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莉莉
(安徽大學 文學院,合肥 230000)
《野草》收錄魯迅1924—1926 年創(chuàng)作的23 篇散文詩與題詞,在《求乞者》《頹敗線的顫動》《過客》《風箏》《立論》5 篇散文詩中,兒童這一特殊形象均處于較為突出的位置。在創(chuàng)作《野草》之前,麻木愚昧的國民、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兄弟失和的不如意狀態(tài),使魯迅在追求希望中產(chǎn)生強烈的無力感與悲痛感。在《野草》中,魯迅通過塑造兒童這一特殊形象,將自我體驗以象征手法融入其中,以兒童的形象與視角傳遞啟蒙者的呼喊。這些兒童形象帶有魯迅式的沉郁與思考,可以使我們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魯迅的思想。
《求乞者》中向“我”乞討的小孩,《頹敗線的顫動》中怨恨、瞧不起母親的小女孩,《過客》中對過客施以善意的小女孩,《風箏》中喜歡風箏的多病小兄弟,《立論》中請教立論方法的小學生,這些鮮明的兒童形象都具有深刻的寓意,交織著魯迅思想斗爭中的絕望與希望。
在《求乞者》中,作為希望代名詞的孩子,卻成為求乞隊伍中的主體,這使“我”感到羞愧與痛苦。“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看不見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唉呼。我厭惡他的聲調,態(tài)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近于兒戲;我厭煩他這追著唉呼。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四面是灰土。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著手,裝著手勢。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盵1]
孩子淪為求乞的主體,不論是對于孩子自身來說還是對于作為成人的我們來說,都是一件難過的事:因為作為孩子,他們失去了成為希望的資格;而作為成人,我們沒有為他們提供一個美好、光明的世界。但是,“我”在求乞的孩子眼神中“看不見悲戚”,他們“裝著手勢”,磕頭乞討,沒有任何的尊嚴、骨氣和傲氣,這使“我”更加痛苦。因此“我”憎惡的是孩童本該有的天真爛漫被生活麻痹成如灰土的墻體一般,毫無生機與希望。
如果說《求乞者》中的孩子麻木到不見悲戚,那么《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小孩則兇狠地讓人膽戰(zhàn)心驚。年輕的母親為撫養(yǎng)幼女而出賣身體,忍受屈辱與痛苦,但成年后的女兒卻因此怨恨、瞧不起母親,視其為自己的拖累,“‘我們沒有臉見人,就是因為你,’男人忿氣地說?!氵€以為養(yǎng)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盵1]長大成人的孩子給了母親第一刀,而孩子的孩子則給了母親致命的一刀,“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殺!’”[1]一聲來自孩子的孩子,而且還是最小孩子的一聲“殺”,使母親感受到了最強烈、最兇猛、最寒冷的惡意。
《野草》中的這一類孩子成為希望最大的反叛者,他們是“縮小的成人”,社會將他們過早地硬塞進成人的模子中,禁閉扼殺了他們的天性。他們照著成人的模式行事,行乞的孩子深諳成人的心理,磕頭,攤手,裝著行乞的姿勢以便博得更多的同情。牙牙學語時期的孩子,脫口而出帶有最大惡意的字眼——“殺”。這些孩子如提線木偶任人擺布,又如利刃一般使人感到寒冷恐怖,這不禁使人哀嘆希望是否會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慢慢消亡。
在《求乞者》與《頹敗線的顫動》中,魯迅感受到的是希望處于絕望境地的痛苦。與“縮小的成人”的兒童形象相比,《過客》與《風箏》則展現(xiàn)魯迅心中另一類兒童的形象,體現(xiàn)兒童的本質特征。
《過客》中有一個約十歲,紫發(fā)、烏眼珠、穿白底黑方格長衫的女孩,紫色是所有人物與背景中唯一的亮色,正如小女孩之于老者與過客。她充滿好奇,在過客還未走近她與老者時,她便急切地向東望著;她天真爛漫,當過客問起前面是什么時,女孩回答是野百合與野薔薇,與老者回答的墳場截然不同;她善良友好,當看到過客腳流血時,主動遞上一塊布,讓他包扎傷口。代表革命者的過客,因不知如何報答這份好意而拒絕了女孩,“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禿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詛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部滅亡,連我自己”[1]。黑暗社會不是兒童生活的樂土,與其讓他們被污染不如將其毀滅;或者只留下孩子,杜絕一切污染他們的可能[2]。大概因為這兩者都不是孩子所希望看見的,所以革命者拒絕了這份好意。小女孩正如希望之于絕望社會現(xiàn)實中所開出的美麗花朵。
