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長華
(閩江學院人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冰心是“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的第一人”[1]。20世紀90年代,“冰心是否具有女性意識”以及“冰心女性意識的實質”問題再次引發(fā)了爭議(1)孟悅、戴錦華、王侃、盛英、劉思謙、姚玳玫、李玲、林丹婭、任佑卿等都先后發(fā)文闡述對冰心的性別意識、女性意識的分析。,肯定者認為:冰心的性別意識始于“她對‘自我’的探究”,而母愛歌頌、家庭意識、兼具“新思想舊道德”特色的道德觀、婚戀觀是冰心女權思想的主要表現(xiàn)[2];“冰心對現(xiàn)代新女性的構想尺度,乃是把她置放在能夠更完美地充當家庭傳統(tǒng)角色的位置上來要求”,“從冰心系列‘問題小說’來看,冰心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擁有現(xiàn)代知識的女性;她們寄身所在的理想環(huán)境是不受舊式父權大家庭拘束的小家庭結構,這些都表明了她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指向的某些一致性”[3];冰心等現(xiàn)代女作家的寫作乃“純然女性化的文學書寫”,“‘空白之頁’上的女性書寫”[4]。以批判眼光審視冰心女性書寫的聲音也不少,《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就頗具代表性。該書用“長不大的女兒”來標識冰心,認為她所有寫作缺乏“女性的自我評判或自我分析”,“她那滯留于前俄底浦斯階段的女性意識萌芽,不足以滿足她作為一個性別社會中的女性自我確定之需,而她的全部文化積蓄中又沒有任何一種發(fā)自女性自我或促生女性自我的既成觀念”[5]75。有的將冰心創(chuàng)作歸屬“閨閣文學”,認為她的作品“母愛”與傳統(tǒng) “婦德”達成同構,是新的歷史條件下“女性意識的一種退步”,“不具有現(xiàn)代性內涵”,背后有深刻的男權意圖(2)參見王侃《歷史:合謀與批判——略論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4期),王侃《〈冰心性別意識辨析〉的辨析》(王炳根主編:《冰心論集》三,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9年),徐坤《現(xiàn)代性與女性審美意識的轉變》(陳曉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中國當代文學轉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等等。
綜上所述,冰心作品所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值得再進一步探討。冰心有意忽略兩性的對抗性,而強調女性自我反省、自我成長的自覺性,書寫女性生活、女性經(jīng)驗成為冰心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內容。出于對塑造不同階層、不同個性的女性形象以及對如何成就“‘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6]3,即對如何成為一個具備“真、善、美”(3)冰心在《關于女人·后記》中高度評價女性,認為她們具備這世界“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冰心在思考現(xiàn)代女性人格建構問題時是以“真、善、美”為出發(fā)點的。之美好品質的現(xiàn)代女性人格建構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冰心用數(shù)量不多、篇幅不長卻主題豐富的成熟寫作建構了一部冰心話語式的“女性經(jīng)驗的史詩”[7]。盡管有人堅持認為真正的“女性寫作”是批判性的[8],然而,建立在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文化修養(yǎng)之上的女性作家用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的話語來表達對世界、生命及性別關系的認識、探索,是否也是具備一種女性意識呢?作為一個接受過教會學校教育和新文化運動洗禮,且有留美游歐背景的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冰心思想結構里的“女性意識”的與眾不同之處何在?
