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花間集》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詞總集，其中，女子睡容圖反復出現(xiàn)。筆者分析了《花間集》對于女子睡態(tài)的描寫所傳達出復雜的思想感情，如閨情愁怨、感慨傷時、女性意識的覺醒等，并揭示其女性形象的藝術(shù)特征和美感特色，審視這一類作品中蘊含的女子形象和作者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花間集》 女性形象 睡容圖 情感表達 美感特色

《花間集》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詞總集，由趙崇祚編訂，標志著新詩體——長短句曲子詞的正式成熟。全集共10卷，收錄溫庭筠、韋莊、皇甫松、薛昭蘊等18位詞人500首詞作。晚唐五代是歷史上動蕩戰(zhàn)亂的年代，藩鎮(zhèn)的割據(jù)，朝政的頻繁更替使得士人們沉浸于世俗，產(chǎn)生及時行樂的思想傾向來回避現(xiàn)實，“時代精神”遂從馬上轉(zhuǎn)入閨房之內(nèi)。a另外晚唐五代開始形成的“詩莊詞媚”“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使得文人用詞體文學進行非嚴肅性質(zhì)的創(chuàng)作?！痘ㄩg集》配合宴樂演唱，助興詞作大多為男歡女愛、言情酬唱，因此《花間集》作品中，對女子的細致描摹占據(jù)很大的比重。其中，對女子睡容睡態(tài)的描寫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盎ㄩg女子睡容圖”涉及內(nèi)容廣泛，涵蓋了晨起、午睡、夜夢等不同場景。通過環(huán)境、氣氛、室內(nèi)陳設等來表現(xiàn)女子的思念之苦、閨怨之情、身世之悲，也不乏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對愛情的大膽追求。據(jù)筆者統(tǒng)計，“女子睡容詞”共81首。這些詞作筆觸細致深入，以香艷秾麗為特色，由外在描寫轉(zhuǎn)向女子內(nèi)心世界，可以從中窺見五代十國時期女性的生活狀況、精神狀態(tài)及思想情感，希望能為詞體文學美感特質(zhì)的深入探討及社會生活史等相關(guān)研究的推進添磚加瓦。

一、復雜情感的表達

《花間集》中對女子睡態(tài)的描寫能夠傳達出復雜的思想感情。首先，描寫對象是女性，這些詞作為晚唐五代時期對女性心理的系統(tǒng)展示，將女子閨怨、閑愁、傷時、自悼等心情娓娓道來。通過女子千姿百態(tài)的睡容可見當時女子的精神風貌。其次，描寫這些女子睡態(tài)的詞人是男性，花間詞人站在男性立場上觀看女性的生活，從中可以看出男性看待女性的視角和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再次，許多描寫女子睡態(tài)的詞作中雖然只有女性一人在作品中出現(xiàn)，但詞中還有一位不在場主人公的存在。他們或是女子的情人，或是女子的丈夫，或是女子所思之人，都以不同身份與女子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因此可以通過分析女子睡容詞認識到男性的生活與情感。

