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美園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71)
語言存在的局限性是古今中外許多智慧哲人的共識。黑格爾、維根斯坦等西方哲學家都論述過語言的缺陷。中國古代的老子有“道名”之論等哲學名篇,就語言的不充分性展開辯論舉證,而有“此種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等語,對語言的無能為力而惋惜慨嘆。如果語言只有局限性,那么作為語言再表達之一種的翻譯,注定只會越譯越薄,越譯越淺陋,越譯越不值得譯,因為譯文總不如源文完備完美,譯者大抵是會喪氣的。好在語言不總漫亂無力,欠缺遺失,翻譯也不總是那么微鄙粗劣,不堪卒讀。在單一和蒼白的一面之外,語言具有超越人之所想,激發(fā)富寓生機與活力的復雜豐富的內在特質。表達失欠與生發(fā)的雙重作用賦予語言特有的彈性能力,進而使翻譯能夠在厚重輕淺的不同程度之間來回穿梭,獲得靈活動能和別開生面的創(chuàng)新力量。憑此,譯者便不至于頹喪不堪,而能以生花之妙譯,開別有之洞天,使翻譯在諸多言語事業(yè)中,獲得藝術之神氣。
錢鐘書在《管錐編》里論及語言的不充分特點,悉數(shù)征引古今中外名家言論,說明語言之局限實乃哲人之所共識——人類所思所想的深意,為語言所不可議。學界已有研究總結指出了語言的種種弱點,語言的不完備性包括“無能”和“謬誤”兩個方面:無能表現(xiàn)在有限的語言不夠表達復雜的世界,能表達的又無法表達得精確,謬誤表現(xiàn)為模糊、歧義、重復、矛盾等諸多失誤之處[1]。人類的語言機制就像一張網(wǎng),盡管可以將網(wǎng)格編制得更加細密以便網(wǎng)羅更多東西,但它終究無法捕獲一切,因為它畢竟是一張網(wǎng),總是留有孔隙的。語言的不完備性是語言的本質屬性。然而,語言的使用并未導致人類思想限于局促偏狹。人類歷史表明,語言的出現(xiàn)和使用不但促進了思想交流,而且激發(fā)了思維創(chuàng)新,推動了人類精神文明持續(xù)繁榮。
錢鐘書在闡發(fā)語言不充分性時說:“作者每病其(語言文字)傳情、說理、狀物、述事,未能無欠無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保?]說明語言表達是有“欠”,也有“余”的。長久以來,人們總對語言之“欠”,抱怨責備甚多,卻忽略了“余”的一面;或者只看到“余”沒能等量傳遞思想的不完美之處,卻沒有認識到有價值的“余”其實是一種潛在的發(fā)展與開拓。例如,語言的模糊性可能是思維模糊性的反映[3],語言表達可以幫助人們發(fā)現(xiàn)原有想法中的問題,使意義邏輯更加明晰。使用語言書寫或口述可比一味空想更促進和完善人的思考。這樣的“余”是語言機制對人類思想的饋贈?!坝唷彪m然走向另一個極端,未能使表達恰到好處,盡遂人愿,卻構成了與“欠”相平衡的另一極,賦予語言表達充盈的內部張力和創(chuàng)意的無限可能。
在詞不達意的不充分的特點之外,語言還具有另一個相反的功能,即將人腦海中的意義擴充化、豐富化的功能。語言越欠缺,越模糊,越不確定,恰恰越有價值,因為它不會味同嚼蠟,它可以激發(fā)思考,它是有生命的[4]。借用愛默生贊賞蒙田文筆的話來說,如果給這些文字切上一刀,就會有鮮血汨汨地流淌出來,他們是生動鮮活的。對于語言來說,生發(fā)性與失欠性同時存在,兩者相互對立,卻相輔相成,相互依存。黑格爾的運動辯證法認為,兩級性對立是普遍自然律[5]。任何具體事物都具有內在矛盾的對立方面,這構成事物發(fā)展進步的動力。失欠的語言對現(xiàn)實本真多有顛覆和背離,但語言可以通過內嵌其中的生發(fā)性實現(xiàn)自洽,在兩種相悖性質的作用下達到動態(tài)平衡。