冰心不是一位擅長表現(xiàn)“宏大敘事”的作家,她的寫作自覺摒棄高于現(xiàn)實的傳奇性和想象性,主要是“反映社會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并且討論一些有關人生一般的問題”[9],對婦女問題多有涉及。盡管也曾對女性生存處境予以關注,如《最后的安息》就頗關注底層女性的生存境遇。小說采用全知視角,借助到城外消夏的小女生惠姑的見聞,描繪鄉(xiāng)下小女子翠兒的悲慘遭遇,直接將導致翠兒慘死的根源歸結為可惡的童養(yǎng)媳現(xiàn)象及普通民眾,特別是鄉(xiāng)村婦女的愚昧殘忍。但太過慘淡的女性生存現(xiàn)實顯然不是冰心小說表現(xiàn)的首要主題,對冰心來說,她更關心的是女性的平常生活和普遍經(jīng)驗。
《六一姊》和《冬兒姑娘》兩篇小說的篇名來自各自文中普通而出色的女主角之名。“普通”,是因為她們與大多數(shù)女性的生活并無區(qū)別,為“活著”而勞作;“出色”,則是因為站在她們所能擁有的現(xiàn)實層面上,她們不怨天、不求人,勤奮善良,安穩(wěn)生活。兩個短篇皆以底層勞動女性為主角,并沒有搭配男性角色——冰心小說中男性角色常常缺失,即便有,也多為年幼的小男孩(如《別后》)或具有女性陰柔氣質的男性(如《關于女人》里的敘述者“我”)。這是否意味著,在女性人格建構問題上,冰心有意忽略男性的作用而單向度地強調女性作為?盡管對底層女性生存處境的艱辛也有輕微涉及,但小說作者的注意力顯然落實在勞動女性自足的精神世界及其純真的人格魅力方面。兩篇小說以平等的視角,以理解并尊重女性真實存在的態(tài)度,呈現(xiàn)了六一姊、冬兒姑娘這兩位底層勞動女性的平凡而自足的人生?,F(xiàn)代作家常將出身底層、未受教育的民眾與愚昧無知、丑陋貧困、性格扭曲畫等號,對其報之以居高臨下的憐憫或進行啟蒙的沖動,如冰心這般,始終認同并贊揚未受過良好教育的底層女性身上的美好品質并報以理解、尊重態(tài)度的作家不太多,此種“底層立場”確實難能可貴。
貞靜、樸實、理智的女性始終是冰心最熱衷于表現(xiàn)的形象。兩類女性(底層勞動女性和知識女性)的生活和經(jīng)驗是冰心表現(xiàn)的重點。相較于用較長篇幅來對某個或某種類型的女性做較系統(tǒng)的不同側面的描繪,冰心更擅長抓住一種性格、一個側面、一個細節(jié)來塑造女性形象。她對女性形象的關注,并不刻意圈定于某一階層、某一群體或某一類型,她小說里的“女性”有老有少,既現(xiàn)代又傳統(tǒng),既有智者亦有常人。這個“她”,有時是缺少教育機會的底層勞動婦女(《六一姊》《張嫂》),有時是具備新思想新做派的知識女性(《兩個家庭》);有時是取得專業(yè)成就的新女性(《西風》),有時又是家庭婦女(《我的鄰居》《叫我老頭子的弟婦》);有時是慈愛智慧的長者(《我的母親》《我的朋友的母親》),有時又是聰慧嚴謹?shù)那嗄?《惆悵》);有時是持有不同生活理念和生活態(tài)度的外國人(《相片》《我的房東》),有時是海外歸來的傳奇女子(《我的學生》)。這些女性既多溫婉沉靜之中國風(《我的朋友的太太》),也不乏沽名釣譽之虛偽者(《我們太太的客廳》)。在《斯人獨憔悴》這樣一篇以愛國青年受到舊式家長禁錮為主題的小說里,作者順帶呈現(xiàn)了一個較弟弟們更聰明婉轉的女學生“穎貞”的形象。這類短篇小說,完全克服了冰心早期小說“談理說教”的缺點,于含蓄克制的樸素描寫中呈現(xiàn)出獨具個性、鮮活生動的女性形象,顯示了其較為開闊的社會觀察視界以及將生活裁剪成精妙藝術的能力。而描繪出女性作為“人”的真實才是冰心女性題材小說最重要的主題。
《三年》與《相片》特別顯示了冰心用舉重若輕的技巧描繪女性生活和女性經(jīng)驗的能力。《三年》用全知者視角講述三位年輕人的情感糾葛,更兼含蓄地描繪了一位“完全的女性”隱秘的虛榮心?!断嗥贰扒鞍氩糠忠缘箶⒌姆绞礁攀鍪┡吭谥袊四甑纳睿蟀氩糠謩t以順序的方式描述施女士與養(yǎng)女淑貞在美國半年多的生活”[10],小說主人公施女士,久居中國,漸漸培養(yǎng)起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的熱愛,她主動關愛并收養(yǎng)了淑貞,及至養(yǎng)女長大成人,她卻一反常態(tài),制造種種借口以阻止淑貞離開,“這時的施女士無疑又是自私而卑鄙的”[11]。小說不動聲色地描繪了一位融高尚與自私、貞靜與守舊、慈愛與卑鄙、隱忍與刻苦于一體的女性形象,完全顛覆了常規(guī)的女性角色設定,呈現(xiàn)的是女性作為“人”的復雜性。
