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帆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姜夔有一段論及平生交游的自述:
參政范公(成大)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待制楊公(萬里)以為于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于是為忘年友。復州蕭公(德藻),世所謂千巖先生者也,以為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谲幮凉罘溟L短句。(1)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1頁。
所處時代在姜夔稍后的南宋詩人陳郁則說:“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磊落,如晉宋間人?!?2)陳郁:《藏一話腴內(nèi)編卷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48頁。值得注意的是,“晉宋間人”這一評價在宋代士人之間頗為流行,如楊萬里曾稱許范成大道:“公風神英邁,意氣傾倒,拔新領(lǐng)異之談,登峰造極之理,蕭然如晉宋間人物?!?《石湖先生大資參政范文公集序》)(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3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頁。又評王叔雅“蕭然簡遠,若晉宋間人”(《王叔雅墓志銘》)(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40冊,第250頁。。張元干評米芾“此老風流,晉宋間人物也”(5)張元干:《蘆川歸來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9頁,第176頁。,又評蘇庠“高標遠韻,當求之晉宋間”(6)張元干:《蘆川歸來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9頁,第176頁。。蘇軾、辛棄疾在作品中常以陶淵明自比,劉過“流落江湖,酒酣耳熱,出語豪縱,自謂晉宋間人物”(7)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一,唐宋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頁。。由此可見,宋代士人對于“晉宋間人”十分推崇乃至將其升華為一種人格上的審美理想,且這一推崇不因士人的身份地位不同而發(fā)生改變。范成大、 楊萬里等達官顯宦如是,劉過等江湖清客亦如是。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晉宋間人”中,姜夔被公認為是典型,受到南宋文人士大夫們的極力推許。個中緣由,值得深思。
“晉宋間人”的具體含義難以遽下定論,但概括言之,當不外乎為一種藝術(shù)上與人格上的審美理想。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稱魏晉南北朝“這幾百年間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8)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頁,第209頁,第210頁。,并對晉人的風尚審美作了精當扼要的總結(jié)。在宗先生所論基礎(chǔ)上,我們似可將“晉宋間人”所蘊含的審美理想提煉概括為以下三點。
一是人生態(tài)度的個性化與藝術(shù)化。此即宗白華所說的“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9)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頁,第209頁,第210頁。,這一點可從兩方面來理解。漢魏以來“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國家分裂,戰(zhàn)亂頻仍。上層士大夫們也多被卷入政爭漩渦中,過著“??重簿W(wǎng)羅,憂禍一旦并”(何晏:《言志詩》)的朝不保夕的生活,六朝文人多不得善終即是明證。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與自身的苦難體驗使得士人越發(fā)意識到個體生命與價值的可貴,玄學的興起與東晉以來佛教的盛行則為他們提供了構(gòu)建個體精神世界的思想資源。這使得晉人一方面逐漸擺脫儒家禮法束縛,“越名教而任自然”,所謂“名教”者,余英時說:“魏晉所謂‘名教’乃泛指整個人倫秩序而言,其中君臣與父子兩倫更被看作全部秩序的基礎(chǔ)。”(10)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8頁。儒教人倫既遭沖擊,則不畏權(quán)貴、追求獨立自然為晉人所稱道并身體力行?!稌x書·隱逸傳》載名士戴逵善鼓琴,性不樂當世。武陵王司馬晞?wù)偎ケ硌?,戴逵面對使者破琴并答之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世說新語·品藻》載桓溫少時與殷浩齊名,彼此常有爭勝之心?;竼栆螅骸扒浜稳缥??”殷浩回答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睍x人的這類事例并非止于單純表現(xiàn)對禮法與權(quán)貴的反抗,它們之被推崇還在于顯示出一種人格個性之美,而“中國美學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11)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頁,第209頁,第210頁。。另一方面,在個人生活中,晉人追求盡興。《世說新語·任誕》載王徽之雪夜乘小船前去拜訪戴逵,經(jīng)整夜才至戴逵門前,卻忽然返回。人問其故,王徽之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拋開禮法道德,這些“及時行樂”的故事確實透露出藝術(shù)美的氣息。簡言之,晉人對外,不為外物所屈;對內(nèi),講求自由盡興。