失欠和生發(fā)共同賦予語言以伸縮彈性。語言既可以壓縮意義,使之簡單化、單一化,不好的壓縮造成言不及意,好的壓縮就是恰如其分的概括述略;也可以伸張、擴大意義,使意義延展膨脹,滋生思想主體未及開拓的層面,不好的伸擴導致言過其實或冗雜贅余,好的伸擴則會帶來令人驚喜的豐富和充盈。語言不僅限制了思想的表達,更催化、創(chuàng)生了更多新的思想。在中國哲學崇尚剛柔并濟的眼光里,世間萬物,過硬則易繃斷,過軟則衰弱無骨??鬃诱Z:“曲句焉柔,正直焉剛”[6],語言因其伸縮自如的彈性,能堅實,能虛馳;可豐盈,可簡約;活絡矯健,柔韌靈巧;剛柔緩進,綿延不絕。
語言具有伸縮彈性,其縮小或簡化常發(fā)生在表達階段,其伸張和擴展常發(fā)生在理解階段。語言在兩個交流主體之間起著信息媒介的作用。由于語言所表達的只是思想的一個片面,信息發(fā)出者所提供的不全是自己所想,信息接受者所獲得的也不全是發(fā)出者所給,兩個信息主體發(fā)生勾連、相互交叉,有同有異,同是兩者交流的共同基礎,使他們不至于像兩個毫無交集的個體,自說自話,毫不相干,異為雙方共同前進、發(fā)展提供了可能,使他們不至于像兩個完全重合的個體,千篇一律,毫無新意。在表達思想的信息編碼階段,語言限制了思想的表達,但在闡釋信息的解碼階段,語言卻催發(fā)了新思想的產生。語言雖不能將信息完整準確地從發(fā)出者搬運給接受者,但能夠有效充當人與人之間思想交換的媒介。兩者之間的信息錯位為語言提供了促狹卻開放的可能。
對于語言如何限制了意義又創(chuàng)造了意義,生活中多有實例。例如,在公共場所常見“小心地滑”的標識牌,這四個字的字面內涵無法全面?zhèn)鬟f標語發(fā)起者所希望表達的意義?!靶⌒牡鼗彼膫€字無法充分表達地滑的原因和時長,也無法明現(xiàn)提示者溫馨善意的態(tài)度,意義表達受制于語言形態(tài)的局限性。在表達階段,語言沒能讓人十分滿意,但在理解的階段,語言卻打開了新的意義的可能。受眾除了看到“小心地(dì)滑”,還可能看成“小心地(de)滑”,前者是動賓結構,標語發(fā)起者希望傳遞給受眾的主要意義是當心不要滑倒。后者則是偏正結構,是語言發(fā)音規(guī)則下新意義的創(chuàng)生。地面很滑,所以提醒行人在滑的時候要輕點慢點(carefully slide),畫面感很是強烈。與前一種理解的中規(guī)中矩、平淡普通相比,后一種理解思路角度新奇,不失為一個幽默風趣的闡釋。公共標識本是謹嚴肅穆的,這樣的解釋給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臉孔增添了一抹詼諧的亮色,標語的受眾仿佛能從文字背后看到標語發(fā)起者別有笑意的眨眼,語言的多樣性讓生活變得更有趣了。可見,語言并非絕對衰弱無力,它可以促進意義生命力的迸發(fā),帶來多種思想意義的充分涌流。
“語言雖無萬能卻也頗有功能。”[7]通過人類開動腦筋處理信息的智慧運作,語言可以催發(fā)思想,帶來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的豐富可能。本質上作為一套符號體系的語言,其結構規(guī)則是一定的,是僵硬的,但基于意識能動性的人腦卻是活的,是變化的。在文學批評中,讀者反映理論一反傳統(tǒng)的文本細讀批評方式,超越了以文本為權威的同一性邏輯而采用差異性邏輯[8],強調讀者中心。思維和語言對世界的映射和表現(xiàn)是動態(tài)發(fā)展著的,因而知識并沒有固定的本質,思想主體對文學文本的闡釋自然也是靈活多樣的。