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小彤
(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5)
互文性,又被譯為“文本間性”,是人文學科中的一個重要理論?;ノ男浴皩儆谄路懂?,反映一個文本同另一文本的相互關系和對話作用,促使文學作品的思想內涵不斷增長”(Стилистический 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https:// stylistics. academic. ru/41/нтертектуальность)。通常認為,互文性誕生于西方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思潮中。1966年,25歲的法國后現(xiàn)代主義代表尤利婭·克里斯蒂娃(保加利亞人)在有關巴赫金研究的文章中首次使用這一術語來表示文本間聯(lián)系的總體特征,“借助這些聯(lián)系,文本(或者文本的某些部分)可以通過多種多樣的方式來公開或隱含地引用其他文本”[1]167。在她看來,“任何文本的構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換”[2]19。
早在“互文性”這一術語出現(xiàn)前,就存在與這一理論類似的其他觀點。俄羅斯學者在對互文性理論源流的研究中普遍認為,“這一理論的提出,至少受到三個源流的影響: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和復調思想、特尼揚諾夫的仿擬理論和結構主義語言學創(chuàng)始人索緒爾的易位書寫理論”[3]408。也就是說,互文現(xiàn)象建立在文藝學和語言學兩大領域的交叉點上,從出現(xiàn)之初起就具有雙重性。
巴赫金提出了文學篇章的對話性理論。他認為,人類所有的言語,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由之前某個人使用過的他人話語構成的?!爸挥性趯⑵峦渌孪嗷ヂ?lián)系的條件下才能對篇章作以準確理解,因為任意一個篇章都是對另一個已被創(chuàng)作的篇章的公開或隱含的回應?!盵4]250-25220世紀60年代,法國文學批評深受俄國形式主義的影響,巴赫金的學術思想經克里斯蒂娃《詞語、對話和小說》一文的介紹進入法國學界,他的對話原則、復調思想和狂歡化理論對“互文性”的提出起了很大作用。甚至克里斯蒂娃本人直言,“互文性概念雖不由巴赫金直接提出,卻可在他的著作中推導出來”[5]75。
特尼揚諾夫在戲仿(пародия)的基礎上對建構新篇章的可能性做出研究。廣義的戲仿,指以隱含的形式手段向篇章中暗中引入他人言語,這些手段通常包括使用話題聯(lián)想(реминисценция,也可譯為“回想文本”)、引用前人的文本、描寫類似的情節(jié)等。特尼揚諾夫1929年寫成的《論戲仿》一文直到1977年才作為序言被收錄到《詩學·文學史·電影》著作集中并出版。特氏認為戲仿的重要特征是指向性,即某一篇章同另一篇章相互聯(lián)系且尤其依附這種聯(lián)系。按照他的觀點,戲仿“只有在文學體系中、在與其他言語系統(tǒng)和社會系統(tǒng)的相互作用中才能被揭示”。每部作品都存在戲仿基礎和戲仿指向,原因是每部作品中都包括先前的經驗(語言或非語言材料)[6]576。
易位書寫(анаграмма)是一種文學手段,其本質在于將一個詞或詞組的字母或音響重組,變成另一個詞或詞組,例如:лес-сел?!八骶w爾對易位書寫(后來他改稱為隱形書寫) 的研究著重于拉丁文詩歌和吠陀梵文詩歌中的音響結構(sound-structures),這些結構包括音響(單音、雙音或多音群) 的配對重復以及主題詞(英雄或神的名字) 的語音材料成分在詩歌文本中的再生產”[7]75-81。克里斯蒂娃從索緒爾的易位書寫筆記關于詩歌語言研究中受到啟發(fā),提出了詩性語言的理論,認為詩性語言具有文本的生產性和互文性,這與她的文本研究一脈相承。
??塑步淌谡J為,盡管互文性理論誕生于后結構主義思潮,但同樣可以從篇章角度作以理解?!坝谩ノ摹@個命題極其準確地提煉出并摹寫出文本網絡世界中,文本間最普遍、最核心的空間結構和互動關系”[8]2,這一理論開啟了篇章研究的新論域。
