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芮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毫不掩飾自己對博爾赫斯的熱愛與贊美,且多次引用博爾赫斯的作品來闡述自己的文藝理論。因此,國內外批評界常常將兩人一同提及。學術界對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各自的迷宮敘事有分別地探討,但并沒有對兩人進行深入、系統(tǒng)地比較分析。中國學術界對兩者迷宮敘事的比較研究鮮有研究資料,只有焦圣芝曾在《比較視域下的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創(chuàng)作研究》中,立足于二人的創(chuàng)作,對卡爾維諾是怎樣將博爾赫斯虛構的小說變?yōu)檎鎸嵰约翱柧S諾與博爾赫斯應對迷宮的策略作了簡要的分析。但該文章缺乏對迷宮敘事本身的具體講述,也沒有對兩者對迷宮采取不同態(tài)度的原因進行考察。因此,對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迷宮敘事的比較研究在國內尚屬于需要進一步挖掘的領域??柧S諾曾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博爾赫斯的影響,但由于二人生活體驗的不同,前者又對后者進行變異,形成了別具一格的藝術風格。
博爾赫斯身處20世紀這樣一個變幻莫測的時代:戰(zhàn)爭給人們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傷害,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思想文化同樣發(fā)生了激烈的變化。面對時代的重大變革,作為作家的他選擇以迷宮敘事應對。迷宮本是一種充滿復雜通道的、錯綜復雜的建筑物,人們在迷宮中迷失、彷徨,無法到達中心,也難以找到出口。而在后現代主義文學中,迷宮具有非線性、循環(huán)、矛盾、交叉等特征,它指涉了現代人的焦慮與困苦。博爾赫斯在自己的作品中建造了一座又一座迷宮,他把迷宮看作是自己思想狀態(tài)的正確象征,并直言:“它們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選擇了它們”[1]50-51。
博爾赫斯在青年時期受到了悲觀主義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在《自傳隨筆》中,博爾赫斯說:“在瑞士的某段時期,我開始讀叔本華”[2]109。叔本華認為意志是世界的本質,然而人的意志是始終無法滿足的欲望,因此人生便是痛苦的?,F實的混亂與復雜讓博爾赫斯走向迷茫,眼疾更是讓他飽受折磨。在重重打擊之下,博爾赫斯選擇以沉重嚴肅的語調探討了自己對生存的看法。因此,對生存困境的探索便成為博爾赫斯作品中極具代表性的迷宮主題。
《永生》講述了土耳其古董商約瑟夫·卡塔菲勒斯在一份手稿中發(fā)現曾經的經歷。他原本是駐扎在紅海之濱的執(zhí)政官,在一名垂死的騎手的激勵下,他走向了尋找永生的道路。經歷重重困難之后,他進入了永生之城,卻迷失在其中,成為永生者的他選擇了逃離。他走遍新的王國和帝國,找到消除永生的河流,迎接他的將是夢寐以求的死亡。執(zhí)政官認為,人永遠無法擺脫死亡帶來的恐懼,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他去尋求永生并獲得了永生,但卻發(fā)現,永生并沒有使人類擺脫生存困境,永生者迷失了自我,喪失了活力,徹底地走向了虛無,這時,他才意識到“死亡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3]15。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人在死面前無路可走,并不是當出現了喪命這回事才無路可走,而乃經常從根本上是無路可走的,只要人在,人就處于死亡之無路可走中”[4]159。博爾赫斯正是用他那沉重的文字告訴世人:人們注定無法超越生存的困境,只能選擇直面它、接受它。
除了將“迷宮”作為主題外,“迷宮”也被博爾赫斯作為意象來使用,這一意象在其作品中主要以抽象與具象兩種形式展現。