文本的生產者基于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進行創(chuàng)作,文本的讀者也不例外,如此說來,任何一種解讀都是一種誤讀,但又不是誤讀,因為這里的“誤”并不絕對,而是包含著差異性的生命力。讀者解讀是有差異的,而差異即是多樣,多樣便意味著自由、豐富和靈活。讀者在語言文本的客觀之外加入個人主觀體驗的認知,被理解、被解碼的意義獲得了新的生長[9],由此帶來了語言的生發(fā)性。失欠性與生發(fā)性在語言表達與理解的過程中共同發(fā)揮作用。
埃及有創(chuàng)始神話說,人的自我意識始于語言交往,人因語言而成為人[4]。語言的失欠性和生發(fā)性在人類生活的許多方面發(fā)揮影響,改變人類社會的面貌,最終塑造了人類自身。例如,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某些社會群體刻意地、有目的地利用了語言不充分的特點。喬治·奧威爾在小說《1984》中介紹過一種叫做“新話”(Newspeak)的語言,新話是對自然語言的極端簡化。例如,以good替代great、nice、excellent、fabulous等相近詞語,甚至bad都可以用ungood代替,從而強制性地讓語言失欠。于是,語言被極盡減弱削薄,質地粗疏,分布離散,以致表達內容虧損。這樣一來,無論多么豐富的思想,表達出來都是差不多的一張面皮,或微妙或顯豁的差異都被故意失欠的語言消解了?!靶略挕敝皇翘摌嬜髌防锍霈F(xiàn)的一個現(xiàn)象,卻是以虛喻實的。在人類發(fā)展的社會現(xiàn)實中,不乏強勢政體強制操縱語言的現(xiàn)象,他們利用話語的簡單統(tǒng)一強行模制思想的簡單劃一,語言的失欠性可被用于形成強勢核心,建立集權統(tǒng)治,樹立一元文化價值觀。
語言另一面的生發(fā)性也客觀存在于社會現(xiàn)實。進入21世紀之后,人類迎來前所未有的世界性交流與融合。隨著跨語言、跨文化活動愈加頻繁,外來語的侵蝕和迭代使許多語言衍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復雜和豐富。例如,在中西交流的過程中,中文意義澆注出了許多新型英語單詞:“smilence ”(笑而不語)、“Chinsumer ”(在國外瘋狂購物的中國人)、“Gunvernment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等,它們形式新穎、結構奇特、意義交錯盤曲,彰顯著人類多彩文化的趣味性和生命力,頗有創(chuàng)新價值。不過,這也引發(fā)了人們對語言純正性受到玷染的擔憂,這些雜合話語仿佛導致漢語和英語都不純潔了,語言可能不得不持有一定的保守,堅持正統(tǒng),才不會是無邊無際,無可著落的。語言的失欠和生發(fā)都有其在現(xiàn)實應用層面的體現(xiàn)。上述幾個詞語不是以單一語言的形式呈現(xiàn),而是中英兩種語言對照起來,相互闡釋而激勵生發(fā),這就涉及到翻譯現(xiàn)象。
自人類發(fā)明語言文字以來,翻譯便伴隨著人類的交流活動,作為各民族之間最重要的交際活動之一,兩千多年來生生不息[10]。作為一門語言表達的藝術,翻譯的特殊之處在于,一般的語言表達(以及本文前述的語言表達)都是符際(intersemiotic)的或語內(intralingual)的,而翻譯是語際(interlingual)的。語言哲學主要關注語內問題,而翻譯學關注的是語際問題[11]。但是,研究語言交際無法脫離語言本身的性質,認識語言規(guī)律,有助于深化對翻譯的理解,因此翻譯學需要以語言哲學為基礎。況且,自從雅各布森在其文章《論翻譯的語言學方面》中提出將語內轉換乃至符際轉換都納入翻譯之后[12],所有的語言表達、甚至非常規(guī)語言的表達都可稱作翻譯。這樣一來,語言的性質更加決定了翻譯的性質。從這個角度來看,雅各布森的翻譯三分法,其價值可能不只是對翻譯研究范圍的擴展,而更在于對翻譯語言表達之本質的揭示。