《風箏》與《過客》相比,增加了更多的現(xiàn)實因素。作品中的“我”向來不愛放風箏,并且不準自己的小兄弟放,還粗暴地毀掉了小兄弟苦心孤詣做好的風箏。作品中“我”的小兄弟,多病,瘦得不堪,但只要能看他人放風箏,他天真活潑的兒童天性就顯露出來,“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1]。但這些在“我”看來是笑柄,是可鄙的,“我”為破獲小兄弟的秘密感到滿足,以摧毀他的心血為勝利[3],“我”的存在讓小兄弟純真的兒童本性更顯珍貴。
不論是《過客》中的小女孩,還是《風箏》中的小兄弟,他們在成人的世界中是弱小者,但他們的世界正如魯迅所希望的那樣與成人的世界截然不同,他們承載著在世界新潮流中不被淹沒的希望。這樣一類兒童形象是灰暗社會中的一縷微光,他們的兒童天性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兒童純真的本性感染灰暗現(xiàn)實社會中的他者,進一步實現(xiàn)“引起療救的注意”。
在暗淡無光的舊社會中,雖然現(xiàn)實給予魯迅更多的是冰透骨髓的巨大黑暗與絕望,但他仍執(zhí)著地追求著希望,《立論》正是這一精神的體現(xiàn),其中塑造的兒童形象成為他寄托希望的所在。
《立論》中的“我”帶著一個小學生的面具出現(xiàn),“我”在小學的講堂上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初學如何表達觀點,但卻不得要領?!拔摇睂Α斑@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迸c“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恭維奉承行為感到深深的不屑,大聲說出“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的主張,即使面對老師“那么,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哈哈!Hehe!he,he he he he!’”打哈哈式的圓滑立世原則,“我”也沒有予以茍同[1]。作為小學生的“我”,在這種失語的狀態(tài)下,依然具有獨立思考問題、明辨是非的能力,擁有獨身自好的品格,是堅定的希望追尋者。這樣的兒童形象在《野草》中是獨特的,在充斥著絕望氣息的《野草》中,這個兒童形象寄托著魯迅對兒童、對社會無限的希望。
從《求乞者》《頹敗線的顫動》到《過客》《風箏》再到《立論》,魯訊塑造的5 個兒童形象,有絕望、有驚恐、有欣喜、有悲嘆、有希望,他們雖不光彩奪目,但承載著魯迅對自我、對國民性的殘酷犀利解剖,以及作為一個先覺者強烈的責任感與無力感[4]。魯迅超前而敏銳地關注兒童這一群體的成長與教育,閃爍著先驅者的智慧,同時帶有深刻的警醒意義。
《野草》是魯迅對自我內心深處最深刻、最嚴酷解剖的成果,其中的兒童形象是其冷眼觀察與冷靜思索的產(chǎn)物,他們是魯迅式的,帶有魯迅式的沉郁與思考。這些兒童形象在象征性地展示兒童真實生存境遇的同時,也貫穿著魯迅的自我體驗,承載著魯迅的人生哲學。
對魯迅而言,受難意識是其從小就形成的責任感的體現(xiàn)。魯迅14 歲那年,父親身患重病,祖父深陷牢獄之中,往日看似和睦的家族頃刻瓦解,還未成年的魯迅承擔起家庭的重任,而親友間的冷漠徹底擊碎了魯迅對諸多美好的向往。《野草》中一次次展現(xiàn)的受難意識,正是萌芽于這一時期的情感體驗。從外部環(huán)境看,魯迅寫作《野草》適值“五四”退潮,中國陷入“五四”運動之后最黑暗的時期,政治時局動蕩不安,軍閥混戰(zhàn),軍閥政府濫殺無辜摧殘爭取自由權利的學生與工人。女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均對魯迅思想產(chǎn)生極大的震蕩。與弟弟周作人的兄弟失和以致決裂,使魯迅極力維持的完整家庭概念不復存在,他最后的精神家園至此四分五裂。但是,魯迅堅定地選擇獨自不斷戰(zhàn)斗,在《野草》中深刻地表現(xiàn)受難意識。
在《求乞者》中,受難意識表現(xiàn)為對民眾惰性、“少恥”社會環(huán)境的反思。面對孩子的行乞行為,“我”堅定地反對布施,因為無用的同情與施舍無法改變一個人或國家的命運。這樣的遭遇引發(fā)“我”深深的內疚,因為惰性已經(jīng)遍布于整個中國社會,人們麻木地屈從于寄生蟲式的、奴隸式的命運,而且從兒童開始,社會整體風氣流露出畸形的寬容,無形中加劇了民眾命運的悲劇性,民眾無法看透自身掙扎與痛苦的根源,因為他們從未從自身去尋找根源。
而在《頹敗線的顫動》中,受難意識表現(xiàn)為母愛受到反噬產(chǎn)生的巨大悲苦。母親為了孩子的生存出賣肉體,長大成人的孩子卻站在母親的對立面怨恨、鄙夷、痛斥母親,這樣的對立非但沒有改變現(xiàn)實境遇,反而使雙方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母親的付出與犧牲變成自取其辱,作為受難者的母親,思想從震驚到無言以對再到最終一切歸于沉寂,展示從懷有希望到無所希望的過程。