《小徑分岔的花園》為讀者展現了抽象的時間迷宮?!皶r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盵5]52除此之外,“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5]4。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各個時間的交叉與分岔形成了無數的可能。俞琛比馬登上尉先一步到達月臺,使俞琛在時間上領先了馬登上尉,從而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時間在此開始分岔。阿爾貝說:“我們并不存在于這種時間的大多數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盵5]52在小說中,俞琛處于現在,曾祖父存在于過去,俞琛站在現在的時間去回顧曾祖父的故事,現在與過去以這樣的方式交叉;阿爾貝立足于現在的時刻對將來進行了大膽的預言,“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5]53。這句話的應驗造就了現在與未來的交叉。博爾赫斯的這種多維時間觀是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影響下產生的。相對論認為時間是相對的,它顛覆了傳統(tǒng)的絕對時空觀,博爾赫斯認為“這種觀念認為不是只有一個時間。我相信這一觀念受到了當代物理界的庇護”[6]54。正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博爾赫斯在《對時間的新駁斥》中直接大膽地表示:“我否定一個唯一的時間的存在”[7]3。并通過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以時間的交叉與分岔構成了抽象的迷宮意象,表達了多種時間并存的觀點。除了時間外,博爾赫斯也曾運用過空間、夢境、生存環(huán)境等抽象的迷宮意象。而在《永生》中,出現了具象的迷宮意象,具體表現為永生之城的地下室:“這個地下室有九扇門,八扇通向一個騙人的迷宮,最終仍回到原來的房間;第九扇(經過另一個迷宮)通向第二個圓形房間,和第一個一模一樣,我不清楚房間總數有多少;越是著急越是摸不到正路,房間也越來越多”[3]7。博爾赫斯癡迷于自己的迷宮,無論是俞琛還是永生者都在迷宮的混亂繁雜中迷失、流亡。
在傳統(tǒng)的西方敘事文學中,人物的塑造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這些人物都具有鮮明的性格特征,在西方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人物是模糊與不確定的。
博爾赫斯十分推崇柏拉圖的哲學思想。柏拉圖在《巴門尼德篇》里討論了“一”與“多”的關系,他認為“一”即是“多”。這種觀點落實到博爾赫斯身上便是他那種“一個人可以變成許多人”的構思。博爾赫斯在《惡棍列傳》中塑造了一系列“惡棍”形象,這些形象讓人眼花繚亂。出現在美國雜志上的莫雷爾的照片不是他本人,他從不攝影留念,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實的容顏。作惡多端的蒙克·伊斯曼有5個名字,如同“累人的假面游戲”。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撲朔迷離,他起初是鳥店老板,1894年在舞廳任保安一職,1899年起,又成為重要選區(qū)的把頭,后因解決地區(qū)爭端被捕入獄,出獄后的蒙克最終成為步兵。博爾赫斯對于人的身份問題的困惑同樣來源于他對自我的追問,他曾說道:“為了知道我是誰,我沒有必要回憶我,比如說,曾在巴勒莫、阿德羅格、日內瓦、西班牙住過,同時,我必須感到現在的我不是住在那些地方的我,我是另一個我,這是我們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斷變化的身份的問題”[8]189。博爾赫斯通過模糊的形象、人物的多重身份來完成對迷宮人物的塑造,這些迷宮人物在各自的文本世界里迷失了自我,最終走向了死亡。
博爾赫斯作為后現代主義作家,消解了傳統(tǒng)西方文學中線性的、封閉的敘事結構,而以極具創(chuàng)新性與反叛性的意識,構建了具有不確定性與多樣性的迷宮結構。這種迷宮結構在他的作品中主要體現為嵌套與對立。
1.嵌套結構