“在所有的‘五四’時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屬于她自己。她的作品,不反映社會,卻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沒有?!盵12]茅盾此言,既指冰心寫作有著自身鮮明的風格特色,也指冰心有著與眾不同的思想情趣,這種與眾不同集中體現(xiàn)為冰心努力探討并構建“理想現(xiàn)代女性形象”。“冰心的第一篇論說文與第一篇小說,以不同文體的形式傳達出同一個主題思想,無可置疑地顯示了冰心當時最為關注的是現(xiàn)代新女性的形象問題?!盵3]冰心曾言“女人永遠是我的最高超圣潔的‘靈感’”[13],她的一系列以“平凡女性”為主角的文本實際上組織起“理想現(xiàn)代女性”群像。
冰心的理想女性兼具“尋?!迸c“超?!眱煞N品格?!皩こ!奔磁c常人無異,正如《關于女人·后記》里 “男士”所描繪的女性,“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動物……”;“超?!敝灰驗樗齻兛偸潜瘸H硕喑鲆稽c東西,“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14]403。具體來看,冰心之“理想女性”的具體標準和表現(xiàn)是什么呢?
冰心早期文章《“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誠懇呼吁“我們女學生”[6]5做好自己,建設“第三時期女學生”的新形象,“我們所圖謀的是永遠無窮數(shù)千萬人的幸福。他們的失敗,只關系自己。我們的失敗,是關系眾生”[6]8。冰心之謂“女學生”,當指受到當時婦女解放新思想影響,勇敢地走出家門,接受新式教育,具有一定新知識、新思想,謀求女性權益及男女平等,行為思想有別于傳統(tǒng)女性的新女性。
冰心認為女性不能脫離社會而孤立存在,她非??粗嘏猿晒χ谏鐣J同,呼吁新女性須謹慎行事,因為,每一位新女性成敗關系著身后萬千女性的成敗,新女性須憑借自身努力得到社會認同以開啟身后萬千女性的解放?!霸趺礃臃侥茏鞒蛇@樣的事業(yè)?就是要得社會的信仰。怎樣方能得到社會的信仰?就不能沒有我們自己修養(yǎng)的功夫?!盵6]4而“我們自己修養(yǎng)的功夫”歸結起來,即是以“實際”“規(guī)則”“穩(wěn)健”的作風完全取代“空談”“放縱”“浮囂”的作風,建立起“歐美女學生的模范表式”[6]8。
提倡理性穩(wěn)健作風是冰心設想中的新女性形象的核心。她甚少從改造社會或男女平權的角度或男女對話的背景語境來談論新女性建設,而是選擇從“女性的本能和自覺”來建構新女性形象?!丁捌茐呐c建設時代”的女學生》認為“女學生”之所以招來“厭惡”,一是因為一味模仿歐美,舉止失范,二是由于“推翻中國婦女的舊道德,抉破中國禮法的藩籬”,制造“種種囂張的言論行為”及“種種可憐可笑的事實”,在行為上和道德上失范。冰心以為,新女性唯有自覺自省,行為道德合規(guī),才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她將女性取得社會認同和自身幸福的唯一出路歸結為養(yǎng)成實際、穩(wěn)健、規(guī)范的作風,做到“有徹底的新思想,還兼擅吾國固有的道德的特長”[15]。這一點,冰心可謂始終沒有改變。而在小說里,冰心贊美“我的母親”即因其“有現(xiàn)代的頭腦,穩(wěn)靜公平地接受現(xiàn)代的一切”[16]314,甚至將她的理想女性觀轉化為“穩(wěn)健作風=幸福浮囂作風=痛苦”的隱性模式?!秲蓚€家庭》里,亞茜和陳太太皆是新女性,亞茜和藹靜穆,相夫教子,因而家庭圓滿;陳太太,則以“尊重女權”為借口不理家政,玩樂輕浮,導致經(jīng)濟拮據(jù),丈夫早逝,自己無所依靠?!读绘ⅰ防镒髡邔Α傲绘ⅰ钡馁澷p和祝福也是完全出于對“六一姊”的“女兒范”的敬佩,而《我們太太的客廳》里的那幾位虛矜任性、張揚造作的女性(包括太太、袁小姐、露西等)無意中都被諷刺了!
