢字來說,尤其如此。作為漢語的“經(jīng)典書寫技術”,文言文至少有三千年歷史,漢字的時間更長。所以,時至今日,當代中國知識人還在振臂高呼“文言是中國文化的根”e,還在深情歌唱“文言是我們的家”f;至于“漢字是中國文化的標志”這樣的聲音在漢字拉丁化的一百年里更是不絕于耳。所以,要想對漢語“傳統(tǒng)書寫技術”做深度改造,中國的語言規(guī)劃舉步維艱。但是,為了更好地學習、借鑒和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新文化,為了讓幾萬萬基層百姓也能成為新文化的主人、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人們不得不痛下決心。
“五四”之后,“文言書寫技術”開始逐步退出中國文壇,這是白話文運動的成績。然而,在瞿秋白看來,胡適白話革命的成績是有限的,“傳統(tǒng)書寫技術”的“流風余韻”不僅“保存在新文學里面”,而且表現(xiàn)在新聞報道等各個方面,最終阻礙了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建設和發(fā)展,特別是億萬群眾的參與。所以,從1923—1932年的十年時間里,瞿秋白的文章花了大量篇幅和氣力對“五四白話”這種“新式書寫技術”做極其嚴肅的批判。他說,在這“五四白話”里非但聽不到“勞作之聲”g,而且“大半是聽不懂的鬼話”h,聽不到“活人嘴里講的話”i。他認為,“五四白話”這種“書寫技術”的“假白話”性質使得作者與廣大群眾終究“沒有共同的言語”,整個社會的文化建設和文明進步進展緩慢。
正因為群眾與這種“五四書寫技術”的隔膜,所以瞿秋白認為中國需要“再來一次文字革命”,一次像俄國羅蒙諾索夫到普希金時代的文字革命。j
如果說,瞿秋白1923年剛從蘇聯(lián)回國就明確表達了中國要有一次新的“文字上的革命”的堅定決心! 1,那么,他在1932年就已經(jīng)擁有一整套關于“文字革命”的系統(tǒng)規(guī)劃、建設藍圖和實施步驟了。可以說,歐洲國家,特別是俄國語言革新的成功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建設的重要“參照系”。俄國文化大師羅蒙諾索夫、普希金等在俄語革新、俄語標準語建設的巨大成就給瞿秋白以很多啟發(fā)。俄語在歷史上與漢語一樣,不僅存在口語與書面語分離的狀況,同時也存在所謂“讀者社會”的明顯分別和隔閡。在十七八世紀,他們“交談用俄語,而書寫用斯拉夫語”。! 2與此同時,他們的“貴族只讀斯拉夫文的典籍和法國的小說,而平民讀俄文”。! 3然而,俄語在“羅蒙諾索夫到普希金時代”,也就是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上半葉的約七八十年時間里基本上完成了這樣的革命。由羅蒙諾索夫開啟的以書面語為主要內容的俄語標準語建設給俄國文化建設帶來了嶄新氣象。首次旅蘇期間所撰寫的《俄國文學史》一書是瞿秋白學習俄羅斯文化的成果之一。在這部小型著作中,瞿秋白曾這樣評述道,18世紀還是俄國文學的“學生時代”,而從普希金開始,俄國文學就開始成為“真正俄羅斯的”,并展露出其“對于世界文化的價值”了。! 4在俄國乃至世界讀者眼里,俄語在普希金筆下不再粗鄙、混亂、華而不實,而是那樣清晰、樸實、雅潔和富有詩意。! 5
在俄語標準語規(guī)劃建設上,羅蒙諾索夫不僅明確地反對教會斯拉夫語居統(tǒng)治地位,在自己的寫作中有意識地使用純正、人所皆知的俄語,剔除那些古舊的、聽起來不是很愜意的詞匯,而且撰寫出版了作為現(xiàn)代俄語規(guī)范的《俄語語法》一書。普希金更是明確強調要擺脫外來語的桎梏還俄語以自由,使現(xiàn)代俄語更接近民間語言,自然而樸素。然而,普希金之后,“俄羅斯文化”卻開始逐步展現(xiàn)出為世人景仰的氣象。這不能不讓抱“文化救國”之志的瞿秋白有這樣一個明確的判斷:由“文字革命”為發(fā)端的“文學革命”,不僅讓文學獲益,而且是“一般文化革命的任務”。! 6可以說,瞿秋白實際上期待有三個領域的革命。它們之間的關系大致可做這樣的描述:“文字革命”是“文學革命”的前提和基本內容;“文字革命”所帶來的“文學革命”與政治、經(jīng)濟、哲學、科學和藝術等方面的進步一道,構成“文化革命”的主體內容。瞿秋白期待、倡導和組織的“文字革命”如果可以做這種理解的話,那么,其漢語規(guī)劃建設實踐的一些相關問題就都很好理解了。
