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

病，形聲字。字從疒，從丙，丙亦聲。

本義：身體的內(nèi)患。

病與疾相對，“病”是身體內(nèi)患，如肺癆、腫瘤之類;“疾”是身體外患，如骨折、兵創(chuàng)之類。

在中國文化當中，“丙”是火的意思。在五臟器官里，丙又代表心。所以，“丙火”又可以叫“心火”。心里感到不適有火，人就得病了。

關(guān)于“病”，人皆懼之，其形多樣，苦痛難耐;其義深邃，醫(yī)者和“田野”自站不同視角、自持不同看法，拋開“科學”與“非科學”的孰是孰非，碰撞之間，常?？梢娛赖廊诵摹?/p>

——題記

蜘蛛膽

蜘蛛膽（帶狀皰疹），醫(yī)者釋義：帶狀皰疹是由水痘-帶狀皰疹病毒引起的急性感染性皮膚病。對此病毒無免疫力的兒童被感染后，發(fā)生水痘。部分患者被感染后成為帶病毒者而不發(fā)生癥狀。由于病毒具有親神經(jīng)性，感染后可長期潛伏于脊髓神經(jīng)后根神經(jīng)節(jié)的神經(jīng)元內(nèi)，當?shù)挚沽Φ拖禄騽诶?、感染、感冒時，病毒可再次生長繁殖，并沿神經(jīng)纖維移至皮膚，使受侵犯的神經(jīng)和皮膚產(chǎn)生強烈的炎癥。皮疹一般有單側(cè)性和按神經(jīng)節(jié)段分布的特點，有集簇性的皰疹組成，并伴有疼痛;年齡愈大，神經(jīng)痛愈重。本病春秋季節(jié)多見，發(fā)病率隨年齡增大而呈顯著上升。有自限性，病程一般2～3周。本病愈后可獲得較持久的免疫，故一般不會再發(fā)。

上了大學后，我才知道，“蜘蛛膽”的學名是“帶狀皰疹”，始作俑者是空氣中常有的一種病毒，其實與長相惡毒的蜘蛛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按照醫(yī)學解釋，像我一般小時候出過水痘的人，恰巧是“帶狀皰疹”的好發(fā)人群。因為幼時對所謂“蜘蛛膽”這種皮膚病的驚怖見聞，到如今，每每于疲乏不適之際有意無意撫撫腰側(cè)，若有麻木或刺痛之感，內(nèi)心即惶惶然，擔心此處不久會悄然升起一片潮紅，潮紅之上再密布大小水皰，那就糟了。雖然，如今發(fā)達的醫(yī)學告訴人們此非大病，但患者依然疼痛著心煩著，見者依然避之不及。

1987年，我8歲，平素住在成都北郊的“紅柴廠”，按照慣例，在暑期來臨時去母親工作的縣城度夏。那時母親在彭州的客運車站工作，這個車站不大，卻是小縣城能趕“成都車”的唯一地方，因此這挨著城邊、并不起眼的單位也就重要了。

彭州的農(nóng)民背著背簍去成都做生意，那個篾條編成的大家伙里，放的是成捆的芹菜或者堆起的臘豬臉，城里人很稀罕這些物美價廉的“土貨”。趕“成都車”的人很多，成團簇擁在一天只有一早一晚兩班的客車旁，待狹小的車門慢慢張開，便一擁而上。背簍年深日久難免朽爛，在推擠當中，外伸的篾條除了刮花其他旅客的衣衫，引得人群中發(fā)出尖叫：看到起嘛，這是“的確良”哦！偶爾，篾條還會碰到立在車旁穿著赭紅色高跟鞋的檢票員的手背，在突如其來爆發(fā)的臟話之后，是一番夾著白眼的刻?。?/p>

“老表，我說你背起個背篼趕啥子車嘛，直接走起去嘛，還省幾個錢給你腳上換雙鞋，免得臭得人打惡心！”

“大妹妹，你曉得不，這一來一去的時間省起，我都又可以去供銷社買化肥飼料了。莫看不起我們這些種地的，我們蓋樓了，你們也還住的‘偏偏?！?/p>

“老表”一邊說，一邊朝車站對側(cè)的一排平房努嘴。在檢票“大妹妹”即將轉(zhuǎn)換怒色之際，那頭剛下車的“成都人” 豎起耳朵已聽了一陣，遂上前幾步，做起和事老，針尖大的事，算了算了！邊說邊笑著扶扶黑邊的眼鏡?！俺啥既恕睅『②s車到彭州來玩，九峰山、銀廠溝已經(jīng)漸漸有名?？上?，這些臨近汶川的好景點，在2008年的那場特大地震中，已經(jīng)永遠被倒下的山峰掩埋。

城里人鄙視“老表”們，可車站的人來人往間，“老表”卻輸送了最多的傳說。算來，一大半與“病”相關(guān)，說得多了，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聽者竟也漸漸信了。

“老表”說，他們鄉(xiāng)里有人在田里忘了帶水，口渴了，看著一旁關(guān)渠堰里的流水還不錯，就捧了幾把喝下去，過了一段時間，喉嚨直發(fā)梗，摸起頸項子感覺像有包。后來，漸漸到了咽不下干飯的地步，到縣醫(yī)院看，說是“食道癌”，讓轉(zhuǎn)到“川醫(yī)”（四川大學附屬華西醫(yī)院）去看，醫(yī)生一檢查說喉嚨快堵完了，沒救了，那人只好回家等死。這時奇事居然出現(xiàn)了，鄰鄉(xiāng)不信邪的赤腳醫(yī)生偶然看到這個水米不進的垂死之人，讓他張開嘴來給瞧瞧，拿手電筒仔細觀察間，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堵住食道的包塊能夠動彈，于是，二十出頭的赤腳醫(yī)生毛起膽子，用鑷子弄破那個包，從里面夾出了幾個圓滾滾血淋淋的東西——幾條早已吸飽血的螞蟥。

“想是那人喝的河水里有螞蟥蛋，直接附在喉嚨上了?！倍自谲囌九_階上候車的“老表”，舉起長長的煙桿美美地吸葉子煙，他講的事情連穿高跟鞋的檢票員也聽進去了，我們幾個湊熱鬧的小孩嚇得渾身打抖。

“怎樣？螞蟥那家伙壞呀，只要在水田里它敢趴我腿上，我就拿煙桿熏，保準一個個蔫不拉答地掉下來。”

那排作為車站宿舍的平房旁邊，有一個假山池子，沒人照管，死水里頭長點東西很正常。逢到大雨，池水外溢，便有小片枯葉似的螞蟥出現(xiàn)在池邊水泥地上。在聽過“老表”的故事之后，幾個小孩只要看見那小東西，便見鬼一樣尖叫著跑開。等跑遠停下才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已經(jīng)鋪了厚厚一層雞皮疙瘩。若干年后，我在部隊醫(yī)院工作，有風濕免疫科的醫(yī)生利用螞蟥中的一種——金線蛭吸淤血治病，我聽聞倒吸涼氣：我是寧肯患處淤青發(fā)腫疼痛一月，也不愿意讓這吸血鬼在皮膚上待一秒哇！

