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欣
(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雪蘭莪 加影 43100)
馬來西亞地處東南亞的中心,是中國在東南亞最大的貿易伙伴,被認為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根據(jù)地。在“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中,特別是在“21 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構建下,馬來西亞華人通過本國較為發(fā)達的華文教育、華人社團以及華文傳媒等社會資源,為推動和深化中馬之間的關系起到了積極的建設性作用。正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13年10月對馬來西亞進行國事訪問時所指出,“馬來西亞是海外華僑華人聚居最多的國家之一。幾百年來,一批又一批中國人漂洋過海,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艱苦創(chuàng)業(yè),繁衍發(fā)展,為馬來西亞經濟繁榮、社會進步、社會和諧、種族和睦作出了重要貢獻”,“馬來西亞華人華僑是中馬友誼與合作的親歷者、見證者、推動者”?!澳銈兊街袊顿Y興業(yè),捐資助學,推動兩國文化交流,為中馬關系發(fā)展牽線搭橋。沒有華僑華人的努力,就沒有中馬關系今天的大好局面?!盵1]因此,馬來西亞華人作為海外華人之表率,不僅是馬來西亞國家建構和社會發(fā)展的主體,而且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其主體性地位一直處于被懸置的狀態(tài),鮮少被社會、研究者甚至華人自身所關注。因而,對馬來西亞華人主體性的建構進行探究,不僅能為華人研究提供一定的哲學視角,而且有助于馬來西亞華人走向自主、自為的發(fā)展。
主體性指的是“我們對一切事物包括對我們自己的自我意識和感知”。[2]具體來講,主體作為從事一切實踐活動的人,包括個體、社會集團以至整個人類,它只有在與實踐客體的對應關系中才能獲得其規(guī)定性。也就是說,人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使自身處于一定的主客體關系中,并作為這種關系的建立者和推動者,表現(xiàn)和確認自身的能力、作用和地位并由此獲得對自我的認知。因此,人必須充當主體, 才能具有主體性。主體性不是人天生具備的,只有在認識與改造世界的實踐過程中才能獲得,并表征為人的能動、創(chuàng)造和自主活動的地位和特性[3]。
馬來西亞是一個主要由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組成的多元種族的國家。華人作為第二大族群,在馬來西亞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并通過自身不斷的發(fā)展逐漸融入馬來西亞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為馬來西亞的社會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從而逐漸成為國家建構的主體力量之一。馬來西亞華人發(fā)展的歷史也是其主體性不斷生成和實現(xiàn)的過程, 是其族群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和自主性得以不斷開發(fā)和確認的過程。這種主體性不僅存在于華人與馬來西亞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客體事物的對象性(主體-客體)關系之間, 而且存在于華人與馬來西亞其他族群的社會交往(主體-主體)關系之中。華人經由這兩種關系形成的實踐活動而獲得和確證自身得以在馬來西亞安身立命、發(fā)展綿延的族群力量和主體地位。華人的主體性發(fā)展水平越高,主體意識越強,對自身發(fā)展的自為、自覺、自主的程度也就越高,其族群建構的力量也就越強。因此,主體性的確立與發(fā)展是馬來西亞華人族群建構的關鍵。