二、改造和提升“中國基層百姓”的“語文生活”是中心任務
變革漢語“書寫技術”,實行“大眾文藝”為標志的“新型中國文化”建設,從而改造中國全社會的文化生活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根本出發(fā)點。然而,這中間實際上有一個很不為人注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就是中國廣大基層百姓語文生活的改造和大幅度改善。也就是說,“新型書寫技術”并不必然帶來“新型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造;中間還要有“創(chuàng)造主體”的“語文生活”的普遍提升作為“充分條件”。對此,瞿秋白實際上有很多思考和探索。可以說,改造和提升中國基層百姓的語文生活是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的中心任務。
在中國,“語文生活”,也稱“語言生活”,這是20世紀80年代末學界才出現(xiàn)的一個術語概念。它指的是學習、運用和研究語言文字的各種活動! 7,更準確地說,它指的是人們在學習語言文字相關知識、掌握其關鍵技術(發(fā)音、書寫、電腦輸入)之后運用語言文字的各種活動及其性質、水平、活躍狀況,屬于宏觀社會語言學的研究范疇。西方與“語言生活”對應的概念主要是“l(fā)anguage use”“l(fā)anguage survey”等。日本是最早使用“語言生活”概念并展開研究的國家,1948年就開始運用科學方法調查研究國語和國民語言生活。! 8
瞿秋白這方面的調查、研究和探討最初開始于他對他的“東方同胞”蘇俄華工生活狀況的特別關注。華工在蘇俄總共有約四萬多人,他們有的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法國、德國戰(zhàn)場試圖逃回國內而流落蘇俄的,有的則是從家鄉(xiāng)專程來蘇俄經(jīng)商做工的。! 9瞿秋白來到莫斯科的第十天,正值“全俄華工大會”。應當說,中國僑工就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這一百多名代表無疑就是他們的“精英分子”。對于中國僑工的語文生活狀況,瞿秋白這次作為海外新聞記者有其深切的感觸。首先,他們基本上沒有什么書面語生活。即使認識一些漢字也一般不可能有自己獨立的讀寫生活。所以,他們不僅沒有將蘇俄作為“餓鄉(xiāng)”來“磨練自己心志”的可能@ 0,而且就是新近發(fā)生的國內外大事要事等信息也都不可能通過報刊閱讀來獲得,道聽途說的較多。因此,他們來到蘇俄都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和不自主性,甚至完全是受制于外在力量的結果——就好比大海中漂流的小船,他們是隨著驚濤駭浪漂泊到蘇俄來的。他們現(xiàn)在想經(jīng)商卻被“禁止”,想回國也困難重重。雖然“物質生活條件很窘”,但通過“營私舞弊”等不正當手段竟然也能“顯擺”出還算不錯的“穿著”,但整個精神狀態(tài)是茫然的;他們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更不用奢談有像樣的自我組織能力。其次,他們的口語交流也存在不少問題。他們所操的語言應該不再是家鄉(xiāng)的土語,而是瞿秋白所說的五方雜處人所操的“藍青官話”或“地方普通話”。雖然他們可能得到過一定的培訓或通過自學能夠在中國人之間進行一般基本生活范疇內的簡單交流,其他方面的對話和交往也就很難指望有什么能耐了。所以,盡管這一百多名代表在這四萬華工中很有可能還是交涉能力的佼佼者,但不難看出他們作為一個整體與當時中國北洋政府的“陳領事”的對話交流存在嚴重障礙。
這次與中國華工的交流和接觸,可以說,是瞿秋白對于中國基層社會語文生活十余年持續(xù)關注、思考和研究的重要開端。這之后,他對中國基層百姓特別是城市勞工生活狀況考察的一項基本內容就是他們的“語文生活”?!爸袊膸兹f萬民眾,差不多有絕大多數(shù)是不識字的,即使識得幾個字,也還有許多人仍舊不能夠自由運用自己的言語和文字”@ 1。這是瞿秋白1932年《新中國文草案》導言中的第一句話,它明確地表達了瞿秋白以及以他為代表的漢語“書寫技術”革新者們對中國基層百姓“語文生活”的基本判斷。