二是人生情感的藝術(shù)化。馮友蘭《論風流》一文中這樣論述晉人的深情:“真正風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有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雖有情而無我。所以其情都是對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12)馮友蘭:《三松堂學術(shù)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14頁。隨后他舉出桓溫“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著名典故作為例證。晉人以玄心體悟萬物,追求“天際真人”(桓溫謂謝安語)的理想。然而,“圣人無情”只是遙不可及的理想,晉人雖超脫玄遠,卻終究未能忘情,正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傷逝》載王戎語),且這種情感由于玄學思維的作用而越發(fā)地博大深厚。在追求天人合一、與萬物合的過程中,晉人不可避免地會與目之所及同悲喜、共命運。《世說新語·任誕》載“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13)劉義慶:《世說新語校釋》,劉孝標注,龔斌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1頁,第237頁,第1260頁?!堆哉Z》篇載“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14)劉義慶:《世說新語校釋》,劉孝標注,龔斌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1頁,第237頁,第1260頁。晉人對萬物尚且如此,對人情自然更加珍視。《傷逝》篇中記載了諸多親朋分離哭喪的故事,其中王濛之死尤其富有沖擊力:
王長史(濛)病篤,寢臥燈下,轉(zhuǎn)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惔)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15)劉義慶:《世說新語校釋》,劉孝標注,龔斌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1頁,第237頁,第1260頁。
王濛以頗具藝術(shù)美的形式表現(xiàn)對生的執(zhí)著,最終生命因具有永恒之美(無論是靈柩中的麈尾還是故事本身)而得以保留,某種程度上超脫了死亡。晉人認為能忘情比不能要高,同時坦承自己不能忘情,而這深情中又蘊含著包羅萬物的思考與氣度,不同流俗,絕非忸怩作態(tài),遂使后人備感親切與觸動。
三是觀察外界的藝術(shù)化心態(tài)與簡約清淡的美學理想。晉人以藝術(shù)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與情感,同時也以藝術(shù)的態(tài)度觀照著自然萬物,“具有藝術(shù)心靈是東晉詩人不同于前輩詩人的主要變化”(16)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157頁。最顯著的例子即是晉宋時期玄言詩、山水詩的勃興?!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吩疲骸八纬跷脑?,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睂嶋H上,東晉時期雖未產(chǎn)生嚴格意義上的山水作品,但出于悟道的需要,在文學作品中已對山水題材極為關(guān)注,前引簡文帝“會心處,不必在遠”即表明玄學家的悟道途徑已由清談走向山水。晉人首先發(fā)現(xiàn)了山水之美,只是還未將其以成熟圓融的作品形式完全表現(xiàn)出來。
東晉人的美學理想是“清淡”。雖然從南朝宋開始,文學風格趨向于新奇明麗,但終究離漢魏古詩不算太遠,絕非“永明體”與梁陳“宮體詩”那樣與古體詩開始分庭抗禮的新變。再者,宋人常用的“晉宋間人”這一稱謂,主要指的是東晉,這從本文開篇所引宋人論述中的“蕭然”“簡遠”等詞可以看出?!暗钡拿缹W理想殆始于老莊?!肚f子·應帝王》云:“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彪m然論述的是治國的道理,但這“淡”顯然已確立了一種人格與審美境界。東晉時期老莊盛行,自然尚“淡”?!暗眲t必然清空,必然爽利,故晉人品評人物或風景時常用“清朗”一詞。王羲之云:“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這是何等澄澈的境界!
