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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筆下的“殺子”母親
——《秀拉》與《寵兒》的對比

2020-02-28 03:12
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 2020年8期
關鍵詞:伊娃寵兒漢娜

周 琳 玥

(北京語言大學, 北京 100083)

“殺子”是見諸于世界文學的一大母題。殺子即母親殺害自己的親生孩子,由于倫理道德的悖謬,往往成為社會中的禁忌話題。但在西方文學中,“殺子”這項充滿爭議的行為卻屢見不鮮地見諸于文學作品。

在古典文學中,最著名的當屬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的作品《美狄亞》:為幫助伊阿宋盜取金羊毛,美狄亞不惜殺兄棄父,隨心上人遠走;不料之后伊阿宋移情別戀,遭到背叛的美狄亞便殘忍殺害了兩個幼子,以此向伊阿宋復仇。在現代文學中,最具代表性的則是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于1924年創(chuàng)作的悲劇《榆樹下的欲望》:年輕的愛碧委身做了70多歲的農場主卡伯特的妻子,為了生個兒子達到永遠占有農莊的目的,愛碧勾引了卡伯特的繼子伊本,但二人在交往中產生了愛情;當伊本發(fā)現她起初的目的、決意拋棄她時,愛碧不惜親手殺死了嬰兒來證明自己對伊本的愛。

“殺子”故事隨著時代的推移,不斷被賦予新的社會、文化內涵。在奧尼爾之后的半個世紀,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憑借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功力再次挑戰(zhàn)了“殺子”母題——見于她1973年的作品《秀拉》(Sula)和1987年的作品《寵兒》(Beloved)。關于莫里森筆下的“殺子母親”,國內學界的研究熱點多集中于其諾獎代表作《寵兒》,而忽視了其前期作品《秀拉》,實為遺憾。筆者認為,莫里森的特殊性恰在于:“殺子”行為兩次出現在她的筆下,伊娃和塞絲兩位“殺子母親”成為相呼應的存在,只有把兩者聯系起來,才能解開莫里森復雜文本下的“敘事編碼”,從而強化對傳統認知模式下的“母愛”的顛覆和解構。

一、“救贖式”的殺子行為

英國學者約瑟芬·麥克多納把殺嬰文本歸為兩類:“一種是同情式的(sympathetic narrative),指在18世紀的一些文學作品中婦女兒童以男人罪惡的犧牲品出現,處于被引誘、被利用、被奴役的地位;一種是救贖意圖的(salvific narrative),即殺嬰是母親因愛而為?!盵1]莫里森的《秀拉》和《寵兒》均屬后一種文本,伊娃和塞絲殺子行為的動因都是愛,并由這愛將死亡導向救贖。

在《秀拉》中,男孩“李子”是伊娃最小、也是最寵愛的孩子。李子出生時難產,為了生下他伊娃吃盡苦頭;嬰兒期的李子腸胃停止了蠕動,伊娃便把她在這世界上僅剩的一點食物塞進了李子的肛門,靠著豬油的潤滑作用徒手摳出了結石,解除了孩子的痛苦;此后李子一直在伊娃從未間斷的愛與關懷中長大,直到他應征入伍。三年后歸來的李子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頭發(fā)幾個月沒有理或梳過,衣衫襤褸,腳上沒穿襪子”,帶著“一個黑背包、一個紙口袋和一臉甜蜜的微笑”[2]49?;丶液蟮睦钭訌氐资チ松畹囊庵荆^著一種雖生猶死的生活:開著收音機一睡好幾天,吃飯只是隨意扒幾口,頻繁吸食海洛因,甚至開始偷家里的錢。伊娃觀察著他,等待著他,卻發(fā)現她的愛子已然不可救藥。于是一年后的一個夜晚,伊娃獨自來到李子的房間,她向床上的李子潑灑煤油,點燃報紙后飛快地關上了門,將兒子活活燒死。

