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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師之名

2020-02-10 14:15海勒根那
小說月報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雅爾牧人阿拉

第三條河岸

早上,銀灰色的晨霧一如往常,徐徐壓著寬闊的依敏河谷和低矮的丘巒。八月已是呼倫貝爾的初秋,草原呈現(xiàn)深沉的墨綠色,遼遠得連天上的蒼鷹都望不到邊際。昨夜下過一宿毛毛細雨,此時蚊蠅還濕著翅膀,不能哄哄然叮咬牲畜,牛羊馬群埋頭在河岸邊沒膝深的草地里嚯嚯地捋食。阿拉木斯和巴雅爾兩個年輕人從營地出來,去替換值夜班看守牲畜的牧人,他倆睡眼惺忪,不緊不慢地乘馬而行,身影被乍現(xiàn)的朝陽拉得長過了套馬桿。草原靜寂,除了牧人的哈欠聲、馬蹄刷草聲,便是百靈鳥漫天的啁啾。再過上幾天,駐扎在依敏河畔的八戶牧民就要遷往秋營地了。日子慵懶得像身上的虱蟣,誰也沒有料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幾個換崗下來的老牧人剛剛走遠,好像冷不丁一下,天上的鳥就啞了嗓子,代之的是一種由遠及近的刺耳而巨大的轟鳴,阿拉木斯兩人抬頭看去,只見成群的轟炸機如同烏云軋過頭頂,而遠方的草原,一排排黑乎乎的家伙(坦克)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卷起的沖天煙塵,遮蔽著天際……不久后,隆隆的炮聲和爆炸聲就在不遠處的海拉爾城響起了……

那天就是在這亂哄哄的轟鳴聲和槍炮聲中開始的。阿拉木斯那時剛剛二十歲出頭,他嗅著空氣里的火藥味兒和濃濃的焦煳味兒,不用站到高處就能看到鎮(zhèn)子那邊的火光和滾滾黑煙。

“是蘇聯(lián)人打進來了?!卑⒗舅拐f。

“何以見得?”巴雅爾瞇著眼睛,望著天空。

“我認得那些飛機,和諾門罕時的一模一樣。”

“你說的是哈拉哈河的那次蘇日之戰(zhàn)?”

“沒錯?!?/p>

“這么說,日本人要垮臺了?”

“嗯,高日布老師早就說過,‘滿洲國’要完蛋了?!?/p>

不一會兒,葛根大叔的小兒子芒來騎著快馬來報:“是,是蘇聯(lián)的騎兵……”消息得到了驗證。隨后,芒來又一溜煙去往別處傳播消息去了。

整個上午,槍炮聲接連不斷,不時驚愣住牲畜的耳朵。

兩個牧人砍來柳條,爬上山頂祭祀敖包,每當草原有災禍或重大事情發(fā)生,牧人都會向長生天祈愿。他倆把柳樹枝插在高高的石堆上,圍著敖包轉(zhuǎn)著圈子,一邊潑灑奶食。

“這個世界怎么了,走馬燈似的換朝代?!卑脱艩栒f。

“只要我們的牲畜好好的,他們不來騷擾我們牧人就行了?!?/p>

“日本人最壞了,他們在草原到處挖礦,砍伐我們的森林……”

“別人來也一樣,求長生天保佑我們的草原吧,讓所有入侵者遠離這里?!?/p>

午后,阿拉木斯去圈回河中乘涼的馬群,他提馬上岸時看到了迎面而來的那一家子日本人,跑在前面的是個佩戴短刀的軍人,牽領(lǐng)著兩個半大的男孩,后面緊跟著一個穿和服的女人,她懷抱著嬰兒,不時彎下腰去大口喘息。日本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阿拉木斯,前者像野獸意外遇到了獵人那樣,眼神掠過一絲慌亂,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腰帶間的手槍,看到阿拉木斯對他沒有惡意,這才用胳膊夾起稍小的孩子繼續(xù)趕路。女人卻跌倒了,雙肘著地,嬰兒的哭聲隨即傳過來,女人連忙爬起,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她仿佛丟了什么東西,低頭找尋的當兒,那個男人回頭兇吼了一句,女人不得不跟上來,再走路的姿勢就變得一腳深一腳淺了。

巴雅爾在遠處草坡看到了這一幕,等阿拉木斯驅(qū)馬回來,他迎過去,問道:“那是落荒逃走的鹿嗎?”

阿拉木斯點點頭。

“你怎么沒截住他們?”

“他身上有槍?!?/p>

“我們也可以取槍過來?!?/p>

“不,他帶著女人,那是個母親,還有三個孩子。沒有了爪牙的狼,隨他們?nèi)グ伞?/p>

“你真是菩薩的心腸?!卑脱艩柾h處,那里仿佛有一群黑影卷著塵土而來。

一會兒的工夫,十幾個蘇聯(lián)騎兵沿著河岸顯現(xiàn)身形,隆隆的馬蹄聲驚動了那一家人。日本男人慌忙抱起兩個男孩,和女人一起蹚下河去,隱蔽進河邊的一小片蘆葦叢中。有個高個子士兵跳下馬,他在河邊拾到了一只女人的木屐,遞給一位長官。長官拿起望遠鏡四下望了一番,隨后率隊向山坡上的兩個牧人奔來。

長官是個白俄羅斯人,留著濃密的紅胡子,他用一根手指提著木屐,一邊向阿拉木斯兩人問詢,其中一個黃眼珠黑頭發(fā)的士兵會講蒙古語,給長官做翻譯,喊著:“你們看到什么了嗎?”

