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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文人結社的地域性特征及其根本原因
——以江南地區(qū)為中心

2020-02-26 02:14陳雨星
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 2020年4期
關鍵詞:詩社士人文人

陳雨星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中國古代文人集團大多以政治性或學術性 作為聯系集團關系的紐帶①。如東漢的鉤黨、唐代“牛李黨爭”中的李德裕集團與牛僧孺集團、宋代王安石變法形成的新黨、蜀黨、洛黨、晚明復社、幾社等等帶有鮮明政治性的文人集團;亦有如程朱學派、金華學派、浙西詞派之類以學術旨歸、文學風尚作為集團宗旨的各個學術性團體。明末清初以降,文人結社越來越淡化政治性和學術性色彩,而突出其地域性特征。吳熊和在《〈柳洲詞選〉與柳洲詞派——明清之際詞派研究之一》一文中,考察明清之際詞壇演生情況時即已指出:清初詞派“在地域上有共同性,主要出于環(huán)太湖地區(qū)與江南運河兩岸的一些相鄰州縣”[1]。其實不僅清初詞派如此,江南地區(qū)的文人結社活動總體上都是以地理區(qū)域分布為基礎的文學性文人集團。而這種比較純粹的文學性文人集團,相較于發(fā)揮政治功能的“朋黨”,其出現和發(fā)展的時間也更晚。“因為要使知識階層心甘情愿地龜縮于文藝一隅,僅僅在這塊狹小的文化園地里展示自身的才華,實現自身的抱負,這在情感上和理智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文人對自身人生價值觀的調適畢竟需要經歷漫長的轉變過程?!盵2]因此,中國古代社會的晚期,文人結社活動發(fā)展到鼎盛的同時,一定地域范圍內的知識階層(intelligentsia)②開始逐漸形成大大小小的團體,文人結社活動展現出了獨特的地域性特征。

一、地域性的文學社群——清代文人結社的基本特征

“社”之一事,在明朝后期達到了較為繁盛的階段?!拔挠形纳纾娪性娚?,普遍了江、浙、福建、廣東、江西、山東、河北各省,風行了數十年,大江南北,結社的風氣猶如春潮怒上,應運勃興?!盵3]入清以后的文人結社風氣沿襲了明代的風潮,聲勢愈發(fā)浩大,規(guī)模也不局限于數個同道友人之間,動輒數百人的盛況也時有出現。如順治十年(1653)春,在吳梅村的提議下,于蘇州虎丘舉辦的上巳修禊社集:

癸巳春同聲、慎交兩社各治具虎阜申訂,九郡同人至者五百人……又會日以大船廿余,橫亙中流,每舟置數十席,中列優(yōu)倡,明燭如繁星,伶人數部,聲歌競發(fā),達旦而止[4]。

這場集會集結了蘇州遠近五百多位詩人,集會當天,有二十多艘大船泊于湖上,每艘船數十席位,徹夜燭火不滅,歌舞伶人歡歌不停,可見集會之盛大。

清代詩社活動十分豐富,江南更是引領結社風尚之地,明清時期僅蘇州一府有名可考的文人社團便有132個③。而隨著清代詞學的興盛,江南地區(qū)的詞人和詞社的數量也逐漸攀升?!啊兑新暢跫匪x的476位詞人中,有342家產自環(huán)太湖流域的杭州、嘉興、湖州、蘇州、常州、松江、太倉等七個州府?!冬幦A集》所錄全國12個省份的506位詞人中,占籍杭、嘉、湖、蘇、常、松及太倉等環(huán)太湖流域郡邑的也有347家之多?!盵5]

江南文人結社,在山水清秀中特有風流蘊藉??梢哉f有清一代的文人,不管身在何地,多會與本地之三五好友結為社團,一起游山玩水、吟風弄月、切磋文筆、傾灑懷抱,地方性的文人團體隨之應運而生,逐漸成為地方士人文化生活重要的群體性文學活動。江南地區(qū)作為清代絕對的經濟文化中心,其文人結社活動數量之大,參與人數之多,是前代少見的。

清初江南文人結社延續(xù)了順治初年乃至明末江南尚結社的風氣,盡管由于遺民士人結社導致了順治九年(1652)、十七年清政府兩次下令禁社,但是到了康熙中后期,社禁漸緩,江南經濟的發(fā)展和漸漸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又給結社活動提供了土壤,于是隨著明遺民時代的逝去,乾隆中期以后,江南文人結社尤其是詩文社團又迎來了一次高潮。

