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徽 樊智寧
學(xué)者關(guān)于禘、祫的爭論,可謂由來已久。鄭玄曰:“儒家之說禘、祫也,通俗不同?;蛟茪q祫終禘,或云三年一祫、五年再禘?!庇衷疲骸皩W(xué)者竟傳其聞,是用讻讻爭論,從數(shù)百年來矣?!雹倨ゅa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44頁、第545頁。則所謂禘、祫之爭,漢時已久而不決。鄭君據(jù)《春秋》經(jīng)、傳所記魯國祭事,考索演繹,作《魯禮禘祫志》②按:諸經(jīng)《正義》及諸史《志》《傳》多引作此名。皮錫瑞疏證此文,名之曰《魯禮禘祫義》。,冀以窺察王室禘、祫之大端。雖然,爭議仍未得平,且后儒異論愈顯紛紛。對此,孫詒讓嘗有詳辨。其例舉唐以前論禘、祫異于鄭說者,計有二十一種③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340—1344頁。,而“宋以后異說尤繁”④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三,第1344頁。。清儒多擅考訂,其覆核《經(jīng)》《傳》,往往以鄭說為上。如皮錫瑞曰:“鄭考《春秋》所書與《公羊》五年再殷祭,定為三年祫、五年禘,其精密實勝諸家?!雹萜ゅa瑞箋注、王錦民校箋:《〈王制箋〉校箋》,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第116—117頁。按:引文標(biāo)點有改動。后文例此,不復(fù)言。盡管如此,疑鄭、辟鄭之聲亦未曾止歇。逮至今日,究竟如何理解禘、祫,學(xué)者仍存其惑。在此,本文亦稍進(jìn)其辨,以俟端正。
關(guān)于禘禮,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其僅為宗廟之祭,抑或可統(tǒng)謂天神、地祇及人鬼之祭?在此問題上,王肅與鄭玄的觀點之爭堪為代表?!抖Y記·祭法》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编崱蹲ⅰ罚骸岸E、郊、祖、宗,謂祭祀以配食也。此禘謂祭昊天于圜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祖、宗通言爾。”⑥《禮記正義》(標(biāo)點本),卷第四十六,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292頁。按:《祭法》此文當(dāng)引自《國語》?!遏斦Z上》有禘、郊、祖、宗、報五祭之說,其曰:“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鮌而宗禹;商人禘嚳(引按:“嚳”,原作“舜”。韋昭云:“‘舜’當(dāng)為‘嚳’字之誤也?!闭f是。)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表f《注》:“賈侍中云:‘有虞氏,舜后,在夏、殷為二王后,故有郊、禘、宗、祖之禮也。’昭謂:此上四者,謂祭天以配食也。祭昊天于圜丘曰禘,祭五帝于明堂曰祖、宗,祭上帝于南郊曰郊。有虞氏出自黃帝,顓頊之后,故禘黃帝而祖顓頊;舜受禪于堯,故郊堯?!抖Y·祭法》:‘有虞氏郊嚳而宗堯?!c此異者,舜在時則宗堯,舜崩而子孫宗舜,故郊堯也。虞、夏俱黃帝、顓頊之后,故禘祖之禮同。虞以上尚德,夏以下親親,故郊鮌也?!币嗍且远E、郊、祖、宗為祭天。韋昭注、明潔輯評:《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76頁。又,其注《禮記·喪服小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時,曰:“禘,大祭也。始祖感天神靈而生,祭天則以祖配之。自外至者,無主不止①引按:“止”,原作“上”。作“上”無義。金榜《禮箋》云:“古者配祭有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故祭必有配,郊祀后稷以配天是也……”(轉(zhuǎn)引自黃以周:《禮書通故》,第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65頁)其“無主不止”之說,即是援引鄭《注》。?!雹凇抖Y記正義》,卷第三十二,第962頁?!秵史∮洝反宋脑凇洞髠鳌分兄噩F(xiàn),鄭《注》于彼篇益申其說曰:“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謂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蒼則靈威仰,赤則赤熛怒,黃則含樞紐,白則白招拒,黑則汁光紀(jì),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祭之,蓋特尊也焉。《孝經(jīng)》曰‘郊祀后稷以配天’,配靈威仰;‘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泛配五帝也?!雹邸抖Y記正義》,卷第三十四,第997頁。又,在《魯禮禘祫志》中,康成曰:“《王制》記先王之法度、宗廟之祭,春曰禴,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芄贫Y,祭不欲數(shù),乃改先王夏祭名禮為礿(引按:“礿”同“禴”),禘又為大祭。”④皮錫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21頁。則禘又指宗廟之禮??梢?,在鄭玄看來,作為大祭之禘,其既可謂祭天之禮,亦可指宗廟之祀。而在祭天之禮中,又存在著圜丘之禘(按:以祀昊天)、郊禘(按:以祀感生帝,就周人而言,此帝即蒼帝靈威仰)與明堂之禘(按:以泛祀五帝)之別。
鄭玄之說遭到了王肅的斷然否定,且被斥為“亂禮之名實”。王氏認(rèn)為:禘禮無關(guān)于祭天,而僅謂宗廟之祭。其駁鄭說曰:“《祭法》說禘,無圜丘之名,《周官》圜丘不名為禘,是禘非圜丘之祭也。玄以《祭法》禘黃帝及嚳為配圜丘之祀,《大傳》‘禘其祖之所自出’,玄又施之于郊祭后稷,是亂禮之名實也?!稜栄拧贰E,大祭也;繹,又祭也’,皆祭宗廟之名,則禘是五年大祭先祖,非圜丘及郊也。祖、宗,謂祖有功、宗有德,其廟不毀也?!雹蒉D(zhuǎn)引自黃以周:《禮書通故》,第十二,第619—620頁。
對于上述二說,后世學(xué)者各有所從。然總體上,“唐、宋以后儒者,多遵王義,而鄭義益晦”(孫詒讓語)⑥孫詒讓:《周禮正義》,卷四十三,第1769頁。。在反鄭者中,唐代趙匡基于王說,更是詳證何以禘禮僅謂宗廟之祭。如其釋《大傳》“禮,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大祖。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之義時,曰:
“不王不禘”,明諸侯不得有也?!八猿觥?,謂所系之帝。諸侯存五廟,唯太廟百世不遷。“及其太祖”,言“及”者,遠(yuǎn)祀之所及也。不言“禘”者,不王不禘,無所疑也。不言“祫”者,四時皆祭,故不言祫也?!坝小薄笆 ?,謂有功往見、省記者也?!案伞闭撸嫔现?,言逆上及高祖也。據(jù)此體勢相連,皆說宗廟之事,不得謂之祭天。《祭法》載虞、夏、殷、周禘禮,所謂“禘其祖之所自出”,蓋禘、郊、祖、宗并敘永世,追祀而不廢絕者也。禘者,帝王立始祖之廟,猶謂未盡其追遠(yuǎn)、尊先之義,故又推尋始祖所出之帝而追祀之?!耙云渥媾渲闭撸^于始祖廟祭之便,以始祖配祭也。此祭不兼群廟之主,為其疏遠(yuǎn)而不敢褻狎故也。其年數(shù),或每年或數(shù)年,未可知也。鄭玄注《祭法》云:禘,謂配祭昊天上帝于圜丘也。蓋見《祭法》所說文在“郊”上,謂為郊之最大者,故為此說耳。《祭法》所論禘、祖、郊、宗者,謂六廟之外永世不絕者有四種耳,非關(guān)祭祀也。禘之所及最遠(yuǎn),故先言之耳,豈關(guān)圜丘哉!若實圜丘,五經(jīng)之中何得無一字說出?又云“祖之所自出”,謂感生帝靈威仰也,此何妖妄之甚!此文出自讖緯,始于漢哀、平間偽書也。故桓譚、賈逵、蔡邕、王肅之徒疾之如仇,而鄭玄通之于五經(jīng)。其為誣蠹,甚矣!①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八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50—751頁。
相對于王肅“禘是五年大祭先祖”的含糊之論,趙匡更明確地指出:《大傳》所謂“祖之所自出”,是指“始祖所出之帝”。即此“帝”為人帝(始祖之父),而非鄭玄所謂的感生帝。而鄭玄之所以作此說,乃至將本為宗廟之祭的禘禮解為祀天之祭,實是受讖緯之說影響之故。趙氏之說頗受后人推崇,南宋楊復(fù)贊曰:“唐趙伯循生于二千歲之后,獨得其說于《祭法》《大傳》《小記》《子夏傳》之中。于是禘、郊、祖、宗之義煥然而大明,言雖簡約而義已該備,故朱子深有取焉。”②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一零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冊,第340頁。
然而,若結(jié)合古籍所載,王肅等所謂禘禮僅為宗廟之祭的看法實難成立。一方面,《祭法》禘、郊、祖、宗之說表明:相較于郊禮,禘禮的規(guī)格似更高些。既然郊禮是祭天,則此處的禘禮便不可能是低于郊禮的宗廟之祭。趙匡認(rèn)為:《祭法》論諸祭時,之所以將“禘”字列于“郊”上,乃是因為“禘之所及最遠(yuǎn)(引按:“最遠(yuǎn)”,謂始祖所出之帝),故先言之耳”。其說嫌于牽強。另一方面,《禮記·王制》論犧牲云:“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賓客之牛角尺?!倍秶Z》曰:“郊、禘不過繭栗,烝、嘗不過把握。”(《楚語下》)則《國語》所謂郊、禘,正是指天地之祀。清人金榜亦證云:
天祭莫大于圜丘,地祭莫大于方澤,與宗廟禘其主之所自出,三者皆禘?!吨苷Z》:“禘、郊之事則有全烝?!薄遏斦Z》:“天子日入監(jiān)九御,使?jié)嵎疃E、郊之粢盛?!薄冻Z》:“禘、郊不過繭栗,烝、嘗不過把握。”又曰:“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刲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庇衷唬骸疤熳佑H舂禘、郊之盛,王后親繅其服?!逼溲远E、郊,與宗廟烝、嘗對文,明禘非宗廟之祭?!锻踔啤贰凹捞斓刂=抢O栗,宗廟之牛角握”,與《國語》禘郊繭栗、烝嘗把握之文合?!侗碛洝贰疤熳佑H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與《國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文合。天地之祭名禘,著于此矣。①轉(zhuǎn)引自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卷四十三,第1769—1770頁。
金說甚辨。故禘禮亦可指祭天,無可疑也。不僅如此,鄭玄注《周禮》之《大司樂》時又云:“此三者,皆禘大祭也。天神則主北辰,地祇則主昆侖,人主則主后稷?!雹凇吨芏Y注疏》,卷第二十二,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標(biāo)點本,第586頁。則康成謂禘禮亦可指祭地。賈公彥亦疏曰:“案《爾雅》云‘禘,大祭’,不辨天神、人鬼、地祇,則皆有‘禘’稱也。《祭法》云黃帝之等,皆據(jù)祭天于圜丘?!洞髠鳌吩啤跽叨E其祖之所自出’,據(jù)夏正郊天?!墩撜Z》‘禘自既灌’,據(jù)祭宗廟。是以鄭云三者皆禘大祭也。云‘天神則主北辰,地祇則主昆侖,人鬼則主后稷’者,此三者,則《大宗伯》云‘祀之、享之、祭之’?!雹邸吨芏Y注疏》,卷第二十二,第588頁。至孫詒讓,其總結(jié)禘禮云:
此天神之祭為圜丘祭昊天,地示之祭為方丘祭大地,人鬼之祭為大祫,通謂之禘。又天神有南郊祭蒼帝,地示有北郊祭后土,又有明堂合祭五天帝、五地示,人鬼有吉禘、大禘,五者亦同謂之禘。是禘為諸大祭之總名也。①孫詒讓:《周禮正義》,卷四十三,第1762頁。
如此,則周人的大祭之禘表現(xiàn)有八,即:天祭二(于圜丘祭昊天、于南郊祭感生帝)、地祭二(于方丘祭大地、于北郊祭后土)、宗廟之祭三(大祫、吉禘、大禘)以及明堂之祭一(泛祭五天帝、五地示)。
不過,下文將明:所謂“大祫”與“吉禘”乃后人臆生,本無其禮。又,圜丘、方丘之名見于《周禮》(又曰《周官》)。鄭玄、孫詒讓等以《周禮》為周公所著,其于上述二祭自無懷疑。近世以來,學(xué)者不僅認(rèn)為《周禮》與周公無涉,且多謂其為漢人偽作。如康有為作《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專斥劉歆偽造《周禮》《左傳》《逸禮》等經(jīng)之謬。且曰:“歆欲附成莽業(yè)而為此書(引按:謂《周官》)。其偽群經(jīng),乃以證《周官》者。故歆之偽學(xué),此書為首?!雹诳涤袨椋骸缎聦W(xué)偽經(jīng)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6頁??凳险搶W(xué)常失之武斷,然其劉歆偽造《周禮》之說卻非孤論。如徐復(fù)觀說稍有異,其謂“《周官》是王莽草創(chuàng)于前,劉歆整理于后”③徐復(fù)觀:《〈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載《徐復(fù)觀論經(jīng)學(xué)史二種》,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49頁。。為證成己說,徐氏從文獻(xiàn)、文字、土田制度、賦役制度、商業(yè)與商稅、刑罰制度等方面詳證《周禮》一書之非。錢穆則認(rèn)為:“何休曾說:‘《周官》乃六國陰謀之書?!瘬?jù)今考論,與其謂《周官》乃周公所著,或劉歆偽造,均不如何氏之說遙為近情。”④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第322頁。賓四又證曰:
《詩》《書》只言“天”“帝”,而無“五帝”?!拔宓邸蹦藨?zhàn)國晚起之說。祀“五帝”,其事興于秦。⑤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23頁。
據(jù)此,可證五帝祠乃秦人特創(chuàng)。且秦人亦只祠白、青、黃、赤四帝,尚無黑帝。直至漢高祖入關(guān),始足成“五帝”。其前不見有所謂“五帝祠”。①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24頁。
五天帝之說,本興于燕、齊海疆之方士。②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28頁。
“受命帝”云云,當(dāng)系鄒衍之徒主張“五德終始”一派學(xué)說者所提出。③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34頁。
(《封禪書》曰:)“三年一郊。秦以十月為歲首,古常以十月上宿郊見。通權(quán)火,拜于咸陽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經(jīng)祠云?!笨梢娗厝私级Y也只有一次,并不以昊天上帝和受命帝分別為兩祭也。④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36頁。
王肅專與鄭玄立異。鄭玄說郊天、圜丘是二,王肅說是一。鄭玄說魯惟一郊,王肅說有二。鄭玄對于郊天、圜丘之辨是錯了,因此王肅的說法便對了。鄭玄對于魯惟一郊之說是準(zhǔn)了,于是王肅又不得不錯了?!鶕?jù)上論,《周官》所記“天”和“上帝”,故不見有何分別。而“圜丘”祭天,也未見和“南郊”是二非一。所以王肅說:“郊即圜丘,圜丘即郊。所在言之則謂之郊,所記言之則謂之圜丘。于郊筑泰壇,像圜丘之形。以丘言之,比諸天地之性。故《祭法》云‘燔柴于泰壇’,則圜丘也?!督继厣吩疲骸苤冀既找灾??!吨芏Y》云:‘冬至祭天于圜丘?!髑鹋c郊是一也。”(《郊特牲》《疏》)其論極精明。⑤錢穆:《〈周官〉著作時代考》,《兩漢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平議》,第342—343頁。
賓四論“五帝”及“受命帝”,說頗辨。然其從王肅說曰圜丘即郊天,則又未必然也。否則,《國語》及《祭法》所謂禘、郊之說(即“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云云)又作何解?且盡管“秦人郊禮也只有一次”,卻未必意味著周以前天祭不可為二。又,孟獻(xiàn)子曰:“夫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后耕。”(《左傳·襄公七年》)后稷為周人始祖,郊祀以其配祭,此即為“郊稷”。既如此,則《國語》等所謂“周人禘嚳而郊稷”,即是言禘天而以嚳配。禘、郊既有別,則鄭玄圜丘與郊天為二之說便不可廢。
圜丘所祭者為昊天,郊天所祭者乃上帝。然昊天與上帝實系一天二名,非謂二“物”。蓋昊天就其廣大、深遠(yuǎn)之狀而言,上帝則就其人格性與神性而言。故《詩·大雅·云漢》曰:“昊天上帝,則不我遺?!薄瓣惶焐系?,寧俾我遯。”“昊天上帝,則不我虞?!贝耸呛详惶炫c上帝為一而言。又曰:“后稷不克,上帝不臨。”此是就其人格性與神性言天,且以“后稷”與“上帝”并言,可證后儒以后稷配天之說不誣。又曰:“瞻卬昊天,云如何里!”“瞻卬昊天,有嘒其星?!薄罢皡n昊天,曷惠其寧!”此是就其廣大、深遠(yuǎn)之狀言天。清人朱大韶認(rèn)為:“配上帝與配天,兩義絕不同?!庇衷疲骸敖检牒箴?,謂祀天南郊,以稷配食?!洌瑢σ?,匹也?!墩僬a》:‘其自時配皇天?!毒龏]》:‘殷禮陟配天?!洞笱拧罚骸笾磫蕩?,克配上帝?!灾^其德足以相配也?!雹僦齑笊兀骸洞呵飩鞫Y徴》,卷三,見凌曙等:《春秋公羊禮疏》(外五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8頁。按:不過,朱氏認(rèn)為禘祭僅指人鬼之禮,非謂祭天。且禘祭的對象,為始祖之父(此其所謂《大傳》“祖之所自出”)。朱氏還指出,“明堂非祀五帝之所”,而所謂“配上帝者”,是指“立明堂以尊祀文王,與配天南郊者相匹”(參見上書,第425—428頁)。謂“明堂非祀五帝之所”,說是。余說則似未安。據(jù)此,則所謂“禘黃帝”或“帝嚳”,當(dāng)指先帝或先王因其功德卓著,故得以禘天配祭。
由是,在孫詒讓所總結(jié)的八禘中,除去后人臆生的“大祫”與“吉祭”,其余六禘及其所祭對象分別為:天祭二(于圜丘祭昊天、于南郊祭上帝)、地祭二(于方丘祭大地、于北郊祭后土)、宗廟之祭一(大禘)以及明堂之祭一(泛祭天地,而以文、武配之)。
又,今人基于考古所得,亦有消解禘禮包含天祭之論。如董蓮池指出,據(jù)甲骨文,禘祭是殷王“用以祭祀先公、先王、先臣以及除上天之外的其他諸神祇,它是一種膜拜對象廣泛的祭祀活動”;而據(jù)金文,西周祭祀的對象“一律只限于祭祀先祖先考”。②參見董蓮池:《殷周禘祭探真》,《人文雜志》,1994年第5期。以新近出土的簡、帛、金文和甲骨文等文獻(xiàn)來探察古代思想或禮儀典章制度,誠開近代以來思想學(xué)術(shù)研究之新風(fēng)。此法取得的成果,也堪為卓著。然因出土文獻(xiàn)的片面性(如目前所見到的殷周甲骨文、金文等,畢竟非其全部),以及對于其內(nèi)容釋讀的歧義性(如對于郭店簡《老子》的一些文字的釋讀,學(xué)者之間分歧甚大)乃至茫然性(如對于殷墟甲骨文,尚有約三分之二的文字未得識讀),均會影響相應(yīng)的判斷或結(jié)論。故以此法研究古代思想或典制時,當(dāng)慎之又慎,不宜輕下斷語。
其次,關(guān)于宗廟之禘,其祭有二,曰:時禘與大禘。其中,前禘屬夏祭,后禘則為大祭。就時禘而言,其名亦需有辨?!对姟ば⊙拧ぬ毂!罚骸岸^、祠、烝、嘗,于公先王?!泵秱鳌罚骸按涸混?,夏曰禴,秋曰嘗,冬曰烝?!雹佟睹娬x》(標(biāo)點本),卷第九,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585頁?!抖Y記·祭統(tǒng)》則曰:“凡祭有四時: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嘗,冬祭曰烝?!薄锻踔啤芬嘣疲骸疤熳?、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编崱蹲ⅰ酚凇锻踔啤菲屧疲骸按松w夏、殷之祭名。周則改之,春曰祠、夏曰礿,以禘為殷祭?!对姟ば⊙拧吩唬骸j、祠、烝、嘗,于公先王?!酥芩臅r祭宗廟之名?!雹凇抖Y記正義》,卷第十二,第385頁??住妒琛愤M(jìn)而指出:
疑為夏、殷祭名者,以其祭名與周不同,故以為夏、殷祭名。其夏、殷之祭又無文,故稱“蓋”以疑之。此云“春礿”,而《郊特牲》云“春禘”者,鄭彼《注》云“‘禘’當(dāng)為‘禴’”,從此為正?!啤爸軇t改之,春曰祠、夏曰礿”者,按《宗伯》云“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又知周以禘為殷祭者,按《公羊傳》曰:“五年而再殷祭?!庇帧洞呵锝?jīng)》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廟?!笔嵌E為殷祭。殷猶大也,謂五年一大祭。引《詩·小雅》者,是文王之詩、《天?!分V^文王受命,已改殷之祭名:以夏祭之禘改名曰礿③孔《疏》于《天保》篇指出:“自殷以上則禴、禘、嘗、烝,《王制》文也。至周公則去夏禘之名,以春禴當(dāng)之,更名春曰祠?!芄贫Y,乃改夏為禴,禘又為大祭?!都懒x》注云:‘周以禘為殷祭,更名春曰祠。’是祠、禴、嘗、烝之名,周公制禮之所改也。若然,文王之詩所以已得有制禮所改之名者,然王者因革,與世而遷事,雖制禮大定,要亦所改有漸?!兑住吩唬骸蝗缥鬣徶^祭?!嵶橄募乐?,則文王時已改。言周公者,據(jù)自禮大定言之耳?!薄睹娬x》,卷第九,第585—586頁。。而《詩》先言“礿”后“祠”者,從便文?!皣L”在“烝”下,以韻句也。④《禮記正義》,卷第十二,第386頁。
又曰:“今鄭《注》此云……。參驗上下,并與《周禮》不同,不可強解合之為一。此《王制》所陳,多論夏、殷之制?!雹萃稀τ诳住妒琛分f,后儒多從之。皮錫瑞贊云:“孔《疏》于鄭《注》分別夏、殷、周,解說甚通?!雹奁ゅa瑞箋注、王錦民校箋:《〈王制箋〉校箋》,第111頁。且謂:“云‘夏、殷祭無文’,又云‘不可強解合之為一’,足見《禮》家記載各異,有夏、殷禮,有周禮,有周損益二代之禮,有孔子損益三代之禮?!锻踔啤窊p益三代,故或從周,或從夏、殷。”①皮錫瑞箋注、王錦民校箋:《〈王制箋〉校箋》,第111頁。然《國語》又引郈敬子之言曰:“先臣惠伯以命于司里,嘗、禘、蒸(引按:“蒸”通作“烝”)、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shù)矣。”(《魯語上》)韋《注》:“秋祭曰嘗,夏祭曰禘,冬祭曰蒸,春祭曰享。享,獻(xiàn)物也。……致君胙者,謂君祭祀賜胙,臣下掌致之也。有數(shù),有世數(shù)也。”②韋昭注、明潔輯評:《國語》,第77頁。是春秋時仍有夏禘之說。如此,則與上述所謂周禮祠、禴、嘗、烝之說不合。孫希旦認(rèn)為:“愚謂礿、禘、嘗、烝,夏、殷四時之祭名也。天子別有大禘之祭,故周改春、夏祭名以避之:春曰祠,夏曰禴。而諸侯之祭,其名不改。”③孫希旦:《禮記集解》,卷四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49頁。說可參。
時禘之所以非為大祭,是因為其祭祖、禰各于其廟,而非合祭于始祖(按:就周王而言)或太祖之廟(按:就魯國等諸侯國而言)。④按:關(guān)于“始祖”與“太祖”是否為一,限于篇幅與問題所及,茲不論。大禘則不然,其之所以屬于大祭,即是就其于太廟合祭眾祖而言。然后儒論大禘,多有迷誤:其不僅臆生了“吉禘”與“祫祭”之說(按:辨見下文),且于禘、祫關(guān)系又滋生諸多困惑。紛紛爭辯,因而不絕。
統(tǒng)觀學(xué)者關(guān)于禘(作為宗廟之祭的大禘)、祫的爭論,其說可分為兩類:其一,謂禘與祫同,二者乃一祭而二名。劉歆、賈逵、鄭眾、馬融、杜預(yù)、孔穎達(dá)等少數(shù)學(xué)者持此說?!锻踔啤房住妒琛吩疲骸啊蹲笫稀氛f及杜元凱皆以禘為三年一大祭,在太祖之廟?!秱鳌窡o祫文,然則祫即禘也:取其序昭、穆謂之禘,取其合集群主謂之祫?!雹蒉D(zhuǎn)引自陳壽祺撰:《五經(jīng)異義疏證》,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6—47頁。按:本段例舉學(xué)者關(guān)于禘、祫關(guān)系的諸種觀點,分別參見陳壽祺撰《五經(jīng)異義疏證》第46—50頁、孫詒讓撰《周禮正義》第1340—1344頁。是盡管所指為一,但禘、祫二名亦各彰其義。其二,謂禘與祫異,二者乃屬二祭。歷來學(xué)者多主此說。雖然,其關(guān)于禘、祫的紛紜之爭,亦主要集中于此。如:若就時制言,有曰歲祫而終禘者(如許慎、徐禪、袁準(zhǔn)、虞喜等),有曰祫三年、禘五年者(如鄭玄),有曰“禘既三年,祫則五年”者(如范寧),有曰禘、祫同為三年且禘夏而祫秋者(如楊士勛),等等;若就所祭對象言,有謂禘、祫皆及毀廟之主者(如《白虎通》、徐禪、袁準(zhǔn)、虞喜等),有謂祫則止及毀廟、禘則總陳昭穆者(如《后漢書·張純傳》、《序漢志》),有謂禘及毀廟、祫惟存廟者(如孔安國、王肅),亦有謂禘亦及功臣者(如何休),等等。
清季,基于考覆演繹,諸禮大家(如陳壽祺、黃以周、孫詒讓、皮錫瑞等)多以鄭玄之說為勝。孫詒讓甚至認(rèn)為,鄭說中,惟“謂禘祭亦取文、武后遷主以昭、穆祭于文、武廟”之論“與禮制不合”,“此外諸義,則并綜貫經(jīng)、傳,確不可易”。①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三,第1343頁。而皮錫瑞亦疏證《魯禮禘祫志》,以伸鄭說。由此,關(guān)于禘、祫的爭論,似乎可得止息了。然而,此未必然也。
鄭玄作《魯禮禘祫志》,乃為復(fù)原周禮之禘、祫。之所以曰“魯禮”,是因為“周姬東亡,禮樂壞缺”(皮錫瑞語)②皮錫瑞:《魯禮禘祫義疏證·序》,《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19頁。,加之文獻(xiàn)散佚,故周禮關(guān)于禘、祫的規(guī)定已不可考。既然“周禮盡在魯矣”(《左傳·昭公二年》),可以“由侯以溯王朝”(皮錫瑞語)③同上。。不得已,鄭玄才據(jù)魯禮以論禘、祫。而魯禮之要,可據(jù)《春秋》以窺之,故其曰:“竊念《春秋》者,書天子、諸侯中失之事,得禮則善,違禮則譏,可以發(fā)起是非,故據(jù)而述焉。從其禘、祫之先后,考其疏數(shù)之所由,而粗記注焉?!雹芷ゅa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45—546頁。然而,鄭玄關(guān)于《春秋》諸祭的論斷多屬推測。以此而定禘、祫,殊難致信。進(jìn)而言之,即便是對于《春秋》經(jīng)、傳所謂“吉禘”、“大祫”、“五年而再殷祭”等說,似亦需重新省察。在此,本文先就《禘祫志》以觀鄭玄禘、祫之論,然后再定經(jīng)、傳禘祫等說。