巴雅爾望著阿拉木斯,后者搖了搖頭。

“我們是來解放你們的,看到的所有日本人都要告訴我們!”

“你倆真的沒有看見?”

阿拉木斯恍惚了一下眼神,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牛群里,一頭金黃色的牛犢正俯身在母牛的膝下吃奶。

“喂,牧馬人,長官在問你話呢?!?/p>

巴雅爾忍不住要說些什么,卻見阿拉木斯舉起了馬鞭子,他先伸向了那片蘆葦叢,隨之手臂一劃,指向了河水奔流的遠方。

騎兵軍得到了暗示,向他豎了豎大拇指,縱馬向前方搜尋而去。

“你不該說謊。”巴雅爾仰躺在草地上,氣鼓鼓的,嘴里嚼著肉干。

“這不叫說謊,”阿拉木斯拿起銅壺猛地灌了一口馬奶酒,陽光亮晃晃的,他半瞇著眼盤腿坐在那里,“成吉思汗小的時候被泰亦赤兀惕人捉去,躲在斡難河里,鎖兒罕失剌發(fā)現(xiàn)了他,也是這么做的?!?/p>

“可那是日本人……”巴雅爾忽地坐起來,“你不會忘記吧?阿拉木斯,就在三年前,因為輝索木(呼倫貝爾地名)那個日本教師木賴三郎的誣陷,憲兵隊抓走了我的表哥馬薩爾和同伴,他們對我們的族人嚴刑拷打,馬薩爾和他的另一個伙伴死得好慘……另外那兩個被他們放回來的青年,后來又是怎么死掉的?你應該記得,在獄中,那些日本人給他倆打針,兩人回來后上吐下瀉,沒出三天就死了,這還不算完,他倆帶回來的傳染病讓我們整個輝索木的牧民死了兩百多人,族人都說,那一定是日本人給我們帶來了瘟疫……”

“我當然記得,”阿拉木斯隨手拿起一根牛脊骨,一拳下去擊成兩段,“可是從圣主時起,我們征服敵人,從來都只是殺掉比車輪高的男人,即便是狼的崽子,我們也要饒他性命。那是長生天的旨意?!?/p>

“我倆只需把他們的藏匿地點告訴蘇聯(lián)人,其他不關(guān)我們的事?!?/p>

“你想成為告密者嗎?”阿拉木斯說,“那不是我們能做的?!?/p>

河岸邊,那對日本夫婦趔趔趄趄地抱著孩子爬上岸來,迅速躲進不遠處的山丁樹林中。那個日本男人卻朝這邊走來了,他晃動著雙手,證明自己沒拿武器。阿拉木斯一直拿眼睛瞥著他,直至他走到近前。

男人渾身濕漉漉的,他抹了把臉上的泥巴,從手腕上摘下手表,謙恭地用雙手呈給阿拉木斯,用日語摻雜蒙語說著:“我的名字叫吉田,蒙古人大大的好,謝,謝謝你們……”大概十年前,日本人就開始在草原上普及日語了,牧人能聽懂他的話。

阿拉木斯搖了搖頭。

男人忙又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偽滿洲國鈔:“對不起,一塊手表兩個人……是我的錯?!?/p>

阿拉木斯用手指了指他腰間的手槍。男人望著眼前的牧人,遲疑地:“這個……”

四目相對著。

“不要用它再行兇了。”阿拉木斯說。

吉田的雙手有些顫抖,須臾,他還是不得已地卸下槍來,遞給眼前的牧人:“……戰(zhàn)爭就要結(jié)束了,我用不到它了?!?/p>

“你要去哪兒?”阿拉木斯接過槍,端詳著這個沉甸甸的玩意兒。

“海拉爾的軍車不拉家眷,我們?nèi)デ懊娴男℃?zhèn)牙克石,在那里集結(jié),然后回國去……”

巴雅爾盯著男人的臉:“我好像認識你,你是那個海拉爾的日本裁縫吉田先生?我從你那里買過布料……”

“正是鄙人。”他聲音卑怯地,“我家族來自日本清水縣,在這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p>

“一個裁縫怎么穿上軍服了?”巴雅爾問:“莫非你是日本特務(wù)?”

“這……”男人低下頭去。

此刻,阿拉木斯卻把槍口對準了他。

“不要,”吉田舉起手,“不要這樣……”

“走吧,日本人,回家去吧,不要再來了。”阿拉木斯說。

吉田后退著,直到認為沒有危險,不過他又站在那兒了,面露哀求:“能給點吃的嗎?用這個,買也可以……”他將那幾張鈔票放在草地上。

“快滾吧,日本特務(wù),”巴雅爾憤怒著,“我們不會給狼喂食的!”