博爾赫斯的《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中的赫伯特是一名作家,他的作品《四月三月》是一部“逆行枝蔓”的小說,運用倒退的敘事方式構成“無限的故事,無限的枝蔓”。其中,第一章講述了一個故事,第二章講的是第一章前夕的事,第三章和第四章都是講述第一章可能的前夕,三個前夕中的每一個分為另外三個前夕。全書包含九部小說,每一部小說包含三章,這些小說題材不同,有共產主義、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偵探小說等。博爾赫斯通過赫伯特的敘述展現了對于嵌套結構的初步想法,并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完成了對于嵌套結構的實踐?!缎椒植淼幕▓@》表面上講述的是一個以俞琛為主要人物的間諜故事,而其中卻嵌套了漢學家阿爾貝的故事以及云南總督的故事。
2.對立結構
前文提到博爾赫斯深受柏拉圖的影響。柏拉圖把世界分為現象世界與理念世界,他認為這兩個世界的關系是原本和摹本的關系,這種觀念深深地影響了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以特隆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對立,展現了現實與幻想的真假難辨。在叔本華的哲學思想中,自我具有雙重性,博爾赫斯深諳這一觀念,《博爾赫斯和我》《作家博爾赫斯談博爾赫斯》《另一個人》以對立的“我”與“博爾赫斯”表現了自我的分裂與迷茫??梢哉f,博爾赫斯的對立迷宮既讓人丟失了自我,也讓人分不清真實與虛構。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中強調:“我們可以說,從我這一代人開始,過去二十年來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都深受他(博爾赫斯)的潤澤?!盵9]277并表明“我在博爾赫斯那里認識到文學理念是一個由智力建構的世界”[9]277。如果說博爾赫斯筆下的迷宮世界展現了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混亂,那么卡爾維諾則在博爾赫斯的影響下保持客觀理性的狀態(tài),用心靈的秩序對抗世界的復雜性。他憑借自身的文學悟性對博爾赫斯的迷宮加以發(fā)展,構建了自己的迷宮,也以輕逸的姿態(tài)飛出了迷宮。
卡爾維諾從小家境優(yōu)越,生活無憂無慮。他曾在《青年政治家回憶錄》中將自己的父母稱作“自由思想家”[10]21,自由更是他一生的追求。青年時期的卡爾維諾加入了共產黨,然而政治斗爭的殘酷讓他對自由有了更深入的認識,蘇共的強硬與意共的軟弱讓他更加珍惜文學的美好與包容。因此,他遠離政治,全身心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在《美國講稿》中以古希臘神話為例:珀耳修斯拒絕直視美杜莎的面孔,而是通過銅盾的反射割下了美杜莎的頭顱。在卡爾維諾看來,人的一生雖然不得不面臨與生俱來的生存困境,但卻可以以一種“輕逸”的方式去面對。
經歷了二戰(zhàn)后的卡爾維諾發(fā)表了頗具童話色彩的《樹上的男爵》,他運用另一種方式去展現生存困境。男爵柯西莫受到來自家庭、社會的雙重壓力,在一次午餐中,因拒絕吃姐姐巴蒂斯塔做的蝸牛,他一氣之下選擇在樹上生活。盡管生活在樹上,柯西莫并沒有脫離與家人、社會的聯(lián)系,反而找到了另一種適合彼此的相處之道。面對與生俱來的生存困境,柯西莫始終堅守自己的內心,憑借自身的智慧與才能,以“詩意地棲居”獲得了真正的自由??柧S諾不僅以輕松活潑的筆調反映了人們面臨的生存困境,同時,他還為人們提供了化解這一困境的辦法,即回到最原始的心境,不被外界的紛擾蒙住雙眼,從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
與博爾赫斯不同,卡爾維諾不再使用抽象的迷宮意象,而是為文本“減重”,將迷宮意象以具象形式展現,例如城市、棋盤、塔羅牌等。其中,城市這一意象最具代表性。城市是人類世界的縮影,見證了社會的發(fā)展。從卡爾維諾自身的經歷看,他與城市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1923年出生于古巴,兩歲時遷回到故鄉(xiāng)圣萊莫,1945年全家遷往都靈,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卡爾維諾常常在不同的城市之間輾轉,并對城市意象情有獨鐘。他在《美國講稿》中提道:“城市這個形象比晶體與火焰的形象更為復雜,我可以用它來表現幾何圖形的合理性與人類生活的混亂狀態(tài)之間的矛盾?!盵11]70