當今時代是一個呼喚主體性又產生主體性的新時代, 華人的主體性問題在“一帶一路”倡議不斷推進的背景下日益凸顯, 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而是與華人的生存和發(fā)展,與馬來西亞社會的穩(wěn)定和進步密切相關的現(xiàn)實問題。當然,確立華人的主體性, 就要確立華人社會實踐活動的主體性;強調華人的主體性,就要強調華人社會實踐活動的主體性。因為主體性“要求的是明確人在活動中的主體地位, 人的主體性也只能在活動中形成和在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 活動的主體性是人的主體性的外在標志和現(xiàn)實證明。”[4]目前,對馬來西亞華人主體性的理論認識和社會實踐都存在不足,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對華人的主體關懷,也沒有形成華人較強的主體意識。所以從哲學視角聚焦華人的主體性,將其放在馬來西亞社會發(fā)展、華人自身發(fā)展的歷史背景中,結合華人的社會實踐活動進行分析和討論,從而為馬來西亞華人的族群建構提供理論基礎,這無論對于馬來西亞華人的發(fā)展,還是對于馬來西亞的社會發(fā)展來說都具有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華人在馬來西亞聚居始于15世紀初的馬六甲王朝,而后16世紀初葉馬來西亞便進入了長達450年之久的殖民時代。這一時期,華人主要作為移民而帶有較明顯的中國屬性,其主體性通過在馬來西亞獨立前殖民社會的實踐活動得以初步顯現(xiàn)。
華人的主體性最初主要顯現(xiàn)在馬來西亞的經濟活動中。首先,為其提供重要的勞力資源。18、19世紀,馬來西亞的錫礦場、橡膠種植園、棕樹種植園以及檳城、新加坡貿易港口的開辟吸引了大量的中國移民到來,作為礦工、農耕者、勞工、商人,他們對經濟發(fā)展起了較大的作用并超過了其他種族[5]。其次,為其提供資本。華人依靠移民資本并“通過自身的財富、巧妙地利用族群組織和秘密會社,促進了資本和市場網絡的形成與發(fā)展?!盵6]盡管華人在經濟領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華人資本很大程度受制于殖民資本而處于附屬地位[7]。
由于處于外來殖民者和本土蘇丹的雙重統(tǒng)治之下,再加上其意識普遍認同中國,華人當時并沒有過多關注和參與馬來西亞本土的政治活動。因此,華人的作用在政治和經濟領域與其他族群相比有非常不同的表現(xiàn)。在政治領域的作用較殖民統(tǒng)治者和馬來人要少,在經濟領域的作用雖次于殖民統(tǒng)治者,但明顯大于馬來人。為了讓眾多華人后裔受教育,建立私塾成了當時華人文化傳承的主要方式?!拔逅倪\動”后,私塾紛紛跟隨中國的教育改革、轉變、重組為新式的華文學堂,從此華文教育在馬來西亞興起[8]。與此同時,基于地緣、血緣、業(yè)緣的華人社團開始建立,一定程度加強了華人的團結和緊密程度,但一個共存共榮的華人社會并不存在[9]48-58。
縱觀華人在馬來西亞獨立前殖民時代的經濟、政治、文化等活動,可以看到華人的作用和影響:在經濟領域,積極參與并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但仍處于有限的范圍內;在政治領域,則基本處于一個被動接受、不參與的狀態(tài);在文化領域雖有較大的發(fā)展,但主要局限于華人社會內部,并未對馬來西亞社會產生較大的影響??傮w而言,這個時期華人的能動、創(chuàng)造等主體特性已初步顯現(xiàn)出來,但非常缺乏自主性,對影響和制約自身存在、發(fā)展的主客觀因素還缺乏獨立、自由、自決的權利和可能。
從主觀因素看,馬來西亞獨立之前的殖民時代,華人主要來自中國移民,因而保持著較大的中國屬性和移民社會的不穩(wěn)定性,其政治、經濟、文化活動大多是中國政、經、文、教活動的延伸[10]。華人所持有的這種中國屬性及其不穩(wěn)定性使其具有較強的“僑民意識”,即把自己視為外來的“寄居者”,而不是國家的“主人”,所以對寄居的這片土地缺乏參與感和“主人翁”意識。從客觀因素看,馬來西亞殖民時代的社會處于傳統(tǒng)蘇丹、殖民勢力和現(xiàn)代政治制度三重力量的作用下。與此對應,馬來西亞的經濟結構也體現(xiàn)為占據(jù)支配地位的現(xiàn)代殖民經濟,處于被支配地位的馬來人傳統(tǒng)自然經濟和處于二者之間的華人商品經濟的結合,由此便形成了特有的種族經濟結構[11]。因此,馬來西亞雖然處于殖民統(tǒng)治之下,但蘇丹仍是主要的統(tǒng)治者,這使馬來人能較多地涉入政治事務,而由于較強的中國屬性和缺乏參與政治事務的歷史背景,再加上殖民者采取鼓勵華人經濟參與、限制華人政治參與的政策,華人沒能在政治上發(fā)揮一定的作用,但在經濟上卻遠遠超過馬來人。
