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
摘 要:《遙遠的額濟納》這篇小說將著眼點置于女性的命運與自然環(huán)境的演變之上,使“女性”與“自然”成為貫穿故事的兩條脈絡。在小說中,女性與自然經驗相似、地位相同、命運相依;而兩個男性角色分別成為男性中心主義的象征;小說也強調了人與自然的緊密聯系,體現出反人類中心主義的意味,這些分別體現著生態(tài)女性主義精神最為核心的三個方面。小說也通過女主人公悲劇性的結局,表達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最根本的訴求。
關鍵詞:額魯特·珊丹;蒙古族;小說;生態(tài)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0)01-0090-04
《遙遠的額濟納》是蒙古族女作家額魯特·珊丹發(fā)表在《民族文學》雜志(2006年第7期)上的一篇中篇小說。這篇小說以婉轉綿長的筆調,敘寫了額濟納草原之上所展開的歷史滄桑演變,與在草原上生活的蒙古人的一生的悲歡離合。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珠拉的形象,與額濟納草原有著相似的特質:堅韌、寬闊、溫厚、充滿智慧。作者用現實與過往交錯的插敘筆法,將珠拉一生的坎坷與掙扎,歡喜與悲傷娓娓道來,語言富于詩意與感染力。
由于作家的女性身份,本篇小說在敘述視角上呈現出女性獨有的細膩感性,不僅對女性的內心世界有著豐富而生動的刻畫,而且還表達出一種對蒙古族女性心靈上與自然的親密維系與互動。小說將著眼點置于女性的命運與自然環(huán)境的演變之上,女性與自然成為貫穿故事的兩條脈絡。這種對女性與自然的雙重關懷,使小說體現出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精神。
生態(tài)女性主義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隨著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人類中心主義開始受到沖擊,反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理論——生態(tài)主義逐漸取代了人類中心主義,并與女性主義逐漸合流,生態(tài)女性主義應運而生。生態(tài)女性主義針對“構成西方主流哲學理論主要成分的二元對立”提出爭議,把女性與自然、女性與社會、人類與自然界聯系在了一起,尋求一種大宇宙的和諧。在人與自然的關系方面,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判、解構‘人類中心主義;在權力與秩序的關系方面,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判、解構‘菲勒斯中心主義”[1]。
本文將結合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相關理論,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最核心的三個方面——女性與自然的聯系、反男性中心主義、反人類中心主義著手,分析《遙遠的額濟納》這篇小說是如何體現出生態(tài)女性主義精神的,對小說中或直接或間接表現出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元素進行挖掘與解讀。
一、女性與自然的關系
(一)女性與自然經驗相似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女性與自然具有天然的相關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生產性,與女性的生育特征相似,因此自然與女性共同具有母親的角色。而在文學作品中,這種相似常常會表現為女性與自然在經驗上的相似,即女性身體狀態(tài)的變化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演變呈現出某種相關。
在《遙遠的額濟納》這篇小說中,女主人公經歷了從年輕到年老的一生變化,而額濟納草原也經歷了從往日的水草豐美到現今的荒涼肅殺的演變,而這兩種變化在時間上是吻合的。在過去,年輕的珠拉是一名美麗、聰慧、單純、勇敢的蒙古族姑娘,十九歲時與年輕的喇嘛尼瑪相遇,便一心一意地愛上了他,她與尼瑪私奔的愛情故事,更成了額濟納草原上流傳甚廣的美麗傳說。珠拉與尼瑪在昔日美麗的額濟納草原上相戀、生活,那時的額濟納草原生機勃勃,天鵝的歡叫如歌醉人,野生的水鳥鳴聲相聞,鳥羽美如花錦。后來的珠拉,成了七十多歲,帶著瘋兒子艱難度日的老人,文中寫她“因常年騎乘駱駝,她的身體總是隨著笨拙的步伐左右搖擺著,空癟的乳房像口袋一樣,在老舊的灰色布袍內不停地悠蕩著”,她年邁體衰,甚至從河邊抬水這樣的事都無法完成,她家的羊也體弱多病,沒熬過冬季就相繼死去。而此時的額濟納草原也經歷了衰落——樹木被砍伐殆盡,草場被啃噬一空,梭梭林被夷為平地,沙漠侵襲,湖水干涸,土地龜裂,胡楊枯死。人們被迫遷離了額濟納草原,只剩下年邁的珠拉守在原地,對著襲來的沙漠與狂風徒然怒吼。