（一）閨情愁怨之作 《花間集》涉及女子睡容的描寫中，多抒寫女子獨居深閨的愁怨?！痘ㄩg集》中所描寫的女性皆性情柔順、相貌出色、富有才情，她們正值青春年華，卻不能得到愛情的訴求和性情的抒發(fā)，終日閉塞在閨房之中，百無聊賴而生出閨怨之思。這類作品在《花間集》中俯拾即是，如：“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眀（溫庭筠《菩薩蠻》其二）描寫了一位閨中少婦午睡的情景。從上片“水精簾”“頗黎枕”可知女子身份尊貴，生活富足，而錦被上成雙成對的鴛鴦卻暗示著女子的形單影只。下片寫該女子剪精巧的花飾，玉釵在頭上微微顫動。盡管生活舒適，睡夢香甜，但其中仍蘊含著淡淡的惆悵。夏承燾《唐宋詞欣賞·詞的轉(zhuǎn)韻》評價：這是寫戀情的詞，上片四句并列兩種環(huán)境。前兩句寫閨房陳飾，寫十分溫暖舒適的生活。后兩句是寫客途風光，極其荒涼寂寞。中間轉(zhuǎn)換處不著一字，而依戀不舍之情自見。c又如：“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保赝ン蕖镀兴_蠻》其八）這首詞中主人公較溫庭筠筆下的女子，閨中閑適之情少而閨怨更濃。午睡起來望著落絮殘鶯，獨自對著花瓶忍受著心中的愁情，由于心神不定而不顧自己的形象，發(fā)髻凌亂，盡管人在閨中，心已隨那人不知飄蕩到何處去了。此外，描寫閨情閨怨的詞作，常以描寫女性的慵怠情態(tài)入手。如：“懶結(jié)芙蓉帶，慵拖翡翠裙?！薄八迠y猶在酒初醒，翠翹慵整倚云屏，轉(zhuǎn)娉婷?！薄按浜熴季?，約砌杏花零。”女性由終日寂寞無聊而心生慵懶倦態(tài)之情，愁怨既生，可見一斑。

（二）感慨傷時之作 《花間集》中女子睡時觸發(fā)感想，多抒發(fā)閨情思念之情，但其中亦不乏傷時感慨之作。這些作品內(nèi)容較為深廣，蘊含著女性對歷史、對人生、對時間的思考。雖然不夠成熟，但是通過女子之眼觀物，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視角和審美特質(zhì)，思想內(nèi)涵上較簡單的閨怨愁情之作更進一步。如：“寂寞畫堂空，深夜垂羅幕。燈暗錦屏欹，月冷珠簾薄。愁恨夢難成，何處貪歡樂。看看又春來，還是長蕭索。”（魏承班《生查子》其二）這首詞描寫了一位女子深閨寂寞的愁情。她在夜幕低垂時分無法入眠，昏暗的燈光和清冷的月色烘托了她凄切的心情?！翱纯从执簛恚€是長蕭索”二句透露出對時光流逝不可追回的痛惜，以及對自己人生命運蕭索不能把握的自怨自憐。這些思考盡管是香軟羸弱的，囿于閨閣之內(nèi)，格局不夠闊大，但能從中觀察到晚唐五代女子的生活狀態(tài)、個人愿望、人格追求。體現(xiàn)出這些女性對真摯愛情的渴望，對時光匆匆的惋惜，對青春易逝的焦慮與無奈，有一定的認識價值。

（三）女性意識的覺醒 《花間集》中的女子大多是溫婉柔順的，但其中塑造了一些與眾不同、出類拔萃的女性形象，從中可以看到女性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和追求不成的覺醒。她們不沉溺于感情，有自己的判斷和認識，不再是被動和精美的擺設，而積極主動追求，主動選擇。這些女性豐富了花間女子的人物形象，為嫻靜的花間女子注入了生機與活力。如：“雙眉淡薄藏心事，清夜背燈嬌又醉。玉釵橫，山枕膩，寶帳鴛鴦春睡美。別經(jīng)時，無限意，虛道相思憔悴。莫信彩箋書里，賺人腸斷字。”（牛嶠《應天長》其二）這首詞寫了一位女子在愛情中的覺醒。上片睡容的描寫是回憶過去與男子歡好時的場景，而下片“虛道”寫出男子其實是花言巧語哄騙，并無真情實感。于是這位女子發(fā)出“莫信”的感嘆，果斷地割舍情感，表現(xiàn)出自尊自愛、追求純真愛情的個性特征?！痘ㄩg集》所描述的女性意識的覺醒，不僅以文學作品中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出現(xiàn)，而且是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的發(fā)展態(tài)勢。五代時期，女性的獨立意識逐漸覺醒，自身情感迫切需要得到表達。因此，文學作品中，通過對女性的肯定與情感的抒發(fā)，打破了傳統(tǒng)女子形象的局限性，將描寫重點開始向女性主觀情感上投射。實際上，《花間集》中，女子的儀容、睡態(tài)正是女性主人公復雜情感的外化，盡管這類作品依舊沒有徹底擺脫男性視角的影響，但其對女性形象加以細致描寫，并為后世廣為傳唱，可見其獨特的文學價值。