在《秀拉》的故事中,伊娃對李子的愛之深與她殺子的駭人之舉形成了強烈的沖撞。尤見于對伊娃殺子前復雜心理的描?。核龑⒗钭泳o緊摟在懷里、搖晃著,思緒倒轉——“她朝坐在澡盆里的李子俯下身去,他伸手來夠她,水珠就滴落到她胸前,他笑了起來。她有點惱火,但不算太生氣,也跟著笑出了聲?!盵2]50伊娃伸舌抵在唇邊擋住淚水,她即將在李子身上點燃的火微妙地與童年澡盆里的水形成一種對位,同樣象征著愛的凈化與洗禮——半夢半醒的李子只覺得撒在他身上的東西(煤油)“潮濕而明亮”,他想,“大概是一種洗禮,一種祝福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2]51。此時的伊娃親手燒死了自己最愛的兒子,看似是出于對兒子墮落行徑的憤慨,殺子的真正原因并為言明,直到后來被大女兒漢娜問起,伊娃才道出深層的心結:在伊娃看來,這個兒子腦子里裝著嬰兒的念頭,做著嬰兒的夢,想回到她的子宮里去,但做母親的伊娃認為,“我心里有足夠的地方想著他,可我子宮里沒地方裝下他了,再也沒地方了。我生了他,可只有那一次,我不能再生第二次?!盵2]76在伊娃那里,殺子成為一種無奈下的愛的升華——“于是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讓他死得像個男子漢而不是在我的子宮里擠成一團,要像個男子漢?!盵2]77由此,伊娃對李子生命的剝奪成為對他尊嚴的維護;“火”隱含的再生之意在一定程度上亦消解了死亡的可怖,導向宗教意義上的救贖。

在《秀拉》發(fā)表十五年后,莫里森在《寵兒》中再次復現了“救贖式殺子”的母題。兩部小說時代不同,人物身份不同,如果說作為自由人的伊娃是在理性意識的主導下“主動”殺子,那么作為女黑奴的塞絲則更多是在非理性的狀態(tài)下“被動”殺子。小說靈感來源于一則現實中的新聞報道:瑪格麗特·加納是一個逃脫奴隸制的年輕母親,她寧可殺害自己孩子也不愿讓他們回到主人的莊園去,因而遭到逮捕。她成為反抗《逃亡奴隸法》斗爭中的一個著名案例。以瑪格麗特·加納為原型,莫里森塑造了《寵兒》中的塞絲。由于無法再忍受奴隸制下的殘酷生活,即將臨盆的塞絲只身從莊園“甜蜜之家”逃亡辛辛那提,但僅過了二十八天奴隸主就追蹤而至,于是塞絲發(fā)瘋一般沖進棚屋,用一把手鋸殺了她的三個孩子(結果是殺兩個男孩未遂,只有小女兒被鋸斷了脖子)。奴隸主趕到后只見一番慘烈的景象:

“黑鬼小男孩的眼睛在鋸末里張著;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縫里瞪著,那只手扶住她的腦袋,好讓它掉不下來;黑鬼小嬰兒皺起眼睛在老黑鬼的懷里哭鬧,老黑鬼的眼睛只不過是兩道裂縫,正盯著自己的腳面。然而最可怕的是那個女黑鬼的,看上去就像她沒有眼睛似的。眼白消失了,于是她的眼睛有如她皮膚一般黑,她像個瞎子。”[3]175

塞絲毅然的殺子行為源于其自我意識的覺醒。在逃亡后短短二十八天的非奴隸生活中,她品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并逐漸贏得了自我的所有權。所以當奴隸主帶著律法和槍追來,要將這一切從她手中(更重要的是從她孩子手中)奪走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奴隸主把他們帶回去——“這些無法忍受的噩夢,她再也不要做下去了。她可以被迫在屠宰場的院子里干事兒,可她的女兒絕對不行?!盵3]291由此,塞絲殺子只是在殘暴的奴隸制下所做的無助決定,在“像牲口一樣活著”和“作為自由人死去”間,作為母親的她為孩子選擇了后者,以極端的姿態(tài)表達了對罪惡奴隸制的控訴。在另一層面,西方神學中救贖之愛常與犧牲的必要性相聯系。正如塞絲在慌亂中感到,“那事必須當機立斷。當機立斷。她必須安全,我就把她放到了該待的地方?!盵3]232在塞絲模糊的意識中,她只是把女兒寄托到了上帝那里,一個更好的世界。這之后她甚至不惜以向刻字工出賣肉體為代價,來換得女兒的墓碑上的七個字母“Beloved”,稱自己活著的時候愛她,死了還愛她。在這個意義上,塞絲的“殺子”行為并不意味著愛的終結,而是一種愛的終極救贖。