男人這才轉(zhuǎn)過身去,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他剛下坡,阿拉木斯就瞄到了那幾架飛機,從正西面飛來,那是蘇聯(lián)的小型巡邏機,其中一架發(fā)現(xiàn)了吉田,像一只鷹那樣俯沖過來,男人沒有逃向那片山丁樹林,而是轉(zhuǎn)變了方向,拼命地朝一處沙坑跑去。巡邏機追上了他,從他頭頂一掠而過,隨之,一顆炸彈在吉田的身邊爆炸了。

有那么一刻,阿拉木斯的耳朵失聰了,好半天才重又聽見草地上嘰嘰喳喳的蟲鳴,他定定地望著那片炸彈形成的浮土坑,仿佛過了許久,一個人影從那里爬出來,慢慢地,一點一點……阿拉木斯這才松了口氣。

太陽偏西的時候,那隊騎兵軍返回來了,押解著二十幾個日本俘虜,阿拉木斯兩個認出來其中一些人,有索倫旗的日本教師木村倉介、海拉爾城統(tǒng)計局和銀行的日本職員、食料理的老板……他們中間,很多人都換上了戎裝。一位面目慈祥身著白色褂子的中年婦女引起了兩個牧人的注意,那是婦產(chǎn)科的卡奈大夫。

巴雅爾不禁沖到了隊伍里面去,他拉住了卡奈,女人一副茫然的樣子?!澳悴徽J得我了嗎?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你給接生的?!卑脱艩柤鼻械卣f著。

黃眼珠的士兵驅(qū)馬過來:“怎么回事,同志?”

“她不是壞人,我敢保證,她,她是個大夫,救過我們很多牧人的孩子!”

“你的證言我會向長官稟報,”士兵說,“可眼下我們不能放了她!”

押解隊伍緩緩地向前面走去了。

巴雅爾的臉上落滿塵土:“蘇聯(lián)人會把她怎么樣?”

“那個士兵已經(jīng)說過了,”阿拉木斯拍了拍巴雅爾的肩膀,“但愿好人有好報?!?/p>

那天的傍晚仿佛故意姍姍來遲,直到槍炮聲漸熄漸遠,落日才終于??吭谔爝厺娔愕耐硐奸g。整個下午,山丁樹林都沒有聲息,也沒有鳥落在上面。此時,牛羊群歡叫著去河邊飲水,阿拉木斯要跟過去,巴雅爾喊住了他,隨手遞給他一大把肉干。

“把這個給他們吧?!卑脱艩栒f。

阿拉木斯看了看他。

“我想,那些孩子應該餓壞了?!?/p>

入夜前的河流像一床鉛灰色的磁鐵,緩緩推移,那是一段深潭,只有漩渦處發(fā)出喧嘩的響聲。阿拉木斯下了馬背,向著低矮的密林走去,他撥開樹叢,卻沒看到人影,他一邊喊著:“嘿,有人嗎?”一邊繼續(xù)深入里邊,接近河沿的當兒,猛地,阿拉木斯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那個云鬢高髻的日本女人,半蹚著河水,正為兩個男孩做最后的整理。母子三人的后背都用重疊的柳條捆綁著巨大的石塊,這使得兩個孩子瘦小的腰身不得不傾彎著。男孩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女人哼著搖籃曲似的歌謠,等她做好了一切,便依依不舍地展開穿著和服的雙臂,將她的孩子摟在懷里,不停地由上至下,親吻他倆的頭發(fā)、臉頰和嘴唇……接下來的一瞬,母親把兩個孩子輕輕地推進了河水,就像把兩個布袋沉入水下,連一點漣漪都沒泛起……

阿拉木斯和他的呼喊聲一并沖出樹林,那個女人受了驚嚇,她只是驚恐地回頭望了一眼牧人,身體已橫倒在河面,激起大片水花……阿拉木斯隨之扎進水中,看似流速緩慢的河水卻把他沖出很遠,他使勁游著,不斷靠近那個時起時伏的女人,而她的手臂始終高舉著一個包裹,清脆的嚶嚶啼哭聲正從里面?zhèn)鞒鰜?,阿拉木斯先抓到的就是這個浮在水面的東西,女人卻撒開了雙手,轉(zhuǎn)瞬間消失無蹤……

牧人阿拉木斯忘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只記得抱著嬰兒返回山丁樹林的情景——吉田背靠著樹干,躺在那里,身下泊滿了烏色的血,他的腹部插著那把亮晃晃的短刀……吉田半垂著眼皮,大口地喘息,他的一條腿血肉模糊,那該是巡邏機炸壞的……吉田也望到了阿拉木斯——這個懷抱自己骨肉的異族人……

“不要救他,讓他,隨我們?nèi)グ伞彼麣庀⒀傺佟?/p>

“遇到了我,他命不該絕……”阿拉木斯說。

吉田不再言語,他透過細碎的枝葉,望著林外漸漸落下的夜幕,眼神迷離起來:“我想回家,回我的故鄉(xiāng)清水縣去,我的木屋,我的父母,還有我的童年,都等著我們回家呢……”他說著,臉色顯出干奶皮的蒼白,“可我們是罪人,沒有彼岸可去了……”