“家庭”之于冰心有著特殊的意義,與“五四”時期號召女性“打出(家)的幽靈塔”的風氣迥異,冰心始終秉持著家庭至上觀念。冰心不認為新女性能脫離家庭而獲得人生的美滿,沒有家庭的和諧幸福作為基礎,新女性的成功是無從談起的。20世紀40年代,冰心曾寫過三篇有關“宋美齡”的文章,分別是《我所見到的蔣夫人》《宋美齡女士近況》《我眼中的宋美齡女士》。有趣的是,冰心并不是從“偉人”角度而是從“中國真正偉大的主婦之一”[17]50的角度來描繪宋美齡,她贊揚宋氏“愛好文學和藝術。這一切使兩個人的家庭生活美滿充實”[17]55,“體現(xiàn)女性本能,盡心盡力讓蔣主席享受家庭女主人的愛和家庭溫暖”[18]67,稱贊蔣宋婚姻“是在愛和理解中成長起來的完美的婚姻”[18]65。正如家庭幸福、多才多藝又服務于國家的宋美齡是冰心筆下的完美女性一樣,冰心所寄予期望的新女性與傳統(tǒng)女性迥然有別。冰心重視家庭,但她反對女性成為“家庭的依附者”,堅持女性應是新式家庭的建設者和庇護者,擁有獨立的人格和圓熟的智慧,像“我的母親”那樣“熱烈地愛著‘家’,以為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16]314。冰心認為,新女性在重新認識“賢妻良母”的立場和職責的基礎上,“應該是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16]316,以沉靜溫柔的態(tài)度,卷起家中成員的畏懼懦弱的心。至此,“家庭”在冰心筆下不再是女性破壞和逃離的對象,而是新女性傾注心力全心維護的對象,也是新女性價值體現(xiàn)的所在。
概而言之,冰心筆下的“理想現(xiàn)代女性”形象是:具有新思想、新知識的新女性,獲得社會認同,作風穩(wěn)健,家庭幸福。西方女性主義作家“用懷疑、激情與想象的力量來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7],冰心則很少將女性問題置于重大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她始終以一種溫和清明的態(tài)度,力圖在尊重女性自然人格的前提下發(fā)掘女性的個性美,將尋找女性覺醒、女性之成為自立利人之完美人格與女性的生活幸福、家庭幸福緊密聯(lián)系。現(xiàn)實日常層面的女性生活和女性經(jīng)驗才是冰心小說的重要場景和重要主題的來源。
冰心小說對女性生活的描繪及新女性形象建設問題的探討是在兩個維度上展開的:女性“我”的視角與男性“他者”的視角。這兒的“我”與“他”消除了性別沖突及男性壓迫的強烈色彩,僅僅代表著性別的區(qū)分。冰心首先是站在女性“我看”之立場上來刻畫完美女性的正面形象以及家庭之于女性的意義,又以“看她”模式描繪現(xiàn)代女性之種種,探討新舊女性的個性差異;其次,冰心還借助男性“他看”的眼光描述了平凡女性身上的不平凡特性并反思理想女性之不易。
冰心對女性生活的關注,并非秉持外在性的第三者姿態(tài),而是以同在性的“我”的姿態(tài)介入,這里的“我”即“現(xiàn)代新女性”群體中的一員?!丁捌茐呐c建設時代”的女學生》一文里,冰心用著兩種稱謂來稱呼“女學生”:稱呼社會所厭惡的“第一時期女學生”為“她們”,稱呼“第三時期女學生”為 “我們”,稱謂的背后,隱藏著冰心對待不同時期女學生態(tài)度的親疏遠近?!暗谝粫r期女學生”,言論囂張、態(tài)度輕浮,稱之為“她們”,以示厭惡、疏遠之意;而“第三時期女學生”,“要竭力的造成中國女子教育的新基礎,要引導將來無數(shù)的女子進入光明”,冰心視之為同道,即“我們”。
