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平，楊玉祺

1.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2.麥吉爾大學文學院東亞研究系，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H3A0G4

曹魏正始時期(公元240—249年)是學術(shù)界公認的魏晉玄學的正式勃發(fā)期。一般的學術(shù)思潮往往有一個由弱到強、由低潮到高潮的漸次上升的過程；但魏晉玄學則迥乎不同，它在正式興起的第一個階段——正始時期便奏出了“最強音”?？梢哉f，無論是在天才學者的橫空出世、學術(shù)團體的頻繁互動，還是在核心范疇的深度掘發(fā)、理論體系的精密建構(gòu)方面，正始時期的玄學均達到了巔峰。與此后的竹林時期、元康時期和江左時期相比，正始時期更能代表整個魏晉玄學的理論水平和思想成就。也因為如此，正始時期的玄學被專門稱作“正始玄風”或“正始之音”。不過，后世學者在介紹“正始玄風”時，往往將焦點集中在何晏、王弼二人身上，而忽略了夏侯玄在其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這一方面是因為何晏、王弼的玄學主張的確精彩絕倫，令人高山仰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夏侯玄有關(guān)玄學的思想資料幾乎散佚殆盡。盡管如此，當從稍為寬泛的視角來重新審視史籍中有關(guān)夏侯玄的思想資料時，仍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對于正始玄學乃至整個魏晉玄學所做出的不容忽視的重要貢獻。從一定意義上講，夏侯玄是一位完整意義上的魏晉玄學家。

1 夏侯玄的生平與學術(shù)交游

夏侯玄(公元209—254年)，字泰初，沛國譙縣(今安徽亳州)人，三國曹魏時期著名思想家。夏侯家族是曹魏的世家大族，也是曹魏政權(quán)的重要支柱之一。夏侯玄是曹魏名將夏侯淵的從孫，家學淵源深厚，自幼便以聰慧出名。其父夏侯尚隨曹操父子征戰(zhàn)多年，尤其得到魏文帝曹丕的信任，“尚有籌畫智略，文帝器之，與為布衣之交”。魏文帝稱“尚自少侍從，盡誠竭節(jié)，雖云異姓，其猶骨肉，是以入為腹心，出為爪牙。”[1]294夏侯尚去世后，夏侯玄繼承了父親的爵位，當時年僅17歲。到魏明帝太和初年，夏侯玄以弱冠之齡任清貴的散騎黃門侍郎。但由于夏侯玄恥于與皇后的弟弟毛曾同席并坐，得罪了魏明帝，被貶為羽林監(jiān)，不被重用。正始初年，魏少帝曹芳即位，大將軍曹爽和太尉司馬懿共同輔政。夏侯玄的母親是曹爽的姑姑，曹爽對表弟夏侯玄非常欣賞，夏侯玄因此連續(xù)升任散騎常侍、中護軍[1]295。夏侯玄頗有政治才干，識人斷事極有章法。他還提出選官制度等方面的改革舉措，目的是加強曹魏中央的管理權(quán)力，矛頭直指以司馬懿為代表的豪門世族。夏侯玄“嘗著樂毅、張良論，以見其自負文武之才，殷殷有用世之志，與曹爽共主伐蜀之議，此當時清談名士欲對外立功借以對內(nèi)之策略，終為司馬氏所阻梗而無成”[2]。夏侯玄以副帥的身份輔佐曹爽西征蜀國，未果。正始末年，高平陵事件爆發(fā)，曹爽一派被司馬懿誅殺殆盡，夏侯玄被剝奪權(quán)力，遷離關(guān)中。嘉平六年(254年)，受李豐、張緝等密謀誅殺大將軍司馬師一事牽連，夏侯玄被司馬氏殺害。在刑場上，夏侯玄“格量弘濟，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1]299,從容赴死，時年四十六歲。

《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夏侯玄著有文集三卷(《唐書·經(jīng)籍志》作二卷)，已散佚。他尚存于世的作品，有《藝文類聚》《全三國文》中收錄的《皇胤賦》《時事議》《答司馬宣王書》《肉刑論》《答李勝難肉刑論》《樂毅論》《辨樂論》《夏侯子》等殘篇。

夏侯玄是正始玄學的領(lǐng)袖之一，也是當時名士心中的典范。據(jù)東晉袁宏《三國名臣頌》：“邈哉太初，宇量高雅。器范自然。標準無假。全身由直，跡洿必偽。處死匪難，理存則易。萬物波蕩，孰任其累！六合徒廣，容身靡寄。君親自然，匪由名教。愛敬既同，情禮兼到?！盵3]2396夏侯玄氣質(zhì)高貴、舉止從容、情理真摯、雅好自然，時人稱其“朗朗如日月之入懷”[4]671，荀粲評論“夏侯泰初一時之杰”[1]624。