為什么瞿秋白如此關注百姓的“語文生活”?這與瞿秋白對于人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研究有著密切的關系。在瞿秋白看來,“有無”掌握工具以及“實際”掌握工具的多少、水平等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富人與窮人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獨占和壟斷工具是人類社會最大的不平等,未來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是要“使全社會一切工具都能共同享有、共同使用”。@ 2因此,平等地享有和使用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工具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基本任務。那么,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工具都有哪些呢?按瞿秋白在其1924年所撰寫的《社會科學概論》一書中的論述,人除了會制造和使用“物質的工具”,還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精神的工具”;而“言語”,也就是語言文字,準確地說,即語言的“書寫技術”,是“最低限度的文化工具”, @ 3也就是人類的第一種也是最重要的一種“精神的工具”。@ 4對于“精神的工具”,人們一般不僅不太關注,而且更不明白,它們與“物質的工具”一樣在人類發(fā)展的某些階段被一部分人所獨占、所壟斷。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瞿秋白在1929—1932年反復強調“象形漢字”和“古代文言”作為漢語的“傳統(tǒng)書寫技術”是“紳商階級”壟斷的工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瞿秋白極力反對“五四白話”,認為這種“新式書寫技術”只是“歐化的智識階級”一部分人的“工具”;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瞿秋白堅決反對 “國語”而主張“普通話”。在瞿秋白看來,“國語”,或者說,“北京話”本身沒有問題,而且“北京話”在很多地方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比其他任何方言都要強勢,確實屬于“權威地方方言”;但是,若要全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基層百姓都來說“北京話”,這在20世紀20—30年代的中國不但很不現(xiàn)實,而且還將剝奪其他地區(qū)方言參與“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建設的權利。也就是說,如果執(zhí)意將“北京話”,或人們所說的“國語”,就這樣直接認定為“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那占全國總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其他方言地區(qū)的人們,特別是基層百姓就很有可能進一步喪失“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這一極其重要的交際“工具”。自然,這是一種沒有全局意識、民眾意識、權利意識因而不夠明智的語言規(guī)劃。瞿秋白所倡導的“普通話”,強調“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建設對于所有方言的“中立性”,因而肯定和維護了所有方言在民族共通語建設中的權利和作用,極大地保證了所有地方方言的人們在這一建設中的主體地位。瞿秋白所堅持的“普通話”的這種“中立性”“融通性”“集成性”和“全民性”是“國語”望塵莫及的,它有力地保證了億萬中國基層百姓走出方言區(qū)的閉塞、參與全民交流的可能。所以,如果說“國語”二字也有“中國的普通話”的意思,那瞿秋白是贊成的。