俄羅斯當代語言學家戈爾什科夫(А.И.Горшков)在篇章修辭學研究中,將篇章間的聯(lián)系(即文本間聯(lián)系)定義為“包含在某個具體的篇章中借助明確的語言手段表達的對另一個具體篇章(或其他一些具體篇章)的參照”[9]28,這種聯(lián)系是語際聯(lián)系。他還總結歸納出常見的語際聯(lián)系手段,“主要包括引文、卷首語、引文式標題、引喻與話題聯(lián)想、重復的人物形象、人物閱讀的書目、語篇中的語篇等”[9]28。同時,戈氏對比分析了“互文性(интертектуальность)”和“篇章間的聯(lián)系(межтекстовые связи)”兩個術語的關系。從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角度來理解,兩者間的確存在差異,但是在篇章修辭學的研究范圍內,“兩個術語表達的就是或者幾乎就是同一層意思,因為拉丁語中的前綴inter-等同于俄語中的между-”[10]72。也就是說,兩個術語詞源不同,但意義一致。這樣一來,上文中提到的語際聯(lián)系手段,同樣可作為互文手段使用。
亞·謝·普希金(1799-1837)不僅是俄國文學史上偉大的詩人和作家,也是著名的藏書家,他擁有幾千卷藏書。普希金記憶力驚人,所讀之書過目不忘,他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識。毫無疑問,對閱讀的熱愛反映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在普希金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其他作品中的各種角色形象,中外古今,無所不有。
1823-1825年,普希金完成了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創(chuàng)作,小說一經問世,就被認作是俄國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品之一。詩人在小說中以俄國社會生活為大背景,展示了19世紀上半葉俄國貴族代表們的悲慘命運。寫作特色上,據不完全統(tǒng)計,文中共出現(xiàn)六十多處互文本,通過列舉主人公閱讀的書目、比較主人公與其他文學作品中的形象等手段,來描寫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反映詩人的態(tài)度,制造諷刺效應。文章將選擇其中較為典型的文本進行研究,確定其源文本,并分析在小說中的功能。
引文是最普遍、最通用的互文手段?!蔼M義的引文指一字不差地引用某一篇章中的原話,廣義的引文可理解為篇章中參照另一篇章的任何手段,從這點來講,所有的互文手段都是引文。”[10]80這里我們使用引文的狹義概念。例如:
第二章第十二節(jié)中,有如下詩節(jié):
Потом приносят и гитару,
И запищит она (бог мой!):
Приди в чертог ко мне златой!.[11]92
有人悄悄說:“杜尼婭,注意他!”
然后就給她一把吉他,
天哪!她尖聲怪氣地直唱:
“快快走進我金色的殿堂!”[12]49
詩人用斜體標出最后一句Приди в чертог ко мне златой!…(“快快走進我金色的殿堂!”)并做出注釋:Из первой части Днепровской русалки(引自《第聶伯河美人魚》第一部)。這里指的是奧地利作曲家費迪南德·考爾1792年根據К. Ф.亨斯勒的劇本《多瑙河女神》改編的神話劇《多瑙河美人魚》,歌劇圍繞德國傳說故事展開:貧家女羅拉萊愛上一位富貴騎士,由于無法忍受愛人的背叛之痛,她從懸崖跳入萊茵河化身為美人魚,以其美貌和歌聲誘惑船夫駛舟觸礁。1803年,這一劇目被引入俄國圣彼得堡上演。當時并不存在版權之說,俄國翻譯家尼·斯·克拉斯諾波利斯基在劇目引進過程中便將亨斯勒原作中的形象作了部分改動,用斯拉夫名稱使其更加本土化。其中,西歐的多瑙河改為東歐的第聶伯河,女主人公改成最終變?yōu)槊廊唆~的普通農家女列斯塔,她的愛人則改為大公維達斯坦。最終,考爾的歌劇以《第聶伯河美人魚》之名在彼得堡演出,受到了極大歡迎,這節(jié)詩中普希金使用的歌劇第一部分的唱段在當時也廣為人知。
詩人引用這一歌詞別有用心。一來,此處杜尼婭的形象與歌劇中尋找男伴的女主頗為相似,詩人借此描寫鄉(xiāng)村少女找尋伴侶的日常情景。二來,詩節(jié)中的“他”指“從迷霧籠罩的德國/帶來了學問的各種果實”“是康德的信徒,還是個詩人”[12]45的鄰村進步青年連斯基,用德國歌劇片段描寫從德國歸來的人,可產生一定的戲謔效果。
此外,詩人本人先前的作品也作為引文出現(xiàn)在小說中。例如:第八章第五十一節(jié)(全文最后一節(jié)):
Но те, которым в дружной встрече
Я строфы первые читал…
Иных уж нет, а те далече,
Как Сади некогда сказал.