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他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城市意象,人們在城市中迷失了自我,城市就是一座讓人無法逃離的迷宮,然而他卻為每一座城市取了女人的名字,女性向來是以溫柔、善良著稱,給人以親切感。在“輕盈的城市”中,卡爾維諾為我們描繪了建在地下湖上的千井之城伊薩烏拉,她依靠地下湖泊提供養(yǎng)料;建在高教樁柱上的珍諾比亞具有懸空的走廊與縱橫交錯的陽臺;阿爾米拉是一座由管道構成的城市,受水澤仙女和水神庇佑;索夫洛尼亞由兩個半邊城市構成;蛛網之城奧塔維亞懸在半空,行走在木板上,腳底是飄逸的云朵。多個城市的交織呈現構建了復雜的迷宮,通過這些城市意象,卡爾維諾揭示了現代城市空間中殘酷的生存境遇,然而溫柔的女人的名字與飄逸的城市姿態(tài)卻消解了城市帶給人的沉重、壓迫??柧S諾曾表示自己是一個塔羅牌迷,因此塔羅牌意象在卡爾維諾的作品中同樣具有超凡的魅力。在法國符號學的影響下,卡爾維諾創(chuàng)作了《命運交叉的城堡》,小說中的人們在穿越森林后離奇失語,只能依靠78張塔羅牌講述自己的故事。每張塔羅牌具有多重含義,對每一種意義的取舍只能根據故事的環(huán)境加以裁定,因此,每張塔羅牌的意義并不是取決于它自己,而是依賴于其他的塔羅牌。塔羅牌在文本世界中組建成了一個龐大的迷宮,然而,塔羅牌的出現消解了傳統(tǒng)的、只能依賴于文字敘述的文本所帶來的壓力,可以說,塔羅牌與文字的綜合敘述反而給文本營造出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輕逸的敘事空間。
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現了極為精妙的迷宮意象,這些迷宮意象筑造了龐大的迷宮系統(tǒng),成為小說發(fā)展的線索。如果說,博爾赫斯的迷宮意象迫使主人公陷入其中,也帶給讀者沉重的壓迫感;那么卡爾維諾的迷宮意象看似繁復沉重,卻又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它的重量,帶給讀者輕逸感。
約翰·巴思曾說:“這位偉大的作家(博爾赫斯)從沒有真正創(chuàng)造過任何人物,就連他那難忘的‘博聞強記富內斯’也如我在別處評述的那樣,更接近于一種病理學上的典型,而不是一個文學人物。而卡爾維諾有趣的Qwfwq、馬可·波羅、馬可瓦多和帕洛瑪先生,都是一些敘述功能執(zhí)行者的范例,跟敘事/戲劇性文學中特色至為鮮明的人物毫無可比性?!雹購倪@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對人物的塑造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與《命運交叉的城堡》中塑造了一系列的迷宮人物。這兩部作品都是在20世紀70年代完成的,在此期間,卡爾維諾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后現代主義語境的影響,因此這兩部作品也被稱為“卡爾維諾后現代派創(chuàng)作風格的代表作”?!度绻诙梗粋€旅人》中的“我”有著迷宮人物的鮮明特征,他始終處于焦慮與困惑的狀態(tài),又同時擁有主人公、作者、讀者的三重身份。而在《最后結局如何》中,“我”取消了一切,回歸到了最初的“我”,并和女主人公步入婚姻的殿堂,獲得了幸福?!睹\交叉的城堡》有受懲罰的負心人、出賣靈魂的煉金術士、被罰入地獄的新娘、盜墓賊等多個人物,這些人物依靠塔羅牌決定自己的故事走向,他們的形象具有不確定性,正如文中所說“我的故事,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也肯定包含在這些紙牌的交錯擺放之中”[12]61,而最終“我”丟失了自我的故事,“我”在失去自我的同時又發(fā)現了新的“我”??柧S諾讓筆下的人物以“輕”的形象走出了迷宮,獲得了人生的幸福與自我的解脫。正如他在《美國講稿》中所說:“當我覺得人類的王國不可避免地要變得沉重時,我總是想我是否應該像珀耳修斯那樣飛向另一個世界?!盵11]7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說:“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果要我指出誰是最完,美地體現了瓦萊里關于幻想與語言的精確性這一美學理想并寫出符合結晶體的幾何結構與演繹推理的抽象性這類作品的人,那么我會毫不猶疑地說出博爾赫斯的名字。”[11]113卡爾維諾在博爾赫斯的影響下同樣運用了嵌套與對立的晶體結構模式。