長期以來,翻譯作品處在偏見的陰影之下,譯文被視作次生文本或二等文本,源文立體,譯文扁平,源文意義豐滿,譯文蒼白單一,因此源文從來高高在上,譯文總是低賤卑微,翻譯長期承受歧視之苦。但其實,翻譯史上并不乏成功譯例。譯作不全都是對原作的拙劣模仿,甚至有許多譯文達到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效果。更不可否認的是,某些世界級的作家,他們的譯本比源本流通更加廣泛。譯作不僅不是灰頭土臉的次生品,還為源作帶來后起之生命,甚至直接拯救源作——通過跨越時空的重新嫁接,將原來的一潭死水變成噴涌之泉。在譯不足、譯不到位、譯不充分的失欠一面之外,翻譯也有創(chuàng)力迸發(fā)、出奇制勝的一面。這樣的兩面性讓人不禁想到語言本身的伸縮彈性。人們責怪語言,卻無時無刻不在利用語言。人們詬病翻譯,卻從未放棄從事翻譯活動。在語言的失欠性、創(chuàng)生性與翻譯的不足性、超越性之間,確乎存在著一種隱秘的內在聯(lián)系。
語言像一張網(wǎng)。織網(wǎng)雖然有縫隙,但兩張網(wǎng)的疊加可以網(wǎng)羅更多東西;語言雖然有不完備性,但兩種語言之間的映照可以彌補一定空缺,向著完備的理想更進一步。于是帶來了對翻譯的啟示,即原文與譯文不是你對我錯、你死我活的對立關系,而是共同網(wǎng)羅意義、合作共生共贏的關系。解構主義翻譯理論認為,源文沒有固定、靜止的意義,每經(jīng)過一次翻譯,意義都在不斷異化和延展。由于語言機制本質的不完備性,源文與譯文其實都不是完美的,但兩者疊加起來便能通過交相互補,填充更多缺失意義的孔洞,使語言表達更接近完美。例如,文學雜志《鯉》新推出的一期名為“我去二○○○年”,對應譯名卻是“The Nineteen-Nineties”。從哪里去往2000年呢?答案是從1990年代。翻譯不是基于源語言的表面形式和表層意義機械地置換異語,而是“曲徑通幽”,通過轉換時間先后的理解思路,補充了中文名缺損的意義,從而使該期雜志沉潛20世紀90年代的歷史回憶、省察80后作家少年時代這一內容定位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比直譯成“Go to 2000”能夠帶給讀者更完備有效的信息。對觀中英兩種語言的名稱比只看其中任何一種都能收獲更多的意義,這便是翻譯的新價值所在——不是復制、搬運、重現(xiàn),而是修飾、彌補和豐富。源語與無數(shù)的譯語結合起來,最終才能走向“純語言”的救贖。特別是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不同語言與文化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掌握多語種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常常不是僅認識和使用單一語言,而是結合理解源語語言或譯語語言對照觀摩,所以翻譯更加不局限于原封不動搬挪意義,而是更具開拓性的彌補和生發(fā)。