至于“蜘蛛膽”這種病，更是經(jīng)“老表”的口發(fā)揚光大。原本，川西壩子早有傳說，蜘蛛有毒氣，它要是爬過人身上赤裸的皮膚并撒尿，那么人就會得嚇人的“蜘蛛膽”?！袄媳怼闭f，切，蜘蛛膽？我們叫“蛇纏腰”好不好？腰桿上，肉皮先發(fā)一坨紅底子然后起水皰子，沒幾天就破水了，好家伙，那玩意順著水漬，蔓延著長，在腰上纏滿一圈，跟條腰帶似的，人就完蛋了。喏，解放前我舅媽就死在“蛇纏腰”上，要死的頭幾天，疼得呼天搶地?！袄媳怼蓖翚w土，可人家到底是個花甲老人，見識是有的。

車站的平房很潮濕，內(nèi)里蜘蛛橫行，多是那種比黃豆大一點毛茸茸的，鬼鬼祟祟，總在人晨起拉開窗簾的一瞬間突然露臉，如果你驚叫，那它會迅速跳過窗簾的幾個皺褶，朝你的手臂進發(fā)，當然，那玩意是萬萬沾不得的。你閃電般縮回手臂，還好，蠅拍也在窗臺旁邊，抄起家伙狠狠一下，喲，鉆那邊墻縫里了，半晌，又露臉了，再來一下，滿滿一皰深綠的汁液——瞧，這些就是導致“蜘蛛膽”的毒液。當然，也有不信邪的，比如我那個60年代從農(nóng)大輟學，做了一輩子“老姑娘”、“小攤販”跟“保姆”的大表姑，她若是看我張牙舞爪追擊沿著窗沿驚逃的蜘蛛，便會攔下我講：蜘蛛也是生靈，吃蚊蟲，能帶來福氣的。當然，這樣的人畢竟屬于少數(shù)。

清醒的白天當然可防可控。夜里，車站這樣的“小單位”經(jīng)常停電，末了就靠一臺嗡嗡作響的低功率發(fā)電機維持職工家屬的夜間用電。我還記得，黑白電視機都沒法負擔這樣的低電壓，常常出現(xiàn)黑屏的現(xiàn)象。所以，低矮屋頂?shù)踔幕椟S燈泡下，大人們聊天織毛衣或者拿著點雜志報紙的湊著光瞧瞧，小孩子桌子上加個小臺燈做作業(yè)，或者下下彈子棋。小小的毛腳蜘蛛就以大片暗影為有效遮蔽，悄然爬到人的身上。如果關(guān)燈睡覺，就更不用說了，它想在人體的哪個部位停留撒尿，都能做到?；诂F(xiàn)實情形，車站的女人們認為，要防可怕的“蜘蛛膽”，杜絕蜘蛛的侵襲，要做到兩點：一是房子不能太潮，二是必須愛干凈，經(jīng)常打掃。

1987年的夏末，車站里有人得了蜘蛛膽，是個9歲的女孩，名叫小角，是我鄰居的孩子。

說起來，這戶鄰居的孩子會得蜘蛛膽，在眾人看來幾乎帶著必然。一是這家人住在平房最角落的一間，那個地方平日曬不著太陽，又緊靠公用洗衣池，水漬常年不干，他家的門檻上都生滿青苔。論起來，小角的父親是復員回來的汽車兵，是車站的客車司機，名正言順的正式職工;小角的母親卻是當年嫁給兵哥哥的鄉(xiāng)下妹子，雖說也在車站干檢票的工作，從身份上講卻是個臨時工，除了沒有季度獎年終獎，還有許多待遇享受不到，比如去縣醫(yī)院看病要自己掏錢，在車站醫(yī)務室拿藥也要看人臉色。皆因平房屬于單位宿舍，分房要打分，小角家里有臨時工拖后腿，自然落不到好?！澳銈冞@些人哪！有房住就不錯啦！看看隔壁燈泡廠！”車站書記每次開會都很神氣。據(jù)說，燈泡廠里宿舍很有限，甚至結(jié)婚的“單職工”都得擠4個人的集體宿舍，如果家屬來了，要請屋里其他3個人到縣里電影院去看一晚上電影。

二是小角的母親不大愛干凈，這是車站女人們的統(tǒng)一認識。比如，小角媽養(yǎng)雞不是像車站其他人那樣，在平房前搭一個籠子關(guān)起來養(yǎng)，而是像農(nóng)村那樣放養(yǎng)，幾只花雞母隨意地在屋里屋外踱步拉屎，再加上沒有硬化的“三合土”地面，只能掃地沒法拖地，小角家就不大可能打掃得干凈了。別的小孩子穿得整潔，衣服兩天一換，但小角不是，她的辮子總是毛毛糙糙，衣服一連穿四五天，上面是一塊一塊的污漬。私底下有人喊小角“農(nóng)民娃兒”，她戶口是農(nóng)村的，隨她母親——上世紀80年代國家規(guī)定小孩戶口必須隨母。小角媽戶口農(nóng)村，沒兄弟，在城里沒有正式工作所以鄉(xiāng)下還有地有農(nóng)活，小角媽需要城鄉(xiāng)兩頭跑，也就分外忙。最開始車站女人喜歡拿小角媽說笑，后來總見她從鄉(xiāng)下拿點花生豌豆核桃之類饋贈，也就不好再說了。雖然，有時看見她的一些作為很想拿出來宣揚揶揄一番，但剛說兩句，便覺得哪里有點什么不對，悻悻地住了口，由著心里的小蟲子爬來爬去。

“不管咋說，小角媽人還是對的，那些人不喜歡別個，離遠點就行。”我母親總愛這么說。在小角得蜘蛛膽之前，“小角腦殼上有虱子，莫跟她玩”的說法，在車站的孩童中間流傳甚廣。

“亂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生虱子?！蔽夷赣H講。母親跟小角一家走得近。一段時間里，小角媽常帶著她去縣城邊的集市選購山里的野生菌，小角媽懂得辨認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兩人很有些交道。

因了各種必然偶然，小角在野生菌落幕的“立秋”之后發(fā)病了。

“奇怪，今天蚊子怎么這么厲害，好癢好癢，還發(fā)疼。”小角隔著一層褲子摳著大腿，“我感覺這一大片好像起了好多皰?！毙『⒆蛹业降撞挥X得有多惱火，我和小角圍著平房一側(cè)的小花壇玩了一下午，采摘粉紅色的水仙花打算拿回去染指甲。