清代文人結社總體上呈現出的地域性特征顯著地表現為成員間普遍的社會關系。參與社集活動的成員多為當地的文化名流,尤其在社團中具有號召力的成員,更是多出身于江南的文化家族。此外,成員間在社團之外往往也有著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同社諸人間有同族、姻親、同學、同僚、同鄉(xiāng)之類的血緣、師承、政治、地緣的諸多聯系。例如清代道光年間主要活動于江蘇吳縣(今屬蘇州)的問梅詩社。其主要成員有石韞玉(1756-1837)、黃丕烈(1763-1825)、尤興詩(1760-?)、彭希鄭(1764-1831)、韓崶(1758-1834)、彭蘊章(1792-1862)、潘奕雋(1740-1830)、潘世璜(?-1829)、潘世恩(1770-1854)、潘遵祁(1808-1892)、卓秉恬等人。其中,黃丕烈與石韞玉是表親,石翁曾為黃氏喜得曾孫寫詩慶賀,題為《黃紹武表弟得曾孫詩以賀之》。在其詩文稿《獨學廬稿》中收錄的詩文也多次親切地稱呼蕘翁為“紹武表弟”。而尤興詩與彭希鄭二人亦為姻親,據《問梅詩社詩鈔》中記載,問梅詩社第二次集社,成員們拜謁了明代蘇州抗擊閹黨的鄉(xiāng)賢周忠介公順昌之墓,尤興詩與彭希鄭二人分別寫下《謹次外高祖南畇公韻》、《謹次先高祖南畇公》的詩作。由此可知,尤、彭二人是未出五服的親戚。后來加入的彭蘊章則是彭希鄭的侄子。除了彭氏家族,蘇州的潘氏家族也積極地參與問梅詩社。潘奕雋、潘世璜、潘世恩、潘遵祁幾人潘氏家族借助科舉提升家族影響力的中堅力量。潘奕雋雖然并未正式加入詩社,但是他在晚年積極參與社集活動,并與詩社成員唱和交往。潘世璜是潘奕雋之子,世璜長子潘遵祁,潘世恩是潘奕雋的侄子,也是潘氏家族第一個狀元及第,他與堂兄潘世璜、孫子潘祖蔭并稱為“蘇州三杰”,與門生同時也是詩社后來加入的成員卓秉恬及生寶興等人又并稱為清宣宗時期的“滿漢四相”。此外潘氏家族除了與彭氏有姻親關系,與詩社其他成員亦有親屬或世交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詩社成員間的家族交往史:潘奕雋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中舉人,座主為蘇州同鄉(xiāng)、時任吏部侍郎的彭啟豐,此后潘奕雋與彭啟豐之子彭紹升結為通家之好,而后潘彭二氏就由師生進而發(fā)展為姻親。隨著詩社早期成員的相繼離世,到潘遵祁時期,問梅詩社的活動已經漸趨消歇,但是問梅詩社對于潘氏家族子弟依然有著頗為長遠的影響力。潘氏子孫在民國時期依然創(chuàng)作許多次韻問梅詩社中諸位前輩的詩歌,如潘祖年《詠瓶菊呈萬舫,時以問梅詩社集見示,仍用前韻》、潘敦先《邀同人集遂園,舉梅社,用黃蕘圃先生問梅詩社第一集韻》等④。

其次,結社的地點多在本地之名園山水、私家園林,或具有特定意義的場所展開。清代江南的私家園林密布江南風光秀雅之所,并與江南文人雅集的興盛相映成趣。私家園林給名士雅集提供了充滿意趣與品位的私人環(huán)境,而文人風雅之舉也為園林增添了詩酒文會的風流蘊藉。明清時期無錫望族錫山秦氏家族馳名江南,族中科舉入仕,供職翰林者數量甚多,因而其家族園林也成為江南文化家族中名人詩文雅集的絕好去處。寄暢園位于無錫風景最勝的惠山寺北,據秦瀚的《廣池上篇》中記載,其中“有泉有池,有竹千竿。有繁古木,青蔭盤旋?!刑糜惺?,有橋有船,有閣煥若,有亭翼然。菜畦花徑,曲澗平川……”[6]寄暢園名取自王羲之《答許詢》“寄暢山水陰”,經過秦氏家族幾代人的經營,寄暢園成為江南園林之典范。在寄暢園中舉辦的大小雅集活動中,最為隆重的莫過于乾隆十六年,乾隆帝巡視江南諸道,駐蹕于寄暢園,秦氏以族內九位花甲老人迎駕,因而為“九老會”。乾隆帝贊其“族內九人年六百,耆英高會勝香山”。其后九位老人奉命和詩,無錫秦氏的九老會因此傳為美談,也成為清代吳地最有影響力的家族九老會之一。