關(guān)于鄭玄禘、祫之說的要點,可概之如下:首先,三年一祫(于孟秋)、五年一禘(于孟夏。按:黃以周則謂:“其實夏雖有禘,而以春禘為正。”⑤黃氏證曰:“《毛詩》傳云:‘諸侯春禘則不礿,秋祫則不嘗,惟天子兼之。’張純云:‘禘則夏四月,祫以冬十月?!涡菰疲骸熳犹囟E、特祫,諸侯禘則不礿、祫則不嘗。’鄭玄云:‘禘以夏,祫以秋?!庞釉疲骸E以五月,祫以六月?!灾馨福航瘛堕s宮》傳‘春禘’作‘夏禘’,誤。以夏禘而先廢春礿,斷無是禮。《雝》詩《正義》云:‘此禘,毛以春,鄭以夏,不同?!强勺C毛《傳》本作‘春禘’矣(今陳碩甫《毛詩疏》仍沿舊訛)。何注《公羊》云‘諸侯禘則不礿,祫則不嘗’,即本毛《傳》。其云‘天子特禘、特祫’,即毛《傳》天子兼之之說也。鄭于《祭義》《郊特牲》記時祭之春禘,皆破為‘礿’,而以《祭統(tǒng)》《王制》言夏禘者為正,周則改先王夏禘為夏禴,而以禘為大祭,仍行之于夏。說與毛《傳》異。其實夏雖有禘,而以春禘為正?!都澜y(tǒng)》《王制》記四時之別名,曰春礿、夏禘,《祭義》《郊特牲》則渾言之曰春禘、秋嘗者,正以大禘行于春,故有是名也。禘在春,祫自在秋。張純以為祫在冬,以冬祭有大烝之名也。其實冬雖有祫,而以秋祫為正。諸經(jīng)言祭義之大,則舉禘、嘗,據(jù)春秋二大祭以言。《祭統(tǒng)》言成王、康王賜魯大禘、嘗,謂禘、祫也。祫謂之大嘗,是祫以秋也。文二年八月,‘大事于太廟’,《公羊》云‘大祫也’,《榖梁》云‘著祫、嘗’,是大祫即大嘗,而祫以秋明矣。春禘、秋嘗,為周之通制。《王制》之祫、禘,記異代禮。《明堂位》之季夏六月禘,記始受禮?!峨s記》之七月禘,記孟獻(xiàn)子所為?!洞呵铩分ò四晔露E,尤末失也?!秉S以周:《禮書通故》,第十七,第761—762頁。按:周說辨,可參。不過,下文將證:正因為本無祫祭,故“諸經(jīng)言祭義之大,則舉禘、嘗”也。),一祫一禘,且祫、禘各自相距五年。其次,禘小于祫。此所謂禘、祫,皆是指宗廟之大祭,即“殷祭”。此義之禘,則大于作為四時之祭的時禘。禘之所以小于祫,是因為祫祭乃是集眾主(即毀廟之主與未毀廟之主)合祭于太祖之廟①按:鄭玄此說,取自《公羊傳》?!洞呵铩の墓辍罚骸鞍嗽露∶?,大事于大廟,躋僖公。”《公羊傳》曰:“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wù)吆??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毀廟之主,陳于大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五年而再殷祭?!?,禘祭則“各就其廟”②參見皮錫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26頁。。孫詒讓總結(jié)道:“綜此諸文,則鄭說周之禘、祫并為殷祭。其異者:禘小而祫大,禘分而祫合。其年之疏數(shù),則吉禘之后,三年祫、五年禘,禘、祫自相距各五年。其祭之時,則吉禘以春、大禘以夏、祫以秋。其祭之儀法,祫則毀廟、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禘則文、武以前遷主于后稷之廟,文、武以后遷主:穆祭于文王之廟,昭祭于武王之廟,未遷之主各自祭于其廟?!雹蹖O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三,第1338頁。孫氏所言大體可參,然亦有一誤,即其視“吉禘”與“大禘”為二事。觀《禘祫志》所論:
魯莊公以其三十二年秋八月薨,閔二年五月而吉禘。此時慶父使賊殺子般之后,閔公心懼于難,不得時葬。葬則去首绖于門外,乃入。務(wù)自尊成以厭其禍,若已練然,免喪又速。至二年春,其間有閏。二十一月禫,除喪。夏四月,則祫。既祫,又即以五月禘于其廟。比月大祭,故譏其速。譏其速者,明當(dāng)異歲也。經(jīng)獨言‘吉禘于莊公’,閔公之服凡二十一月,于禮少四月,又不禫,云‘吉禘’,譏其無恩也。四月祫,五月禘。不譏祫?wù)?,慶父作亂,國家多難。故莊公既葬,絰不入庫門。閔公早厭其亂,故四月祫,不譏。五月即禘,比月而為大祭,又于禮少四月。故書,譏其速也。①皮錫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34頁。
則鄭玄所言“大祭”(按:“比月而為大祭”之“比”,義為連續(xù)),即為祫與禘二種。《春秋》之所以曰“夏,五月,乙酉,吉禘于莊公”,乃是譏閔公除喪太速,以致“喪事未畢而舉吉祭,故非之也”(《榖梁傳》語)。對此,三《傳》均無異議。依禮:莊公喪后二十五月為大祥,二十七月為禫(按:關(guān)于大祥與禫之月,此從鄭玄說②按:曾亦認(rèn)為,“禫”與“祥”當(dāng)同月,即皆為喪后第二十五月。說頗可參。參見曾亦:《孝道的構(gòu)建與先秦儒家對古禮的改造——以喪禮中的祥、禫同異月問題為例》,《同濟(jì)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4期。,下同),除喪,然后舉吉祭。據(jù)鄭玄,吉祭即謂“吉禘”。在此之前,尚有祫祭。故其曰“四月祫,五月禘”。孫詒讓曰“吉禘以春、大禘以夏、祫以秋”,憑空分“吉禘”與“大禘”為二。實則鄭玄所謂“吉禘”,即是指“大禘”?!洞呵铩分栽弧凹E”,乃是加“吉”字以譏之?!蹲髠鳌房住妒琛罚骸伴h二年五月,‘吉禘于莊公’,以其時未可吉,書‘吉’以譏之。此年正月,晉已烝于曲沃,仍云‘未得禘祀’③引按:此是說《左傳·襄公十六年》“冬,穆叔如晉聘,且言齊故。晉人曰:‘以寡君之未禘祀,與民之未息,不然,不敢忘?!敝?。,知其禘祀,是三年喪畢之吉祭也?!雹堋洞呵镒髠髡x》,卷第三十三,北京:第941頁。又,何休亦云:“據(jù)禘于大廟不言‘吉’。都未可以吉祭。經(jīng)舉重,不書‘禘’于大廟,嫌獨莊公不當(dāng)禘。于大廟可禘者,故加‘吉’,明大廟皆不當(dāng)?!雹荨洞呵锕騻髯⑹琛罚?biāo)點本),卷第九,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93頁。此益明“吉禘”即除喪之大禘。如此,則本無所謂“吉禘”之禮。故黃以周曰:
此鄭以魯禘推明天子禘法,用禮家禫后有祫及《春秋》古文家終禘之說,而以《春秋》今文家“五年再殷祭”及《禮》家“三年一祫,五年一禘”為除喪吉祭后推行之法。蓋以喪畢之祫、明年之禘、吉祭之禘祫實為五年再殷祭之本,故從此以后三年祫、五年禘,又三年祫、五年禘,五年再殷、十年四殷。⑥黃以周:《禮書通故》,第十七,第757頁。
由是,關(guān)于鄭玄論禘、祫之年,其說表現(xiàn)為:
新君除喪行祫祭(即位第二年或第三年孟秋),明年(即位第三年或第四年孟夏)行禘祭(按:此即《春秋》所謂“吉禘”)。
即位第六年或第七年(即距前禘三年)行祫祭,即位第八年或第九年(即距前禘五年)行禘祭。
即位第十一年或第十二年行祫祭,即位第十三年或第十四年行禘祭。
即位第十六年或第十七年行祫祭,即位第十八年或第十九年行禘祭。
……
此即所謂“一祫一禘”,“三年一祫,五年一禘”及“五年而再殷祭”。鄭玄還以文公之喪為例,以證其說,曰:“魯文公以其十八年春二月薨,宣二年除喪而祫,明年春禘。至此之后,五年而再殷祭,與僖為之同。六年祫,故八年禘。經(jīng)曰:‘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太廟,仲遂卒于垂?!f者以為‘有事’謂禘,為仲遂卒張本,故略之言‘有事’耳。”①皮錫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40頁。