“不,河有第三條岸,那該是長生天……”阿拉木斯拂下了吉田的眼簾……

第二天清晨,兩個年輕的牧人乘馬沿著河岸返回營地,迎著一彎羊肋條般細小的新月,它掛在天的另一邊,與初升的太陽遙相呼應。而晨光下蜿蜒而去的伊敏河水像一條飄飄蕩蕩的湛藍色哈達,一直伸向天的盡頭,真如阿拉木斯所說,那天際是河的另一條岸嗎?伴著無數(shù)只云雀的鳴啼,阿拉木斯懷里的嬰兒呢喃著,笨手笨腳的牧人正用一根指頭逗弄著他。

臨近營地時,巴雅爾快馬加鞭,去向族人稟告信息,不一會兒,山腳下的十幾座蒙古包前已聚滿了族人。還沒等阿拉木斯勒穩(wěn)馬,人群中,一位老額吉早已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從馬背上接過孩子。按族人的傳統(tǒng),領(lǐng)養(yǎng)孤兒是件天大的幸事,需由年齡最長的母親賜福。老人打開嬰兒的被裹,便咧了沒有牙齒的嘴,笑了:“喏,這還是匹小馬呢?!?/p>

阿拉木斯解下馬籠頭,讓馬自由奔去:“額吉,能給這個孩子起個名字嗎?”

“是這片草原救了他的命,就叫他塔拉夫(蒙古語:草原的兒子)吧?!崩先苏f著,將一指奶油抹到嬰兒的唇邊,喃喃自語道,“進了牧人家,就要換換口味啦……”

二○一五年夏,在呼倫貝爾的錫尼河蘇木,年逾七十歲的塔拉夫老人身著布里亞特盛裝,帶著我們?nèi)ゼ漓爰易灏桨?,他高高的顴骨,一對唯蒙古人種才有的細小的眼睛,和我們交談時,滿口標準的布里亞特蒙古語。老人在蘇木教了一輩子的書,業(yè)余兼做牧人,向我們這些城里的年輕人炫耀他的牙齒:雪白如玉、堅若石鑿,上下打磕“咔咔”作響??吹轿覀兤G羨,他眉開眼笑了,說,他這口牙可是草原給的,從小喝牛羊的奶子、啃硬骨頭練就的。在敖包山頂,老人解下彩虹那么長的腰帶掛在脖子上,右手托帽,向著長生天九跪九叩,一邊默念草原風調(diào)雨順的祈愿。那一刻,蒼穹高遠,草原遼闊如海。我無意中轉(zhuǎn)身,看到行完最后一禮的老人正淚流滿面。我們攙扶起他,老人并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像個孩子那樣抹了一把眼淚,說:他想念死去的阿爸了,小的時候,總是阿拉木斯騎馬馱著他來祭拜敖包,他坐在馬前,阿爸坐在馬后,一手持韁繩,一手環(huán)臂擁抱著他。阿爸的手臂硬邦邦的,可真有力量,塔拉夫老人說。

一樁事先張揚的殺人案

努桑哈的老婆被人拐跑了,這誰能想到,誰能想到有人膽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那幾天,努桑哈在他家的平房里磨他那把宰牛的長刀,人們隔著門和院子都聽到了嚯嚯的聲音,像一只野獸遇險示威時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鼓噪。那幾天雪也跟著湊熱鬧,噗噗嚕嚕地下,好似無數(shù)天鵝在空中被生擒活剝,羽毛亂飛卻只落到努桑哈家的院子里,專為他家渲染悲劇的氛圍,平添肅殺之氣。

要是一個愣頭青或一個漢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早就跳著腳在自家院子里罵了,把爐筒子、水舀子、洋鐵皮洗衣盆等能出響的物件通通摔在地上,不弄出震天響不足以平心憤,房門也會遭殃,咣咣當當,這樣才能表明一個男人的尊嚴被侵犯了,他要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要報復,即將打折不要臉的婆娘的腿,再把野漢子千刀萬剮!可是努桑哈畢竟是努桑哈,一連三天他只磨一把刀,夜以繼日地磨,他能沉得住氣,不哭不鬧,不聲不響,就像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或者日出之前的黑暗。

磨刀的聲音不停,大雪也不停,松弛有度,直到把整個巴鎮(zhèn)層層包裹,封成一片清冷的素縞。努桑哈是什么角色,這誰都知道。當年他們?yōu)跏霞易宓娜齻€兄弟,在東鎮(zhèn)跺跺腳,西鎮(zhèn)的屋檐都掉土。有那么一陣子,哥仨兒好勇斗狠,橫行鄉(xiāng)里,巧取豪奪,變著法地占盡別人的便宜。那時,人們經(jīng)過他家的“府邸”誰敢高聲語?別說打他們的主意??墒浅鰜砘炜偸且€的,惡貫滿盈的老大和老二因充當“車匪路霸”而東窗事發(fā),牽扯出一系列過去的舊案,鋃鐺入獄。作為酒鬼的努桑哈,那段時間每日喝得爛醉如泥,錯過了兄弟“發(fā)財”的機會,因此幸免牢獄之災。這等貨色,如今竟然有人在他的后院放火。