再次,結社活動除了普遍的娛樂性情、賡歌酬詩或是兼有山水之趣、游目騁懷的游賞活動之外,往往還結合當地的地方風俗,如前揭問梅詩社就有頗具蘇州地方特色的祭祀鄉(xiāng)賢周順昌的活動。周順昌,吳縣(今蘇州)人,明神宗萬歷年間進士。明代晚期,閹黨弄權,把持朝政。周順昌因不愿與閹黨同流合污,受到魏忠賢的迫害,羅織周公罪狀,將其殺于獄中。崇禎初年,追謚為忠介。其事跡歷來廣受儒生稱頌,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張溥所作《五人墓碑記》。到了清朝康熙年間,在朝廷提倡忠君,表彰晚明忠臣的時代背景下,作為蘇州理學名臣的湯斌,出于禮教的要求和現實政治的提倡,祭祀周順昌。而問梅詩社創(chuàng)始成員彭希鄭的先祖父彭定求(世稱南畇公),曾“師事”清代康熙年間的理學名臣湯斌。因此從師承淵源上來說,湯斌乃彭氏家族之太老師。彭定求之子、彭希鄭祖父彭啟豐曾撰有《明周忠介公祠堂碑》。此后彭氏家族繼承了先祖一直以來祭祀周順昌的傳統(tǒng)。問梅詩社也受到彭氏家族的影響,舉辦了此類的祭祀活動。

二、清代文人結社呈現出地域性特點的根本原因——士的地方化

促成清代文人結社呈現顯著地方化的原因有很多,如族群關系,前揭問梅詩社潘氏、彭氏家族及詩社成員的關系。此外共同的文學理念也是造成特定地區(qū)文人結社地域性的原因。比如浙西詞派,朱彝尊、李良年、沈皞日、李符、沈岸登、龔翔麟等六人就是在崇尚南宋“雕繢滿眼”的姜夔與張炎的大旗下,集結為清代赫赫有名的大詞派的。再如清代無錫詩歌流派中影響最大的梁溪詩派,其成員大多參與清初無錫著名的云門詩社,其主要成員秦松齡、嚴繩孫、顧貞觀等人形成了穩(wěn)定而又活躍的詩群??梢哉f,正是云門詩社的興盛推動了梁溪詩派的形成。而除了以上兩點,士階層的地方化是清代文人結社呈現出地域性特點的根本原因,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原因之一,但這個研究領域一直少有關注。

上世紀美國漢學家提出的“精英的地方化”或者說精英階層的地方化這一觀點,經由包弼德、郝若貝、韓明士等人建立、繼承并不斷完善,目前已經獲得中外史學界的廣泛認可。該理論認為南宋時期以后,政治環(huán)境的逐漸惡化使得士人階層或主動或被動的遠離政治中心,避居鄉(xiāng)里。但是致仕之后失去了豐厚的經濟來源,他們又不得不需要面對不可避免的家族衰敗以及與之帶來的經濟危機。這促使他們主動地鞏固地方關系網來提高家族和個人在地方上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地方化的基礎是在南宋的國家與家族之間存在著一個‘中層空間’(Middle Space),地方精英則是這個空間的主人,在南宋社會里擁有獨特的立場和地位。”[7]中央政府的官僚化進程漸趨停滯,隨著士人家族開始立足本土,專注于地方經營。圍繞著官僚階層內部的流動,社會流動也隨之發(fā)生改變。而南宋以后,士人精英的地方化導致了他們更加積極主動地參與到地方事務的治理?!暗赜蛭膶W社群的存在是近古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下移,文學活動在地方上日趨活躍的證明?!盵8]