殖民時代的主、客觀因素很大程度上制約著華人在馬來西亞作為主體的自主存在。一方面,華人被自身的“中國屬性”所局限;另一方面,華人迫于生存壓力而不得不被殖民統(tǒng)治者和蘇丹的強權所束縛。華人因此無法對壓迫、獨斷專橫的統(tǒng)治進行否定和抗爭,也沒有意愿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改變馬來西亞的現(xiàn)實,確立自身的主體地位,從而對自己所處的客觀條件缺乏自決的權力和可能。這種自主性的缺乏在很大程度上使華人淪為被馴服和被利用的工具,受人擺布而“不由自主”,其對自身所處的政治、經濟等對象性關系以及與殖民者、蘇丹、馬來人的社會交往關系都沒有較大的自主能力。此時,華人對馬來西亞歷史發(fā)展的作用與影響,“既不同于移民對故土國,也不同于國民對本國的作用。”[12]156由于缺乏較強的主體建構的自主性,缺乏對自身實踐活動及其成果的自主權,華人的作用和影響即主體性被壓抑在較小的空間內,沒有得到充分而完整地確立,更無法得以能動和創(chuàng)造的發(fā)揮,作為華人族群建構的意識和力量還未真正形成。
1957年馬來西亞宣告獨立,并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這三大種族組成了聯(lián)盟政府,馬來西亞由此進入了國家建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這一時期,華人作為國民而具有越來越強的本土屬性,其主體性通過自身在馬來西亞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實踐活動得以重構。
華人的主體性在馬來西亞經濟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得到彰顯。首先,華人作為人力資源推動著馬來西亞經濟的現(xiàn)代化進程。華人在這一時期的受教育程度普遍高于其他種族,并成為技術人員和專業(yè)職業(yè)者的主要族群來源,因而“要在經濟生活中的勞動力中取代華人的地位是極其困難的”[13]。其次,華人資本為馬來西亞的經濟現(xiàn)代化作出了重要貢獻。獨立后較寬松的多元經濟發(fā)展政策使華人資本有了很大的發(fā)展,20世紀70年代新經濟政策的實施,限制了華人工商業(yè)發(fā)展的空間,華人資本未能得到充分發(fā)展而被迫轉移到國外,從而間接刺激了華人工商業(yè)的現(xiàn)代化和一體化[14]。20世紀90年代,“國家發(fā)展政策”的出臺為華人資本帶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華人工商業(yè)有機會參與國家的建設項目并能涉入制造業(yè)、金融業(yè)、能源、高科技產業(yè)等領域[15]。近年來,華人經濟總量不斷擴大,實力不斷增強,其資本越來越具有多元化、集團化、國際化的特點?,F(xiàn)今,華人企業(yè)在馬來西亞經濟中的重要性及其在東南亞地區(qū)的影響力都是眾所周知的。
華人的主體性在馬來西亞政治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逐漸顯現(xiàn)。首先,華人先后成立了馬華公會、民政黨、民主行動黨等政黨,在歷屆政府中都有多名華人擔任部長,這些政黨為謀求和維護華人的正當權益作出了積極貢獻。而在近年來的大選中,華人選票越來越成為執(zhí)政黨和反對黨都想爭取的關鍵票,從而具有影響政局發(fā)展的特殊意義,這也促使政府更加重視華人的政治訴求[16]。2018年第14屆大選,由民主行動黨、人民公正黨等反對黨組成的希望聯(lián)盟贏得了勝利,實現(xiàn)了馬來西亞建國60年來的首次政黨輪替。其中以華人為主的民主行動黨獲得了大多數(shù)華人的選票,不僅取得了檳城的執(zhí)政權,還成為執(zhí)政黨之一,也使得新政府中的華人部長達到了十多位。其次,華人通過約4000個組織健全的社團參政、議政,維護華人的利益,在馬來西亞的政治生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些華人社團 “對民意的了解和把握往往優(yōu)于華人政黨,因此,華人社常常通過社團組織出面,直接向政府提出政治訴求”[17], 進而對政府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產生影響。