鄭玄之說本為推論,其所舉文公之喪之例,亦屬推測。皮錫瑞雖伸鄭說,也不得不承認(rèn):“鄭云宣二年祫、明年禘、六年禘,不見于《春秋》經(jīng)、傳,皆鄭以禮例推得之。云‘為仲遂卒張本,故略之言“有事”’者,義蓋出于《左氏》?!雹谕稀M瑯?,論及鄭說所舉閔公之喪之例時,皮氏亦曰:“鄭云僖二年祫、三年禘、六年祫,皆不見于《春秋》經(jīng)及三《傳》,蓋鄭君據(jù)禮例推得之。八年因禘事致哀姜,用《左傳》義。”③同上書,第536頁。
因此,盡管鄭玄的禘、祫觀點遠(yuǎn)較他說縝密,畢竟是基于推測而成。朱大韶指出:
至鄭所推,《玄鳥正義》已疑之云:“閔二年五月吉禘于莊公,是《春秋》文。而于禘之前,經(jīng)無祫事?!敝瀑叶辍⑽亩?、宣二年、昭十四年除喪始祫,并是鄭推算而云,非實事。況大祫僅見《公羊》說?!洞呵铩酚谑d祭名,有嘗、烝、禘三者,不見有祫。至昭二十五年《左傳》:“將禘于襄公,萬者二人,其眾萬于季氏。大夫遂怨平子?!贝恕秱鳌芬蛘压珜⒅鹨馊纾s敘前后事,非一時。禘于襄公未必實在二十五年,鄭不過據(jù)以合五年之?dāng)?shù)耳,甚非實事?!豆颉匪啤拔迥暝僖蠹馈保耙蠹馈辈恢味Y。①朱大韶:《春秋傳禮徴》,卷三,見凌曙等:《春秋公羊禮疏》(外五種),第429—430頁。
則朱氏不僅懷疑祫祭存在的可能性,且疑于“殷祭”之說。又曰:“三年喪畢之祭謂之祫、謂之禘。按之禮經(jīng),都無明證。”②同上書,第423頁。進(jìn)而,他甚至否定了禘為大祭之說:“禘為時祭之名,非喪畢而祭之名?!雹弁蠒?,第422頁。
朱氏之疑雖嫌于極端,但也彰顯了鄭玄祫、禘之說的諸多問題。而其關(guān)于祫祭的非議,則殊可留意。今人在此亦有考察,且益證祫祭存在之非。如錢玄認(rèn)為:“《儀禮》《周禮》《左傳》及其他先秦古籍都沒有說及‘祫’。只有《禮記》三處有‘祫’字④引按:此三處即:《王制》:“天子犆礿,袷禘、袷嘗、祫烝。諸侯礿則不禘,禘則不嘗,嘗則不烝,烝則不礿。諸侯礿犆、禘一犆一袷,嘗袷,烝袷?!薄对訂枴罚骸爱?dāng)七廟、五廟無虛主。虛主者,惟天子崩、諸侯薨,與去國,與祫祭于祖,為無主耳?!薄洞髠鳌罚骸按蠓蚴坑写笫拢∮诰?,干祫及其高祖?!保疾桓E’并列釋為祭名,而都應(yīng)釋為一種祭祀的方式(引按:即合祭)?!雹蒎X玄:《鄭玄〈魯禮禘祫志〉辨》,《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1994年第5期。且謂:“根據(jù)以上三個問題的分析:一,祫不是祭名,只有禘祭。二,《春秋》所記只有《閔二年》《文二年》為三年喪畢之禘祭。《禘祫志》所舉極大部分《春秋》無文,或與喪畢之祭無關(guān)。”又曰:“‘五年再殷祭’‘三年祫,五年禘’,為《公羊傳》及何休注采用漢《禮緯》之說?!薄啊豆騻鳌吩跐h初僅為口授相傳,尚未成書,至漢景帝時始著于竹帛。當(dāng)時讖緯之說已出,是《公羊傳》作者得采用《禮緯》之說。至于東漢讖緯盛行,何休作《解詁》,引《禮緯》之文解之,是為理之當(dāng)然?!雹尥稀?/p>
謂“祫”指合祭,而非為祭名,說可定讞。然謂“《公羊傳》作者得采用《禮緯》之說”,則有未安。張衡曰:“讖書始出,蓋知之者寡。自漢取秦,用兵力戰(zhàn),功成業(yè)遂,可謂大事。當(dāng)此之時,莫或稱讖。若夏侯勝、眭孟之徒以道術(shù)立名,其所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領(lǐng)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讖錄。成、哀之后,乃始聞之。……則知圖讖成于哀、平之際也?!雹俜稌献?、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12頁。又云:“初,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后,儒者爭學(xué)圖讖,兼復(fù)附以妖言?!雹谕蠒?911頁。則以讖緯之說入于解經(jīng),乃后漢時事。又,眭孟乃董仲舒再傳弟子,為公羊?qū)W大師,“其所述著,無讖一言”。既如此,則“漢景帝時始著于竹帛”的《公羊傳》,更不當(dāng)有援引《禮緯》之舉。又,對于鄭玄所謂“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說,孔穎達(dá)以為“鄭本《禮讖》”③皮錫瑞曰:“‘或云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者,今《春秋》公羊說也。孔疏以為鄭本《禮讖》,《王制》正義引《禮緯》亦同?!逼ゅa瑞:《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44頁。?!八我院笕斯糇従?,率詆鄭君崇信緯書?!保ㄆゅa瑞語)④同上。然據(jù)皮氏,所謂“五年而再殷祭”,“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說,韋玄成、劉向等已言。此說實本于“天道三年一小閏,五年一大閏”之理,“是鄭非專據(jù)緯書,明矣”。⑤參見皮錫瑞撰:《魯禮禘祫義疏證》,《皮錫瑞全集》第四冊,第544—545頁。
不過,錢玄所謂“只有禘祭”的結(jié)論是正確的(按:以下所論,仍為作為宗廟之祭的大禘)。《春秋·文公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睂Υ耍秱鳌方宰I之曰“逆祀也”⑥當(dāng)然,對于此“逆祀”所展現(xiàn)的閔、僖之間的關(guān)系,左氏與《榖梁》和《公羊》有著不同的理解?!蹲髠鳌吩唬骸坝谑窍母父ゼ蔀樽诓?,尊僖公,且明見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順也。’”杜《注》:“僖公,閔公庶兄,繼閔而立,廟坐宜次閔下。今升在閔上,故書而譏之?!保ā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八,第490頁)即以閔、僖為弟、兄?!稑b梁傳》則曰:“先親而后祖也,逆祀也?!薄豆騻鳌芬嘣疲骸捌淠骒肽魏??先禰而后祖也?!奔匆蚤h、僖為祖、禰。。此譏乃是針對“躋僖公”之舉而言。其實,《春秋》此條尚有一譏,即文公行此“大事”時,仍處于僖公喪期。只是因為此祭違禮甚明,且有前譏“吉禘于莊公”之例,故《春秋》在此特舉其重(即“躋僖公”)。①如何休云:“不言‘吉祫’者,就不三年不復(fù)譏,略為下張本?!保ā洞呵锕騻髯⑹琛罚淼谑?,第281頁)杜預(yù)亦曰:“時未應(yīng)吉禘,而于大廟行之,其譏已明。徒以逆祀,故特大其事、異其文。”《左傳》孔《疏》詳釋云:“僖公以其三十三年十一月薨,至此年十一月喪服始畢(引按:孔氏亦從杜預(yù)、王肅,以二十五月除喪)。今始八月,時未應(yīng)吉禘,而于大廟行之,與閔公二年吉禘于莊公,其違禮同也。