Без них Онегин дорисован[11]235.
我曾經會見的那些好友
我向他們念過這最初的篇頁……
他們在哪里?像薩迪說的,
有人在遠方,有人已隕滅。
完篇了,他們卻無影無蹤[12]253。
這句詩是普希金研究家最常討論的對象之一,首次出現(xiàn)在普希金寫于南方流放期間的詩歌《巴赫奇薩賴的淚泉》(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1821-1823)的卷首語中:
Многие, так же как и я, посещали сейфонтан;
но иных уже нет, другие странствуют далече.
Сади
許多人和我一樣,到這座噴泉造訪;
但有人已經作古,有人漂泊在遠方。
——薩迪
它源于波斯著名詩人薩迪的詩歌《果園》(Bustan),當時俄國并沒有這部作品的譯本,普希金親自將這段話從法語翻成俄語并做成自己詩歌的卷首語,在1823年10月詩歌問世前與維亞澤姆斯基的通信中坦言:“在我們看來《巴赫奇薩賴的淚泉》不足掛齒,但其卷首語確為精髓”[13]。足以證明,詩人對這句話的青睞已超過詩歌本身?!度~甫蓋尼·奧涅金》在全文結尾處再次使用《巴赫奇薩賴的淚泉》卷首語——《果園》中的這一詩節(jié),普希金想表達的首先是對或被處死或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友人的懷念,他們“有人在遠方,有人已隕滅”,他們現(xiàn)在“無影無蹤”,盡管“我曾經會見”“我向他們念過這最初的篇頁”。
卷首語包括“篇幅較小的完整篇章,諺語、格言等,通常放在標題后、整篇作品或其某一部分(章、節(jié))之前”[10]82,以指出作品的主要內容、情節(jié)發(fā)展的特點和主要人物的性格?!度~甫蓋尼·奧涅金》中的9處卷首語中有一處位于全篇之前,其余則都在每章開端,其中3處為俄語引文,6處為法語引文,這里我們選擇兩處進行簡要分析。
全文卷首語是一封法文私人信件:
Pétri de vanité il avait encore plus de cette espèce d’orgueil qui fait avouer avec la même indifférence les bonnes comme les mauvaises actions, suite d’un sentiment de supériorité, peut-être imaginaire.Tiré d’une lettre particulière.[11]59
他虛榮透頂,而且還特別自負,這使他以同樣無動于衷的心情承認自己的善行和惡行——也許是出于一種偽裝的優(yōu)越感。——摘自一封私人信件[12]1。
納博科夫指出這一卷首語的原本是文獻資料——社會思想家埃·伯克關于英國農業(yè)的著作ThoughtsandDetailsonScarcity的法文翻譯。法語的使用可以證明,信中所談論之人屬于俄國上流社會。奧涅金是“披著哈羅爾德外套的莫斯科人”,是法國文學的忠實愛好者,法文書信自然會使讀者聯(lián)想到歐洲主義的奧涅金。引用私人信件作卷首語在俄國學者看來更為恰當。這樣一來,讀者更為相信奧涅金不是杜撰的、他就是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人,一位友人在給共同好友的信件中給予他如此評價,尤其是詩人在后文中隨即寫道:
Онегин, добрый мой приятель, Родился на брегах Невы[11]61.
這位是我的好友奧涅金/他出生在涅瓦河畔的此地[12]3。
私人信件節(jié)選中關于奧涅金的這些敘述似乎就是上流社會現(xiàn)實存在的流言蜚語,給全文描寫奠定了真實的情感基調。此外,從內容上來講,信中提到的主要為此人的矛盾性格,全文以這一卷首語開始,表明了敘述者對奧涅金的復雜態(tài)度。
第一章的卷首語И жить торопится, и чувствовать спешит[11]60(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12]2)引自彼·安·維亞澤姆斯基《初雪》(Первый снег)中乘坐雪橇飛奔時的描寫:
По жизни так скользит горячность молодая, /И жить торопится, и чувствовать спешит.