Baker在論述翻譯的普遍性特征時指出,翻譯可以使源文簡晰化(disambiguation and simplification),即消除歧義、簡省原文信息,也可以使源文明現(xiàn)化(explicitness),即通過增添和補充信息對主題予以詳細說明,從而使原信息量極大擴張[13]。簡晰化和明現(xiàn)化相互矛盾對立,卻同時構成翻譯文本的典型特點。這樣的兩面性與語言的“欠”與“余”相關。如前所述,意義經(jīng)過語言機制的處理既可以折減磨蝕,變得單薄輕淺,也可以得到更充沛豐盈的生發(fā)。翻譯是語言此一伸縮彈韌之特性的有力彰顯。讀者與文本不斷相遇、碰撞,將書面的有形的文字符號翻譯成頭腦里的無形的思維意識,推動思想信息的積累[14]24。
劉宓慶在《翻譯與語言哲學》一書中指出,翻譯學需要動態(tài)的意義觀,不能僵硬死譯,而應是生動靈活的。語言可收縮亦可延展的彈性,帶來了翻譯的輕淺與厚重、清瘦與豐滿。例如,“fast-talking”譯為“連珠炮般的”,譯文不僅有講話語速快的意思,更憑借形象比喻使意涵更生動豐富,視覺和聲音效果兼具,源詞則顯平直。在林紓翻譯的西洋文學作品中,源文“It snows”即譯“大雪紛飛”,語言的氣氛和底色霎時濃烈甚多。這是厚重化、豐滿化的翻譯?!豆防滋亍分械慕?jīng)典臺詞“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莎士比亞將深刻的人生哲學深義全部融入一個“be”字:是或不是、活或死、生存或毀滅、偷生或奮爭等。而譯成中文后,漢語遣詞造句只能選一詞取其一意,譯文意義不可避免地簡化或折損了許多。這是單薄化、清瘦化的翻譯。語言的彈性決定了翻譯可以圓活靈便地掌握意義,既能譯得深厚,也能譯得淺淡。
1.厚重之譯。電影名Waterloo Bridge譯作《魂斷藍橋》,The Bridge of Madison County譯 作《廊橋遺夢》,譯文比原文更具有悠長韻味,情感與意義交相輝映的譯文比純粹信息表述的源文更厚重、更立體;“風月俏佳人”對譯“Pretty Woman”更在語言美感之外,豐富了原名的內涵,暗指女主人公原是風塵女子,點引卻不道破,顯豁卻不平白,譯者對表達分寸的拿捏格外精準得宜。Dead Poets Society使用較多的譯名《死亡詩社》一直受到詬病,此一直譯雖然實現(xiàn)了意義量的對等,卻顯得干薄,還帶有恐怖意味的干擾,不如譯名“春風化雨”綿柔厚質,韻味無窮,雖轉喻旁他,卻貼合師恩主題。近年出版的塔拉·韋斯特弗的自傳作品Educated,其中文譯名不是直譯的“受教”,而是摘自《圣經(jīng)》的一句話“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譯名將個人成長史的主題明現(xiàn)出來,且更具濃厚的文學意蘊,因而很受讀者好評。
然而,厚重翻譯并非都是貼切之譯。印度影片Kaabil講述盲人向邪惡勢力復仇的故事。原名Kaabil是一個印地語形容詞,意為有才能的、值得稱贊的。英漢兩個譯名都屬厚重化的翻譯,但表達效果迥異。英文譯名“The Mind That Sees All”,表明眼盲者雖有視力障礙,但心智仍可作為眼睛,幫他看見一切。此譯不是源名的簡單對應,但貼合主題,還發(fā)出了蒼天有眼、天網(wǎng)恢恢的警示,是為補充式的翻譯;而中文譯名“無所不能”卻不能讓人滿意,一方面意義擴散、指涉不明;另一方面,過度用力夸大源名稱的字面義,無法給讀者有效的提示或指引。
2. 淺淡之譯。“淺譯”在漢英文學譯名里表現(xiàn)得尤為典型。例如,香港作家李碧華所著小說、后來改編成電影作品的《霸王別姬》,其英文名是Farewell My Concubine,保有了惜別之意,“再見,我的妾”卻失去了雄厚恢弘的嚴肅歷史感以及英雄美人主題的悲壯蒼涼,concubine一詞更語帶調笑式貶損,徒增了“笑”果。再如,小說《海上花列傳》的英文名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小說《林海雪原》的英文名Tracks in the Snowy Forest,或只譯出了薄薄的一層,或丟掉了部分意象,文學氣韻也折損了。