小角的病直到晚上九點過才被她媽發(fā)現(xiàn)，那時已經(jīng)灼痛難耐。小角媽像往常一樣打好熱水，督促女兒擦身子，看見她怎么也不肯碰大腿內(nèi)側(cè)，惱怒之下上前查看，才發(fā)現(xiàn)靠近隱秘處有一大片水皰，大大小小，顏色發(fā)黃，很是怕人。小角媽一驚，叫來算得有見識的小角爸，夫妻二人確認女兒得了“蜘蛛膽”。但好在，“幸虧沒有長在腰上?！睋Q在今天，人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去醫(yī)院解決問題，但在小角一家，想的卻是明天找“高老師”問問。

“高老師”何人？車站醫(yī)務室的“醫(yī)生”，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出身，傳說是一位總站領(lǐng)導的家屬。高老師是在小角媽之后來車站工作的，雖然是正式職工，并且“以工代干”，但跟以前醫(yī)務室的人不同，她素與小角媽親厚。更關(guān)鍵的是，車站的人認為，她的“土方子”頗為厲害，很見效。比如，摘下昨夜剛開過的曇花拿來燉豬肉，連湯一起喝完，可以治療心痛癥;去找車站門口小館要點黃豆渣，搓成丸子吃，可以治糖尿病——無獨有偶，我在今年的一次采訪中，得知不光四川民間，就連巴渝民間也有這種土療法。據(jù)說，住平房那頭的廖大媽一邊吃豆渣丸子，一邊揀肥肉吃，也不見犯病了。與高老師的“土方子”比，縣醫(yī)院實在不值一去，尤其臨時工們以及農(nóng)村戶口的孩子得自己掏錢的情況下。要說縣醫(yī)院的“拙劣醫(yī)術(shù)”，我算活生生的例子。在縣醫(yī)院打針治扁桃體化膿，兩針下去，高燒沒有退，身上卻起了風團，待到去打第三針時才有老護士發(fā)現(xiàn)，針藥過期了，身上的風團屬于過敏現(xiàn)象。彭州離成都近，那時讀過醫(yī)藥大專的人都會往成都調(diào)，調(diào)區(qū)級醫(yī)院。

高老師在翌日告訴小角父母，“蜘蛛膽”是有簡單的土方子治的，就是把生糯米嚼碎，敷在患處。后來才知道，由于國人對蜘蛛多是怕的，繼而衍生出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土方子”，有效與否不敢論斷。2018年，我在中科大采訪，還聽得一個故事。中科大有一個畢業(yè)生，后來作為哈佛大學2016屆畢業(yè)生的代表，在致辭中講述了自己童年時被蜘蛛咬傷的故事——關(guān)于一位農(nóng)村母親如何用土法給兒子治傷，很接地氣。他甚至以這個故事為引子，解釋了科研的意義：“成為世界不同地區(qū)的溝通者，應該找出更多創(chuàng)造性的方法將知識傳遞給像我母親和其他農(nóng)民那樣的群體。同時，我們的社會也應該認識到，對知識的均衡的傳播，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而我們也能夠一起奮斗，將此目標變成現(xiàn)實?！?/p>

出身農(nóng)村的小角父母篤信同樣來自農(nóng)村的赤腳醫(yī)生的“土方子”。小角才九歲，自然不會把長皰疹這件事太放心上，幾個小孩在平房外逗貓玩。小角媽在廚房找到還剩的一小袋已經(jīng)有點生蟲的糯米，掏出一小把，塞到嘴里，艱難的咀嚼，伴著唇齒之間的微小脆響，面目上現(xiàn)出難受的光景。

“以前過‘糧食關(guān)的時候不覺得，現(xiàn)在嚼點生的，還是有點打惡心。”小角媽跟出車回來的小角爸說。

那團嚼得稀爛的米糊，平平地敷在了小角的大腿內(nèi)側(cè)。初時這團漿糊又黏又濕，天熱只一會工夫，就干成了一層殼，白白的翹著。這一下，皰疹看不出，倒像一種別的與脫皮有關(guān)的病。

小角照例又到我家來玩，隨性地坐在大床邊——那時平房只有兩間屋子，外頭一間通常擺一張雙人床，是大人的起居室，倒也沒有多余的沙發(fā)凳子之類。小女孩穿裙子，淘氣地叉著腿。母親一下就注意到小角大腿內(nèi)側(cè)的異樣。

“你那里怎么了？”母親驚惶地問，她那天剛換了新床單。很明顯，那層干掉的糊已經(jīng)落了很多屑到床沿，“哎呀，看著怎么有點像牛皮癬！”

“嗯，不是的。”小角在吃一塊綠豆餅，答得漫不經(jīng)心。

“哦，小角得了‘蜘蛛膽，她媽給她糊了米粉?！蔽?guī)椭〗茄a充。

“她家蜘蛛是有點多。哎，大人也太不當心了。”母親放低聲音說。

待到小角回家吃晚飯，母親趁燒菜還差點火候，抓緊時間把床單換掉，“不但要換，還要好生洗，你看，又多了好多事?！蹦┝耍赣H還嚴厲地告誡我，這段時間離小角遠點，她那個瘡子是會傳染的。

一天天過去，小角媽依然忍著惡心嚼米糊，敷著米糊的小角依然在平房前嬉玩，但小伙伴們明顯對她躲躲閃閃。

“哦，我媽招呼我回家吃西瓜了?！币粋€小伙伴跟她分手道別，平時她們會玩到晚飯前。

小伙伴屋里果然有一盤切好的西瓜。包括我的母親，幾個車站女人圍坐，吃西瓜搭配的談資正是小角腿上的“蜘蛛膽”。談論“蜘蛛膽”，自然連之前不好說的話都說了出來，難得如此酣暢痛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結(jié)論是：“老表”終究是“老表”，各種壞習慣，所以怪病才會找上門。

可惜的是，米糊終究沒有治好蜘蛛膽。一個多禮拜過后，那片可惡的東西竟然在大腿上蔓延開來，東一塊西一塊，初起粉紅，伴癢痛，然后在其上起渾濁的水皰，看上去就和傳說中的“蛇纏腰”的長勢相仿。小角媽哭得眼睛通紅，取了些錢，決意帶女兒去成都的大醫(yī)院看病。

但她們在臨去的前一晚卻意外得到了一瓶藥。平房的一位鄰居家里來了客人，是從“川醫(yī)”進修回來的縣醫(yī)院的年輕醫(yī)生。他看見了焦急的小角媽和有些驚懼的小角。

“這個是帶狀皰疹，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末尾，搽藥就好?！毙』镒雍芸隙?，并且連夜找了一瓶藥給小角媽。藥裝在塑料瓶子里，是粉紅色的濃稠液體，貼著簡陋的小標簽——“爐甘石擦劑”。小角媽雖說已經(jīng)下定去成都看病的決心，但覺得試一試還是可以的。挨著患處擦一遍，不曾想到，只一夜工夫，原發(fā)的旺盛的皰疹全蔫了，幾塊蔓延出的粉紅斑塊消失不見。