其實,時至今日,巴鎮(zhèn)的人們也不敢相信,努桑哈的老婆,那個刮一陣風就能被吹走的柔弱女人,臉色蠟黃,說話比蚊子聲還小的女人,怎能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情。六七年前,自打她被努桑哈用一匹騸馬馱到鎮(zhèn)郊的破平房里,她就成了老虎爪子下的一只小鹿,白天拼命地干活,晚上遭受努桑哈無休止的折磨。特別是努桑哈每次酗酒之后,都會把這只小鹿捶個半死,她難得的幾次上街都是遮遮掩掩的,臉和脖子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若是有段時間不出門,那一定是肋骨或者腿被努桑哈打斷了。兇神惡煞似的努桑哈早就拿著刀子威脅過女人,對天發(fā)過毒誓,哪天她若想從他手心里逃掉,那么,她所有的娘家人都會遭殃。人們想,這個女人肯定是上輩子作了什么孽,或者欠了努桑哈的一條小命。就在這時,坊間傳出了女人私奔的消息,比這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帶她跳出火坑的男人——那個打了半輩子光棍兒,窩窩囊囊,見誰都恭恭敬敬滿臉謙卑笑容的巴根,沒人能想到會是他,平日里默默無聞,只會趕著馬車四處為食堂飯店拉那些臭不可聞的折籮和泔水的男人,在小鎮(zhèn)人的花名冊里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唯一讓人對他有點印象的是,即便衣著寒酸干著世界上最臟的活計,可他總是干干凈凈,面目和手指像讀書人一樣清瘦、白皙。

一只餓著肚子的狼就要出動了。

這天一早,大雪初停,當努桑哈扒拉掉院墻上一尺厚的積雪,從墻頭跳出來時(院門已被冰雪封?。?,也即將開始他一整天的惡行。很久以后,人們想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還唏噓不已,感慨一個瘋子的行徑。此刻,努桑哈已來到了街上,他扽著袖口,把腰彎成蝦米狀,夾著“尾巴”吐著痰,在雪地上踩出一溜大坑,這個架勢走路的人多半都揣著家伙。街坊們從門縫里看著努桑哈,看著他什么包裹都沒帶(一個不要命了的人帶那些累贅干什么),看著他被千萬條游走的“雪蛇”裹挾著上路,不禁心頭發(fā)緊,為這一對私奔的男女命運擔憂。不過,一個惡人的所為沒人能猜透,他們不會按常人的套路出牌,努桑哈也一樣,他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急于趕路,鎮(zhèn)民甚至看到他和兩個掃雪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溫和地打了聲招呼:“這雪下得可真大……”然后他一轉(zhuǎn)身鉆進了一家奶茶鋪。

餐館里聚集了十幾個用早餐的人。努桑哈攜著一團寒氣進了屋,于是,所有人的脖子都扭轉(zhuǎn)向了他,一時間餐館里鴉雀無聲。努桑哈掃視了下眾人,露出一副謙遜而僵硬的笑容,摘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雪,像沒事人那樣,舉重若輕地和每個相識的人打著招呼:“雪下的可真大……”他說著這句,然后找了一處窗口落座。他捋了一把黃胡子上的白霜,擺出一副君子的姿態(tài),仿佛正義都站在他這一邊,對那些投射來的目光他毫不忌諱,甚至有點享受這種矚目。他正了正衣襟和手指上的戒指,心情仿佛不錯,一邊喊店老板點單。

“早上好老弟,你知道我愛吃什么,”他對走過來的年輕老板說,“對,再給我來瓶草原白,這天可真夠冷的?!?/p>

一位年長者拄著拐棍在靠近吧臺的地方坐著,老花鏡耷拉在鼻翼上,定定地瞅著努桑哈。他是店老板的父親,也是巴鎮(zhèn)最倔強而有威嚴的老爺子。

沒人想安慰努桑哈幾句。餐館里只有喝奶茶吃面果子的聲音,氣氛顯得沉悶而壓抑。

“雪下得可真大,”努桑哈搓著雙手,沒話找話,“不知道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這年頭,很多事情都沒法說……”他這么說著,同時環(huán)顧周圍人的表情,可是沒有人搭他的茬。這讓他顯得十分尷尬,他用筷子敲了敲碟子,以引起人們的注意:“怎么,你們都啞巴了嗎?”

沒有人回應。

“想必你們早就聽說了,我努桑哈家出了檔子事,你們沒人說句公道話嗎?”

仍沒人出聲。

年輕的店老板把奶茶、包子和酒給他端上來,他沒有動筷,也沒有惱怒,舔了舔嘴唇,先慢條斯理地飲下半杯白酒。

這時候,那個受人尊敬的老爺子說話了,聲音嘶啞但不失洪亮:“努桑哈,你已經(jīng)在這兒掛了很多賬了,什么時候給結(jié)?”