華人的主體性在馬來西亞文化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逐漸形成。首先,華文教育經過兩百年的發(fā)展,形成了完整的教育體系,規(guī)范的教學體制和大眾化的學習群體在中國兩岸四地之外的世界各國是絕無僅有的。近年來,非華裔學生進入華文學校學習成了一種常見現(xiàn)象,其就讀人數(shù)呈直線上升趨勢。這說明華文教育已不再囿于華裔而成了馬來西亞更多族群乃至全民的教育資源,成了中華文化傳播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陣地[18]。其次,馬來西亞也是海外華文媒體歷史最久、數(shù)量最多、體系最全的國家,其華文報紙的日銷售量已超過馬來文報和英文報。眾多華人文化資源和文教活動的展開與推進,為華人和其他族群的相互了解提供了平臺,很大程度上促進著當?shù)囟嘣幕娜诤吓c發(fā)展。
縱觀華人在馬來西亞獨立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經濟、政治、文化等活動,可以看到一個共存共榮的華人社會在與其他族群的共生中形成并發(fā)展起來,其對馬來西亞社會的作用和影響體現(xiàn)為:經濟領域,華人的能力得到了更大的發(fā)揮,就其經濟規(guī)模、行業(yè)分布、資本特點等要素而言,已經在馬來西亞經濟發(fā)展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政治領域,華人雖然缺乏參政的歷史背景,同時受到諸多政治上的限制,但憑借其長期保持的經濟優(yōu)勢爭取到了更多的政治權益,從而擁+有了與其他東南亞國家華人相比更多的政治參與空間,這在海外華人社會中是絕無僅有的;[19]文化領域,華人有了更多元、更深層次的發(fā)展,并且將這種文化影響力擴展到了非華裔族群中,對社會產生了更大范圍的影響,從而成為馬來西亞多元文化的建設者。總體而言,華人的能動、創(chuàng)造等主體特性在馬來西亞現(xiàn)代化進程中已得到了確立和發(fā)展,華人對自身社會實踐活動有了較大的自主性,對影響和制約自身存在、發(fā)展的主客觀因素有了較多的獨立、自由、自決的權利和可能。
從主觀因素看,馬來西亞獨立前后,華人積極申請公民權,從而完成了從“移民”到“國民”的轉變,“本土屬性”開始形成并不斷提升,從而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其具有的“中國屬性”。華人真正把自己當成國家的主人,對馬來西亞的認同和感情也由淺到深,并通過不斷地適應和融入,積極、主動地參與到國家建構中。從客觀因素看,雖然歷史原因形成了馬來人主導政治的局面,但以種族為基礎的多黨聯(lián)盟執(zhí)政政治制度的建立,能夠較多容納不同政黨及其所代表的不同族群的利益要求,形成解決族群矛盾和沖突的政治均衡結構[12]224。這使華人政黨能夠參與到執(zhí)政聯(lián)盟中,分享權力,從而在經濟、文化等方面為華人贏得一定的權益和地位[20]413-426。在這種政治制度產生的政治權力的干預和參與下,馬來西亞形成了國家資本、華人資本、外國人資本、馬來人資本共存的經濟結構。因此,雖然由于各種因素形成了馬來人主導政治和“國家資本”的局面,但華人在政治、經濟方面的力量仍不可忽視,其在馬來西亞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作用不可替代。
馬來西亞獨立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主、客觀因素生成了華人在馬來西亞作為主體的自主存在。一方面,華人的“本土屬性”極大地激發(fā)了其參與馬來西亞現(xiàn)代化建設的熱情和積極性;另一方面,基于族群的多黨聯(lián)盟執(zhí)政的政治制度確立了華人作為國族建構主體的資格和權利。華人因此能夠對不公正、不公平的政策和制度進行否定和抗爭,能夠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改變社會現(xiàn)實,彰顯自己的主體地位,從而對自己所處的客觀條件具有了自決的權力和可能。這種自主性的生成在很大程度上使華人成為自身的主人,不再作為“工具”受人支配和擺布,而是自主地去認識多元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并采取行動:以“和諧共生”的理念為指引,以政治適應、經濟發(fā)展和文化融入的不斷實踐,克服族群之間的紛爭和矛盾,尋求與主體民族——馬來人的合作與溝通,從而體現(xiàn)華人對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意義和價值[20]413-426。因此,華人對馬來西亞國家建構及現(xiàn)代化的作用與影響,完全是國民對本國的作用。由于具有較強的主體建構的自主性,擁有對自身實踐活動及其成果的自主權,華人的作用和影響即主體性得到了釋放與重構,作為華人族群建構的力量真正形成并發(fā)展起來。