冰心女性題材小說里的女性,如以個性特征及作者對其愛憎態(tài)度來加以區(qū)分,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如亞茜、冬兒姑娘、六一姊、我的奶娘、張嫂等女性,她們具備傳統(tǒng)女性善良勤勞質樸的優(yōu)點,沉默地擔負起責任,不浮夸、不怨憂,以踏實的工作支持家、國,冰心認同并贊賞此類家庭幸福、人格完美的女性;另外一類女性則是陳太太、“我們太太”之流,耽于享樂、矯揉造作,逃避責任、誤人誤己,冰心對此是反感的,她將這類女性視為“她們”,常以審視的目光揭示她們的錯與偽。
《六一姊》《冬兒姑娘》兩篇的敘述者講述的是身邊人六一姊及冬兒姑娘的事跡。《六一姊》的敘述者“我”既是六一姊的童年小伙伴又是受到六一姊庇護的人,在敘述過程中時時流露出對敘述對象的好感和祝福;《冬兒姑娘》的敘述者則是“冬兒”的母親,也以“我”的口吻敘述,總是有意無意地突出了在困境中長大的“冬兒姑娘”的優(yōu)點。這樣的敘述方式連帶親近友好的敘述語調,表明敘述者“我”認同六一姊和冬兒姑娘的行事作為,也表明作者對六一姊及冬兒姑娘等平凡而美好的勞動女性的認同和肯定。更多時候,冰心常以親切的“我(們)”之視角描述家庭幸福、人格完美的女性?!秲蓚€家庭》從頭到尾都是敘述者“我”對精明能干、治家有方、善教子女、事事有成以致家庭和諧幸福的新女性亞茜的褒獎。
“看她”的敘述方式是“我看”模式的延伸,也是冰心女性題材小說針對現(xiàn)代女性的行為做派而應用的敘述方式,在《西風》《我們太太的客廳》《相片》等篇中,敘述者不介入事件,而以外在旁觀的姿態(tài),以或關切或調侃的目光審視新女性。
《西風》的女主角“秋心”是一位人到中年的成功女性,因旅途偶遇而觸發(fā)了事業(yè)與家庭的困惑傷感。小說敘述者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描繪秋心與遠的偶遇情形,刻意將秋心的失落低沉情緒與遠的知性體貼家庭相對照,表明事業(yè)型中年女性對錯失婚姻的遺憾和焦慮。但在敘述過程中,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常常悄然轉換為女主人公“秋心”的視角,從“秋心”的角度披露景致和心情的變化,感嘆其如今事業(yè)有成卻婚姻缺失的孤寂心境。小說的聚焦模式從“看她”(全知視角看秋心的故事)變到“我看”(秋心反省自己的人生抉擇),對新女性的事業(yè)心、家庭觀、中年心態(tài)予以了客觀呈現(xiàn),意圖強調圓滿的家庭對女性的非常意義。
《我們太太的客廳》雖將女主角名之為“我們太太”,敘述者其實是將“我們太太”置于“她”的位置上,以全知視角觀察并描述“我們太太”周旋于“客廳世界”的情形。全知的“看她”視角包含了較豐富的信息量,不僅將“太太”客廳里的所言所為加以細致呈現(xiàn),甚至解釋了太太與某些人(陶先生、彬彬、露西)的關系淵源,全篇略帶調侃的敘述語調表明作者對“太太”之流的反感和諷刺。
冰心又借助男性“他者”視角強化對完美女性的敬意并反思過分強調女性自我完美的尷尬和艱辛。冰心小說引人喜愛之處在于她會別具匠心地轉換視角,由寫作者的女性視角轉換為敘述者的男性視角,從男性的立場來看待女性,思考女性處境?!蛾P于女人》設置了一位自詡是一位“最尊敬體貼女性的男子” 的“男士”敘述者,他總能針對社會上習以為常的男權意識提出自我批評,這部“寫了十四個女人的事”的小集子以“男性反思”和“理想太太的25條”開篇,一方面描繪了當時的性別文化大環(huán)境,另一方面又以幽默輕松的語氣含蓄地強調男性尊重、體貼女性的必要性。