(二)女性與自然地位相同
女性與自然除了在經驗上具有相似性以外,更為重要的一個方面即是擁有相同的地位——被邊緣化與他者化。女性與自然在社會發(fā)展中都是被剝削和掠奪的對象,且都缺少話語權,無法很好地言說與表達自我。
在本篇小說中也不乏這樣的表現。例如匪首丹賓殺死珠拉的情人尼瑪之后,理所當然地將珠拉視為自己的所有物,甚至將珠拉的身份與白鼻駱駝等同起來,都歸為尼瑪的遺產。而對于這種男性強權對女性的公然侵犯與掠奪,在當時甚至是被默許的,若珠拉在當時強烈而直接地反抗丹賓,恐怕也將招致殺身之禍。在文中也可見類似于“女性被男性駕馭”“女性是男性所征服的對象”等等的表述,如此種種都體現了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父系社會之中,女性所處的邊緣化與他者化地位。反觀自然也是如此,大量人口涌入額濟納草原之后,開始了對這片土地的無所不用其極的瘋狂掠奪,人們肆意砍伐樹木,將牧場變?yōu)楦?,飼養(yǎng)的山羊刨草根啃樹皮,最終導致了生態(tài)環(huán)境被徹底毀壞,沙漠與干旱將這片昔日的綠洲吞沒殆盡。自然一直都是人們所征服、所索取的對象,人們從自然中不斷地掠奪以獲得自我的發(fā)展以及經濟利益。女性與男性、人類與自然,在傳統(tǒng)的觀念之中是構成二元對立的,其中的兩者都是處于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的壓制性關系之中。女性所遭受的是來自男性的壓迫,而自然所遭受的是來自人類的壓迫。
(三)女性與自然命運相依
前文中已有提到女性與自然的同一性,女性與自然密切相連。文學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和自然的密切聯系在文學上主要表現為符號上或象征性的聯系。女性被“自然化”的同時自然也被“女性化”,自然是女性的庇護所,女性也是自然的呵護者[2]。女性與自然相互慰藉,命運相依。
小說中的額濟納草原,是女主人公珠拉生長生活的故土,珠拉在這片土地上過著愉快又清貧的生活,她遵守先祖的遺訓,沿河流不停遷牧,夏季在豐美的河岸安帳,冬季在陽坡下扎營。豐饒的額濟納草原充滿著無限生機,給予珠拉生活所需的資源。
而生長于這片美麗土地上的珠拉,更是在心靈上與自然有著富于靈性的互動,如文中所寫:“珠拉能用古樸的心靈去破譯胡楊挽頸交結的神秘語言。她能夠感受到,附著靈魂的萬物所具有的神性本質,以及禪意般的語境?!弊匀徊粌H為珠拉提供物質上的豐富,更滋養(yǎng)著珠拉的心靈世界,為珠拉提供精神上的寄托與庇護。
而珠拉也以額濟納草原的守護者自居,在草原沒有遭到破壞時,珠拉恪守著草原上的生活法則,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保護草原的生息繁衍。在草原受到破壞時,珠拉也站在草原保護者的立場上,憤然斥責與咒罵那些掠奪無度的歹人。而當草原淪為沙漠,人們紛紛遷出曾經的家園時,珠拉卻留守在原地,拒絕遷徙,愿與草原相伴相守到最后一刻。
二、反男性中心主義
(一)男性中心主義之象征其一——丹賓
丹賓是本篇小說中最為突出的反面角色。他窮兇極惡、貪婪自大,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悍匪。丹賓在故事中幾乎成為暴力與殘忍的化身,他的罪行累累,令人恐怖。我們可以發(fā)現,在他的身上存在著典型的男性特質:身軀健壯高大,兇猛強力,有著強烈的征服欲與支配欲。因此,丹賓的形象實質上是男性中心主義的一個極端的象征。在男性中心主義即男權制之中,男性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并且對男性特質有著絕對的價值認同,而女性是被客體化、與男性對立起來被看待的。丹賓用殺害珠拉的情人尼瑪,奪走尼瑪的財產,并且占有了珠拉,這種行為體現著男性的支配與征服。而本文的反男性中心主義的意圖,則集中體現在珠拉殺死丹賓的復仇行動之中。
小說塑造出如此一個窮兇極惡的男性形象,是為了設置更為激烈的戲劇沖突,從而使男性中心主義與女性主義的矛盾更為突出。男性的征服與侵略是直接的、表面的,如暴風驟雨一般席卷一切;而相應地女性的反抗則是隱忍的,偽裝的,在溫順的表象下隱藏著堅決。珠拉的復仇過程,是男權主義與女性主義的一次直接的沖擊與對抗,最后以女性的勝利而告終。這體現了小說對男性中心主義的反抗意圖。
(二)男性中心主義之象征其二——楚魯