饒是如此，被驚嚇了多日的小角媽還是帶孩子跑了趟成都。

“這就是對癥下藥?！薄按ㄡt(yī)”的醫(yī)生對匆匆趕到的小角媽說，“看來是有效的，就拿這個爐甘石外用藥給孩子搽?！?/p>

“可是……”小角媽還想說什么，醫(yī)生已經(jīng)喊下一個病人了。大醫(yī)院數(shù)十年來都有很多人排隊等待。

三天后，小角痊愈了。

爐甘石擦劑能治“蜘蛛膽”，那必是了不得的藥了。后來，車站里有人生了熱毒疹子，比“蜘蛛膽”自然輕太多了，也專門去醫(yī)院開廉價的爐甘石擦劑來搽，但奇怪的是，居然沒能發(fā)揮什么作用。

其實，這種擦劑只是普通的外用藥劑。前些年有個皮膚科醫(yī)生對我講：“蜘蛛膽”——帶狀皰疹病毒是“自限”的，生存周期有限，能夠自生自滅?；蛟S，搽了爐甘石粉就起效，是因為病毒已經(jīng)發(fā)展到消亡期了。你說會死人？如果引發(fā)嚴重并發(fā)癥或者感染，倒是有可能。

就算“蜘蛛膽”能“自生自滅”，但它畢竟在“民間傳說”的加持下添加了許多恐怖印記，沒有患者愿意去等去挨。學歷越來越高的醫(yī)生們，也仿佛看透了患者的想法，治療上更為重視，動輒就要求“住院治療”。至于簡陋的爐甘石擦劑，早就被醫(yī)生們束之高閣了。

2014年，母親大病入院，父親急火攻心，腰上有一片地方，無緣無故疼了一個多星期，是那種挨都挨不得的疼，日夜不停。待疼痛轉(zhuǎn)成刺癢，密密麻麻的小水皰便發(fā)了起來，這是“蜘蛛膽”，生在腰上——恰是傳說中最嚇人的那種“蛇纏腰”。父親一向“甩得伸”，粗心大膽的，在我們再三催促下，才去成都市最負盛名的皮膚病專科醫(yī)院看病。專家在腰上左看右看一番，開出一疊檢查單。父親東奔西走做了一整天檢查。拿到一堆結(jié)果后，那個專家面色嚴肅地告知父親：“你看你有‘三高呀，特別是血糖不好，瞧，馬上就7.0了，這樣帶狀皰疹很難痊愈的。穩(wěn)妥起見，建議住院治療?！备赣H一聽立時急了，這位醫(yī)生呀，這段時間家里有病人，事太多，沒法住院啊！最后，硬逼著那個專家開了幾袋藥，內(nèi)服外用的都有。可我父親呢，一會要換班看病人，一會兒要去醫(yī)院送飯，有時在醫(yī)院陪床，有時太累回家連臉腳都不洗直接倒床，所以，那些治“蛇纏腰”的藥沒有按時吃或者忘了搽，但也沒見破水蔓延什么的，腰上接連癢痛了一周，后來竟也一點點挨好了。因為好得很順，家里人甚至質(zhì)疑父親生的不是“蛇纏腰”。不過，有的東西確實難說。

再說個事。長大后的小角在成都安了家，是一個富裕家庭的全職太太，她住的兩層樓的花園洋房樹木蔥蘢，蚊蟲多，屋里亦常有大個的蜘蛛出沒，它們逐食而生。小角媽在女兒家住，見著蜘蛛依習慣追著打，但戴著檀香手串、有些發(fā)福的小角卻時常嘟囔：不要打蜘蛛，周圍老人說啦，蜘蛛是帶福的呀！有時，小角媽追蜘蛛追得急了，穿著拖鞋不小心踏到露臺，又會換得小角叫喚：媽，你怎么又踩出去了，一會兒屋里又全是黑腳印，可惜阿姨才弄好的地！

腸風

醫(yī)者釋義：非特異性潰瘍性結(jié)腸炎是一種病因尚不十分清楚的結(jié)腸和直腸慢性非特異性炎癥性疾病，病變局限于大腸黏膜及黏膜下層。病變多位于乙狀結(jié)腸和直腸，也可延伸至降結(jié)腸，甚至整個結(jié)腸。病程漫長，常反復發(fā)作。國外又稱為“潰瘍性大腸炎”或“特發(fā)性結(jié)腸炎”。中醫(yī)稱為“腸風”“痢疾”“泄瀉”“便血”或“臟毒”。

與可能自生自滅的“蜘蛛膽”不同，“腸風”是一個只能“挨”和“等”的病。惱人的“拉肚子”持續(xù)經(jīng)年，人變得消瘦枯黃，甚至連括約肌都會松弛，日常生活滿是尷尬。2002年，成都到重慶最快的莫過于成渝高速公路，客車有4個半小時的車程。去重慶看兒子的趙叔每回都早早買票，早早上車，坐到旁人一般不會選擇的車載廁所一側(cè)的座位，只是為了應付毫無征兆、突如其來的內(nèi)急?，F(xiàn)在的城際客車一般都沒有再設(shè)置“廁所”，內(nèi)急的旅客必須挨到服務站才能上衛(wèi)生間。

“好在如今有高鐵動車坐了，上面有解手的地方。”趙叔說。

1952年出生的趙叔，是父親“紅柴廠”里的同事，一位資深高級工程師，長相憨直，尤其嘴唇很厚，看似嚅動都費力。所以，旁人與之搭“白話”，他總是不痛不癢地回幾句，然后咧開大嘴呵呵笑，對其中暗含的話茬，永無明確的觀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汽車、農(nóng)用車的需求量暴增，生產(chǎn)內(nèi)燃機的“紅柴廠”被上級領(lǐng)導認為有機會整合資源做大做強，于是耗巨資從國外引進了先進生產(chǎn)線，隨之，廠里的“技術(shù)型人才”也分外吃香。正值壯年的趙叔，是廠里有名的液壓機修理高手。當年憑著這一手絕活，他從一個高中都沒畢業(yè)的車間工人，硬是轉(zhuǎn)成了技術(shù)干部，再從一般技術(shù)干部做到“高工”。 趙叔帶著好幾個技校出來的徒弟。成日家，徒弟們很殷勤，不消說過年過節(jié)的孝敬，就連平日趙叔家里缺點油鹽醬醋，徒弟們都能及時覺察，并爭相填補。饒是如此，徒弟也沒本事取得“真經(jīng)”。因為，每每趙叔修理出了復雜狀況的機器，都喜歡蒙著來：只見他把手伸進機器內(nèi)里，歪著頭半閉著眼，光光憑著手上的感覺動作，鼓搗幾下，再搭上機殼，一聲“好了”，機器便又隆隆運轉(zhuǎn)起來。徒弟們壓根摸不著頭腦：師傅是怎么把機器修好的？也有精靈點的小子，主動買塊前腿肉炒一碗回鍋肉，配點涼拌豬耳朵，最重要的，是拿上幾兩小酒，請酒量小卻愛酒的師父吃飯，幾杯酒下去，等到師父耳朵根有點泛紅，再小心翼翼地相問：那天您把手伸進機器里去，看都不看擺弄擺弄就好了，可真厲害！這里頭有什么竅門呀？師父瞇縫著眼，從厚嘴唇里迸出幾句話：你小子，那點小心思。先把爬學會了，再學走！其實酒量不大的趙叔，還是沒那么容易醉的。