綜上,莫里森塑造的兩位“殺子母親”均以極端的行為完成了她們對孩子愛的救贖,宣告了自由與尊嚴凌駕于生命之上的黑人主體性。在“殺子”所帶來的恐懼與悲憫情懷下,予人以“愛”的強烈震撼與感染。

二、“權力化”母愛的反思和質疑

關于“母親殺子”,在《秀拉》與《寵兒》中共存著兩套話語機制。其一是顯性話語:因殺子的動機是“愛”,所以被視作值得同情的無奈之舉。其二是隱性話語:在母親的自我認知中,她既給予孩子生命,也就天然擁有剝奪孩子生命的權力。殺子的本質是一種權力關系的不對等,值得反思與質疑。

(一)《秀拉》:“專制”下的畸形之愛

在《秀拉》中,老祖母伊娃·匹斯是家庭的創(chuàng)建者與統治者。匹斯家擁有一座巨大的住宅,里面的屋子按照伊娃的要求還在不斷增建。作為主人,伊娃的常態(tài)便是“坐在三樓的一輛輪椅里,指揮著她的子孫、朋友、流浪漢和不斷來來往往的房客們的生活?!盵2]33盡管伊娃又瘦又小,還是獨腿,但在人們的印象中,“自己總是抬頭看著她:仰望著她兩眼間寬寬的距離,仰望著她軟而黑的鼻翼,仰望著她的下巴尖?!盵2]35在她一手締造的“匹斯王國”中,伊娃儼然扮演著上帝的角色。

能擁有這一切,伊娃靠的是她頑強的生存意志,以及對苦難的忍耐力。曾經被丈夫拋棄的伊娃獨自撫養(yǎng)三個幼小的孩子,用艱辛的勞動撐起整個家。她對那時的印象是“剛打發(fā)完白天,夜晚就來了”,生活只剩下沒完沒了地操心孩子們的食物,擔憂疾病將他們帶走。到了再也熬不下去的時候,伊娃想出的極端辦法是故意把自己的腿伸到火車下碾斷,以此來騙取保險金——她以對自己身體的暴力形式換取了孩子們生存的權力。從此以后伊娃就只有一條腿了,她將這犧牲像一個“烙印”一樣烙在身上,宣誓著她對孩子的“主權”。

伊娃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但這偉大背后,她對孩子們的愛其實是畸形的;在惡劣的生活境況下,由于伊娃將她的母愛全都傾注到了生存意志上,反造成了情感上的真空——“出于伊娃的冷漠眼神和乖僻性格的原因,她自己的孩子都是悄悄長大的”[2]45。最有代表性的一幕是女兒漢娜一次手拿著一只空碗和一配克扁豆來到她母親的房間,問她:“媽媽,你有沒有愛過我們?在我們還小的時候。”[2]71,伊娃回答“我可從來沒聽過這種可恥的問題”。但她并不打算到此為止,她又宣泄似的罵起漢娜:“你活蹦亂跳地坐在這兒,還問我愛沒愛過你們?我要是沒愛過你們,你腦袋上那兩只大眼睛早就成了兩個長滿蛆的大洞?!盵2]73“孩子我活下來就是為了你們可你那糨糊腦袋想來想去就想不出來是吧丫頭?”[3]74漢娜平和地道歉說她知道是母親把他們拉扯大的,只是想問問伊娃有沒有愛過他們、喜歡過他們、陪他們玩兒過;這里,作為女兒的漢娜實際上是竭力要把“生存之愛”與“情感之愛”分開討論,而做母親的伊娃則緊緊抓住前者,大聲質問女兒“那算不算數?那叫不叫愛?”[2]74