陳寅恪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中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7)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77頁。燦爛成就的背后,是宋人在文學、書畫、音樂、雕塑等各個藝術(shù)方面的苦心孤詣與銳意求新。以詩歌為例,在“興象玲瓏,不可湊泊”的唐詩高峰面前,宋人在繼承前代詩歌遺產(chǎn)的同時也感到一種創(chuàng)作方面無以為繼的巨大壓力,即漢學家艾朗諾所謂北宋士大夫普遍具有的“美的焦慮”?!叭魺o新變,不能代雄”(見南朝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與齊梁新體將漢魏古詩視為對手一般,宋人不僅在政治、社會、思想等層面對唐人展開了諸多批判,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也將唐人視為假想敵,必欲勝之而后快。這種壓力促使宋代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一意求新,處處與唐人反其道而行之。唐詩講求“意境”“神韻”“興象”,宋詩則推崇“句法”“氣格”“理趣”。書畫方面,唐人尚法度,宋人尚韻致。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首次將神、妙、能、逸四品并舉,并對逸品做了界定,即“格外有不拘常法”者。朱景玄首次提出逸品,卻將“不拘常法”的逸品置于四品之末,明顯是受唐人書畫尚法度的影響。北宋初年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將逸品置于神、妙、能三品之上,并認為逸格的特點是“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薄_@種“逸”在不拘法度之外,更多了一層不事描摹、簡約天成的神韻。宋代“晉宋間人”最早即是應用在書畫品評中,且其內(nèi)涵與黃休復的“逸格”多有相通之處。
宋代文人之間常以“晉宋間人”來評價、激勵彼此的書法及詩文創(chuàng)作,如:
王荊公書法奇古,似晉宋間人筆墨。(黃庭堅:《跋王荊公書陶隱居墓中文》)(18)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6冊,2006年版,第169頁,第346頁。
此字和而勁,似晉宋間人書。中有草書數(shù)字極佳,每能如此,便勝文與可十倍。蓋都無俗氣耳。(黃庭堅:《跋東坡蔡州道中和子由雪詩》)(19)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7冊,2006年版,第18頁。
君謨《渴墨貼》,仿佛似晉宋間人書。(黃庭堅:《跋蔡君謨書》)(2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6冊,2006年版,第169頁,第346頁。
(茂誠)出其詩數(shù)百篇,余讀之彌月不厭其文,清和妙麗如晉宋間人。(《邵茂誠詩集敘》卷十)(21)蘇軾:《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20頁。
元符間,山谷自黔移戎見之,謂豪勁清潤,天下奇書,益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今觀此卷,書法娟秀不減晉宋諸賢,自足名世。(周必大:《跋山谷書文賦》)(2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31冊,第10頁。
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北宋書家反感唐人循規(guī)蹈矩、踵事增華的書法風格,追求蕭散平易、渾然天成的韻致。蘇軾評價自己的書法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書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評草書》卷六十九)(23)蘇軾:《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第2183頁,第2124頁。米芾對于重法度的唐代楷書大家們頗為輕視,曾說:“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海岳名言》)(24)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第362頁。黃庭堅則提出了“凡書畫當觀韻”的觀點。宋人書法尚韻,與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追求平淡之美是一脈相承的。例如蘇軾十分欣賞鐘繇、王羲之的書法,在文學上則推崇“晉宋間人”陶淵明那種“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境界。他對晉人的向往在這段話中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書黃子思詩集后》卷六十七)(25)蘇軾:《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第2183頁,第2124頁。