夏侯玄對正始玄學所做的第一個貢獻是利用浮華交會活動為玄學的正式發(fā)生奠定了基礎(chǔ)。

正始玄風濫觴于魏明帝太和時期的浮華交會。東漢時期，浮華交會即已成為士人社會交往的重要形式。漢代社會以“征辟”“察舉”等形式面向士人甄選人才，輸送到各級官府任官吏。而“征辟”“察舉”所依據(jù)的很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鄉(xiāng)閭風評。這一指標本義是希望士人不離鄉(xiāng)土、懇切篤行，是儒家重視日用常行的中庸精神的直接體現(xiàn)。但是，由于它與現(xiàn)實的重要利益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逐漸發(fā)生異化，士人越來越看重交游的形式，寄希望在由聲名卓著的名士主持的交會場合獲得好的風評名聲，而不再以懇切篤行為重心。因為此類的交游、交會往往看重抽象化、形式化的言談舉止，不乏相互標榜，頗有夸張浮華之氣，故被批評者斥之為“浮華交會”。隨著東漢末期社會危機的加劇，“浮華交會”漸漸演變?yōu)槭咳岁胺袢宋?、抨擊時政的重要舞臺。然而，在批評者看來，東漢以來的“浮華交會”活動在本質(zhì)上違背了篤守根本的“為己之學”，淪為舍本逐末的“為人之學”，并且偏重破壞、少有建設(shè)，對于整個社會是有害無益的。如曹操就曾經(jīng)宣稱 “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nèi)，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yǎng)戰(zhàn)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余矣”[5]，對以孔融為代表的浮華交會之士痛下殺手。曹魏初期主要以刑名法家為指導(dǎo)，錄人唯才是舉，處世事功為先，因此對浮華交會之士無法容忍。

不過，浮華交會屢禁不止。尤其是在魏明帝太和時期，在都城洛陽，以夏侯玄、諸葛誕、何晏、鄧飏等為首的一批地位清貴的重臣之后相互結(jié)交、彼此論辯、辨名析理、品評人物、議論國事、共相題表，掀起了新一輪“浮華交會”：

是時，當世俊士散騎常侍夏侯玄、尚書諸葛誕、鄧飏之徒，共相題表，以玄、疇四人為四聰，誕、備八人為八達，中書監(jiān)劉放子熙、孫資子密、吏部尚書衛(wèi)臻子烈三人，咸不及比，以父居勢位，容之為三豫，凡十五人，帝以構(gòu)長浮華，皆免官廢錮[1]769。

這些相互標榜為“四聰”“八達”“三豫”的浮華交會之士，多為政治地位不高的青年才俊。他們家世顯赫，有著很好的學識修養(yǎng)，擅長清談玄論，對社會政治和抽象玄理表現(xiàn)出同樣的興趣。尤其是夏侯玄，盡管在政治上遭受挫折，被魏明帝貶為羽林監(jiān)(按：引文中對夏侯玄官職的描述不準確。當時，夏侯玄任羽林監(jiān)；直到魏齊帝正始時期，他才被升遷為散騎常侍)，但因其“宇量高雅”“器范自然”，學識與氣象均出類拔萃，故被眾人推為“宗主”，影響最大。

魏明帝對這一輪浮華交會活動十分反感，“兵亂以來，經(jīng)學廢絕，后生進趣，不由典謨。豈訓導(dǎo)未洽，將進用者不以德顯乎？其郎吏學通一經(jīng)，才任牧民，博士課試，擢其高弟者，亟用；其浮華不務(wù)道本者，皆罷退之”[1]97，“前此諸葛誕、鄧飏等馳名譽，有四聰八達之誚，帝疾之。時舉中書郎，詔曰：‘得其人與否，在盧生耳。選舉莫取其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1]651。魏明帝斥責浮華交會之士“不務(wù)道本”、空談國事，其臧否人物、干涉選官的企圖僅僅是畫餅充饑，沒有實際價值。因此，魏明帝對參與浮華交會的夏侯玄等人嚴加貶抑，或免官罷黜，或斥責禁錮。