伊娃以“生存之愛”作為母親的權力話語,顯然是有問題的。為了強化這一點,莫里森在文本中又設置了一組對照的人物,即“杜威們”。伊娃顯然并不缺乏母性,她曾接連收養(yǎng)了三個男孩,供其吃住、上學。她不聽別人的勸誡,不加區(qū)分地把三個男孩都叫做“杜威”,因為只要養(yǎng)活他們就夠了,取名沒有任何意義;杜威們便按照伊娃的想法,名副其實地成為了使用一個復數名字的“三位一體”。伊娃的確滿足了杜威們一切生活所需,但這樣的結果是杜威們“人性”的一面在不斷衰減,“動物性”的一面不斷增強——“除了鋒利的牙齒,杜威們永遠不會長大?!盵2]90;杜威們“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不愛任何東西、任何人?!盵2]42

漢娜與伊娃的爭執(zhí)最終在最后一個問題上聚焦——即殺子事件——漢娜望進母親的眼睛,“但是李子呢?你為什么殺了李子,媽媽?”[2]74伊娃沉默了。待她重新開口時,漢娜感到伊娃的話“聽起來卻是兩個聲音,就像有兩個人在同時說話,說著同樣的事,只不過第二個聲音比第一個稍稍慢了幾分之一秒。”[2]75-76這話里有著些許抱歉和感懷,卻用著一種澄清事實的口吻,不容置疑。在伊娃看來,當年她費了好大勁才讓李子的小心臟跳起來,現在這個兒子卻喪失了生活的意志,這是她不愿看到的,她寧愿這顆心永遠停息下去。一直奉行“生存之愛”的伊娃卻剝奪了兒子的生命,這在漢娜看來不可理解;退出伊娃房間后她顯然產生了對“母親”身份的質疑不信任。漢娜之后做了秀拉的母親,卻坦言“我愛秀拉,但我不喜歡她?!盵2]60正如當年的漢娜,偷聽到母親這番宣言的秀拉感到心被刺痛;母女間“情感之愛”的維系已不復存在,所以當漢娜瀕死時,秀拉在窗前看著燃燒的母親,深感有趣。為這一幕,伊娃恨秀拉,但她顯然不清楚自己才是這畸形之“愛”的始作俑者。

伊娃是個復雜的人物。正如評論家蘇珊·L·布萊克(Susan L.Blake)所說,伊娃的殺子事件“讓人不知道是褒揚她的自我犧牲精神,還是譴責她的暴虐行為?!盵4]在偉大母親的形象背后,伊娃亦是一個專制的暴君:她掌控著對“愛”的定義,掌控著子女的生命,不容外界置疑。從殺子這樣的極端事件到對自己家人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人格異化,莫里森似乎是有意要帶讀者一窺這“母性之愛”的反面。

(二)《寵兒》:過于“濃烈”的窒息之愛

在《寵兒》中,讀者和小說中的人物一道,被塞絲過于濃烈的“愛”所挾裹。塞絲因愛殺了自己的女兒,當寵兒還魂前來索債時,她將家人與自己一起束縛在這所鬧鬼的房子里,任憑寵兒將自己的愛一點一點榨干。當丹芙說寵兒這么小的孩子魔法真夠厲害時,塞絲答到“不比我對她的愛更厲害”[3]5;保羅·D對她說“你的愛太濃了”,塞絲反駁“要么是愛,要么不是。不濃的愛根本就不是愛?!盵3]191憑借著這不容置疑的愛,塞絲和伊娃一樣,成為家庭中的“當權者”。