彼書‘吉禘’,其譏已明,則此亦從譏可知,不復(fù)更譏其速也?!保ā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八,第490頁)對于所謂的“大事”,《左傳》未曰其為何祭。《公羊傳》曰:“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wù)吆??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毀廟之主陳于大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五年而再殷祭?!薄稑b梁傳》亦云:“大事者何?大是事也,著祫、嘗。祫祭者,毀廟之主陳于大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祭于大祖?!眲t后二《傳》皆以“祫”為祭名。后儒論“祫”之誤,蓋皆因此之故。既然“祫”非祭名,僅僅意味著合祭的方式(即君喪服滿,毀廟之主與未毀廟之主皆合祭于太祖之廟),故此祭當(dāng)為大禘。此祭之設(shè),既為尊崇太祖②如段玉裁曰:“《春秋》經(jīng)言諸侯之禮:僖八年,‘禘于太廟’。太廟謂周公廟,魯之太祖也。天子宗廟之禘,亦以尊太祖。此正禮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頁。,亦為審諦諸神主的昭、穆次序,以定尊卑、厘倫理。關(guān)于審諦昭穆之因,段玉裁釋云:
昭、穆固有定,曷為審禘而定之也?禘必群廟之主皆合食,恐有如夏父弗忌之逆祀亂昭、穆者,則順祀之也。天子諸侯之禮,兄弟或相為后,諸父諸子或相為后,祖行孫行或相為后。必后之者,與所后者為昭、穆。所后者昭則后之者穆,所后者穆則后之者昭,而不與族人同昭、穆。以重器授受為昭、穆,不以世系蟬聯(lián)為昭、穆也。故曰:“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宗廟之禮,謂禘祭也。③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5—6頁。
若三年喪畢,首禘(即后儒所誤謂之“吉禘”)亦有遷主(即顯考,新喪者之曾祖)告祖(即太祖及眾祧)之意。至于眾主在太祖廟中的昭、穆之序,孔穎達(dá)曰:“禘祭之禮,審諦昭、穆,諸廟已毀、未毀之主皆于太祖廟中以昭、穆為次序。父為昭,子為穆。太祖東向,昭南向,穆北向,孫從王父,以次而下。祭畢則復(fù)其廟?!雹堋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八,第490頁。
然大禘是否有其時制?若有,究竟是三年一禘還是五年一禘?對此,或可據(jù)《春秋》予以定斷。在《春秋》中,其記“太廟”之祀者凡有四例:其一為文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其二為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廟,用致夫人”。其三為宣八年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大廟”。其四為定八年冬,“從祀先公”。需要指出的是,因臆生祫祭,注家常曰“大事”謂祫,而以“有事”為禘。杜預(yù)、孔穎達(dá)等認(rèn)為禘、祫本一,或否認(rèn)有祫祭,故謂“大事”“有事”均指禘祭。如《左傳》孔《疏》:“昭十五年,‘有事于武宮’,《傳》稱‘禘于武宮①引按:昭公十五年,二月癸酉,《春秋》:“有事于武宮。”《左傳》:“十五年,春,將禘于武公,戒百官?!保ā洞呵镒髠髡x》,卷第四十七,第1340頁)則孔《疏》此“宮”當(dāng)為“公”之誤。’。‘有事’是禘,則知‘大事’亦是禘也?!雹凇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八,第490頁。又,文二年“大事于大廟,躋僖公”,乃為非禮之逆祀。定八年“從祀先公”,則是糾正上述逆祀之行③如《公羊傳》曰:“從祀者何?順祀也?!薄督庠b》:“復(fù)文公之逆祀?!保ā洞呵锕騻髯⑹琛?,卷第二十六,第569頁)《榖梁傳》亦曰:“貴復(fù)正也?!狈丁蹲ⅰ罚骸拔墓骒耄襁€順。”(《春秋榖梁傳注疏》,卷第十九,第326頁),故亦當(dāng)合祭眾主于太廟。
先來看文二年之禘(按:為簡便計,以下諸例均不考慮閏月。若計閏月,則除服需提前一兩月)。魯僖公薨于其三十三年十一月(按:《春秋》記僖公薨于十二月,杜預(yù)曰:“乙巳,十一月十二日。經(jīng)書十二月,誤?!雹堋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七,第472頁。),若禫后除喪禘祭,當(dāng)于文三年二月(按:此據(jù)鄭玄說,定禫為喪后第二十七月。下同)以后。文公于其二年八月舉“大事”,違禮有二(說見前文)。雖然,此“大事”則是三年喪畢之禘祭也。其次,閔公薨于其二年八月,若禫后除喪禘祭,當(dāng)于僖二年十一月以后。若于此年十一月或十二月行禘祭,其距僖八年相隔六年,則《春秋》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廟,用致夫人”之說,正合三年一禘之例?!洞呵铩烦J虏粫?,其之所以在此有書,乃是譏刺“用致夫人”之事⑤《左傳》杜《注》:“致者,致新死之主于廟,而列之昭、穆。夫人淫而與殺、不薨于寢,于禮不應(yīng)致?!笨住妒琛罚骸按恕隆掳Ы?。哀姜薨已多年,非復(fù)新死,而于今始致者,《傳》發(fā)凡例:‘夫人不薨于寢則不致。’哀姜例不應(yīng)致,故僖公疑其禮。喪畢之日,不作禘祭之禮以致之?!蚨E而致夫人,嫌其異于常禮,故史官書之。若其不致夫人,則此禘得常不書。為‘用致夫人’而書之耳?!保ā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三,第352頁)《公羊傳》亦曰:“用者何?用者不宜用也。致者何?致者不宜致也。禘用致夫人,非禮也?!?,而非針對禘年而論。復(fù)次,魯文公薨于其十八年二月,若禫后除喪禘祭,當(dāng)于宣二年五月以后。觀《春秋》曰:宣八年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大廟”,則其亦合三年一禘之例。最后,魯昭公薨于其三十二年十二月,若禫后除喪禘祭,當(dāng)于定三年三月以后。若據(jù)三年一禘之例,則定公“從祀先公”當(dāng)于定九年。此于定八年冬,則有兩種可能:其一,昭公喪后首禘實于定二年。如此,則此禘亦有除喪太速之過。其二,若其間有閏,且定公大祥后即行禘祭,則定八年冬“從祀先公”亦勉強合禮(按:何休曰:“在二十五月外可不譏。”①針對《春秋》“吉禘于莊公”之例,《公羊傳》曰:“其言‘吉’何?言‘吉’者,未可以吉也。曷為未可以吉?未三年也。三年矣,曷為謂之未三年?三年之喪,實以二十五月?!眲t公羊家謂二十五月(大祥)即可視為三年喪畢。何休亦曰:“《禮·士虞記》曰:‘期而小祥,曰薦此常事。又期而大祥,曰薦此祥事。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猶未配?!窃抡摺?,二十七月也。《傳》言二十五月者,在二十五月外可不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第九,第194頁。)。