二、《花間集》女性形象的藝術(shù)內(nèi)涵和審美意蘊

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女性形象的書寫源遠流長。先秦《楚辭》中具有象征意義的非現(xiàn)實神女形象可謂古代文學女性形象的濫觴，漸漸到南朝民歌及樂府之中獨具戀愛心理的女性形象，再至南朝宮體詩，慢慢衍變成為《花間集》中的女子形象。從描寫手法和藝術(shù)表達看，《花間集》受南朝宮體詩影響最深。與宮體詩類似，《花間集》詩人常常以刻畫精美器物般的詠物口吻描寫女性，而比宮體詩更進一步的是，“宮體詩中所寫之女性乃大多是被物化了的女性，作者在敘寫之時，很少有主觀感情之投入?？墒腔ㄩg詞中所寫的女性則正是愛情所投注的主要對象。因此宮體詩中的女性遂只是成為一些美麗的被物化了的形象而已，而花間詞中的女性則因為有著愛之投注，而具含了一種象喻的潛能”d。此時的女子不再是器物化的人，而是被贊美、被欣賞的個體。盡管《花間集》中的女子和夢境不乏香艷軟媚的描寫，但我們?nèi)耘f能從中分析出細微獨特的美感。這與《花間集》以詞體文學作為載體不可分割，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詞之境闊，詞之言長。”e《花間集》體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種精致綿長的韻味和美感。

此外，花間詞中也不乏男性思想蘊藏其中。男子常寄情閨怨，以女子閨怨口吻來寫作，用委婉曲折的筆法寫自己的失意。如：“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秾妝，綠檀金鳳凰。 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guān)情，畫樓殘點聲。”（溫庭筠《菩薩蠻》其十四）此詞作于唐大中年間，正值溫庭筠屢試不第之時，乃溫庭筠所撰而由令狐绹進獻唐宣宗之作。在強大的外界壓力下“男子作閨音”，這種感情的特殊抒發(fā)方式，正是由詞體文學“要眇宜修”的特質(zhì)決定的。“詩莊詞媚”，詞體文學遠離政治約束，思想上較為開放自由，也較少受到倫理道德的限制，因此可以借以表達內(nèi)心隱秘的思想感情，傳遞一種“弱德之美”?！霸~體的弱德之美，是指情感上那種承受，而在承受的壓抑中有自己的堅持?！眆《花間集》中描寫的女子睡容，有些是受壓抑而放縱情感，轉(zhuǎn)向艷情的描寫，也不乏這種在外界巨大壓力下堅持自我，借女子口吻吞吐低回而抒發(fā)克制的感情。

三、小結(jié)

《花間集》中的女子睡容圖有代表性地抒發(fā)了女性的復雜思想感情，體現(xiàn)了詞體文學特有的“要眇宜修”之美，暗含了男性詞人的社會心理，不得志而委婉地抒發(fā)個人理想和愿望的心態(tài)，也為后世婉約詞的發(fā)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拙作承劉嘉偉教授指導，特致謝忱！）

a 李澤厚： 《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256頁。

b 趙崇祚： 《花間集校注》，楊景龍校注，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夏承燾： 《唐宋詞欣賞》，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157頁。

d 葉嘉瑩： 《從女性主義文論看〈花間〉詞之特質(zhì)》，《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2年第4期，第242頁。

e 王國維：《人間詞話》，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頁。

f 葉嘉瑩： 《從文學體式與性別文化談詞體的弱德之美》，《人文雜志》2007年第5期，第106頁。

作 者： 朱舒儀，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