楚魯是珠拉所領養(yǎng)的小兒子。他的出現曾被珠拉認為是天神的垂憐,是珠拉艱辛生活中的一絲曙光。珠拉將希望全部寄托在楚魯的身上,因此對他嬌生慣養(yǎng),極盡寵愛。但在母親的溺愛下長大的楚魯卻驕縱成性,好吃懶做,不務正業(yè),與偷馬賊混在一起。最終拋棄家庭,與外地的女子結婚,離開了草原,也拋下了母親與兄弟,辜負了珠拉的養(yǎng)育之恩。珠拉在撫育楚魯的過程中,是作為“母親”的角色,珠拉在扮演這一角色之時,將自己置于從屬地位,一切都以兒子為中心,順從他的意志,竭力滿足他的需要。這一“母親”角色即是女性在男權社會中一直扮演的角色,那么“母親”珠拉所奉獻的對象——“兒子”楚魯的形象,則可以看作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另一種象征。而對于這一象征,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進行認識。
首先是楚魯對母親的背叛。珠拉為了將楚魯養(yǎng)育成人,含辛茹苦,對他百依百順。而楚魯并未從中學會感恩與回報,而是自顧自地放縱游蕩,留給母親的只有孤獨與失望。最后他毫無責任感地拋棄了母親與兄弟,自私地開始了自己的生活。楚魯與珠拉這樣的母子關系,在男權社會中并不罕見。女性為子女與家庭奉獻一切,最終卻被拋棄,得不到相應的回報。這其實是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壓迫、掠取的表現。
其次是楚魯對故土的背離。楚魯領回一名“喝黃河水長大的女子”,這名女子抗拒草原上的生活方式,對楚魯的故土和親人毫無認同,卻只對珠拉的首飾感興趣。最終楚魯與這名女子結婚,離開了草原,放棄了原本的生活方式。楚魯對故土的背離,代表著他最終投靠了以人類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為代表的現代社會法則,而背叛了母親與故鄉(xiāng)。
小說將珠拉塑造成為男性中心主義的受害者,也體現了反男性中心主義的思想。
三、反人類中心主義
“人類中心主義”又稱“人類沙文主義”,主張人是萬物的中心,只有人類的利益、需求與欲望才是重要的,只有人類的生命形式具備內在價值[3]。小說中關于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tài)思想,則是體現得比較直接和明顯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自然是一個有機整體,人類為其中的一個部分。因此,人類與自然應緊密相連、協(xié)同發(fā)展[4]。小說中對于遵循自然規(guī)律,與自然共生息的生活方式給予了肯定,而對無視自然規(guī)律、肆意破壞生態(tài)的行為進行了直接的譴責。小說中強調了人與自然的緊密聯系,而人對自然的敬畏、禁忌與信賴,主要通過信仰的方式體現了出來。
文中用插敘和對比的手法,分別刻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草原生活:一種是珠拉與尼瑪在生機勃勃、水草豐美的草原上所度過的天人合一,靈犀相通的生活;另一種則是在滿目瘡痍、哀戚死寂的草原上的沙進人退,日暮途窮的生活。前一種草原生活是由于人與自然保持著和諧的共性,人敬畏自然、信仰自然、愿將自身的命運與自然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也時刻約束著自己的行為和欲望,選擇了一種順應自然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也因此獲得了心靈的自由:“豐饒的額濟納草原,是他們心靈深處的神祗,敬畏中,哪怕是粗暴的觸摸,都是有悖于蒼天的罪過。他們恪守著大自然賦予人類的準則,在額濟納溫暖的土地上過著愉快而又清貧的生活,坦蕩的靈魂和解釋的肉體總是沐浴著光明。”而后一種草原生活則是由于人對自然過分的索取,人口大量涌入,肆意砍伐開墾,過分畜牧,焚燒木材,破壞草場。此時的人們,已經失落了對自然規(guī)律、祖先遺訓的敬畏之心,一心想要征服自然,掠奪資源,無視肆意妄為帶來的后果:“佛爺喪失威嚴,圣人的告誡失去魔力,有誰還恪守著先輩的遺訓,在乎大自然的警告呢?”;“可是為了生活,人們竟敢違背天理,親手打開制造災難的魔盒,招來了天敵?!弊髡吆馁M大量筆墨,飽含感情地描繪了草原今與昔的不同景象,也用直接的語言道破了人的兩種截然不同價值觀念,且道出了作者對“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明確的批判立場。
四、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未實現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訴求
《遙遠的額濟納》這篇小說敘寫了女主人公珠拉坎坷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回望珠拉的命運軌跡,我們不得不承認珠拉的一生籠罩著濃郁的悲劇色彩。
珠拉雖然身為聰慧勇敢、堅強獨立的草原女性,但她的一生仍未實現真正的自我,而是徹底為兒子付出一切,抱著對逝去愛人的思念直到生命終結。