火熱的青春就這樣沿著生活滑行,/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12]2。
《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奧涅金出場就“坐車飛跑,仆仆風塵”[12]3,前往鄉(xiāng)村守護那臥病在床的伯父,“這浪蕩公子”想得出神,憶起往昔在上流社會的風光有為,不過“一切都沒使他動心,一切都沒叫他注意”[12]27,“過去他揮霍,對秩序討厭,如今卻慶幸生活的路線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變”[12]35。可以看出,所引用卷首語之原意與第一章的內容并不一致。維亞澤姆斯基的這句詩表達的是對生活和愛的欣喜與享受,普希金在第一章中卻用這句詩描寫過分欣喜與狂熱的苦果——厭倦一切,表現(xiàn)出對享樂主義的批判。此外,大篇幅對過往生活的描述也是詩人自己對于昔日上流社會生活的回想。這樣一來,詩人就給讀者展現(xiàn)出一個人在人生不同時期的場景,以及上流社會人群在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產生的對這種生活的厭倦。從第一章起詩人就已經試圖使讀者從不同角度對主人公奧涅金作全面深刻的了解。
總之,無論引用何種語言的文本作卷首語,普希金都將其與小說的內容緊密聯(lián)系。卷首語在這部作品中是對章節(jié)內容的概括提煉,只有在讀完整章內容后才能對卷首語的內涵作以準確理解。換言之,詩人打算從一開始就用卷首語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吸引讀者的注意力、提醒讀者做好準備迎接小說中即將描寫的俄國生活畫卷。
引喻,又稱引用典故、暗諷等,是一種“通過眾所周知的客觀事實、歷史事件、文學作品或作品中的某一片段對話語內容作以提示的修辭格”[10]83,可理解為所描寫的實際發(fā)生的事情對某種固定概念或文學、歷史、神話情節(jié)的參照與呼應。
《葉甫蓋尼·奧涅金》開篇第一句Мой дядя самых честных правил[11]60(我那位最講規(guī)矩的伯父啊[12]2)是克雷洛夫寓言詩《驢子和農夫》中Осёл был самых честных правил(這頭毛驢兒最講究規(guī)矩)一句的改編。克雷洛夫的這篇寓言廣為人知,講了農夫雇一頭驢子看守菜園,驢子“既不偷竊,又不貪饞”,但“趕鳥的驢子揚起四蹄”“農夫的菜園收益很慘”的故事。小說中的伯父“已經病得奄奄一息,/ 還硬要叫人尊敬、順從[12]2”,普希金在這里引用驢子形象描寫人物的手段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反映出奧涅金對這位伯父的態(tài)度。
除對文學作品的改動,《葉甫蓋尼·奧涅金》第五章關于占卜的一些詩行也是對俄國民俗文化的引用和反映。Милейкошуркасердцу дев[11]151(姑娘們更愛的是那只母貓[12]133),詩人給出注釋:кошурка (母貓)一詞源自民歌Зовёт коткошурку, /В печурку спать[11]239(公貓叫母貓,/去爐炕睡覺[12]259)。俄國民俗中少女占卜的方法之一是從一盤滴著蠟油的水中撈出自己戒指的同時聽民謠聲,若聽到“Там мужички-то всё богаты, / Гребут лопатой серебро; / Кому поём, тому добро / И слава!”[11]151(那兒的莊稼漢個個有錢:/ 隨手能摟來金磚銀蛋;/ 唱到誰,誰就能闊氣又體面![12]133),預示死亡;若聽到“公貓母貓”,預示婚禮。此外,“Тихонько приказала вбане/На два прибора стол накрыть; / … А под подушкою пуховой / Девичьезеркалолежит.”[11]152(她悄悄叫人在洗澡間里 /把兩套刀叉往餐桌上一供……而她那羽毛的枕頭底下 / 藏了面姑娘梳妝用的小鏡[12]134)。洗澡間(баня)在俄國文化中被認為是家中最神秘的場所,通常占卜都會在這里進行。這段詩描述的也是一種占卜傳統(tǒng),傳說這樣做少女未來的丈夫會來就餐,而且可以從鏡子里看到他。兩個占卜都是小說女主人公塔吉亞娜對未來的擔心與向往和對愛情的畏懼與渴望。
通過列舉人物閱讀的書目可以分析其閱讀喜好和性格特點?!度~甫蓋尼·奧涅金》中普希金對幾位關鍵人物喜愛的作家與作品做了詳細描寫,其中奧涅金的閱讀書目主要有三處較為明顯的變化。
奧涅金一出現(xiàn),我們就知道:
Он знал довольно по-латыни,
Чтоб эпиграфы разбирать,
Потолковать об Ювенале,
В конце письма поставить vale,
Да помнил, хоть не без греха,
Из Энеиды два стиха.