清代中葉以后,有限的科舉名額已經遠遠無法滿足數量劇增的士人階層,中央政府的官僚化進程漸趨停滯,清代江南龐大的士人階層更是不堪重負。過去他們的生存之道主要是讀書、科舉、做官這一條,即使無法做官,明季到清初的一段時間內,江南的士人依然可以通過傳統(tǒng)的耕讀傳家的方式,攫取鄉(xiāng)村更多的土地,保證自己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鼎革之際,江南深受兵災之禍,經濟衰退,社會環(huán)境混亂,許多依附于祖產土地的士人家族失去了經濟支持。而經歷了康乾盛世的累積,江南地區(qū)本就已經開發(fā)殆盡的土地更沒有拓墾的空間,但人口卻大量增加。清代“人口數量眾多,人口增值率過快”[9],據曹樹基研究,康熙十八年(1679)全國總人口僅1.6億,到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人口猛增至3.115億,人口年平均增長率達6.9‰,到咸豐元年(1851)更是達到了4.361億⑤,地狹而人多,人口的爆發(fā)式增長消弭了大量士人耕讀傳家的可能,且進士科取士人數有限,江南士人因此不得不在讀書科舉之外尋找另外的生存之道。另一方面,明清之際,江南的商品經濟逐漸繁榮,盡管“士農工商”在明初社會還有著比較嚴苛的等級劃分,但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明代中葉以后商人階層受到的束縛已經逐漸松綁。雖然明清易代對于江南的商業(yè)活動造成了影響,但是到了乾隆朝以后,商人群體的地位依然在逐漸提升,商業(yè)行為所帶來的巨大利潤也吸引著那些希望通過其他途徑獲取財富的士人群體的目光。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認為明清時期“商人是士以下教育水平最高的一個社會階層”,原因在于一是“明清以來‘棄儒就賈’的普遍趨勢造成了大批士人停滯在商人階層的現象”,更重要的是“商業(yè)本身必須要求一定程度的知識水平。商業(yè)經營的規(guī)模越大則知識水平的要求也愈高?!盵10]因此,原本主要生活在鄉(xiāng)村地區(qū)的士紳們逐漸向更適合商業(yè)活動的城鎮(zhèn)遷移,越來越多的士紳離開農村開始從事商業(yè)活動。這使得清中期以后的江南士人以及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紳家族從零散的以“村社”為活動范圍的基層社會向商品經濟發(fā)達的城鎮(zhèn)一級開始遷移。吳滔在《清代江南市鎮(zhèn)與農村關系的空間透視——以蘇州地區(qū)為中心》一文中以蘇州唐氏家族為例,通過六世的農耕活動,唐氏逐漸成為擁有數百畝良田的富農,而隨后子孫放棄農事轉而讀書,后有經營米糧絲帛致富,后在清嘉慶年間遷入平望鎮(zhèn),此后繼續(xù)經商守業(yè)。作者認為:“這些具有商業(yè)背景的鄉(xiāng)間移民,逐漸從地理上緊接著從社會上與農村社區(qū)剝離,轉而主要在不同水平的城鎮(zhèn)社區(qū)建立自己的社會關系。”[11]

另外,士人因經濟目的發(fā)生的社會遷移,導致鄉(xiāng)紳本身在鄉(xiāng)村單位的社會經濟權力也逐漸轉移到了城鎮(zhèn)。因此,越來越多中下層儒生逐漸掌握了鄉(xiāng)村活動的話語權。這就使得士階層的地方化內部形成了上層士人在城鎮(zhèn),中下層士人在鄉(xiāng)村的分化。鄉(xiāng)村士階層在此不做討論,聚集在城鎮(zhèn)的士大夫因為自晚明以來江南資本主義經濟萌芽發(fā)展較為迅速,已經形成一個商品經濟下的消費社會,城鎮(zhèn)士大夫因其財力較為雄厚,在日常休閑活動中,往往呼朋引伴,結伴而游,因共同游憩而志趣相投結成文學社團。錢謙益(1582-1664)在《瞿少潛哀辭》中云:“士大夫閑居無事,相與輕衣緩帶,留連文酒;而其子之佳者,往往蔭借高華,寄托曠達。居處則園林池館,泉石花藥。鑒賞則法書名畫,鐘鼎彝器?!盵12]而“具有社交性質的文人士大夫的休閑旅游,從明中葉以后持續(xù)發(fā)展到清代,他們聚會旅游的地點其實都是集中在幾個大城市。”[13]

又如道光年間嘉興地區(qū)的鴛水聯吟社,不止在本地結伴郊游踏青,而且社集的足跡擴大到了杭州地區(qū)。道光十九年(1839)暮春時節(jié),成員們結社在落英繽紛的鴛鴦湖畔,詩酒酬唱,其樂融融。到了秋天,正是觀賞錢塘江大潮的好時節(jié),五位詩社成員赴錢塘觀杭人弄潮。社集詩鈔《鴛水聯吟集》卷八有章溥詩曰:“風濤八月勢雄武,春厓嚙石靈胥怒”,黃金臺詩云“且上六和塔頂來,把酒臨江看新月”[14]。六和塔在杭州錢塘江邊,正是觀潮絕佳的觀測點,詩人們在這里追憶古今,把酒臨江。結伴而游不僅大大拓寬了創(chuàng)作現場,也激發(fā)了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豪情。