沒人想到給努桑哈搭茬的會是這句。人們暗地里想,這老爺子耳朵聾,打雷都聽不見動靜,他該是沒有聽說那件倒霉的事,否則怎么也不能火上澆油,不能朝一個懷揣刀子的人要賬。

努桑哈轉(zhuǎn)頭瞅了老爺子一眼,出人意料的,他咧嘴笑了笑:“過幾天,過幾天就結(jié)?!笨谖抢餄M是愧疚和歉意。

“這話你說過很多次了,”老爺子啜了一口熱茶說,“去年你就賴了很多賬?!?/p>

一片嘩然。一個人被當眾揭了短。

努桑哈臉色鐵青起來,他收起笑容,抬起那雙像被貓尿泡過的爛黃的眼睛:“老爺子,我說過了,過幾天給您結(jié)賬……”

那天的不祥之兆就此開始顯現(xiàn)了。

很顯然,老爺子的討債最先影響了努桑哈的情緒,否則他或許還能偽裝上一陣子。接下來的他不再正襟危坐了,而是歪斜在凳子上,把一只手伸到頭發(fā)里抓上一抓,這樣他黃卷卷的頭發(fā)就亂成一團,隨后舉起滿滿一杯酒倒進喉嚨里。餐館里一片肅靜,忽然,毫無預料的,努桑哈發(fā)出了那種憋在喉嚨里的啞笑,笑得胡毛亂顫,不得不趴在桌子上,擠出幾顆眼淚,終于,他笑夠了,抬起頭,沖著左右說:“有句話你們聽說過嗎?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句話我一直不懂,誰來給我解釋解釋?”

餐館里的人面面相覷。

“哎,你來說說,”努桑哈沖著墻角的一個矮胖男人說,“就是你,這里數(shù)你最有文采……”

他指定的是那個老實巴交、一天書都沒讀過的牧羊人缸巴圖。

“我?”缸巴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說,“我不懂你說的。”

“你懂!”努桑哈說,“你懂得很多,你還懂得上法庭做證呢!”

人們恍然大悟:缸巴圖曾經(jīng)出庭為他那兩個惡魔兄長的罪行做證,他的羊群誤入烏氏家族的草地,被哥兒倆訛詐了十幾只羊。

“你到我這里來一下……”

缸巴圖沒動,用驚懼的目光望著努桑哈。

“我讓你過來,你他媽沒聽見是吧!”他嘎巴嘎巴地扭了扭脖子,猙獰著臉,一匹狼終于露出了真面目,“我數(shù)三個數(shù),一、二……”

在沒數(shù)到“三”之前,牧羊人來到了努桑哈的面前。

“你說的是,是一只老虎和一條狗的事?!备装蛨D木訥地說,一邊搓著衣角。

“那誰是狗?誰是老虎?”

缸巴圖搖頭。

“不知道是吧?我來告訴你,我就是那只落難的老虎,你們都是狗!”他指著缸巴圖和餐館里的人,“你們都在看我努桑哈的笑話,很好,我無所謂,看吧,但是好看的還在后面呢……”

努桑哈說著,從懷里掏出了那把用帆布包裹的刀子,拍在桌子上:“告訴你們,我要殺人!”

隨后,他舉起手臂,給了牧羊人兩個嘴巴:“你記住了!右邊這個,是為我大哥打的,左邊是為我二哥……”

“住手!努桑哈……”老爺子拄著拐棍站起身,厲聲道。

努桑哈看了一眼老頭,年輕的店老板在吧臺拿起電話機的手柄……

“沒什么,”努桑哈攤了攤手,“我只是和他開個玩笑。滾吧,老羊倌,以后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接著,努桑哈手拄額頭,俯首啜泣起來,但他此刻沒有眼淚:“我可憐的哥哥啊,你倆受委屈啦……”他大口地吞咽著包子,喝著酒,“你倆在監(jiān)牢里肯定吃不上喝不上……都是那些狗把你倆害了……”

用餐人停下了碗筷,用目光表達著憤怒,有人安慰著牧羊人離席。

“努桑哈,你走!這里不歡迎你!”老爺子杵著拐棍,聲音顫抖,“你,你是一匹害群之馬!”

努桑哈白了下眼睛,把滿嘴即將吞咽的東西嘔吐到碗里,沖著老爺子張大嘴巴說:“瞧,我把吃的東西都還給您了,這回別再說我欠你們什么賬了!”他向著離散而去的人們揮著刀子說:“告訴你們,我要殺人!”

這匹狼重新走到了街上時,已日上三竿,雪后的太陽有點朦朧,被霧狀的雪屑遮蔽,一副惡魔纏身的樣子。這回他不再兩手空空,而是一手提著裹布的長刀,一手提著酒瓶,充滿血絲的眼睛在街頭搜尋著什么,最后他將目光定格在臨街一家門店上。人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家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巴根的弟弟,那個靠打字復印為生的殘疾人。他來這里的目的昭然若揭,這個惡人,他到底想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做些什么?

不難想象紹布——這個跛腳的店主人,見到努桑哈時的驚愕表情,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努桑哈不請自坐,把一只滿是泥雪的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他邪惡地笑著,擺好刀子和酒,用那種欣賞獵物的眼神看著紹布?!耙姷轿也灰馔獍??”他說,“我昨晚就夢到你這個小家伙了!”