然而,淺譯不一定都是失當?shù)?。當代作家嚴歌苓的小說《芳華》及同名電影的英文譯名分別是You Touched Me和Youth,從用詞的文學內涵來看,都比原文淺化了,卻比較適合英文語境的文學作品名稱和電影名稱的傳統(tǒng)。不同文學體系里的語辭習慣影響文化交往的共振,呈現(xiàn)在譯文中的淺化正是順應文化共振之舉,因此被認為是恰當?shù)摹S行\淡的翻譯正因其簡明有力而獲得了持久的生命力,被人們廣泛接受和銘記。例如,雪萊《西風頌》中的著名詩句: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細數(shù)眾多譯語,其中不乏辭藻華麗者,如“陽春寧尚迢遙”“春豈會悄然長消歇”“春豈隔遠山遙月”等,雖有十足古韻、恣意文采,卻都淹沒在時光浪潮里。惟穆旦所譯最簡單質樸的一句“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最能表現(xiàn)出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堅毅決絕,因而深入人心,廣為傳頌。
就語意表達而言,語言之收縮,可能是令人惋惜的丟失遺漏,也可能是凝結濃縮,篩出精華,讓文辭簡明練達;而語言之擴充,可能是畫蛇添足,繁累贅余,也可能使內涵豐盈,文態(tài)飽滿,因充實厚重而持穩(wěn)。語言的伸縮彈性造就了翻譯的活力。無論淡妝還是濃抹,無論輕淺還是厚重,譯者期望能以充足的主觀能動性妥帖把握,取相宜之譯。在本體層面,翻譯不只是不同語言機制之間的轉換,它更承載著文本靈巧多變的熔造新生;在外部層面,翻譯也不只是人類發(fā)展存續(xù)所必須的溝通工具,其中更潛藏著不同文化交流激蕩、多種思想自由融通所促生的深遠社會意涵。
語言之于思想的激勵表現(xiàn)在語言表達對創(chuàng)新思路的催發(fā)上。對于思想者而言,腦海里的思維意識可能沉滯而久無進展,甚至愈發(fā)陷入迷亂混沌,但如果嘗試訴諸語言表達,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或獲得新啟發(fā)。經(jīng)過語言這道“工序”,意義可以脫離其初生在腦海時可能存在卻不為主體所意識到的模糊而混亂狀態(tài),從而更具清晰脈絡和條理邏輯,促進思想的進一步延發(fā)和伸展。
翻譯尤能證明意義經(jīng)歷語言“工序”后的改頭換面和重獲新生,通過異質融合增強文字內部的張力。例如,一家叫做“川湘人家”的餐館,其英文翻譯為“Chuanxiang Others”。乍看之下,這一譯名似乎未能顯示餐飲功能,系為誤譯。但若聯(lián)想到西方后殖民理論中的“他者”(the other)概念,或會別有意涵。與他者相對的就是人們司空見慣,擔當傳統(tǒng)中心的自我(self),一定程度上即意味著陳詞濫調、毫無新意。一個普通的餐廳名稱當然與后殖民權力意義相去甚遠,但兩者對思維創(chuàng)新和個性特質的追求具有根本的共通性?!癟he other”與傳統(tǒng)的本體論相對,代表打破常規(guī)、突破封閉的先進性。用“Others”作為商業(yè)宣傳的名稱或可顯示主體的獨創(chuàng)和特殊,餐廳不落于俗套,將給食客非同一般的享受和體驗。此例用“Others”翻譯“人家”,也許不是譯者基于深刻洞見的刻意之舉,更可能是譯者(或者翻譯機器)在思慮欠謹慎的情況下直接將“貌合神離”的詞匯生硬搬扯起來的結果,但卻能以特殊的異質組合,一反常規(guī)而獲得超越性,激發(fā)起更不一般的語言效果。因此,語言表達可以滋生新的意義,尤其是通過翻譯的作用,開辟更多創(chuàng)意思考的空間,撬動語言文字內部的鮮活力量源源不斷地涌流出來。