三、結語

明清時期,中國古代的文人結社發(fā)展到了最后階段。明代士人大大擴展了結社的方式和類別,將結社這一行為生活化,進而把這一風流雅事融入到了江南文人的日常中??疾烨宕衔娜说慕Y社活動,不能割裂明清易代之際政治斗爭和社會環(huán)境對江南文人的影響,此后受到打壓的江南結社活動也因此逐漸脫離了明代與政治裹挾在一起的軌道,走上了一條更為士人化、地方化、生活化的路徑。近年來對于清代文人結社活動的研究,在論及其藝術價值時,研究者往往以“娛樂形式大于詩作內容”“用典一律,語言過于直白”[15]等詞以蔽之。這些結論容易給讀者一個錯誤的認知,認為社集詩歌的文學性較低,缺乏研究價值。而在這種認知背后,研究者們卻又不得不面對當時文人樂此不疲地參與其中,刻書作文,代代宣揚的歷史事實。一直以來,在唐詩宋詞的高峰下,文學研究者們總是習慣性仰望李杜、蘇黃的風流文采,清代詩詞進入學術視野后,又多以熱門名家為藩籬,束縛了學者們的批評視野。盡管結社詩這類作品并不能代表明清詩文的高度,但正是這些大小文學團體,展現了那些被淹沒的文人們生命的寬度。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文人結社活動由最初出于詩酒唱和的目的,愈演愈烈,逐漸成為重要的地方性文化活動,支撐其發(fā)展的燃料和動力絕不僅僅是基于對詩歌藝術價值的單純追求,這一切內在和外在的原因,仍然有待我們挖掘和進一步思考。

注釋:

①目前學界有關文人結社的著作數量較多。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成書時間較早,主要論述明朝中后期的政治性文人集團即朋黨結社對明中后期至清初政治社會的影響。郭英德的《中國古代文人集團與文學風貌》對文人集團的構成方式和文化功能做了比較深入的闡釋和分析。羅時進以文學社會學為理論依據,結合明清文人結社具體表現撰有《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一書,其上編與中編主要關注江南地域家族和文人群體之關系;另著《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論述有關地域性文人社群、明清江南市鎮(zhèn)與文學群落形成、江南地理環(huán)境與清代文學社團創(chuàng)作的關系,對研究清代江南文人結社活動有較大參考意義。兩著在寫作構思上有承繼,亦各有對該領域的突破性研究。另外,一些博、碩士學位論文和期刊論文也從具體個案或特定時段方面著眼,對文人社團作為研究中心進行考證論述,或對文人結社現象作整體性觀照。其中,總體性研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王文榮《明清江南文人結社研究》(蘇州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萬柳《清代詞社研究》(南開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何湘《清代湖湘文人社群研究》(蘇州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胡媚媚《清代詩社研究》(浙江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等。此外還有大量關于明清文人結社的個案研究,在此不做詳述。需要注意的是,文人一般集會,而并非正式結成聲氣相和的文學社團者,不在本文考察范圍。此論題可參考盧高媛《清代詩人集會研究》(浙江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一文,研究“社團”之外的群體性集會,對其內涵做了一定闡發(fā)。以及孫敏強、霍東曉合著《試論清代士人壽蘇雅集及其文化心理》(《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三期,第193頁)一文,對清代文人雅集中獨特的“壽蘇”這一流行風氣的流變做了廓清,亦頗具啟發(fā)性。

②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第一章“古代知識階層性的興起與發(fā)展”中借用俄語“intelligentsia”一詞,將中國古代的“士”與“知識階層”勾連起來,認為近代以來的“知識分子”與中國古代的“知識階層”二者間功能有顯著不同,后者具有壟斷教化的權力,為當時流行的世界觀提供理論依據,并給當時的社會、政治秩序辯護,是一個特殊的階層,而前者來自社會的不同階級,并且失去了當時社會思想的話語權。參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第1-2頁。

③數據來源王文榮:《明清常州府文人結社綜論》,《江蘇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1期,第43頁。

④詳見施懿真《清代蘇州潘氏家族詩歌研究》,浙江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4-35頁,第89-90頁。

⑤數據參見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第8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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