“紅柴廠”算得大廠，有幾千號職工，故事幾百籮筐都裝不下。父親很喜歡把廠里的趣事講給家里人聽，母親對趙叔的作為很不屑：那個趙高工，分明是“面帶豬相，心頭嘹亮”！

說話莫那么難聽，父親說。

拋開“帶徒弟”的故事，趙叔算得個和樂好處的人。有人排到星期天值班，恰好家里又有老人或者孩子的事要辦，趙叔上前拍拍那個焦急的人的肩膀，主動跟他換班;中秋節(jié)，車間有大姐因為事情耽擱，結(jié)果領(lǐng)了剩的最后一份“冰桔月餅”，但一再表示不喜歡，說家里人就喜歡椒鹽味或者火腿蛋黃金鉤餡的，趙叔聽見，就慷慨地把自己挑到的那份換給她，回家挨老婆張老師一頓數(shù)落，只是嘻嘻直笑。

那幾年，趙叔是廠里絕對的“紅人”。按說，有的人紅就遭妒，明槍暗箭一股腦上，防不勝防，這種情況在國企單位里很常見?？哨w叔是個例外。妒忌他見不得他好的人是有幾個，就是找不到給他“按釘子”的機會。有人使的陰招是一起聊天故意往領(lǐng)導呀是非呀這方面去引，待你一回話，就抓住你的把柄了，反正怎么也說不清楚。但趙叔本來就不多話，但凡一扯上是非，立刻滿臉堆笑：“我先走一步，張老師還招呼我買把小菜帶回家呢！”說話的人只好滿臉悻悻，目送趙叔微胖的背影漸漸消失。有人故意找點尖銳的話題，等著趙叔來跟他掰扯，比如在人多的場合這樣說：“趙高工，聽說你那天在‘比武會上展示的那手絕活兒，東郊有個高工前幾年就用過了，嚴格說你算不上創(chuàng)新哦！”趙叔笑呵呵聽著他說，然后笑呵呵地回答：“是嗎？那你什么時候把你說的那個高工請到廠里來，咱們一塊跟他學學。還有，液壓機修理跟電機修理還是不大一樣的，據(jù)我所知，他是做電機這塊的哦?！比缓笳勑︼L生地打飯、吃飯，夸贊今天食堂的“咸燒白”做得入味。

1995年初夏，“紅柴廠”往“集團公司”改制，新編制里有了一個“總工程師”的位置，屬于最上層的公司領(lǐng)導，趙叔則不出意料地成為這個重要位置的不二人選。人選廠里是確定了，還需要向上面打報告，等待上面考察、開會、下文，這樣一來，等待的時間至少半年。半年吧，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要是一切順利不伸出別的枝節(jié)還好，可就在這半年里，事情卻突然起了變化。1996年春節(jié)，趙叔突然“腸風”纏身，此后一直纏綿病榻。

“一天最多得拉20道肚子”的趙叔，被單位從廠醫(yī)院送進了“川醫(yī)”，住院時已經(jīng)因為脫水而神志不清。掛了三天點滴后，才勉強有了發(fā)出聲音的氣力。或許來勢洶洶的“腸風”沖垮了他強行設(shè)置在頭腦中的層層防線，他一反常態(tài)變得嘮叨，在呻吟之間反復告訴來看他的人：“我是吃了兄弟媳婦弄的沒刮鱗片的魚遭的。對了，二弟媳婦。”

趙叔是家里的老大，有三個弟弟。四個兄弟當中，他算最有出息的，而二弟則算最倒霉的——八十年代從政府調(diào)到企業(yè)，九十年代他所在的企業(yè)不景氣“內(nèi)退”，每個月拿兩百塊“稀飯錢”。但二弟媳婦卻是要強的，一個小學語文老師、班主任，當初只用了兩年便通過自考拿到本科文憑。趙叔家里團年，原先約定是幾個兄弟輪流操辦，但有幾年，趙叔都搶著操辦，而且花錢在街上請館子的廚子上家里弄，一桌子滿滿當當富富態(tài)態(tài)。團年飯即將開場之際，做東的趙叔還會先來一大段新年致辭，用他已經(jīng)百歲的祖父的話來說，唯他是家族里的出息之人，有別于其他不肖子孫，堪為表率。但團年夜，二弟媳婦每每借故堵車之類，晚來幾分鐘，恰好錯過趙叔熱情洋溢的演講。1996年春節(jié)的年夜飯是二弟媳婦張羅的，這個做東的機會是她拼命搶來的，理由是“替大哥慶賀”。當然，二弟媳婦的年夜飯全部由她自己親力親為，雖說樣數(shù)少了些，但每一個菜都大份。尤其是圓桌正中那盤鯉魚，至少有三斤重，炸得酥香，又做了豆瓣風味，很誘人。但那條大鯉魚是沒有去鱗的，二弟媳婦歷來的飲食主張是魚不刮鱗，因為鱗片吃了能補鈣。

趙叔呢，特別喜歡吃魚，廠里人都曉得他是“魚貓子”。那天年夜飯大半條魚都是他吃的，雖然看見魚沒刮鱗心里不太高興，但還是抵不過誘惑。當天夜里守歲，就隱隱覺得腹脹，正月初一下午，就開始腹瀉，連續(xù)幾次，趙叔也很警覺，吃了黃連素、氟哌酸，并沒能起效。夜里更厲害了，一連跑了十幾次，最后拉出一片鮮紅。

“你們不知道呀，堰塘里的淤泥都藏在那條魚的鱗片底下，那個草魚鯉魚的要是不刮鱗，吃死人都有可能。”病榻上的趙叔拖著哭腔說，幾乎逢人就說，而且反復強調(diào)是二弟媳婦親手做的魚。沒有刮鱗的鯉魚，似乎還散發(fā)著陰謀論的味道。

“大哥這樣說話沒道理。他之前腸胃就不好，稍微吃點不干凈的東西，就會鬧肚子，怪不到魚鱗上。再說，沒人逼他吃，對不對？”二弟媳婦逢人喊冤叫屈。二弟一家也住在成都北郊，幾個老廠彼此相熟。大多數(shù)時候，話頭并不是二弟媳婦主動挑起的，是別人想方設(shè)法繞到那上面去的，“哎，聽說你屋頭大哥團了年就不好了？”聽完二弟媳婦的一通辯駁抱怨，旁人會心笑笑，然后做出安慰的言語、表情和動作。這樣的對話，我與家人外出時遇到過兩次。