值得注意的是,“晉宋間人”在北宋時期多被用于藝術(shù)方面的評價,幾乎沒有人用它來形容某人的儀容或為人。劉一止在《吳亦虛墓志銘》中形容墓主吳橐“風度夷曠如晉宋間人物”(26)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52冊,第265頁。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例外(按:作者自敘墓志銘作于政和六年(1116)),遠遠不能形成風尚,且劉一止本人算是兩宋之交的人物,并不能作為北宋士人的典型。相反,喜歡用“晉宋間人”品評藝術(shù)的蘇軾門人對“晉宋間人”的人生態(tài)度卻多有非議,如晁補之云:“陵夷晉宋,群丑亂夏,士大夫相與為言語于鞍馬流離之間,因以靡靡不能復振。譬之草木百鳥,灼然其華,嚶然其鳴,奄忽物化,聲采偕盡,而好事者猶往往而傳溺其淫辭,以詘法度?!?《策問·文》)(27)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26冊,第218頁。這種情況是由北宋時期的時代氛圍造成的。崇文抑武的國策,科舉制度的完善,儒學復興運動的興起造就了北宋士人經(jīng)世致用,舍我其誰的主體精神。北宋士人高舉“尊王”與“明道”兩面大旗,積極致力于儒家事功,這一切自然與晉宋時人的人生態(tài)度不無捍格。簡言之,北宋時期,“晉宋間人”還只能作為士人在藝術(shù)上的審美理想,未能上升為人格上的審美理想。
靖康之難后,南宋朝廷面臨著遠較北宋更為嚴重的異族壓力,生存環(huán)境越發(fā)逼仄。與此同時,出于權(quán)力集中的需要,新朝廷極力打壓士人的言論自由,使士大夫們的參政積極性受到極大挫傷。肇始于北宋中期的宋代黨爭在南宋愈演愈烈,其狠辣程度較之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終于釀成了慶元黨禁這般嚴重的政治事件。圍繞朱熹及其“道學”是非這一中心,政治風暴持續(xù)了孝宗、光宗、寧宗三朝之久。經(jīng)此浩劫,“內(nèi)圣”壓過“外王”,“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劉子健語)。與東晉相仿,南宋士人生活的時代背景同樣是偏安一隅,強敵環(huán)伺。然而,晉宋士族的不慕事功、風流韻致是玄學風氣影響下門閥貴族重視個體價值、追求人生自由的表現(xiàn)(其中當然不乏高自標置的跟風之輩),南宋士人則受宋代儒學“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影響頗深,他們生活及創(chuàng)作趣味上的以典雅為旨歸更像是政治抱負無法實現(xiàn)的境遇下所尋求的情感補償。饒是如此,山河破碎的時代形勢仍使南宋士人對晉宋時人有了一種情感共鳴,“晉宋間人”也因此越來越多地被運用于人物品評之中,逐漸成為一種人格理想。除本文開頭所引例子外,這里再舉幾例:
大丞相益國周公既銘之,且亟稱其信厚溫恭如晉宋間人物。(楊萬里:《澹然居士趙公平仲墓表》)(28)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40冊,第145頁。
東晉時人物,晚唐家數(shù)詩。瘦因吟思苦,窮為宦情癡。(戴復古:《哭趙紫芝》)(29)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54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482頁。
(鮑欽止)風度凝遠,如晉宋間人。談笑風生,坐者皆屈。(汪藻:《鮑吏部集序》)(3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57冊,第229頁。
(故太府卿王公)風流醞藉,如晉宋間人,若不以事物自嬰者。(樓鑰:《酌古堂文集序》)(31)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64冊,第115頁。
(徐)致遠有晉宋間人物風度者也。(包恢:《遠齋記》)(3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19冊,第366頁。