以上四例中,前三例均合三年一禘之制,而最后一例亦未必違背此制。三年一禘之說并非新見,《左傳》杜《注》已曰:“故禘,三年大祭之名。”孔《疏》亦云:“《釋天》云:‘禘,大祭也?!云浯笥谒臅r之祭,故為三年大祭之名。言每積三年而一為此祭也。大廟,廟之大者,故為周公廟?!夺尷吩唬骸陠十?,致新死之主以進(jìn)于廟,廟之遠(yuǎn)祖當(dāng)遷入祧。于是乃大祭于大廟,以審定昭、穆,謂之禘?!雹凇洞呵镒髠髡x》,卷第十三,第352頁。其說是也(按:關(guān)于大祥與禫祭之月,杜、孔二氏皆從王肅說,謂均為喪后第二十五月)。至于計算禘祭之年之法,依《春秋》所記,其表現(xiàn)如下:君喪三年除服,則行首禘。其后,三年一禘。若時君薨,則基于前君之喪而計年的禘祭自然終止。③按:徐彥雖曰“若其有喪,(祫、禘)正可于喪廢”,然又曰“其祫、禘之年,仍自乘上而數(shù)之,即僖八年‘禘于大廟’之時,禘、祫同年矣”(《春秋公羊傳注疏》,卷第二十六,第569頁)。其“仍自乘上而數(shù)之”(即連續(xù)數(shù)之)之說,恐非。又,徐彥引何休之說云:“何氏之意:以為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謂諸侯始封之年,禘、祫并作之?!保ㄍ希┎恢螕?jù)。待新君喪畢除服,復(fù)行禘祭,且亦循三年一禘之例。如是而行。
大禘既以審定昭、穆之序,則其必行于太祖之廟,故《禮記·明堂位》曰:“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奔热绱耍洞呵铩泛我杂小凹E于莊公”之說?《公羊傳》曰:“其言吉何?言吉者,未可以吉也?!溲杂谇f公何?未可以稱宮廟也。曷為未可以稱宮廟?在三年之中矣?!焙涡萁庠疲骸敖?jīng)舉重,不書‘禘’于大廟,嫌獨莊公不當(dāng)禘,于大廟可禘者,故加‘吉’,明大廟皆不當(dāng)?!雹堋洞呵锕騻髯⑹琛罚淼诰?,第193頁?!皶r閔公以莊公在三年之中,未可入大廟,禘之于新宮,故不稱宮廟。明皆非也?!雹佟洞呵锕騻髯⑹琛?,卷第九,第195頁?!蹲髠鳌房住妒琛芬嘁豆騻鳌分f曰:“喪畢而為禘祭,知致新死之主于廟也。新主入廟,則遠(yuǎn)主當(dāng)遷?!豆騻鳌吩唬骸溲杂谇f公何?未可以稱宮廟也。曷為未可以稱宮廟?在三年之中矣?!曛?,未得以禮遷廟,而特云‘莊公’,知為莊公別立廟,廟成而吉祭也(引按:此是釋杜《注》‘莊公喪制未闋,時別立廟’之說)。”②《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十一,第306—307頁。顯然,閔公之“吉禘于莊公”,實因諸種“不得已”:三年之喪未畢,不得行禘祭。閔公因患慶父作亂,急于主禘以成己尊。此“不得已”之一也。喪事未畢,于禮不得遷廟,故禘祭不得于太廟舉行。此“不得已”之二也。遠(yuǎn)祖既不得循禮遷廟,新主則無廟可入,故為莊公別立廟,“禘之于新宮”。此“不得已”之三也。然而,以上諸“不得已”之舉皆為非禮。故《春秋》曰“吉禘于莊公”:言“吉”,以譏禘之非時;言“禘于莊公”,既是譏不禘于太廟之失(“禘于莊公”),亦是辟別立廟之非(“特云‘莊公’”)。學(xué)者謂“魯國君三年喪畢,只行一次禘祭”,且謂禘祭“或在太廟,或在己廟”③見錢玄:《鄭玄〈魯禮禘祫志〉辨》。,說非。
禘者,“大祭也”(《爾雅·釋天》)。又,《大傳》與《喪服小記》皆曰:“禮,不王不禘?!濒敒橹T侯,本不當(dāng)有禘祭?!抖Y記·祭統(tǒng)》:“昔者,周公旦有勛勞于天下。周公既沒,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勛勞者,而欲尊魯,故賜之以重祭。”則魯之禘祭乃成、康所賜(按:此說或為后儒所疑,茲姑從之)。然世衰禮敗,逮及春秋,遂屢有“吉禘于莊公”、“將禘于武公”(《左傳·昭公十五年》),“將禘于襄公”(《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之事。至于禘之時,自然亦復(fù)非以春、夏為正(黃以周:“其實夏雖有禘,而以春禘為正?!保?,或以秋(如: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廟,用致夫人”;文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或以冬(如:定八年冬,“從祀先公”)。清人方觀旭《論語偶記》曰:“……春秋時,魯之禘祭不必定在太廟,群廟及禰廟亦屢有是事。閔二年《經(jīng)》書‘吉禘于莊公’,昭十五年《傳》稱‘禘于武公’,二十五年《傳》稱‘將禘于襄公’,定八年《傳》稱‘禘于僖公’。武、僖非太祖,莊、襄又特閔、昭之禰,而《經(jīng)》《傳》明言有禘。凡此皆非正法?!雹苻D(zhuǎn)引自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22—223頁。段玉裁亦謂:上述諸祭“皆專祭一公。僭用禘名,非成王賜魯重祭、周公得用禘禮之意也”①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第5頁。。
《祭統(tǒng)》曰:“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yuǎn)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是故有事于大廟,則群昭、群穆咸在而不失其倫。此之謂親疏之殺也?!弊鳛榇蠹?,禘禮審定的不僅是死者之間的昭、穆之序和尊卑、親疏之倫,實則亦是通過此法以厘定、規(guī)范生者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維護(hù)相應(yīng)的宗法政治秩序。這種昭、穆之序的“無亂”或“不失其倫”,展現(xiàn)了儒家實現(xiàn)其王道理想的人倫基礎(chǔ)。故《中庸》引孔子之言曰:“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薄敖忌缰Y,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②《論語·八佾》亦曰:“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又曰:“於呼哀哉!我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禮記·禮運》)然而,“魯之郊、禘,非禮也。周公其衰矣”?。ㄍ希┓蜃又畤@,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