“這不關(guān)我的事?!苯B布說。

“你指的是哪件事?”努桑哈齜著牙,“我說了什么嗎?我什么都沒說你就猜到了?真是個聰明的小家伙。”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那就說說吧,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找你干什么?”

“我知道你是為我哥哥的事而來,”紹布激動地說,有點畸形的胸脯起伏無序,“可這不關(guān)我的事?!?/p>

“噢,噢,很好,繼續(xù)說,”努桑哈像哄小孩子那樣,一邊瞇著細眼,慢條斯理地一層一層打開裹刀布,“說說你哥哥都干了什么……”

“努桑哈,求你了……”紹布聲音里帶著哭腔,“放過他們吧,你的女人就要被你折磨死了……”

努桑哈呆滯了下神情:“那是我們夫妻的事,不需要你多嘴!我要你說說——你哥哥做了什么壞事!”

“好吧,既然你不說,我就替你說吧,你那個整天拉臭泔水的哥哥拐走了我的老婆,一去無蹤?!迸9媚菈K布擦拭著刀刃,使它更加寒光閃閃,“所以我只能來找你,就是這碼事。嗯,先別著急,有賬咱們一筆一筆地算,這樣,你先給我打兩份字!”

紹布滿眼疑惑地看著努桑哈:“打,打字?”

“是的,打字?!迸9崞鹁破客炖锕嗔丝诰?,“你知道我不會寫字,所以只能煩你代勞。一份,是我的遺書;一份,是你哥哥的訃告!”

“努桑哈,別這樣……”

“好嗎小家伙?現(xiàn)在我們就進行,你要學會聽話?!迸9嵵蹲?。

紹布一跛一跛地來到電腦前,打開主機……

努桑哈飲著酒,暫時閉上了那對混濁的眸子,口述大意如下:“我的死去的父親母親、萬分想念的大哥二哥,努桑哈不孝,給你們丟臉了。我那剛生育完就死去了的母親,我似乎沒見過你的面,但在夢中我總能夢到您,我愿您往生。我的那個終于死去的父親,拜您所賜,我們?nèi)值芏己芟衲芾锪鞯亩际切皭旱难?,所以我們和您一樣酗酒、賭博、搞女人,更像您一樣無賴!小時候您像打牲口一樣打我們,不幸中的萬幸,我們能活到今天,我祈愿您下地獄。而我的兩個哥哥,我感激你們從小把我?guī)Т?,教會我偷雞摸狗的本領(lǐng),沒有這些我們只能餓死。其實這個世界對我們有很多不公,在此已無法盡述,所以,我詛咒這個世界,也詛咒長生天……現(xiàn)在你哥兒倆已在獄中,這是遲早的事,也是報應。再不能為非作歹了,以后要好自為之,我祝愿你倆早日改邪歸正。最后,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對不起的是我的女人,我的惡毒源于我那該死的父親,母親就是被他一腳踢死的,那時我剛剛出生,母親臨死前還緊緊抱著我,怕我被他活活掐死……”說到這里,努桑哈流下了眼淚,也流下了鼻涕和口水,好半天,他接著說,“可是,我不能容忍背叛,不能容忍,特別是那個從泔水缸里爬出來的男人,他偷走了我僅有的一點東西,那是我手心里的小鹿……所以,我要殺了那個小偷,不,是江洋大盜!我要殺了他,我要親眼看著他死去!這是我和這個世界最后的了斷!不孝的努桑哈遺書……”

努桑哈擦凈了眼屎,他重新拿起刀子,瞅一眼屏幕上的字:“你是照我說的寫的嗎,小家伙?”紹布點點頭,打字的雙手顫抖著,肩膀抽搐著。

“那就好,下面可以寫關(guān)于你哥哥的訃告了,然后把他逃亡的地址給我,我要親自給他送去。至于死亡日期,由我最后填寫就可以了……”

“不,不,努桑哈,你不能這么做?!苯B布伏在桌案上哭了起來……

“我知道你很難過,”努桑哈拍了拍紹布瘦削的肩膀說,“你和我一樣,都是哥哥帶大的……”

“不過,也許是從小哺育你我的方式不同,你吃的是哥哥帶回的折籮,我吃的是兄長偷來的腐尸爛肉,所以,結(jié)果也不一樣,你們成了人間正道,我們成了狼……”努桑哈感嘆著,“好吧,小家伙,你喚起了我的感情,我原以為自己沒有這些??丛谀銓δ愀绺绺星榈姆輧荷希也辉贋殡y你了,只要你把你哥哥的去向告訴我,哪怕是電話號碼……”

“我,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不知道……他也沒有什么電話號碼……”

“怎么可能,你是他唯一的弟弟,要是我哥哥,不管去哪兒,他們都會告訴我的,只要我一個人在家,從來都是。所以,小家伙,你有點不誠實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殺了我,我也不知道……”

努桑哈呆愣在那里,大概有幾分鐘,他轉(zhuǎn)動著眼珠,想了一會兒:“那么好吧,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去向了,這個一點也不難猜……”他站起身,把打印出來的遺書方方正正地疊好,放在口袋里,而后舔盡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提著刀子走向門外。

“可是你哪兒也去不了,”紹布抬起頭,喊著,“客運站都停運了,大雪封路!你殺不了我哥哥!”