南宋士人對“晉宋間人”的理解大致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蕭散簡遠,閑適放達。如“蕭然”“凝遠”“夷曠”者皆是此意,朱熹父親朱松這樣形容魏晉精神:“魏晉以降,迨及江左,雖已不復古人制作之本意,然清新富麗,亦各名家,而皆蕭然有拔俗之韻,至今讀之,使人有世表意?!?3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88冊,第285頁。這表明,魏晉或晉宋韻致乃是一種導向出世的蕭散簡遠的審美理想;二是溫潤清麗,如“信厚溫恭”“清和妙麗”等。“醞藉”一詞,《漢書·薛廣德傳》曰:“廣德為人溫雅有醞藉?!鳖亷煿抛⒁唬骸皩挷┯杏嘁病?,意指寬和有涵容,近于溫潤?!笆捝ⅰ薄扒謇省钡仍~較好理解,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一貫認同的審美理想,值得注意的是“潤”,“‘潤’是東晉人提出的品題概念,標志著當時美學思想已發(fā)生了變化。”(34)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第65頁,第66頁。鐘嶸批評嵇康詩歌說“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孫統(tǒng)評價謝安說:“謝公清于無奕(謝奕),潤于林道(陳逵)”,認為過分清高傲岸與俗氣平庸均不可取?!妒勒f新語》品評東晉人物更是充滿了“溫潤”“弘潤”“韻潤”這類詞語。在東晉士人看來,正始名士中的嵇康、阮籍人格上均屬于“過清”之列,與世俗現(xiàn)實距離過遠,不值得仿效。南宋士人用“潤”來形容“晉宋間人”,表明南宋士人對晉宋時人在人格上的審美理想之理解與認同已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此外,“‘潤’既符合道家的虛淡,又合儒家的中和,它是一種徘徊于真俗之間的人格理想,”(35)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第65頁,第66頁。確實迎合了深刻服膺儒家禮教,同時又在現(xiàn)實政治中處處受挫的南宋士人的精神需求。
姜夔之被引為“晉宋間人”之翹楚,筆者認為主要在于他的外貌舉止、藝術(shù)風格、高傲自尊的人格,茲臚述如下。
關(guān)于姜夔的儀態(tài)舉止,明代張羽《白石道人傳》稱他“體貌清瑩,望之若神仙中人”,“性孤僻,嘗遇溪山清絕處,縱情深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滿垂,朗吟獨步,每寒濤朔吹凜凜迫人,夷猶自若也”。姜夔對清絕風景的喜好,對孤僻幽靜的追求可在他的多首詞前小序中得到驗證,如《念奴嬌·鬧紅一舸》詞序:“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云自動,間于疏處窺見游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shù)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影奇絕,故以此句寫之?!?36)姜夔著,陳書良箋注:《姜白石詞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9-80頁?!稇c宮春·雙槳莼波》《一萼紅·古城陰》等詞前小序所敘亦皆此等意趣。
姜夔是古代文化史上少有的藝術(shù)全才,詞、曲、書無所不通。范成大稱其書法似“晉宋間人”并非溢美之詞,乃確有其實。姜夔書法之似晉宋,并非無心插柳,而是有意取法的結(jié)果。他在《續(xù)書譜》中明確表明了其尊晉抑唐的觀點: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妙無出鐘元常(繇),其次則王逸少(羲之)。今觀二家之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顏魯公作干祿字書是其證也。矧歐、虞、顏、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guī)入矩,無復魏晉飄逸之氣。(《真書》)(37)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84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92頁。
將唐人書法之循規(guī)蹈矩歸咎于“書判取士”造成的“科舉習氣”,似在前此宋代書論中未嘗睹見,為白石所倡言。他還在《續(xù)書譜》中極力推崇“風神”這一審美范疇,如:
若使風神蕭散,下筆便當過人。(《草書》)(38)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84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92頁。
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刻之金石,其可茍哉!(《臨摹》)(39)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84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92頁。
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疏密》)(40)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84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92頁。
以蕭散疏遠為“風神”,并進而引以為其書論的最高審美范疇,宋人“尚意”的書法特點到了姜夔這里更為具體鮮明了。