其實，趙叔先前肚子不好是有點苗頭的。父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開始，就常與趙叔一起出差。他發(fā)現(xiàn)趙叔只要出差，黃連素便是必帶的備用藥品，且十有八九會用上。在青島，趙叔一邊就著溫水吃藥一邊告訴父親，這地方靠海，和四川這樣的內(nèi)陸水土差別很大，外地的人大都會有水土不服的表現(xiàn)，有人頭疼，有人身子發(fā)軟，還有人會拉肚子，而他屬于腸胃敏感的那種，前一天吃多了海味，后面肚子就有反應。父親不以為然，因為那幾天他自己確實感冒了，并沒有往深處想。

總之，“趙高工吃魚吃遭了”的事流傳甚廣。

趙叔正月初一突然犯病，正月初二開始進醫(yī)院。最先以為是普通的急性腸胃炎，去的是廠醫(yī)院，可是幾頓屁股針下來，并不見奏效。拉肚子時間一長，乏力低燒脫水，一堆癥狀都來了。不得已，廠里送奄奄一息的趙叔去了“川醫(yī)”，住院輸液一周，拉肚子沒有完全止住，還多了土話叫“壁脹”的新問題——腹中發(fā)痛發(fā)急，如廁卻只有一點膿血。“川醫(yī)”給趙叔做了無數(shù)檢查，驗血、排泄物細菌培養(yǎng)、腸鏡….無創(chuàng)的有創(chuàng)的，病人受盡折磨，所有檢查的結(jié)論卻都似是而非。個別醫(yī)生還有更嚇人的推測——結(jié)腸癌，理由是培養(yǎng)不出能合理解釋病因的細菌，而腸壁的小潰瘍很可疑，可驗出的“非典型細胞”又不等于“癌細胞”。

“還是祖國醫(yī)學博大精深，人民群眾的智慧無窮哪！西醫(yī)拿不出結(jié)論，中醫(yī)一個詞——‘腸風，就把癥狀病史概全了?！币粋€消化內(nèi)科專家感嘆道。

來往于“川醫(yī)”的第一年，聽著專家教授們的各種解釋和猜測，趙叔和家人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一般，起起伏伏，驚險跌宕。這不算，漸漸的，廠里有了一種群眾間流傳的說法：老趙，趙高工，人好技術(shù)好，啥都沒的說，連老天爺都覺得所有的好事不能叫他一個人拿去了，所以來了惱火的病。父親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而母親卻又扁嘴：“這叫人太精有天收?！鳖I(lǐng)導們之間交流的信息是“老趙可惜了，身體不好”。1996年春天，上頭派下工作組來考察“總工程師”人選，這些說法自然也傳到了工作組耳朵里，因為“身體原因”，趙叔被認為“不勝任”，“候補”程序啟動，他的“徒弟”——一個年輕的“高工”幸運地“撿了個漏”。后來知道，也不完全是“撿漏”，那個徒弟本來也是上頭某領(lǐng)導的女婿，是市里的青年人才，當年還是趙叔主動要帶他的。

綜合種種，本來春風得意的趙叔，確實是被一條沒有刮鱗的魚害慘了，如果這條魚真的與他發(fā)病有因果關(guān)系的話。之后數(shù)年，惱人且無解的“腸風”死死纏上了他。

不過，在歷經(jīng)“腸風”的花樣折騰以后，趙叔也顧不得這許多的功名利祿了，再爭強好勝的人，在經(jīng)久不愈的病跟前，只有任由那企圖心一點一點地灰下去，哪怕有點正常人的生活就阿彌陀佛了。同時，還得眼睜睜看著，周遭境遇發(fā)生的變化。初始，有許多看他的人，有人主動送熬得雪白的鯽魚湯，魚是別人釣的土鯽魚，魚鱗當然是刮干凈了的，魚湯整整送了三個月。大半年過后，趙叔又病緊住院，他愛人那段常常出差，在廠里找他那幫徒弟幫著送飯送湯，都推說忙，竟然沒有一個人應允，最后，還是我父親念及同事情分主動擔下了這個事。若干年后，趙叔倒真心跟我父親格外親厚了，從重慶看兒子回來，總要給他帶點小禮物;2003年我調(diào)去重慶工作，他也讓兒子多處關(guān)照幫忙。

“我來試一下?！?999年，一個叫歐陽的訪學歸來的醫(yī)生主動找上了趙叔這個棘手的病人。在消化內(nèi)科，快40歲的歐陽從國外導師處帶回的新觀點還不太被接受，加上“人不大謙遜”，在科里算是個邊緣化的存在。當時，專家們看見糾纏多年的“老病人”趙叔，一心只想打發(fā)他快點出院，不然，處境不利的歐陽也不會輕而易舉地得到這樣一個病人。趙叔已經(jīng)不再計較給他看病的人是不是知名專家，只要能有效只要有個確切的說法，試一試未嘗不可。

“他可是極有價值的病人?！睔W陽興奮地對不解其意的同事說。

“歐陽不像那些專家，他是一切都自己上陣。他親自給我做腸鏡，那時沒有麻醉，但他手輕得很，也沒大的疼痛?，F(xiàn)在想想，他是把我當個科研病人對待，我在他那里看病治病，大概將近10年?！壁w叔后來回憶道，“我在歐陽手上，差不多倆月一個腸鏡?！?/p>

白天做腸鏡，夜里歐陽在自己的實驗室忙個不停?！皻W陽一定從趙叔腸子上扯下不少肉吧？”這樣想著，我常常下意識捂住腹部。幾年后，歐陽得出了“非特異性潰瘍性結(jié)腸炎”的結(jié)論——老百姓把這種經(jīng)年不愈的拉肚子叫做“腸風”，當然全國各地可能還有些別的稱呼，但這樣正式的醫(yī)學術(shù)語在國內(nèi)提出還算先進。趙叔那來之洶洶又綿延數(shù)年的“腸風”，終于有了一個確切的說法。隨后，根據(jù)實驗室的觀察，歐陽在國際期刊發(fā)出了幾篇高影響因子論文。病因找到，治病的方法卻仍在摸索，摸著石頭過河。10年后，趙叔徹底放棄西醫(yī)治療，也不再大包小包吃中藥了，轉(zhuǎn)而做氣功、搞食療，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硬是用意念把拉肚子的次數(shù)控制到一天2至3次，雖然腹痛還是來得猝不及防。據(jù)說，當年“總工程師”黃掉以后，除了病緊住院之外，趙叔依然堅持工作，而且把自己的“拿手活兒”看得更緊了，他依然把手伸進機器里面鼓搗，末了機器復原運轉(zhuǎn)，周圍的人依然不知曉他內(nèi)里的修理過程。

“如果我沒有‘腸風，當上了廠里的‘總工，自然不在乎這些噓噓摸摸的小事。但我現(xiàn)在和將來只能靠手上的技術(shù)吃飯，就得把飯碗端穩(wěn)?！壁w叔對我父親說。