努桑哈轉(zhuǎn)過身來:“你他媽怎么知道?”

“他們剛剛打印的通知,在我這兒……”

“狼”抖了抖身上的毛:“那又怎么樣?冰雪總會化的……”

“努桑哈!為什么你的心不能融化,他們倆,很好,真的很好……”邵布滿臉是淚。

“但是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努桑哈栽靠在門框上,一臉的疲憊,頭上像頂著雞窩,從背影看去,顯得猥瑣又蒼老。“所以,我也不能讓別人好過……”

紹布聲嘶力竭地哭喊:“……睜開眼看看長生天吧,即便你是條狼,也是她賜給了你生命……”

“嘭——”酒瓶子四散著碎在地上,努桑哈像頭困獸那樣咧了咧嘴巴,翻著死魚似的眼睛說:“告訴你們,我就要殺人!”

冬日苦短。努桑哈再次站在街頭時,天地一片寧靜,雪地在夕光下顯得十分耀眼,泛著青藍色的寒光。幾匹馬屁股沖著背風的方向,在胡同里凍得發(fā)抖。一瓶酒的酒精正在努桑哈的胃里、血管里燃燒,他趔趔趄趄,眼神比街巷還直。努桑哈不太相信別人的鬼話,他剛剛?cè)ピ疫^客運站的大門,大門緊鎖,他拾起一塊碩大的石頭……幾個穿制服的人沖他走來,他彎下身,假裝用它蹭了蹭鞋底的雪,直到瞥見幾雙皮靴從身邊嘎吱有聲地走過,他才舉起石頭向他們的背影做了個惡狠狠的怪相,然后悻悻地丟到一邊?,F(xiàn)在他漫無目的,看到的街景和他一樣搖搖晃晃,有人影偶爾路過,他湊上前去準備打聲招呼,可那些鎮(zhèn)民見到酒氣熏天的他,避之唯恐不及。

“媽的!”他重新掏出懷里的家伙,刀子反射的光圈四處亂晃,“告訴你們,我要殺人!”他嘴里嘟嘟囔囔說著這句,隨手砍斷身邊的小樹,踢飛了路旁的垃圾桶,使出渾身力氣向路燈桿撞去……當他大大咧咧沖一戶人家的板杖子撒尿時,院子里的一條大黑狗竄出來,沖他狂吠,圍著他撕咬。努桑哈怒不可遏,他想起“虎落平陽”那句,舉刀追砍,只差那么一點就要刺破黑狗的肚皮了,刀子卻脫了手,最后,他終于踢斷了黑狗的一條后腿,若不是大黑狗夾著尾巴逃掉,他非把它剁成肉醬不可。

他怒氣未消,重新來到大道上。前方,一群羊浩浩蕩蕩,像大地的虱蟣頂著風卷雪匍匐過路,羊群進鎮(zhèn)還真少見。此時,刺眼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他舉起刀背遮擋了一下,看到一輛四輪車正向這邊駛來,于是他站在了路中央逼停了車輛。駕車的是個黑壯的小伙子,這時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副緊張、冷漠而厭惡的表情,他是收廢品的吉達,努桑哈認出他來,便咧開嘴哈哈大笑:“媽的,是你?吉達,扒了皮我也能認得出來你,沒想到,一晃長這么高了……”他說,“不過,我現(xiàn)在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崽子了,我眼下最痛恨的就是垃圾,你們這些收折籮泔水、廢銅爛鐵的人,你們都是垃圾!”

他在空中揮舞著長刀:“垃圾!”他謾罵著,“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還干過你……”他淫蕩地笑著,做著猥褻動作……

“我還干過你姐,差點扭斷你倆的小腿……”努桑哈笑得彎下腰去……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時間,只知道是哪個路口……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腹部有點冰涼,有點異樣,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從里面流出來,他伸手摸了一把,舉在眼前,是血,滿手的血……這時,他抬起眼睛,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孔,遮擋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亮……

經(jīng)過一整天的折騰,努桑哈現(xiàn)在安靜地躺在街上,細沙般的雪屑撲打著他,像撲打一塊路邊石。他似乎累了,需要休息。街角路燈投射來的昏暗燈光撫慰著他慘白色的胡子拉碴的臉龐,表情顯得寂寞又安詳。他四腿拉胯,一對空茫的眸子微睜著,望著那片被他詛咒過的天空,深邃而浩渺的天空,讓他永遠也琢磨不透。他躺在白皚皚的雪地上,一只馬靴反扣在一邊,身下浸染著大片濕潤的黑紫色……這個死去的人一手握著刀,一手緊捏著那份鉛字規(guī)整的遺書……

原刊責編??? 筱??? 雅

【作者簡介】海勒根那,內(nèi)蒙古“中生代”代表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蒙漢雙語版)等,詩集《一只羊》。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天涯》《作品》《青春》《草原》《滇池》《飛天》《鹿鳴》等文學期刊,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選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屆、第十二屆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第三屆內(nèi)蒙古敖德斯爾文學獎等獎項。現(xiàn)居呼倫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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