《關于女人》中的敘述者“他”,在對女性予以理解和贊美之外,更注意從廣闊平凡的生活中尋找女性生活的點滴,體會具體事務中女性的優(yōu)秀和魅力。他贊美辦事穩(wěn)健、品味高潔、遵守倫理規(guī)則的女性,無論其身處社會的哪個階層?!段业呐笥训哪赣H》表揚了一位理智處理兒子婚外戀并維護家庭完整的K老太太。小說設置兩個敘述層次:最外層——讀者聽“我”敘述K老太太的故事;第二層——“我”聽K老太太細談如何妥善解決K的婚外戀情的故事。在男性視角之下,小說將敘述主動權交給K老太太,由其自序事件始末,順帶著將其性情修養(yǎng)、行事原則都一一呈現(xiàn),而外層的男性“他者”視角補充并強調了老太太的個性:明理、機智又處事穩(wěn)妥。
“他”(男士)較之以往的敘述者“我”(女性)對女性更加尊重和體貼,更欣賞女性重視愛與親情的特性,也更加理解女性忍耐與無私的品格,甚至憐憫和同情女性的感情用事,惋惜某些女性常?!翱繍矍閬砭S持生活”[14]403?!八弊⒁獾?,那些才情與道德兼具的新女性卻往往備受生活的打擊?!段业泥従印分械腗太太沒能用自己的文學才華拯救婚姻,她有讀書的才華卻沒有處理生活雜務的能力,雖辛苦勞作但窮困的家境始終得不到改善,頻受家人的指責又只好默默忍受。M這樣的凄涼抑郁,是讀書所誤?抑或是生活所誤?《我的學生》中的S,生在上海,長在澳洲,求學在北平,生活在戰(zhàn)亂下的中國,“處處求全,事事好勝”,這樣一位聰明美麗、能干善良的女性,最后卻因為操勞過度、獻血過度而染病身亡,令人扼腕嘆息。透過這樣一位品格、智力、性情、能力皆上乘的完美女性的凄涼結局,敘述者“男士”不禁慨嘆:做一位理想女性的修行之路何其艱難?如果說冰心早期常常以“我”之為其中一分子的認同感來塑造完美而理想的新女性形象,而隨著時代的變化,隨著對生活,尤其是女性生活的體驗加深,冰心也時常意識到她所提倡的“嚴謹理性”+“真、善、美”+“新思想舊道德兼?zhèn)洹钡呐杂^甚至有可能對追求完美的女性造成負擔和困擾——這是否是冰心轉換視角以“男性他者”身份來觀察女性、講述女性故事的更深層原因?
冰心關注女性生活和女性經(jīng)驗,她的女性主義思想,以熱愛肯定、理解褒揚為底色,選擇“愛的哲學”為信念,倡導女性的自立自尊、穩(wěn)健理性及道德完美。這一思想的形成,既與時代思潮相關,“像歷史上一切弱勢群體一樣,她們也往往易于接受一種更適合弱者利益的、不帶侵犯性的信念或哲學來抵抗、削弱、控制乃至消除強者的侵犯性和權威。于是在涌入中國的大量外國思潮中,女作家率先擷取的便是基督教文化中愛的觀念和泰戈爾愛的哲學的混合體。這一混合體逐漸衍化為弱者——女性自己的一種哲學和信念”[5]21,又與冰心生命成長、受教育背景及個性特征有很大關系,是獨具冰心特色的,也可看作是中國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第三種模式,與“越軌”地觸及女性隱秘情愛心理的丁玲式女性意識不同,也與冷靜地揭示女性依附性異化性人格的張愛玲式女性意識不同。冰心的道德意識及家庭觀念又促使她從融合舊道德精粹與新思想精華的方面,從“家庭建設”及“現(xiàn)代人格建構”兩個向度來探討女性的自身建設、女性與社會的關系,雖然這樣的女性思想理智、中庸、溫和,完全不以批判性見長,卻是冰心超越時代局限與性別局限,奉獻于社會的一份建設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