對于太和時期的這輪浮華交會，有必要從政治和思想兩個不同層面來評價。

從政治層面看，“四聰”“八達”“三豫”的士人通過交會響應(yīng)、評議人物國事的方式，抱團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希望獲得當政者的重視與賞識；但是，由于他們的政治主張激進、不成熟，不符合主政者的執(zhí)政原則，并且威脅到當權(quán)的官僚集團的既得利益，必然會受到打壓。就此而言，這輪浮華交會是一場失敗的政治秀。

但是，就思想層面而言，借助浮華交會的形式，以夏侯玄為代表的士人形成了松散的團體，團體中的主要成員在知識背景方面多半學養(yǎng)深厚、儒道兼通，在精神氣質(zhì)上往往灑脫任性、不拘禮俗[1]442。在關(guān)注現(xiàn)實政治的同時，他們也表現(xiàn)出對抽象玄理的獨特興趣。他們既精擅清談的形式，有良好的辨名析理的訓練；又兼治儒道，有擺脫漢代庸俗、繁瑣之經(jīng)學的可能性；同時他們也不缺乏打破常規(guī)、開拓創(chuàng)新的激情和勇氣。因此，魏明帝太和年間以夏侯玄為代表的一批貴族青年士人興起的這一輪“浮華交會”，可以被視作“魏晉玄學思潮即將到來的前兆，正始之音的序曲”[6]。

2 玄學先驅(qū)

夏侯玄的思想材料散佚嚴重。后人能找尋到的只有以下寥寥幾條簡要的記錄和評論：

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盵7]

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泰初之《本玄》，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并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8]。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1]293。

泰初志大其量，能合虛聲而無實才[1]624。

其中，《文心雕龍》所言“泰初本玄”，指的是夏侯玄曾著有《本玄論》一書，可視作其玄學代表作，可惜失傳。何晏、傅嘏的兩則均為感嘆、評論，沒有太多實質(zhì)內(nèi)容。因此，最值得重視的是第一條，即夏侯玄主張“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跋暮钚倪@句話，是對《老子》中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發(fā)揮，意在說明，天、地、人都是自然即道的作用與表現(xiàn)，亦即在于說明，自然即道是體，天、地、人是用，二者是體用關(guān)系。夏侯玄強調(diào)道是自然，這是他的一個貢獻。既然道是自然的，本來如此的，那么它也就是無為，也就是無名，因為任何的名都是人為的結(jié)果。這樣，也就為何晏的‘無名論’，提供了理論根據(jù)?！盵9]“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一句中的“以”字，當解作“因”“憑借”，即：天地之所以運行，乃是由于“自然”；后半句“圣人以自然用”，既可以按道家的價值解釋為“圣人之所以能成其無用之用，同樣是由于自然”，也可以按儒家的價值解釋為“圣人之所以發(fā)揮治世之功用，同樣是由于自然”。由于夏侯玄主張“情禮兼到”，對儒道均不排斥，故其所言之“圣人”或可以合儒道而言之?！白匀弧本褪恰暗馈钡谋举|(zhì)，亦即“道”之“體”；天地和圣人恰恰是因為順此“自然”(“體道”)，方能成就自身的運化、功效。“自然”就是“循其本性”“自己而然”，不待勉強、無須強加，所以“自然”對應(yīng)的行為是“無心作為”，亦即“無為”?！盁o為”的關(guān)鍵并非形式上如何選擇“做”或者“不做”，而是精神上如何體證“有”與“無”。“有”屬于“功用”層面，“無”則對應(yīng)“本體”層面；只有“體無”，才能抓住根本，進而“由本及末”；否則，僅僅停留于“有”、執(zhí)著于“有”，則流于“舍本逐末”?！绑w無”方能“體道”，能夠領(lǐng)悟并遵循“道”的“自然”本性；如此一來，從形式上看，可以縱心所欲、放手而為，此時無論是“做”還是“不做”，都不會違背“自然”，都屬于“無為”；從精神上看，“尊道”方能“貴德”，而此“德”亦是自然且自由的。就這樣，從夏侯玄的“道本自然”主張出發(fā)，可以一步步推導(dǎo)到對“無”的重視。

夏侯玄主張，天地憑借“自然”得以運行，圣人憑借“自然”得以發(fā)揮治世之功用或成就無用之用；“自然”即“道”之“體”，天地和圣人順此“自然”，故能成就自身的運化、功效。何晏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指出：“道”的本性就是“自然”；正如“自然”的變化往往是潛移默化、不露痕跡的，“道”也是不可定義、無法言詮的。老子之所以將天地萬物及世間萬象之背后根據(jù)(即“自然”)稱之為“道”，是一種不得已的勉強之舉，因為實在沒有一個合適的“名”來指稱它了！因此，無論“自然”或者“道”，其實都是這個超言絕象的本體的權(quán)宜稱呼，而非對它的界定和定義?？梢?，沿著夏侯玄“以自然釋道”的思路，能夠一步步推導(dǎo)至何晏的“以無釋道”和王弼的“以無為本”，三者共同構(gòu)成了“貴無論”的不同階段。不僅如此，從特定意義上講，郭象的“獨化論”亦可以視作夏侯玄“以自然釋道”思想的某種延展。