Он рыться не имел охоты
В хронологической пыли
Бытописания земли:
Но дней минувших анекдоты
От Ромула до наших дней
Хранил он в памяти своей.[11]63
他那點拉丁文底子
剛夠認一認碑銘和題詞,
談談尤維納利斯也夠,
還能在信后面寫句話問候,
《埃涅阿斯紀》背得一兩行,
雖然難免有記錯的地方。
鉆進塵封的故紙堆中
去發(fā)掘陳年的歷史典籍——
他可是沒有這份兒興趣;
但是對那些軼事傳聞
——從羅慕路斯直到如今——
卻全都記得,如數(shù)家珍[12]6。
Бранил Гомера, Феокрита;
Зато читал Адама Смита[11]63
對荷馬和忒奧克里托斯橫加責難;
亞當·斯密卻百讀不厭[12]7。
這是上流社會的奧涅金,與其說他熱愛閱讀,倒不如說他想讓自己顯得有文化內涵:他有著十分實際的閱讀目的,掌握上流社會必要的知識技能、成為一位有趣的交談者對他而言更為重要。對現(xiàn)代經濟理論奠基者、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作品的喜愛也可看出他這種注重實用性的閱讀心態(tài),間接表現(xiàn)出他務實的人生觀。
第七章第二十二節(jié)朋友間悲劇的決斗后,塔吉雅娜走進“人去樓空”的莊園,觀察到奧涅金書房的讀物:
Хотя мы знаем, что Евгений
Издавна чтенье разлюбил,
Однако ж несколько творений
Он из опалы исключил:
Певца Гяура и Жуана
Да с ним еще два-три романа[11]195
我們都知道,葉甫蓋尼
早就對讀書不再喜愛,
可是也會有某些作品
能夠促使他另眼看待:
《異教徒》《唐璜》著者的詩作,
還有兩三部長篇小說[12]196。
此時奧涅金在閱讀拜倫的著作,俄國學者們研究中也確認此處的“兩三部長篇小說”指英國作家查爾斯·馬圖林的《流浪者梅爾莫斯》(1820)、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勒內》(1803)和本杰明·貢斯當?shù)摹栋⒌婪颉?1815)。也就是說,奧涅金閱讀的是曾經反感和“沒有興趣”的文學作品,這一定程度上受到浪漫主義者連斯基的影響,也是主人公需要消遣閑散單調的鄉(xiāng)村生活的結果。隨著定居鄉(xiāng)村后生活方式的變化,奧涅金的心態(tài)也有所改變,這反映在他的閱讀書目中。
另一處描寫出現(xiàn)在奧涅金愛上塔吉亞娜后(第八章第三十五節(jié)):
Стал вновь читать он безразбора.