1.嵌套結構
卡爾維諾受到了《四月三月》與《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影響,他在《美國講稿》中表明“這些考慮是我所謂的‘超級小說’的基礎;我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便是我努力創(chuàng)作的這種小說之一?!盵11]115《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全書一共十二章,前十章包含兩個故事層面:一是男女主人公根據書籍的裝幀錯誤尋找故事結局,二是十部戛然而止沒有下文的小說,而這十部小說中同樣有超現實主義、偵探小說等題材。如果說博爾赫斯提出了嵌套結構的理論,并將嵌套結構運用到自己的短篇小說中,那么卡爾維諾則將嵌套結構完美地運用到自己的長篇小說中。嵌套結構成功地拓寬了小說敘事的空間,改變了以往文學作品單線的敘事結構,為讀者建立起了閱讀壁壘,給讀者帶來了迷宮般的閱讀體驗。
2.對立結構
除卻博爾赫斯的對立結構對卡爾維諾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影響外,卡爾維諾的研究專家凱瑟琳·休姆還表明,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對卡爾維諾的創(chuàng)作同樣具有一定的影響。但是面對對立帶來的矛盾與沖突,卡爾維諾卻找到了一種解決的方式?!段覀兊淖嫦取啡壳捎昧巳诵耘c生存的對立結構。其中,《分成兩半的子爵》通過善與惡的二元對立體現了人性的分裂與異化,而其結局卻以善與惡的統(tǒng)一完成了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樹上的男爵》以地面世界與樹上世界的尖銳對立給人們提供了另一種面對現實的方法;《不存在的騎士》通過肉體與沒有肉體的盔甲,即對靈與肉的思考告知人們:人是靈與肉的結合體,只有靈與肉的完美聚合才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人??梢哉f,卡爾維諾深諳對立與統(tǒng)一的密不可分,并告訴人們解決矛盾的最佳途徑在于讓矛盾處于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狀態(tài)。
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都熱衷于迷宮敘事,但二者對“迷宮”卻采取了不同的態(tài)度,堅持“沉重”的博爾赫斯通過迷宮敘事給人以壓抑之感,讓人們不得不去面對沉重的現實;而堅持“輕逸”的卡爾維諾卻決定對博爾赫斯進行創(chuàng)新,在作品中實現了對迷宮的飛躍,并于1960年在《梅那坡》雜志上發(fā)表的《向迷宮挑戰(zhàn)》中說:“不能向現存的條件投降,也不能蝸居斗室,而是要尋找一條出路,向物質世界的汪洋大海,即‘迷宮’挑戰(zhàn)。”②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已經了解到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都熱衷于迷宮敘事,前者對后者既有接受與繼承,也有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如果說博爾赫斯是以重寫重,那么卡爾維諾則是以輕寫重。前文出于對文本分析的需要,粗略地提到了接受與變異的部分原因,本部分將全面、系統(tǒng)、深入地探討接受與變異的原因。