正因為如此，太和至正始時期這么多才華橫溢、個性張揚的名士們，才會心甘情愿地奉夏侯玄為“宗主”；何晏才會感嘆夏侯玄的思想深刻玄妙，“能通天下之志”！盡管夏侯玄的玄學思想主張存世極少，但仍能從只言片語中感受到其思想的宇宙本體論色彩，而這恰恰是正始玄學區(qū)別于此前學術(shù)的最重要的特質(zhì)。從這個意義上講，夏侯玄是一位完整意義上的玄學家，他從實質(zhì)上開啟了“以無為本”的正始玄學，對何晏和王弼的玄學創(chuàng)造工作起到了直接的啟發(fā)作用。

3 風度典范

魏晉時期的眾多玄學家風格各異、精彩紛呈，其精神之真致、行為之脫俗，與之前的先秦兩漢時期和之后的唐宋明清時期的學者有著明顯的差異。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藥與酒的關(guān)系》的著名演講中，把魏晉名士們的獨特氣質(zhì)稱作“魏晉風度”，應(yīng)該是非常貼切的。“魏晉風度”并非千篇一律，而是各具特色，如阮籍之放達，嵇康之清曠，謝安之從容，王羲之之灑脫，等等，各擅勝場、千姿百態(tài)。其中，夏侯玄以其高雅從容的精神氣象和雅致肅穆的思想言行，在“魏晉風度”的群像館中占據(jù)了獨樹一幟的地位，成為正始時期玄學家風度的典范。

夏侯玄的風度首先表現(xiàn)為“溫潤肅穆”的氣度。據(jù)《世說新語·賞譽篇》載：

裴令公目夏侯泰初：“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币辉唬骸叭缛胱趶R，瑯瑯但見禮樂器?！盵4]464

在人們的印象中，魏晉玄學家往往不拘小節(jié)、輕狂脫俗，以毀棄禮法為標榜。這個印象并不準確，固然有不少玄學家(如“竹林七賢”)在言行中表現(xiàn)出對世俗禮儀的不屑，但仍有一些玄學家反對通過毀棄禮法的方式來體現(xiàn)其玄學精神。夏侯玄就是其中的典范。他儒道并重、禮玄兼修，在彰顯道家之高妙清玄、探尋本體的形上智慧的同時，對儒家之典雅雍容、肅穆平正的倫常價值也表示出尊重。因此，后人在贊頌夏侯玄“宇量高雅、器范自然”后，又說他“愛敬既同，情禮兼到”[3]2396，便是一個明證。

正是因為夏侯玄擁有這種“溫潤肅穆”的儒家式的氣質(zhì)，使得他在一群叛逆性漸強的名士群體中顯得與眾不同，給人一種莊重、典雅的和睦之感。人們看到他，就像進入到宗廟看到各種高貴精致的禮器，感受到一種肅穆、虔敬的氣度，進而令人反省自律?！稌x書·和嶠傳》云：“和嶠字長輿，汝南西平人也?！瓖儆酗L格，慕舅夏侯玄之為人，厚自崇重，有盛名于世，朝野許其能整風俗,理人倫?！盵3]1283魏晉之交的名士和嶠是夏侯玄的外甥，他非常仰慕舅舅夏侯玄的氣度，仿效夏侯玄典雅厚重、不離根本，朝野都稱許他的氣度能夠整頓風俗、廓清人倫。由此，可以推見時人對夏侯玄的獨特風度的仰慕。

夏侯玄的風度又表現(xiàn)為一種“從容悠然”的做派。玄學家崇慕自然，看重內(nèi)在精神的獨立與完滿，往往表現(xiàn)出類似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從容不迫，以凸顯其內(nèi)在精神世界不受外在變遷的干擾、影響。夏侯玄正是玄學名士這一做派的鼻祖。據(jù)《世說新語·雅量》篇記載：

夏侯泰初嘗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無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蕩不得住[4]384。