姜夔的詞作成就無需贅言,張炎《詞源》以“清空”“騷雅”二詞形容其作品,云:“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晃┣蹇?,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薄耙霸乒嘛w”當指“清”,象征脫離塵世孤高不群的狷介品格?!叭チ魺o跡”則為“空”,類似晉人的“清淡”“蕭散”。姜夔之“清空”,可以其詠物詞為例。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南宋詠物皆有寄托”條云:“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皆寓其家國無窮之感,非區(qū)區(qū)賦物而已。”(41)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75頁,第3799頁,第3797頁。姜夔開詠物詞托物言志之先,并影響了其后的張炎、王沂孫、周密等人。名作《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借描寫蟋蟀秋鳴傾吐人間幽憤,騷人失意、思婦懷人、游子懷鄉(xiāng)等諸多情緒俱在其中。夏承燾、吳無聞《姜白石詞校注》謂“‘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三句,當是感念二帝北行”(42)姜夔著:《姜白石詞校注》,夏承燾校,吳無聞注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5頁。,則此詞亦可作政治寄托解。結(jié)尾“詩漫興,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陳廷焯評曰:“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白雨齋詞話》卷二)(43)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75頁,第3799頁,第3797頁。。白石一生雖然聲名顯赫,但畢竟仍是江湖食客,甚或被視為伶人樂工之屬。此“有心人”顯為蟋蟀所指,蓋亦白石借以自況,慨嘆知音難覓乎!《暗香》《疏影》二作“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不自察耳”(《白雨齋詞話》卷二)(44)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75頁,第3799頁,第3797頁。??傊资佄镌~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所蘊含的主題思想若有若無,雖引人入勝,卻又不一語道破,增加了作品的豐富性。此外,白石詠物詞重傳神不重物相,如以“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疏影》)描寫梅花神韻。這兩方面的原因使得白石詞之情韻與魏晉士人的“發(fā)言玄遠”與“風神朗練”相類。“騷雅”當指《離騷》與《小雅》的結(jié)合。姜夔某種程度上類似屈原,同為特立獨行、志潔行芳之士,且其詞善用比興寄托的手法,然而他的思想底色終究是儒家的。白石詞不能擺脫“溫柔敦厚”“中和雅正”的儒家文藝思想,表現(xiàn)的始終是一種隱約和婉、哀而不傷的情調(diào)。這是白石詞被稱為“騷雅”的原因,也是其與狷狂任性的魏晉士人不同的地方。
姜夔在《玲瓏四犯》中感慨:“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45)姜夔著,陳書良箋注:《姜白石詞箋注》,第144頁。。白石的一生是漂泊動蕩的,然而在旅食權(quán)門、孤蓬流轉(zhuǎn)的江湖生涯中,他卻能不同流俗,堅持人格獨立,做到“人在江湖,身能由己”。與范成大、張鑒的交往很能說明這一點,對此,張宏生做過細致的論述。張先生認為姜夔與一般江湖詩人不同,“他非常看重人格的獨立,看重平等的交往。這是一種不易拿捏的分寸,但姜夔卻掌握得非常好?!麩o法擺脫這種生活,似乎也并不拒絕這種生活,但是,他卻總是能夠保持平靜的內(nèi)心,在俗的生活中,得到雅的意韻”(46)張宏生:《晉宋風致與雅人情懷——姜夔的生活模式與文化品格》,《文史哲》,2014年第1期,第97-99頁。。誠然,作為江湖食客,姜夔自不能免俗,有過《寄上張參政》《賀張肖翁參政》這類干謁作品,但這畢竟不是姜夔性格的主要方面?!妒勒f新語》中的魏晉名士多為門閥士族,地位較高限制較少,可以言行無忌,恣意縱情。姜夔是寒士,間或有衣食無著之虞,自然不能完全做到隨心所欲。然而,若與同時代的其他士人比較,則姜夔之人格無愧于“晉宋間人”的美譽。
姜夔神仙中人般的清瑩儀態(tài),清空騷雅、注重風神的藝術(shù)追求,對人格獨立與尊嚴的堅持,使得姜夔成為“晉宋間人”的典型代表。但是仔細品味,姜夔與晉宋士人又有著區(qū)別。