博爾赫斯出生于文科家庭,受家庭中濃厚文學氛圍的影響,從小便閱讀了諸多作品,這給他的文學生涯帶來了極大的影響。祖母送給博爾赫斯的第一本書便是《圣經》,這為博爾赫斯作品中的神秘主義奠定了基礎。此外,博爾赫斯自小便熱愛父親的藏書室,他在那間藏書室中閱讀了狄更斯、馬克·吐溫、愛倫·坡、雪萊、濟慈、吉卜林、菲茨杰拉德等英美作家的作品。在日內瓦學習期間,博爾赫斯對康德、叔本華、尼采等哲學家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這使得博爾赫斯的文本中時常出現對形而上問題的探討。除文學、哲學、宗教作品外,博爾赫斯還熱衷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以及《錢伯斯百科全書》,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作家”。作為讀者的博爾赫斯即便在晚年雙目失明的狀態(tài)下,依然委托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為自己朗讀某些著作??梢哉f,正是這般豐富的閱讀經歷造就了博爾赫斯思想的復雜性與寫作的多樣性。
文學閱讀同樣對卡爾維諾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非同一般的影響,在他的著作《為什么讀經典》 中,他介紹了對自己帶來深刻影響的作家與作品。在前言部分,卡爾維諾直接大膽地對愛倫·坡、馬克·吐溫、吉卜林、菲茨杰拉德等作家表示出強烈的偏愛,這與博爾赫斯的閱讀經歷不謀而合,這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卡爾維諾大力推崇博爾赫斯的契機。出生于理科家庭的卡爾維諾對自然科學也有所涉獵:伽利略的“數學語言”讓卡爾維諾始終保持一顆冷靜清醒的頭腦去面對混沌的世界;西拉諾對于引力、懸浮的思考給卡爾維諾帶來對于“輕”的初步設想。寬廣的閱讀面使得卡爾維諾同樣追求“百科全書式”的文學理念,他直言“20世紀偉大小說表達思想是開放型的百科全書”[11]111,并直接以博爾赫斯的作品舉例,足以體現博爾赫斯對卡爾維諾的深遠影響。
從兩人的閱讀經歷看,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熱衷于閱讀,閱讀面極為廣泛,兩人對英美作家表現出強烈的偏愛以及對“百科全書式的”文學觀念的追求注定了卡爾維諾會接受博爾赫斯的文學思想。
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兩人均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并受到父母熏陶。然而,文科家庭與理科家庭的差異導致了卡爾維諾對博爾赫斯的變異。
博爾赫斯1899年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律師家庭,博爾赫斯家族在阿根廷有著悠久歷史。從血緣譜系看,博爾赫斯的家族既有英國、西班牙、葡萄牙等血統(tǒng),也有阿根廷、烏拉圭血統(tǒng),這讓博爾赫斯時常陷入對自己身份的困惑,為他今后對迷宮的探索埋下了一顆種子。博爾赫斯的曾外祖父是一名上校,他曾參與胡寧戰(zhàn)役,為南美的獨立做出了偉大貢獻。他的外祖父曾參與反對阿根廷獨裁者的戰(zhàn)斗。博爾赫斯的祖父也曾擔任邊境司令。除此之外,博爾赫斯在《自傳隨筆》中談到:“我父親的家族有文學傳統(tǒng)。他的舅祖父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爾是阿根廷最早的一位詩人……我父親的外祖父愛德華·揚·哈斯拉姆創(chuàng)辦了阿根廷最早的英文報紙之一《南方十字架報》,而且還是海德堡大學哲學或者文學(我不能肯定是哪門學科)博士?!盵2]102童年的博爾赫斯通過長輩了解家族史,并感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與人類一直面臨的苦難,再加上家族中文學傳統(tǒng)的熏陶,博爾赫斯決定用文學反映人類的苦難。
卡爾維諾1923年出生于古巴,兩歲時遷回到故鄉(xiāng)圣萊莫。卡爾維諾在《巴黎隱士》中對自己的家庭作了如下描述:“我是科學家之子……我是家中敗類,唯一一個從事文學工作的?!盵10]12他的父親是出色的農學家,經營著自己的農場,早已將身心交付于自然,母親是著名的植物學家。因此,年幼的卡爾維諾便與大自然有著親密接觸,與此同時,他的文學觀深受父親影響。他在《圣約翰之路》中表示父親與大自然是統(tǒng)治、斗爭的關系,而他對此進行反思,他認為人與大自然的理想關系在于生活在大自然中又置身于它之外,卡爾維諾進一步說明:“正是文學幫我找到了這種關系,把意義歸還給一切的事物,然后突然間每一樣東西都變得清晰真實、觸手可及、可以擁有?!盵13]2可以說,家庭背景對卡爾維諾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帶來了直接的影響,使他的作品充滿理性又富有詩意,從而妙趣橫生。