一次，夏侯玄倚著柱子寫字，其時大雨滂沱、雷電交加，一道迅雷閃電從天而降，擊中了他靠著的柱子，引發(fā)大火，夏侯玄的衣服都被點著燒焦了，眾賓客、隨從都嚇得跌跌撞撞、站立不穩(wěn)，只有夏侯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神色依舊，繼續(xù)寫字。夏侯玄的這一做派和后世謝安下棋一樣，都是在緊張急迫的現(xiàn)實處境中，要格外表現(xiàn)出一種輕描淡寫、不以為然，以顯示自己的從容不迫。今天的人們或許會嘲笑這類名士故作鎮(zhèn)靜、實則做作，不過，推溯其思想淵源，極有可能是受到了《莊子》的影響?！肚f子·逍遙游》篇曾評論宋榮子“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知道內(nèi)與外的邊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肚f子》的這一思想或許正是夏侯玄等名士“從容悠然”做派的理論根據(jù)；而莊子“外物”“外天下”的思想也為夏侯玄做到臨危不懼、鎮(zhèn)定自若提供的精神力量。時人品評他“朗朗如日月之入懷”[4]671，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從容鎮(zhèn)定的氣度。甚至在遭到司馬氏迫害，被押上刑場時，夏侯玄仍然保持了這一氣度：“格量弘濟，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時年四十六。”[1]299人們有理由相信，夏侯玄在刑場上從容自若的表現(xiàn)，直接影響到稍晚于他的嵇康。

夏侯玄的風度還表現(xiàn)為一種“高潔清雅”的精神。夏侯玄喜擅清談，持論平正，“風格高朗，弘辯博暢”[4]313。同時代的玄學名士們大多很欽佩他，稱許其為“淵雅有德量”[4]36之輩。但是，夏侯玄對那些趨炎附勢、德性有虧之徒，卻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鄙視。

《三國志·夏侯玄傳》記載：魏明帝時，夏侯玄“嘗進見，與皇后弟毛曾并坐，玄恥之，不悅形之于色。明帝恨之，左遷為羽林監(jiān)?！盵1]295《世說新語》也記載了此事，語詞稍有不同：“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依玉樹’?！盵4]671“蒹葭”就是“蘆葦”，地位卑微；“玉樹”則是美玉雕琢而成，高貴雅致。人們把毛曾比喻為蘆葦，把夏侯玄比喻為玉樹，二人地位、價值懸殊，并坐在一起顯得格外不協(xié)調(diào)。夏侯玄當時僅二十歲，任散騎黃門侍郎，可謂前途光明。但是，當魏明帝安排他與皇后的弟弟毛曾并坐時，夏侯玄感到羞辱，并且在臉上顯露出明顯的不高興神色。夏侯玄并非不懂得這樣做會得罪皇后、進而得罪皇帝，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因為毛曾出身微賤，憑借姐姐被立為皇后，才飛黃騰達。對于這樣一個政治上的暴發(fā)戶，夏侯玄根本瞧不起，將和毛曾并排而坐視為奇恥大辱。就局限性而言，這顯示了魏晉玄學家們?nèi)匀还淌厥孔彘T第的森嚴界限，對地位卑微的庶族之人存在偏見。不過，在夏侯玄這里，這種原本狹隘的等級意識也可能被升華為一種可貴的精神自喻，即：對于自身之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極端珍視。所以，夏侯玄這一高傲的舉止，也表明玄學名士往往有一種精神上的潔癖，這使得他們不會屈己以從人，哪怕面對的是帝王。

夏侯玄與鐘會的交往也體現(xiàn)了他的“高潔清雅”的精神。鐘會聰穎圓滑，玄學造詣頗深；但由于他趨炎附勢、毫無氣節(jié)，夏侯玄一直對他很冷淡。直到夏侯玄被捕入獄，鐘會的哥哥鐘毓任司馬氏的廷尉，直接管轄監(jiān)獄。鐘會以為身陷囹圄的夏侯玄應(yīng)該識時務(wù)了，想趁此機會向夏侯玄表示友好，以挽回自己的顏面。哪知面對鐘會伸過來的橄欖枝，身臨絕境的夏侯玄不冷不熱地回復(fù)到：“雖復(fù)刑余之人，未敢聞命”[4]314，斷然拒絕！

夏侯玄的氣度風范雖然不是玄學思想的直接表述；但是，一方面，它是從夏侯玄之玄學精神由內(nèi)而外折射出來的，可以很好地補充后人對夏侯玄思想的完整理解；另一方面，它對同時代及其后的玄學家產(chǎn)生了多方面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夏侯玄肅穆、典雅、從容、高潔的風度，同時應(yīng)被視作是魏晉玄學的寶貴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