三、動員“最廣泛基層群眾”的“積極參與”是成功的關鍵
瞿秋白所期待和規(guī)劃的更徹底的“真正的白話文”建設和“拉丁化新中國文”的誕生一定要有中國基層百姓最廣泛的支持和參與,一定要有一場代表歷史潮流的有廣大民眾參加的社會運動。
那么,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是怎樣實現(xiàn)這一點的呢?換句話說,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為什么能夠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擁護和支持呢?這主要有以下三大方面:
第一,規(guī)劃方案鮮明的“人民性”。
首先是在口語方面選擇了“普通話”。將“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確定為“普通話”,這無疑是人民的立場,基于人民利益的選擇。不少人所謂的“國語”其實是原始狀態(tài)的“北京話”;這種“北京話”正如瞿秋白所說,那是生活在北京的北京大學教授們都難以在短時期內學會的。@ 5對中國基層百姓來說,在電影、廣播等現(xiàn)代傳媒還在起步階段的20世紀20—30年代,學習“北京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選擇活在廣大群眾生活中的“普通話”作為標準語,是群眾愿意接受、容易掌握的,更是切實可行的?!捌胀ㄔ挕笔菑V大人民群眾當下所說的話。每一個說方言土語的“鄉(xiāng)下人”來到城市都有一個融入城市的過程;而融入城市最好的憑借,就是能說一口漂亮的“城里話”,也就是城里開始流行的“普通話”?!捌胀ㄔ挕币簿褪沁@樣一天天壯大起來、豐富起來、強勢起來的。這就是瞿秋白所說的,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增長,越來越多的“鄉(xiāng)下人”來到城里經(jīng)商做工,原先那種只在紳商中流行的“藍青官話”現(xiàn)在也逐漸在工人群眾以及中下層知識分子中流傳開來了。@ 6
其次是在書面語方面明確指出要寫“真正的白話文”。瞿秋白不僅第一個積極主張“普通話”、反對“國語”,而且也是第一個倡導“真正的白話文”的改革家和現(xiàn)代學人。他率先揭示并批判了“五四白話”的不徹底性和“學閥獨占特征”,而將包括城市工人平民都在參與建設的、五方雜處的現(xiàn)代活人所說的話作為“真正的白話”而確定為“漢語標準書面語”。因為這樣的“真正的白話文”廣大人民群眾說得出、聽得懂,這樣“真正的白話文”也是中國基層百姓可以學習和掌握的“書寫技術”。
瞿秋白認為,“大眾文藝”不僅要讓自己的專業(yè)作家寫出“真正的白話文”,還要“立刻切實地實行工農通訊運動”。工農通訊員是一些群眾文藝團體中的骨干分子。他們雖然是工人農民,但在文藝團體中能夠學到運用自己的語言來寫作的能力,甚至還會產(chǎn)生自己成熟的作品。@ 7這就是說,以大眾文藝運動為重要起點的文學革命是要繼續(xù)“五四”文學革命,真正創(chuàng)建一種“可以做幾萬萬人的工具,被幾萬萬人使用,使幾萬萬人都能夠有學習藝術的可能”的“現(xiàn)代中國文”@ 8。瞿秋白這樣的規(guī)劃、這樣的倡導、這樣的期待,在后來的革命文藝運動中和進步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都不同程度地實現(xiàn)了。所以,當年瞿秋白在與茅盾的討論中說得實在太好了:“文藝作品對于群眾的作用,不單是藝術上的‘感動的力量而且更廣泛地是給群眾一種學習文字的模范。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的‘優(yōu)美的可愛的語言到現(xiàn)在還‘有用,還采取到學校的教科書里去?!?@ 9因此,對于那種“不肯走到群眾中去,同著群眾一塊來創(chuàng)造新的文藝”的態(tài)度,對于那種“不肯承認自己的文字的艱難” “在文藝的形式方面和言語方面不肯向群眾學習”的現(xiàn)象,瞿秋白當年曾進行過嚴肅而堅決的批判和斗爭。# 0
第二,文腔革命的空前“徹底性”。