晉宋士人尚“情”,姜夔也因?qū)R欢顡吹膼矍橹Q。然而,同以愛情詞聞名,晏幾道、秦觀被稱為“古之傷心人”(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姜夔卻被人評為“情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有格而無情”(王國維《人間詞話》),“以健筆寫柔情”(夏承燾:《論姜白石的詞風》)。關(guān)于晉人的情感,宗白華說:“深于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就是快樂的體驗也是深入肺腑,驚心動魄。”(47)宗白華:《美學散步》,第215頁,第212頁?;缸右啊懊柯勄甯瑁m喚奈何”,阮籍駕車,窮途而哭,王羲之去官后游名山,感嘆:“我卒當以樂死”。如此種種,無不是晉人強烈且直白的感情之有力寫照。姜夔被評為“無情”,因有“隔”,因其以清剛健筆以冷色調(diào)敘寫所致,未必是真的無情?!皶x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顯著的追慕著光明鮮潔,晶瑩發(fā)亮的意象。他們贊賞人格美的形容詞象:‘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清風朗月’‘玉山’‘玉樹’‘磊砢而英多’‘爽朗清舉’,都是一片光亮意象。”(48)宗白華:《美學散步》,第215頁,第212頁。姜夔面對澄澈朗麗的景色,則只能低吟著“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慢》),感慨黍離之悲;眼前是“鬧紅一舸”的勃勃生機,卻終究嘆道“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念奴嬌·鬧紅一舸》);“苔枝綴玉”雖好,卻還是“無言自倚修竹”(《疏影》)。陳廷焯稱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白雨齋詞話》卷二)(49)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797頁,第3797頁,第1615頁。,這與“光風霽月”的晉人風范是不同的。
姜夔何以與晉人不同,筆者認為當從姜夔的生平與思想兩方面解答。
魏晉名士多為門閥士族,位高權(quán)重,仕途、生活均較為平順,個人的榮辱得失往往不會觸動他們(門閥士族的地位相當穩(wěn)固)。相反,身邊的一件小事乃至一草一木的榮枯卻會觸動他們的神經(jīng),引起感傷或思考,這和古希臘的哲學家多為有閑暇時間的貴族多少有點類似。又因為地位較高,束縛較少,魏晉名士們往往直率坦蕩,縱情任性。南宋時,門閥士族早已不復存在,而姜夔又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寒士。雖說是“體貌清瑩若神仙中人”,終究不得不為了生計而旅食權(quán)門,浪跡天涯。江湖食客的經(jīng)歷讓姜夔見慣了人間冷暖,也磨去了他性格上的棱角。魏晉名士的感傷多是由外物而發(fā),因此廣博厚重。姜夔的感傷則是源于自身經(jīng)歷,因此深刻纏綿。
姜夔的時代,理學雖幾經(jīng)朝廷打壓但終于逐漸得勢,姜夔本人的思想也是以儒學為根本。他與朱熹交好,自敘“待制朱公(熹)既愛其文,又愛其深于禮樂”(50)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張茂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1頁。。其《白石道人詩說》云:“喜詞銳,怒詞戾,哀詞傷,樂詞荒,愛詞結(jié),惡詞絕,欲詞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惟《關(guān)雎》乎!”“《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睆闹芯煽闯鼋绯秩寮已耪泻偷脑娊逃^。后人多對白石詞做政治性解讀,如陳廷焯評《暗香》:“南渡之后,國事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白雨齋詞話》卷二)(51)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797頁,第3797頁,第1615頁。張惠言評《疏影》:“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fā)之,故有昭君之句。”(《張惠言論詞》)(52)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797頁,第3797頁,第1615頁。想來當是因姜夔恪守儒家傳統(tǒng),不忘家國所致,未必是空穴來風。雅正中和的文藝觀,使得姜夔不能如服膺玄學追求盡興的魏晉名士一般在作品中盡情吐露心聲,而是以一種委婉克制的方式娓娓道來。
“晉宋間人”這一概念在宋代大致經(jīng)歷了兩個發(fā)展階段。北宋時多用于書法及詩文品評,南宋時則逐漸成為一種藝術(shù)與人格上的雙重審美理想。姜夔以其非凡的氣質(zhì)外貌,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與獨立的人格為時人所稱頌,成為“晉宋間人”的典型代表。然而,姜夔江湖食客的身份以及以儒學為根基的個人思想又使得他與晉宋士人有所不同,這又是與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