在小說的結局,珠拉選擇了親手結束自己和兒子的生命,雖然透著悲痛與無奈,但這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珠拉的一種自我解放。也正是因為如此,文末的描寫才會透出崇高的色彩。珠拉死前所看到的美好幻景,也可看作是一種暗示。但幻景終歸是虛幻的,珠拉的一生以悲劇告結,被毀的額濟納草原也僅僅在幻覺之中才能恢復生機。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和未能實現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訴求,留給讀者無限的感慨與觸動。
總而言之,在這篇小說中可以看出作者表達了構建理想的男性女性關系、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愿望,這也正體現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根本訴求。這篇小說中處處閃現著生態(tài)女性主義精神的光芒,體現了作者對女性與自然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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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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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鄭蘭.《呼嘯山莊》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J].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0,27(1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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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
An Interpretation of Ecological Feminism in the Novels of the Mongolian Female Writer Erut Shandan: A Case Study of The Distant Ejina
YANG Yi
(Department of Minority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 China)
Abstract: The Distant Ejina focuses on the fate of women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which makes "woman" and "nature" become the two lines that run through the whole story. In the novel, women are similar with natural experience; they have the same status and their fate is interdependent. Nevertheless, the two mal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become the symbols of male centrism. The novel also emphasizes on the close connec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embodies the anti-human centralism, which respectively demonstrates the three core aspects of the ecological feminism spirit. It also expresses the most fundamental appeal of ecological feminism through the tragic ending of the heroine.
Keywords: Erut Shandan; Mongolian; Ecological Femi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