沒捂幾年，廠子卻像他當初得“腸風”一般，突然大量虧損，聽說是最新上馬的生產(chǎn)線太高端，生產(chǎn)出的東西不接地氣——就好比滿街都還跑著桑塔納奧拓，你卻在做寶馬奔馳的發(fā)動機。青黃不接的“紅柴廠”最終被其他企業(yè)給收購了，不過趙叔已經(jīng)提前退休，常常跑到重慶安家的兒子那邊。

2018年，我聽說，當年并不被專家們看好的歐陽醫(yī)生，一步步走高，已經(jīng)成了中國工程院院士，主要攻關(guān)方向之一就是“非特異性潰瘍性結(jié)腸炎”。算來，趙叔的“腸風”好歹成就了一個名醫(yī)。

也是在2018年，害了20多年“腸風”的趙叔，抱到了第二個孫子，此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頭發(fā)花白很善于在重慶大小超市里挑選新鮮藤菜的老人家了，一個具有精明節(jié)儉持家特質(zhì)的成都老年男性，區(qū)別于一眾嗓門洪亮、行動粗獷的重慶老人。在幫兒子“帶娃娃”的忙亂之際，趙叔回過神，突然發(fā)覺自己有半年沒拉過肚子了，難纏“老病”終于消停了。

膽結(jié)石

醫(yī)者釋義：膽結(jié)石是指膽道系統(tǒng)包括膽囊或膽管內(nèi)發(fā)生結(jié)石的疾病，屬于常見的疾病。按發(fā)病部位分為膽囊結(jié)石和膽管結(jié)石。結(jié)石在膽囊內(nèi)形成后，可刺激膽囊黏膜，不僅可引起膽囊的慢性炎癥，而且當結(jié)石嵌頓在膽囊頸部或膽囊管后，還可以引起繼發(fā)感染，導致膽囊的急性炎癥。由于結(jié)石對膽囊黏膜的慢性刺激，還可能導致膽囊癌的發(fā)生，有報告此種膽囊癌的發(fā)生率可達1%～2%。

我在彩超精準發(fā)現(xiàn)膽結(jié)石的第二年，果決地做了膽囊切除手術(shù)，那時還沒有出現(xiàn)任何癥狀。那是2012年，手術(shù)前一周，熟識的肝膽外科醫(yī)生很貼心地勸我等一等，說膽囊總歸也是人體器官，有用的，切掉畢竟會有點“副作用”。我卻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動搖，相比于“健康無慮地生存”，一點“副作用”算得了什么。等到做完手術(shù)，拿到那幾顆被膽汁浸潤得發(fā)黃發(fā)綠竟有些小卵石模樣的結(jié)石塊，竟生出幾分神奇的感覺，左看右看，想象究竟是什么物質(zhì)可以凝聚成這種東西。是每天進食過量的膽固醇和脂肪？是經(jīng)年累月在工作生活中積攢的怒氣怨氣？誠如彩超所見，結(jié)石雖屬多發(fā)，但都不大，甚至不及一顆豌豆的大小，我似乎真有些操之過急了。但通過切除因為結(jié)石微微發(fā)炎的膽囊，我終究是獲得了一種安全感。我堅持如此，是因為祖母的遭際。

1998年，因為膽結(jié)石做完膽囊切除手術(shù)的祖母，遵醫(yī)囑從成都第X人民醫(yī)院出院，但出院不等于痊愈。從腰上纏著一根膽汁引流管回家那天起，祖母生命進入了倒計時。起初，因為暗暗折磨了她將近二十年的膽結(jié)石在某天下午激烈發(fā)作，疼到在沙發(fā)上翻滾呻吟，送到廠醫(yī)院誤認為是急性胃炎，吃了兩天止痛藥和消炎藥不見好轉(zhuǎn)，接著又被家里人送進成都第X人民醫(yī)院這樣的“大醫(yī)院”，確診，開刀切除膽囊，對于一個73歲算得精干的老人來說，一切本屬順利。但病理結(jié)果卻大大出乎意料：膽囊癌晚期，平均生存期不足3個月。由于家人刻意的隱瞞，出院后的祖母并不知曉實情，她給陽臺的紫茉莉澆水，給院子里的小雞仔喂飼料，還想著再過幾個月雞仔長大了，熟萵筍出來了，又可以喝土雞湯了。唯一不方便的，只是腰上纏的那根黃色管子，不好洗澡。

我還記得，從祖母體內(nèi)取出的結(jié)石只有一顆，純黑色，個頭大且像個棗核一樣，兩頭尖尖。

“你看，膽囊壁被這玩意兒刮來刮去，時間久了肯定發(fā)炎致癌?！蹦笾Y(jié)石，父親這樣推測祖母的病因。

父親說得對，癌癥是痛的，但天長日久的結(jié)石痛加上刮花的傷口痛，最終遮蔽了致命的大病。

“要怪，就怪那顆結(jié)石怎么會長出來，為什么別人不會長那么大那么尖的石頭？我聽車站上的高老師說，人呀，動不動就生氣的話，氣積多了，就成了結(jié)石?！蹦赣H說。

根據(jù)第X醫(yī)院專家的推測，這顆大結(jié)石已經(jīng)存在將近二十年。

祖母同母親的婆媳矛盾，同結(jié)石一樣，也有將近二十年了。

母親在彭州工作，每隔兩天回來一次，而且回來的時候常常是晚上過八點。其實，母親回來的那頓晚飯是開得很好的，有大葷，那時大葷難得。祖母端出給她留的晚飯，有一小碗紅燒肉，肉是五花，幾乎全肥。母親吃了兩口便皺眉：“媽，肥肉太膩味了，您就不能給我留幾塊瘦的嗎？”祖母在廚房洗洗涮涮，隔得老遠，但媳婦抱怨的話卻是聲聲入耳，她扭過頭，沖著客廳的方向拉開嗓門：“你喜歡吃肥的，說肥的香，瘦肉柴又卡牙縫，我就記下了。再說，割肉也要起早托人，才拿得到有點油水的，你們年輕人硬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母親剛想還嘴，說這幾塊肥肉是祖母故意挑剩的，卻想起外祖母前些天跟她說的：幺女呀，曉得你們婆媳不好處，但且忍忍，不要跟老年人吵，要折福的。于是，壓下筷子勉強熄了火。再說祖母這人，不論已經(jīng)跟母親當面撕了多少回，但見著親家母，還是一個勁夸媳婦好，媳婦懂事兒。親家母如果說起女兒與女婿的紛爭，那么祖母定然會告訴她，這些事情都是自家兒子不對，他不心疼媳婦兒，我心疼呀，萬青就和我親女兒一樣！也不知祖母說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面子話”，心里會不會積上氣。是嘛，兒媳婦顧家也努力掙錢，可她趕著回彭州上班，早上過四點就穿釘了釘子的高跟鞋，在“幾間連一線”的悶罐房子里“穿堂過”，脆響的聲音讓被子里的人心驚;兒媳婦耿直呀，可她的性子一點就著，憋不得一點委屈……