殘酷的奴隸制固然是塞絲殺子行為的根源。塞絲從自己在“甜蜜之家”所遭受的痛苦經歷中認識到這樣一條準則,即一個人可以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去捍衛(wèi)自己的財產。塞絲母親肋骨上的奴隸烙印、塞絲后背上那塊被稱作“苦櫻桃樹”的傷疤、西克索被活活燒死等所有這些記憶均見證了奴隸主對“財產”的絕對控制:“定義屬于下定義者,而不是被定義者?!盵3]220美國女權主義理論家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認為,“這種腳本化的‘暴力循環(huán)’機制說明,遭到壓迫的弱者往往試圖在家庭當中‘恢復自己的權力感’。”[5]就《寵兒》來說,塞絲對子女的占有欲在很大程度上因為奴隸主對奴隸的絕對所有制而得以強化。塞絲體驗著一種極度膨脹的母愛,她在獨白中反復聲明“寵兒,她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盵3]232她當初毅然鋸斷了小女兒的脖子,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有權力對孩子的命運負責。這種粗暴占有式的權力關系尤見于斯坦普·佩德對塞絲殺子的記憶描述:

“她怎樣飛起來,像翱翔的老鷹一樣掠走她自己的孩子們;她的臉上怎樣長出了喙,她的手怎樣像爪子一樣動作,她怎樣將他們一個個抓牢:一個扛在肩上,一個夾在腋下,一個用手拎著,另一個則被她一路吼著,進了滿是陽光、由于沒有木頭而只剩下木屑的木棚屋?!盵3]182

在斯坦普·佩德的話中,塞絲已不再是一個有著人性的母親,而成了一只兇惡的老鷹,她像抓取自己的獵物般攫住自己的孩子,把他們帶向死亡。在奴隸制下,正常的家庭倫理是缺席的,塞絲沒有體會過母愛,她也不知如何正確去愛;她只能像保護財產一樣保護自己的孩子,必要時將愛的自由轉化為殺戮的自由;這就悖謬地使她滑向了母愛的反面,成為一個和奴隸主一樣的對孩子生命的“管轄者”和“定義者”。

如果說作為奴隸的塞絲經歷的是一種極度“被壓抑的愛”,那么自由后的塞絲卻絲毫沒有得到舒緩,她反而擁抱起一種更加變本加厲的愛——“我在肯塔基不能正當地愛他們,他們不是讓我愛的。可是等我到了這里,等我從那輛大車上跳下來——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沒有誰我不能愛?!盵3]187這番話借由保羅·D之口有復述了一遍,不過是以微妙的反諷的口吻:“到一個你想愛什么就愛什么的地方去——欲望無須得到批準——總而言之,那就是自由?!盵3]188。塞絲不加節(jié)制的愛顯然是有問題的,為了突出這一點,莫里森設置了一個多維的語義場:從寵兒到丹芙再到保羅·D,每個人物都在塞絲“濃烈”母愛的腳本上進行重新建構:

塞絲傾盡全力想向寵兒解釋她過去的做法是對的,因為它發(fā)自真摯的愛。但無意識的寵兒(寵兒死時2歲,還不會說話和思考)只是利用塞絲想為那把手鋸補過的心理肆意索取,她像怪物一般吞噬著塞絲的生命,越長越大,而塞絲卻縮得越來越小;她排擠丹芙,驅逐保羅·D,泯滅了這個家庭走向新生活的一切可能。而丹芙小時候混合著姐姐寵兒的血喝了媽媽的奶,她一直掙扎在塞絲殺子的陰影之中,對母親充滿畏懼——“多少年來,我一直害怕逼著媽媽殺死我姐姐的那個正當理由會再次產生”[3]238“我表面上全心全意地愛太太,她才不會殺了我”[3]241;現在的丹芙看著塞絲和寵兒,感到她們緊鎖在一種“將人耗盡的愛之中”,沒有止境,得靠自己承擔起生活的重擔;塞絲駭人的愛兩次毀了丹芙的人生。而真誠地想與塞絲建立新生活的保羅·D亦無法把塞絲從對寵兒的愛的“沼澤”中拉出來,作為唯一一個和塞絲一道經歷過那些往事的人,他理解她,卻無法贊同她——“眼前的這個塞絲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談起愛,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談起嬰兒的小衣服,可是她的本意卻能夠劈開骨頭。眼前的這個全新的塞絲不知道世界在哪里停止,而她又從哪里開始?!盵3]191保羅·D無奈得出的結論是,這一切不幸的源頭都是塞絲的“愛”——“一個做過奴隸的女人,這樣強烈地去愛什么都危險,尤其當她愛的是自己的孩子?!盵3]53