經過100多年的發(fā)展變革,馬來西亞華人已從殖民時代的“寄居者”蛻變成了國家建設的“主人”,已從一個“移民社會”蛻變成獨立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9]48-58,其被壓抑的主體性得到了釋放而確立并重構。由于主、客觀因素的限制,華人主體性的建構還存在困境,其主體性只有在對現(xiàn)實條件的超越中才能得到真正實現(xiàn)。
以馬來西亞華人的歷史與現(xiàn)實看,其主體性建構的困境主要在于:
1.華人主體性的迷失
首先,華人主體身份的分裂。一方面,華人特別是新生代已經成長為較成熟的馬來西亞公民,融入國家生態(tài)結構中,從而對馬來西亞產生了較強的國家認同。所以,華人希望通過“馬來西亞人”這一個完全“本土屬性”的身份,融入主流社會,實現(xiàn)自身權益和社會地位的提升,體現(xiàn)華人對于國家發(fā)展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華人所具有的民族屬性及其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與中國存在的多層次關系,使其不得不在文化意義上追尋并加以保持自身的“中國屬性”,這種“中國屬性”在多元民族文化的交融中日漸式微,但在文化被政治化以及族群間的猜忌、誤解下反倒被強化。這構成了馬來西亞華人主體身份的分裂:“一個是中國的,而另一個是馬來西亞的?!盵21]222其次,華人主體價值的迷失。華人的主體價值包含兩個方面:滿足馬來西亞社會發(fā)展需要的工具性價值和滿足自我發(fā)展需要的本體性價值以及這兩個方面的協(xié)調。而在工具理性過度膨脹的現(xiàn)代性社會中,華人的“工具性價值”得到了過度重視和發(fā)展,其存在的價值片面化為經濟等功利性效益,精神、人文素養(yǎng)以及由此實現(xiàn)華人自身的幸福,這些本體性價值則幾乎被排除在華人主體性發(fā)展的目的之外,成為鮮少問津的內容。工具性價值與本體性價值失諧造成了馬來西亞華人在文化以至政治上只有形式而無思想內涵的迷失以及文化不能深化的困境[22]。
2.華人主體性的“邊緣化”
華人通過自身主體性的確立和發(fā)展不斷展現(xiàn)著對馬來西亞的作用和貢獻,并企圖以此獲得國家建構的中心位置,但國家獨立已經六十多年,中心位置對華人來說仍然遙不可及。因為獨立之初,馬來人便通過憲法的形式確立了自己的特權,從而取得政治上的主導權。此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由于擁有憲法和政治權力上的優(yōu)勢,馬來人借此不斷強化其人口、經濟和文化上的優(yōu)勢地位,推行馬來人優(yōu)先的政策,華人的權益則因此受到體制性的壓抑和限制,再加上華人處于少數(shù)地位,且自身所擁有的政治權力有限,因此即使華人政黨是執(zhí)政黨之一,即使華人通過激烈的抗爭也無法改變自身所處的不平等地位[23]。這種狀況體現(xiàn)為華人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上“當政不當權”“當家不做主”的尷尬處境。受內部政治力量對比和族群政治所限,即使在華人政黨有一定優(yōu)勢的希望聯(lián)盟政府內,華人在政治上的權力依然沒有獲得多大改觀。因此,華人獨立發(fā)揮主導作用的空間實際較為狹小,其主體性一直存在被“邊緣化”的危機。這一危機的根源在于馬來西亞的族群政治,而族群政治的存在則來自“族群利益”意識的無孔不入,即個體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可以享用比別人更多的資源或被剝奪應有的資源,是因為他隸屬于某一族群的特殊身份。也就是說,族群身份是決定社會分配的基礎之一[24]。因此,華人在資源分配中一直居于劣勢,在各種社會結構中馬來人是主,華人是副[21]7。
華人只有克服主體性建構的困境,超越制約其發(fā)展的現(xiàn)實因素,其主體性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
1.消解主體性的偏執(zhí)