Прочел он Гиббона, Руссо,
Манзони, Гердера, Шамфора,
Madame de Stael, Биша, Тиссо,
Прочел скептического Беля,
Прочел творенья Фонтенеля,
Прочел из нашихкой-кого,
Не отвергая ничего.[11]228
他重新不加選擇地閱讀,
讀了吉本,讀了盧梭,
讀了曼佐尼、赫爾德、尚福爾、
斯塔爾夫人、比夏和蒂索,
讀了懷疑主義的培爾,
還讀了幾本豐特奈爾,
也讀過我國的某些作家,
什么都去讀,什么都去抓[12]242-243。
詩人此處注解:吉本——英國歷史學家,曼佐尼——意大利詩人和散文家,赫爾德——德國哲學家、詩人和批評家,尚福爾——法國作家,斯塔爾夫人——法國浪漫主義學家,比夏——法國醫(yī)生和生理學家,蒂索——法國醫(yī)學暢銷書作家,培爾——法國哲學家、思想家,豐特奈爾——法國作家、教育家??吹贸?,奧涅金的閱讀涵蓋了文學作品和哲學、自然科學讀物,對應了首句“他重新不加選擇地閱讀”。他的這種改變不是突然產生了對學習的狂熱與喜愛,而是借這種方式將對塔吉亞娜的沒有回應的愛意轉移到閱讀上去,書目的改變反映出他心理狀態(tài)的凌亂和思維意識的動態(tài)發(fā)展。
可以說,這些所列舉的書目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內心世界的變化發(fā)展,同時也間接表現(xiàn)出詩人高超的文學素養(yǎng)和博學多才。文中書目的列舉都是普希金博覽群書的結果,在刻畫人物形象的同時也成功勾勒出作者形象。
重復的人物形象指“作者在寫作中會使用已被其他作家創(chuàng)作出的形象間接塑造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10]84?!度~甫蓋尼·奧涅金》中普希金多次借助俄國和外國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生動描寫小說中的人物特點。
最為鮮明的就是恰爾德·哈羅爾德(Чайлд Гарольд)——拜倫成名作長篇敘事詩《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中的主人公形象的使用。恰爾德·哈羅爾德憎惡冰冷的文明,失望現(xiàn)實的生活,性格高傲又使他深感孤獨,于是他滿懷憂傷和冷漠踏上遠行征途,一生游歷葡萄牙、西班牙、希臘、阿爾巴尼亞、比利時、瑞士和意大利,是高傲叛逆的拜倫式英雄。相比之下,奧涅金:
Попробовать не захотел,
Но к жизни вовсе охладел.
КакChild-Harold, угрюмый, томный
В гостиных появлялся он[11]76-77
連想也沒有想過,
但是對生活卻完全冷漠。
像恰爾德·哈羅爾德,陰郁又苦惱,
他出現(xiàn)在上流社會的廳堂[12]27。
Прямым Онегин Чильд Гарольдом
Вдалься в задумчивую лень:
Со сна садится в ванну со льдом,
И после, дома целый день[11]144.
奧涅金真像恰爾德·哈羅爾德,
陷入了冥思苦想的懶散:
起床就坐進冰水浴盆,
然后在家里從早到晚[12]122。
除使用性格相近的人物形象外,詩人還引用相反的形象進行對比描寫:
Но наш герой, кто б ни был он,
Уж верно был неГрандисон[11]111.
可這位主角,不論是何人,
卻早已經不是葛蘭底森[12]75。
葛蘭底森是理查遜小說《查爾斯·葛蘭底森爵士》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英國紳士。兩個人物形象的使用異曲同工,都表明奧涅金是一個沮喪、冷漠、對生活失去熱情的年輕人。
另外,詩人還將小說中理想女性的化身塔吉亞娜·拉琳娜與茹科夫斯基同名長詩《斯維特蘭娜》的女主人公的形象作了三處比較。第一處是奧涅金初識塔吉亞娜后與連斯基的對話:
Скажи: которая Татьяна?/ - Да та, которая, грустна / И молчалива, какСветлана[11]108
“告訴我,塔吉亞娜是哪個?”/“就是那位憂郁的姑娘,/一言不發(fā),像斯維特蘭娜。”[12]71
第二處是第五章的卷首語:
О, не знай сих страшных снов / Ты, мояСветлана![11]148
但愿你沒做過這些可怕的夢,/你啊,我的斯維特蘭娜![12]128
第三處描寫占卜的情形:
Но стало страшно вдруг Татьяне…/ И я - при мысли оСветлане/ Мне стало страшно - так и быть…[11]152
塔吉亞娜猛一陣害怕……/我呢——想起了斯維特蘭娜,/我的心里也一陣哆嗦——得了……[12]134
這三處描寫,說明塔吉亞娜不僅在性格上與斯維特蘭娜相似:憂郁靦腆,溫順天真;還同樣迷信于占卜,做過預知未來的噩夢。
互文性已經成為篇章修辭學研究的強大工具,能幫助我們分析作家如何將借用的外部言語在創(chuàng)作中與自己的作品融會貫通,為多角度研究文學作品提供了可能。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詩人普希金純熟運用引文、卷首語、引喻、人物閱讀的書目和重復的人物形象等互文手段,詳細描寫了19世紀俄國的社會生活畫卷,細致刻畫了文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心路歷程,深刻揭示了主人公奧涅金的悲慘命運。此外,小說在使普希金同時代的人了解國外作家、作品的同時,更為讀者展現(xiàn)出一個豐滿的博學多才的詩人形象,互文性的信息功能和表現(xiàn)功能在小說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