莫里森對塞絲過于“濃烈”的母愛顯然持隱晦的批判態(tài)度。她用碎片性的敘述模式呈現小說的核心事件“殺子”,設置了白人奴隸主、黑人群眾斯坦普·佩德和塞絲本人三名講述者,并穿插了這場事件輻射到的眾多利益相關者如貝比·薩格斯、保羅·D、丹芙的敘述,目的就是消解作為中心人物的塞絲單一“聲音”的權威性,使得讀者進駐到文本深處,剖析母愛中隱匿的權力話語,從理性角度加以重新審視。

三、制度壓迫下母親主體性的畸變

在普遍觀念中,母親以慈愛、奉獻的形象被視為家庭中的“天使”。在母性意識形態(tài)里,母親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和養(yǎng)育者,愛子被視為“女人的天性”或“母親的本能”。而謀殺自己孩子的母親顯然是不可接受的,在社會制度的強大規(guī)約下,她們作為母親的主體性遭到了扭曲和異化,由“天使”墮落成“惡魔”/“女巫”式的形象,從而被排斥于主流價值觀之外。在《美狄亞》和《榆樹下的欲望》中,美狄亞的“懲夫殺子”和愛碧的“戀夫殺子”中暗含的制度話語直指男權社會,這在《秀拉》中呈現出一種“移位”的繼承。到了《寵兒》情形則更加復雜,促使母親進行“殺子”行為的制度壓迫不僅來自男權社會,更來自種族主義。

(一)《秀拉》:男權社會中的出路探尋

在《秀拉》中,伊娃的悲劇與她失敗的婚姻緊密相連。伊娃曾經嫁過一個叫波依波依的男人,他們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漢娜;老二隨母親也叫伊娃,但平時被喚作“珍珠”;最小的是個兒子,名叫拉爾夫,母親叫他“李子”。波依波依常年在外與別的女人鬼混,經常不回家,他最喜歡的事“第一是女人,第二是喝酒,第三是打罵伊娃”。經過五年令人傷心不滿的婚姻生活后,波依波依離開了,留給伊娃的“只有一美元六十五美分、五個雞蛋、三棵甜菜和一顆無所適從的心?!盵2]35自此,掙錢與養(yǎng)活孩子成為伊娃生命中唯一的要緊事。她把孩子托付給鄰居,離開了十八個月(此期間她把腿伸到火車下碾斷來騙取保險金),帶著大筆錢回家后的伊娃對孩子們父親的恨仍經久不衰,她想:“心懷對波依波依的這種恨,她就能堅持下去,只要她想或是需要借助這種恨意來確認或強化自己、保護自己不受日常侵蝕,便能從中得到安全感、刺激和持續(xù)的可能。”[2]40伊娃在波依波依從前蓋的小屋旁重新建了一座自己的房子,把原來的屋子租了出去;由是,伊娃徹底破除了對丈夫的依附,在自己的屋子里,她確立起自己的主體性。

但男權社會顯然是強大的,男性至上的觀點主導著人們的頭腦,難以根除,伊娃也不例外。伊娃想把她的一切留給最小的那個叫李子的兒子,在涉及旁人的事情上,她同樣偏袒男性:“她總是小題大做、沒完沒了地責怪新婚妻子們沒按時給男人把飯做好,教育她們該怎么洗熨和疊襯衫?!盵2]45直到波依波依的重新造訪,掀起了伊娃生活中唯一的波瀾——“不管伊娃的日子是否過得高興,在波依波依造訪以后,她就不再走出臥室。……只有一次例外,那是為了點火,冒出的煙味在她的頭發(fā)里好幾年都沒有消散?!盵2]40正如丈夫波依波依讓伊娃失望了,兒子李子也令伊娃失望;正如伊娃恨波依波依作為男人的不負責任,她恨李子作為男人的無骨氣。伊娃曾全心護佑著李子,但李子注定要為服兵役而走出家門,這象征著當兒子成為父權社會象征體系中的一員時,母親的空間很難為兒子提供足夠的養(yǎng)分;當李子從戰(zhàn)場回來后退化成沒有生存力的嬰兒時,作為母親的伊娃明白自己不可能給予李子足夠的力量去應對父權社會的期待,于是她賦予自己燒死李子的權力,以維護李子作為男性的尊嚴。