通過對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家庭背景的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博爾赫斯的家庭崇武尚文,似乎天生具有一種“沉重感”;而卡爾維諾的家庭自由理性,這一點給他的文學觀帶來了直接影響。
博爾赫斯在家庭的影響下,理所當然地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1914年,博爾赫斯全家奔赴歐洲,受一戰(zhàn)影響,博爾赫斯一家被迫滯留在日內瓦,1919年到1920年,博爾赫斯全家遷往西班牙,直到1921年博爾赫斯才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他開始從事圖書館工作,并正式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卻深陷單戀的泥潭,苦苦追求堂妹諾拉·朗厄無果令他備受打擊。1946年到1955年間,博爾赫斯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名,因此被免去市立圖書館館長的職務,被侮辱性地下放到市場做家禽檢查的工作。政治上的搖擺與天真令博爾赫斯再次陷入迷茫,一直到庇隆下臺,博爾赫斯才被重新起用,擔任了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在此期間,他飽受眼疾的折磨,晚年又陷入雙目失明的窘境。
卡爾維諾卻有著和博爾赫斯截然不同的經歷。盡管卡爾維諾的童年正是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大肆推行獨裁政治的時期,但是家庭的庇護卻在很大程度上使卡爾維諾免遭動亂的侵擾,在此期間,他迷上了電影,沉迷于想象。二戰(zhàn)期間,卡爾維諾認識到了戰(zhàn)爭給人類帶來的不幸與沉重,二戰(zhàn)后,意大利自由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讓卡爾維諾有足夠的精力去思考人類的前途問題。1956年“匈牙利事件”的發(fā)生讓人們再一次陷入不安與恐懼之中,意大利共產黨的軟弱讓卡爾維諾失望透頂,他遠離政治,全身心投入到寫作中,他把作家的使命與人類的社會責任緊密結合,正如他在《美國講稿》中所說:“我對文學的未來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只能靠文學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給我們”[11]1。他意識到一味地以重寫重只會加劇人們的精神危機,只有通過輕逸的步伐去迎接沉重的現實,才能把握人生的真諦從兩人的社會生活看,博爾赫斯的人生更加的崎嶇坎坷,他也更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因此他筑造了沉重的迷宮,自己也陷入了其中。卡爾維諾一邊勇于面對社會現實,一邊在心里暗自反思,尋找解決精神困境的道路,并自覺承擔起緩解人們精神壓力的重任。
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這兩位身處同一時代的“作家中的作家”以敏銳的洞察力與高超的敘事技巧構建了一座座文學的迷宮??柧S諾對博爾赫斯的繼承體現了優(yōu)秀作家之間的惺惺相惜,然而,不同的家庭背景與人生經歷也造就了他們的不同,沉重的博爾赫斯深陷迷宮之中無法自拔,而輕逸的卡爾維諾勇于向迷宮挑戰(zhàn),找到了迷宮的出口。
注 釋:
①參見約翰·巴思于1997年4月4日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U.C.Davis]伊塔洛·卡爾維諾討論會上的發(fā)言。
②轉引自崔道怡《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工人出版社,1984年,第8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