語言的彈性在激勵翻譯創(chuàng)意的同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反叛。一般情況下,翻譯以源文為基準,強調對源文的忠實。但在彈性的作用下,語言經(jīng)歷了理解和表達的多次伸縮,意義不斷生長、重塑、蛻變,一定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偏差、發(fā)生變異,從而偏離原貌,于是翻譯永遠無法抵達忠實彼岸。但是,人們不會因為語言無法表達完美,就放棄表達,持續(xù)沉默;也不會因為翻譯總存在偏差,就放棄翻譯,自守孤立。數(shù)千年以來,人們言不可言,譯不可譯,在語言符號的網(wǎng)格里努力攢取、掬飲、撿漏遺失,在意義的縫隙中不僅求得生存,更追求成就綺麗的姿態(tài)。借助語言表達和交流,人類文明不斷煥發(fā)活力、生生不息。
與語言的彈性和翻譯相關的另一個概念是緊湊性。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在比較《圣經(jīng)》的英語譯本與希伯來語源本時發(fā)現(xiàn),英語譯文一般要比希伯來源文篇幅更長,詞匯量更多。這并非因為譯者擅自增加了意義,而是因為希伯來語是一種比英語更為緊湊(compact)的語言[14]59-60。緊湊的語言一般更為堅實緊致,語意密度更高,能以精練的語詞囊約豐沛的意義。巴恩斯通還認為,漢語比英語更緊湊。所以漢英譯者比英漢譯者更常有感慨,源語諸多深意,是簡單對應的譯語語句無法攜持的,因此翻譯不得不成為一種冗長的解釋。
語言的緊湊性(compactness)與語言的彈性(resilience)是正向關系。面對同樣的意義,緊湊的語言比不緊湊的語言擁有選擇輕淺表達或厚重表達的更大空間,因而更具彈性。不同語言有緊湊性和彈性的差異,不同語類的翻譯也有厚譯與薄譯的靈活度上的區(qū)別。漢語比英語的緊湊性和彈性都更高。在用于表達和翻譯時,漢語比英語具有更寬泛的活動空間,因此也有更大的靈活性和不確定性。例如,美國小說Gone with the Wind的三個差別迥異的譯名:幾近直譯的“隨風而去”,厚重化的“亂世佳人”,以及高度凝練的“飄”,足見漢語的緊湊和彈力。但正是由于緊湊語言彈性更強,語意涵蓋范圍更廣,意義指涉可能飄忽不定、模糊不清,因此容易喪失準確。甚至有觀點認為,漢語容易空洞虛浮,而英語更加精準切實,閱讀同一內容的英語文本比中文文本更能獲得明晰的信息?;蛟S有些英漢對照文本的確如此,但上升到語言本體層面卻并不是絕對的,如若采用適當?shù)姆g表達策略,漢語也可以表達得精準。
語言的彈性帶來了跨語言表達的濃淡深淺,構成了翻譯不同于一般人類活動而更具藝術價值的基本內核,也促成了人類譯者區(qū)別于翻譯機器的靈巧思維的發(fā)揮。人類譯者靈活掌握語言的彈性尺度和翻譯的輕重程度,無論淡妝,抑或濃抹,在表達與翻譯中總努力做得豐富多樣,又不失妥帖恰當,更致以出奇制勝之譯。翻譯不僅關乎意義的滿與欠,而在語言的意義內涵之外,更涉及文本結構的全與殘。內涵之外的形式是否保持與源文相配的歸整齊備,也是翻譯評價的一個重要因素。不過,研究者也需要認識到,在翻譯選擇的斟酌取舍中,對意義的考慮一般是優(yōu)先于結構的。大多情況視翻譯意義為必須,結構從而次之,譯者如有余力,再施以文本形式上的錦上添花之效。如此看來,僅從語言對意義的彈性處理來探討翻譯,雖尚不完備,但不妨先以此為重點,徐徐展開,啟發(fā)后續(x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