但反觀伊娃的殺子行為,其意義既不是像美狄亞那樣是對男權社會“復仇”,也不是像愛碧那樣淪為男權社會中兩性關系的“犧牲品”,而是一種“歸順中的反叛”。伊娃把匹斯家的女人們都徹底從傳統的“母親”和“女性”定位上放逐了出去,在與男性的關系中造就了某種驚人的和諧,又從這和諧走向毀滅:“匹斯家的女人鐘情于除了波依波依之外的所有男人。伊娃遺傳給她女兒們的正是對男性的愛?!盵2]45失去了波依波依和李子,匹斯家的房子里再沒有男人來掌管,成為一個純“女性之家”。在這樣自由的條件下,她們對男人的愛沒有束縛,單純而熱烈。盡管伊娃年歲已大,又是獨腿,還是有一批男人常來造訪,她雖然不與誰確立關系,但熱衷于調情、親吻和開懷大笑;而大女兒漢娜離了男人的關注簡直就沒法活,她不求回報地滿足鎮(zhèn)上的男人,使得那些男人的妻子對她恨之入骨;到了這個家庭的第三代成員秀拉那里,“伊娃的蠻橫乖戾和漢娜的自我放縱在她身上融為一體,而且因她自己的幻想而又有所扭曲和發(fā)展”[2]128,她曾像男人一樣外出游學、闖蕩,又身無分文地回到故鄉(xiāng),她拒絕結婚,拒絕做母親,除了自己再不關心任何人。

擺脫男權社會的束縛,脫離傳統的價值觀后,女性的主體身份該如何界定,是托妮·莫里森在這部小說中所要思考的問題。她為此精心描繪了匹斯家的反噬過程:漢娜在點火堆時被沒來由的烈火吞噬,盡管伊娃為救女兒從窗口躍出被玻璃劃得鮮血淋漓,還是沒能挽回她的生命(漢娜之死與李子之死形成意味深長的對照);反叛者秀拉遭到整個族群的棄絕,她因絕癥死去,來參加葬禮的人還不如鎮(zhèn)上的妓女死去時多;就連伊娃也被孫女秀拉五花大綁抬出房子,送進養(yǎng)老院,失去了她昔日的全部尊嚴。

(二)《寵兒》:種族主義下的扭曲母愛

小說《寵兒》的背景是奴隸制,而“在奴隸制度的特殊邏輯下,想做家長都是犯罪”[3]3。由于奴隸們生育子女的唯一作用只是替奴隸主繁衍勞動力,他們被剝奪了屬人的本性,家庭關系和倫理關系都不復存在。在這樣的社會牢籠中,黑人婦女成了受壓迫最深的一個群體;她們對孩子本能的母愛被壓制、被扭曲,進而誘發(fā)了包括殺子在內的種種駭人之舉。

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的八個孩子有六個父親,其中她被迫和白人工頭生下“那個孩子她不能愛,而其余的她根本不去愛?!盵3]28這些孩子的命運無不是“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最后被上帝一個接一個帶走。到頭來她對孩子僅存的記憶只是其中一個小女孩“多么愛吃煳面包殼”。作為一名黑奴母親,“她驚愕地發(fā)現人們并不因為棋子中包括她的孩子而停止下這盤棋,這便是她所說的生活的齷齪?!盵3]27其中唯一的例外是最后一個孩子黑爾,盡管貝比“生下時她幾乎沒瞟上一眼,因為犯不上費心思去認清他的模樣,你反正永遠也不可能看著他長大成人”[6]161,結果這個孩子卻一路跟著她,從南到北。在甜蜜之家,黑爾用他的未來換了她的,給了她“一文不值的自由”,最后貝比同樣失去了他。