主體性的偏執(zhí)在馬來西亞社會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絕對主體性”的偏執(zhí)。人或群體通過各種對象性活動,在確立自我的同時也確立了他者,“這種絕對化的自我和他者的結果就是使作為他者的真理具有了獨立性和絕對性”[25],“自我”之外的一切“他者”包括其他具有主體性的人或群體都成了“自我”的對立面,必須進行控制和征服。正是基于絕對主體性的思想,馬來西亞不同族群一直處于彼此分立、互相競爭之中,難以形成共同體意識,而華人不得不在被絕對化的“他者”的位置上重新界定“自我”,從而出現(xiàn)“自我”主體性的迷失。第二,主體“工具性價值”的偏執(zhí)。絕對主體性采取的是一種物質主義的基本價值取向,這種價值取向將主體性價值片面化為實用的經濟、政治等工具性價值。這不僅造成了主體之間關系的客體化,“自我”之外的“他者”一律被當作工具來對待,而且“自我”也陷于被工具“異化”的危險之中?!肮ぞ咝詢r值”的偏執(zhí)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馬來西亞社會本體性價值的缺失,個體和族群無法從情感、心靈、人文等精神層面尋找和確立自我存在的價值,也無法真正從文化和精神層面去理解和尊重彼此,這也是族群及其文化課題被政治化的主要原因?!敖^對主體性”的偏執(zhí)和主體“工具性價值”的偏執(zhí)造成了馬來西亞社會“族群利益”意識的泛濫和“族群政治”不公的現(xiàn)實。只有消解這兩方面的偏執(zhí),才能在馬來西亞不同族群之間形成共同體意識,復歸主體的本體性價值,從心靈、人文等精神層面確立族群存在的價值,從而達成不同族群之間文化、精神等深層次的理解和尊重,華人才能具有實現(xiàn)其主體性的可能。
2.建構國家命運共同體
絕對主體性思想已經成為一種統(tǒng)治模式,規(guī)制著馬來西亞社會的認知和實踐方式,也帶來了族群政治的負面效益,如族群自我中心化傾向和工具性行為方式,華人主體性的迷失和邊緣化不過是這種認知和實踐方式的表現(xiàn)結果。消解絕對主體性的偏執(zhí),就需要將主體性置于族群交往關系中,經由自我與他者關系的審視而得以重新建構。在交往中,只有每個族群被其他族群視為與自己是同樣的主體的時候,每個族群即便是少數(shù)族群都具有平等的地位和權力,其才能獲得自己的確定性,即每個族群的主體性只有通過自我與其他族群的“交互主體性”才能建立[26]。當每個族群的主體性都得以承認和聲張,超越族群和族群意識的“馬來西亞人”身份和“馬來西亞”意識便有可能通過相互理解、開放包容、合作共生的社會交往關系形成,每個族群包括華人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性(這種情形在某些時候隱現(xiàn)于馬來西亞社會,并且顯示出族群關系處理的越好,國家的成長越快,各族群的發(fā)展越好)這種可能指向的是基于馬來西亞國家建構的命運共同體:不以族群利益劃線,不搞排他性的政策安排,各族群之間相互尊重,理性對話,相互包容各自在文化、思想上的不同,在非同一性的共生交往中謀求各個族群的共同發(fā)展,從而實現(xiàn)“和而不同”和整個國家的進步。國家命運共同體以“去絕對主體性”為基礎,通過各族群在國家建構實踐中達成意見一致的文化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形成對這一實踐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通過多維度、總體性的交往實踐活動,確立各族群共同主體的關系,由此實現(xiàn)各族群在各個層面特別是精神文化層面的發(fā)展及其相互交往,從而推動各族群主體性的實現(xiàn)。
對馬來西亞華人主體性建構的探究既要基于歷史,又要立足現(xiàn)實,更要指向未來。馬來西亞華人的主體性是在對主、客觀因素不斷地克服與超越中確立和發(fā)展起來,是其在政治、經濟、文化上不斷發(fā)揮作用的過程,也是其自主性、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不斷提升的過程。馬來西亞華人主體性的建構必定不是坦途,而是超越“族群利益”意識、克服“族群政治”的不公,是實現(xiàn)其主體性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關鍵課題。此課題解決的程度關系著華人族群建構的主體性力量即自主、自為發(fā)展的進程?!耙粠б宦贰背h無疑為促進馬來西亞華人主體性的展示和建構提供了良機,也為馬來西亞“族群利益”意識的超越提供了可借鑒的思維路徑。當然,華人主體性的建構不僅需要外部客觀力量的改變,更需要華人自主、創(chuàng)造能力的施展,本文所作的思考希望對此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