“文腔革命”一詞最初是由劉大白提出的。劉大白,詩人,學者,1927年底發(fā)表《告懷疑于第三中大令小學校勿用古話文的潘光旦君》《文腔革命和國民革命底關系》等文,1929年出版《白屋文話》,被胡適稱贊為“痛恨死文學而提倡活文學的急先鋒”# 1。然而,在劉大白的論述中,“文腔革命”雖然是對胡適“白話革命”的一種新概括,認為是“不用古人說話的腔調而用今人說話的腔調的革命”# 2,也就是主張“完全用白話”來寫作,但其立場和態(tài)度與胡適“白話革命”并沒有本質的差異,都只是對“古話文”的否定,沒有對“白話革命”的異議,更沒有全面規(guī)劃現(xiàn)代化中國語文的企圖或意向。瞿秋白借用劉大白“文腔革命”這一表述,試圖表達其漢語規(guī)劃要想成為現(xiàn)實,必須來一場有別于“白話革命”的新的文學革命;它是“白話革命”的繼續(xù)和深入,其主張在于革命不能只滿足于“新文學界”,充其量也不過一萬人小圈子、小團體的活動,而應該是幾萬萬人的共同革命;# 3革命的對象,既有“舊式文言”,又有“新式白話”。
1931年,瞿秋白在《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第一次明確提出和倡導他的“文腔革命”。也是在這篇綱領性的文章中,瞿秋白第一次全面而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的漢語規(guī)劃思想,包括“普通話”作為“漢語現(xiàn)代標準語”的論述,“真正的白話文”寫作的重大意義和“拉丁化新中國文”建設的遠大構想。一句話,就是要建設“現(xiàn)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
“新文學”本身也就是“一只騾子”,“非驢非馬”!這樣激烈、尖銳的批判,最初用“文腔革命”來概括胡適“白話革命”的劉大白沒有,與瞿秋白就“大眾文藝”有過專題討論的茅盾沒有,就是后來參加“大眾語運動”的魯迅也沒有。對于“五四”新文學的這種看似“過激”的批判,茅盾認為:“他自己也未嘗不覺得‘五四以后十二年間的新文學不應估價太低,不過要給大眾化這口號打出一條路來,而不惜矯枉過正?!?# 4因為瞿秋白曾說:“不用猛烈的瀉藥,大眾化這口號就喊不響?!? 5
第三,大眾文藝的強烈“鼓動性”。
瞿秋白在他的大眾文藝論述中特別強調:文藝不只“表現(xiàn)生活”,而且“影響生活”,在相當?shù)某潭葍取按龠M或者阻礙”社會發(fā)展和人的進步。# 6他說:“文藝——廣泛地說起來——都是煽動和宣傳,有意的無意的都是宣傳。文藝也永遠是,到處是政治的‘留聲機。問題是在于做哪一個階級的‘留聲機。并且做得巧妙不巧妙。總之,文藝只是煽動之中的一種,而并不是一切煽動都是文藝?!屡d階級不但要普通的煽動,而且要文藝的煽動。”# 7承認并重視文藝的這種政治鼓動性和社會動員性,承認并重視“文藝的積極作用”# 8,是瞿秋白與胡秋原、蘇汶為代表的“藝術自由主義者”的最大區(qū)別,也是他對于大眾文藝作家最根本的意見。
在瞿秋白看來,大眾文藝不應該是作家的“個人行為”,而應該是一個團體的“集體行動”。大眾文藝作家要能將自己個人率先意識和掌握到的漢語“新型書寫技術”轉換為一種“社會風潮”、一種旨在改變全社會語文生活的“文化革命”。瞿秋白認為,這樣的“文化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有過一次,清末戊戌變法之后梁啟超的“文體革命”也能算一次,但中國還需要一次。# 9為此,瞿秋白不僅批判了胡秋原、蘇汶等人的“自由主義”,還批評過一些作家、劇作家的錯誤認識和做法,比如何大白、沈從文、洪深等,甚至包括學者潘光旦,并與茅盾做過相當深入的專題討論。
其次,瞿秋白強調大眾文藝運動還應該動員作家以外工農群眾的廣泛參與。瞿秋白反對“文學和藝術是專門家的”的文藝主張$ 0,積極倡導工農通訊運動。這既來源于蘇聯(lián)經(jīng)驗,也因為中國革命的實際需要。工農通訊運動最初是在新聞宣傳領域開展的,瞿秋白主張在大眾文藝運動中也要融入這種機制。瞿秋白認為,大眾文藝所追求的文藝大眾化絕非簡單的文藝通俗化,更不是“站在大眾之上去教訓大眾”的“化大眾”,而是語言文字的大眾化、讀者的大眾化、作品內容和形式的大眾化和創(chuàng)作主體的大眾化。$ 1其中創(chuàng)作主體的大眾化最能夠體現(xiàn)工農通訊運動的本質。
四、結語