奴隸制帶來母愛缺席和心理創(chuàng)傷。塞絲本人成長在奴隸制下,從沒享受過母愛。她的母親像成千上萬的女黑奴一樣,必須到田里去干活,為奴隸主創(chuàng)造價值。像塞絲這樣的孩子只好留在家中,由一名叫“楠”的女黑奴統一照看。同貝比·薩格斯一樣,塞絲的母親亦曾被當作白人的生育機器,而生下的那些孩子她不能愛。楠對塞絲說:

“她把他們全扔了,只留下你。有個跟水手生的她丟在了島上。其他許多跟白人生的她也都扔了。沒起名字就給扔了。只有你,她給起了那個黑人的名字。她用胳膊抱了他。別的人她都沒用胳膊去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告訴你,我在告訴你,小姑娘塞絲。”[3]73

且不論那些被遺棄的孩子,連唯一這個被愛的孩子也未曾品嘗過一絲真切的、正常的母愛。塞絲對母親唯一的記憶是一次她把她帶到熏肉坊后面,撩起衣襟給她看肋骨上烙在皮膚上的“一個圓圈和一個十字”的奴隸標記,告訴塞絲如果出了什么事,可以憑這個記號認出她。塞絲天真地請求母親也把這個記號烙在自己身上,以便讓母親認出自己,結果被母親打了一個耳光。她當時并不明白為什么,直到她后來有了自己的記號。這罪惡的奴隸印記從母親延續(xù)到塞絲身上,也勢必將延續(xù)到塞絲的孩子們身上。塞絲決意帶著孩子從甜蜜之家逃跑,也正是為了逃避這樣的命運?!澳姆N生活都行,就是那種不行”[3]49,懷著這種篤定,就像當年母親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那樣,塞絲毅然鋸斷了自己孩子的脖子。

殺子事件之后,塞絲的婆婆圣貝比·薩格斯倒下了——她在黑人社群中的事業(yè)和威望,全部遭到了她后院里的流血事件的譏笑和譴責。貝比沒有怪罪塞絲,因為“無論如何,他們(白人奴隸主)進了她的院子”;但她也“無法贊同或者譴責塞絲的粗暴抉擇”。在這雙重矛盾的打擊下,她只能心力憔悴地上床去了?!啊切┌坠韸Z走了我擁有和夢想的一切,’她說,‘還扯斷了我的心弦。這個世界上除了白人沒有別的不幸?!盵3]103-104借由貝比·薩格斯之口,揭示了殺子悲劇的源頭不在母親,而在這個一切由白人主導的世界、在奴隸制對黑人的摧殘和壓迫。

從《秀拉》到《寵兒》,莫里森均將“殺子母親”置于代際關系間考量,在社會制度下剖析其主體性的異化過程,以達到對一種體制性話語的顛覆和修正。

殺子母親以和天使母親截然相反的面目出現,顯示出母親形象的多元性、變化性和復雜性;以殺子為切入點揭示其背后權力運作的社會機制,是對母親形象建構的同一性和絕對性的質疑與顛覆。莫里森在《秀拉》與《寵兒》中實踐的即是這樣一種“另類敘事”。伊娃和塞絲因愛殺子,傳統的認知模式讓讀者對她們的母愛寄予同情,而莫里森卻在部分滿足這一預期的同時刻意對此模式加以偏離:同情之下暗含質疑與批判。由此,殺子母親不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成為一個社會的樣本,正如漢森在《失去孩子的母親》一書中所寫的,這些母親的故事“拆解并摧毀了母性神話,并對其理念及要求進行重構……母親失去孩子不僅是一個令人不快的、痛苦的現實,同時讓人感到費解,不可思議,難以言說,她們因此而顯示出一種不安分因素,讓人得以拋開慣常的邏輯方式對母性和女性重新思考?!盵1]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莫里森塑造的“殺子母親”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傳統黑人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跨越了種族的藩籬,而具有了普適意義上的人文價值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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