寫作《野草》前后,正值魯迅的多事之秋,“五四”新文化運動出現(xiàn)逆轉與挫折,《新青年》團體解散,魯迅似在沙漠中孤軍奮戰(zhàn)的勇士。而與弟弟的失和決裂,使其失去家的精神依托。即使身處這樣的時期,他也沒有放任自己隨波逐流,而是寧愿獨自受難也要保持自身思想的獨立性,他用心去觀察與體味,將受難意識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展現(xiàn)他對時代使命的擔當。
《風箏》一文,主要體現(xiàn)魯迅的自省品格。這種自省意識不僅表現(xiàn)為對群體的共性深度思考,而且表現(xiàn)為以自我為剖析對象,對個體進行自我考量與自我批判,從人學視角不斷闡釋自我的覺悟。
《風箏》是異地思鄉(xiāng)之作,是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夏志清曾指出“魯迅的故鄉(xiāng)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5]。當年的“我”扼殺了小兄弟放風箏的夢想,長大成人的“我”反思發(fā)現(xiàn)當年自己的行為屬于對他人的精神扼殺,內疚心理渴望得到小兄弟的原諒。但在多年后“我”向小兄弟表明心跡時,小兄弟已全然忘卻這件事“‘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人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1]。這樣的回答使“我”心情更加沉重。忘卻對受害者來說是最大的恩惠,而對于耿耿于懷的犯錯者來說是最大的懲罰,于此魯迅再次強調乞求得到他人寬恕或是懲罰,并不能得到真正的心靈救贖。《風箏》體現(xiàn)人們更加注重自己的社會屬性,希望在復雜交錯的社會關系網(wǎng)中,自己的行為能夠得到他人的認可。
《風箏》中的自省是社會學角度下的靈魂自省,以個人心理需求為分析對象,探討在社會集體中,個人行為是得到他人認同更重要,還是滿足自我心理需求更重要。魯迅認為,當人們強烈尋求個體在社會集體中的認同感以及獨立性價值時,潛伏著喪失斗志與盲目從眾等巨大隱患,因此需要反思自身行為能否滿足心理需求,清晰定位自身的行為能否得到他人的認可。這種自省的品格是社會覺醒的基礎,也是魯迅自省哲學不可或缺的部分。
堅韌的抗爭一直是魯迅所推崇的精神,這種精神能夠關照行動,具有內斂性的同時又展現(xiàn)出一種外拓的精神。在遭受軍閥混戰(zhàn)、女師大風潮、兄弟失和等之后,魯迅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蕩,因此魯迅將這種堅韌的抗爭精神擺在更加顯要的位置,在《過客》與《立論》中體現(xiàn)這一精神。
《過客》中的堅韌抗爭精神集中體現(xiàn)在“過客”身上?!斑^客”不知道來路,無路可退,永不停息地“走”,在突出堅韌性的同時強調其中的耐久性[6]。“過客”在前行的道路中遇到饑餓寒冷等障礙,但最大的阻礙來自于情感。純真的小女孩擔任了這樣的角色,她的布施與挽留是孩子內心善意的表現(xiàn),但安逸卻會損耗人的斗志。在那個時代,為美好理想抗爭的人是孤獨的,所有的人都臣服于現(xiàn)狀,被黑暗的社會磨去反抗的勇氣,麻木地茍活于世上,但“過客”最終選擇了繼續(xù)前行,傳達出堅韌之外的恒心與信念。
《立論》中贊揚了詢問立論方法的小學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堅韌抗爭精神。魯迅用一個“夢”的形式,采用近乎寓言的筆法揭露了當時社會真理被扭曲、黑白不分的丑惡現(xiàn)象。說真話堅持真理的必然遭打,鼓吹逢迎的得到好報,而作為小學生的“我”卻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文章最后雖用一張“好好先生”圓滑老練的嘴臉以及一連串的象聲詞結束,表明“我”不愿茍同如此做法?!读⒄摗吠怀龅氖窃谌狈η笳嬗職獾纳鐣蟓h(huán)境下,意志稍微不堅定就容易被侵蝕同化,個人要突破這樣的畸形社會風氣,不僅需要堅韌和信念,還要有對事物冷靜的思考和辨識能力。用象征的手法表達對現(xiàn)實的堅韌抗爭,體現(xiàn)出魯迅對世情清醒的認識與果敢的態(tài)度。
魯迅作為“五四”文學革命的先驅,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和犀利的眼光,挖掘近代中國社會人們病態(tài)的生存狀態(tài)。《野草》展現(xiàn)魯迅在最苦悶時對自我內心的剖析,在彷徨中探索前進,而塑造的兒童形象,則表現(xiàn)魯迅以一個先覺者強烈的責任感對自我與國民性進行殘酷犀利解剖,揭示人與人之間的不理解、不同情和心理上的隔絕,并通過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審視與批判,貫穿他深刻的人生哲學。從兒童形象塑造走進《野草》、讀懂《野草》,不浮于表面、流于形式,才能感受到最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