自覺的漢語建設與國民語文生活的改造肇始于晚清。1905年王國維在《論新學語之輸入》一文中指出:“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 2很顯然,瞿秋白“真正的白話文”的漢語規(guī)劃是在王國維“國民言語”建設等前人成果基礎上對于“中國基層百姓”語文生活的自覺探討??梢哉f,立足于“中國基層百姓”的實際生活來討論和研究漢語建設和發(fā)展所表現(xiàn)出的“人民本位”思想,是瞿秋白對于中國語言規(guī)劃最大的貢獻,其影響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的今天。
a 于沛:《蘇聯(lián)的掃盲運動(1919—1939)》,《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1984年第1期,第66頁。
b 〔蘇〕列寧:《列寧全集:第四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99頁。
c 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時代書報出版社1948年版,第114頁。
d 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9頁。
e 王麗:《文言是中國文化的根》,《天天愛學習(六年級)》2016年第13期,第37頁。
f 韓軍:《沒有文言: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中國教育報 》2004年4月22日。
ghijmpst@ 6 @ 7 # 0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14頁,第360頁,第380頁,第465頁,第465頁,第465頁,第103頁,第103頁,第468頁,第482頁,第489頁。
! 1 @ 2 @ 4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頁,第554頁,第554頁。
! 2 王翠:《現(xiàn)代俄羅斯標準語的形成歷史》,《俄語學習》2011年第5期,第35頁。
! 4 瞿秋白:《瞿秋白文學史及其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1頁。
! 5 王彬彬:《欣賞文學就是欣賞語言》,《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第4期,第23頁。
! 7 李宇明:《語言生活與語言生活研究》,《語言戰(zhàn)略研究》2016年第3期,第22頁。
! 8 郭熙、祝曉宏:《語言生活研究十年》,《語言戰(zhàn)略研究》2016年第3期,第25頁。
@ 1 @ 3 @ 5 @ 8 @ 9 # 3 # 6 # 7 # 8 # 9 $ 0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23頁,第274頁,第228頁,第50頁,第50頁,第152頁,第50—51頁,第59頁,第67—68頁,第46頁,第110頁。
# 1 # 2劉大白:《白屋文話》,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87頁,第62頁。
# 4 # 5茅盾:《瞿秋白在文學上的貢獻》,《人民日報》1949年6月18日。
$ 1徐濤:《新民主主義文化:“大眾”“大眾化”的起源語境和發(fā)展向度》,《青海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第190—191頁。
$ 2王國維:《論新語之輸入》, 周錫山編校:《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112頁。
基金項目: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瞿秋白漢語規(guī)劃思想影響研究(1932—1982)》(項目批準號:18YJAZH084)
作 者: 汪祿應,常州工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規(guī)劃。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