還有，數(shù)十年愛而不得的郁悶，恐怕也是祖母這顆要命的膽結(jié)石的重要組成部分。

祖母喜歡在屋里說，年輕夫妻還是得有點規(guī)矩，有點做父母的樣子。她說這話的時候，父母親正在沙發(fā)上開著玩笑，嬉笑打鬧，帶著曖昧親熱的調(diào)調(diào)。

所以，母親老說，祖母在的時候嫉妒她，嫉妒她和我父親恩愛的樣子。我說，她怎么可能嫉妒你？她的兒子多個人關(guān)心，不是更好？

母親悻悻說，你不懂。但又不肯再講下去。

祖父1976年夏天就去世了，我是1979年出生的，從來沒見過他。從我記事開始，祖母就一直跟我說，祖父長相英俊，個頭高大，最后入殮時，他的腿從靈床上伸出好長一截。祖父特別會吃魚，吃祖母親手做的豆瓣魚，稀里嘩啦，最后就見從嘴里拖出整根魚骨頭出來。祖父讀書了得，從四川大學畢業(yè)，就進了重慶大學電機系當教授。雖屬于舊時的包辦婚姻，但祖母一說到逝去的祖父，被密密的褶子壓得細細的眼睛，里頭分明有小小的星星閃亮。祖母那么喜歡祖父，但兩人并沒有過在一塊，一個在川西壩子，一個在山城。我問為什么？祖母只告訴我，那時條件不允許。什么條件，不清楚。

祖母去世幾年后，我才從一個好事兒的親戚那里聽說：祖父祖母早年由各自父母做主訂婚，可祖父在大學里有了女朋友，他家里以斷絕供給、斷絕關(guān)系相威脅，逼著回來成婚圓房。個頭矮小、不能識字的祖母，是斷斷不能被祖父接納的，更何況那俊秀多才的男子心中，只有一個獨立敏慧的女大學生。于是，父親成了那個年代罕有的獨生子。祖父甚至不愿接祖母一同過活，父親都是十歲上才被他帶到重慶讀書的。祖父的確喜歡吃祖母做的菜，可臨死也沒能讓祖母陪在身邊。祖母孤獨一生，卻不愿與祖父離婚;祖父終其一生，未能相伴摯愛。年長些，我讀魯迅與朱安的掌故，心頭總會掠過祖輩的舊事，可魯迅竟是沒有碰過朱安一指頭，而無論是否違背意愿，祖父祖母到底做了真正的夫妻，甚至還生下孩子。我相信，看見那暑月間出生的白白嫩嫩的親骨肉時，祖父內(nèi)心也一定流淌過初為人父的喜悅，甚至，會認真地看一眼經(jīng)歷晝夜苦痛掙扎才越過鬼門關(guān)的妻子——不愛，畢竟已是親人。但終生遺憾已經(jīng)深扎心底，無論祖父，或是不愿言說畢生悲哀的祖母。

知曉母親的艱難，父親一參加工作，便把她接到身邊。從此，無論漂在哪里，祖母都必定與父親一起。母親的到來，自然而然從祖母的生活與情感中削去了許多東西。祖母在母親的侵入下，越發(fā)熱愛廚房，她霸占這片領(lǐng)地，不斷創(chuàng)新方式方法，端出令人出乎意料的新菜，因為物質(zhì)缺乏，肥肉、內(nèi)臟是主材。如今微信朋友圈流傳，這些東西富含膽固醇，不僅導致“三高”，還是膽結(jié)石的發(fā)病基礎(chǔ)。

父母親嬉笑打鬧，可如果祖母喊身上疼，兒子媳婦立刻就很緊張。最初，祖母喊肩膀疼，父親母親一人立一邊，給她按摩擦風濕藥酒。1996年底，搬進廠里統(tǒng)建的集資房，比筒子樓更見陽光更通風，祖母的肩膀疼不知不覺好了。之后開始后背疼。其實，后背疼是膽結(jié)石開始發(fā)炎發(fā)作的癥狀，由怨氣、遺憾以及膽固醇凝結(jié)而成的純黑色石頭，尖尖的角劃傷膽囊壁，炎癥日益加劇，可腹部除了有點發(fā)脹并無其它異樣，倒是后背的疼痛有些明顯。有人會問，這個病進醫(yī)院做個B超就發(fā)現(xiàn)了呀？可上世紀九十年代，社會上各個單位都很少安排職工體檢，更何況一個沒有工作沒有退休金的老人。

祖母的后背疼每一發(fā)作，全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老人家身上，連正讀高中、學業(yè)緊張的我也要加入。倒熱水的倒熱水，找膏藥的找膏藥，按摩的按摩。祖母小聲地呻吟著，不知在眾人的忙碌下，她的疼痛有沒有緩解，但神色一定是欣慰的。

現(xiàn)在想來，父親有過對這種頻繁“后背痛”的警覺。

“媽，要不要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

“去看這個干嗎？我一天到晚干家務勞累淘神害的，你們幾個有點孝心就好啦！”

病痛的小打小鬧終于在1998年的秋天結(jié)束，劇烈腹痛發(fā)作后吃了幾天胃藥的祖母，在接連數(shù)天的悶油厭食后，被父親發(fā)現(xiàn)與其他人相比，面色黃得很不正常，最終將祖母送進了第X醫(yī)院。打B超一檢查，發(fā)現(xiàn)膽囊里有一顆很大的結(jié)石，最要命的是，橄欖狀的結(jié)石一半已經(jīng)卡到了膽總管里面，以至于堵塞膽汁引起嚴重的黃疸。那天，手術(shù)結(jié)束、病理還沒出來的時候，主刀醫(yī)生告訴父親，還差那么一點，膽總管就被結(jié)石堵爆了。手術(shù)很成功，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畢竟這是有相當風險系數(shù)的——那時腹腔鏡這樣的微創(chuàng)術(shù)式還沒有普及，都是肚子上拉一刀。父親高興極了，當下托人做了一面錦旗送給醫(yī)生，可惜，錦旗送出的第二天，病理結(jié)果出來了——膽囊癌，一種惡性程度極高的癌癥，且已擴散。隨后有人私下告訴父親，術(shù)中切下的膽囊看上去膽壁就很厚，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遇到這樣的異常情況，應該果斷采取術(shù)中快速病理檢驗，擴大切除范圍。這是醫(yī)療事故啊，那人說。算了，聽天由命，已經(jīng)沒辦法了，父親回答。

出院后的祖母精神了不到半月，很快，整個人萎了下來，吃不下東西，沒有氣力動彈不得，臉色黃得像表紙。一個月后，甚至水也喝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起先，祖母只是認為自己生了場大病，家里姊妹也有七十歲上生大病的，但好了過后活過九十的也有，只要挺過去就好。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吐出了褐色的血絲。

“我究竟得了什么?。磕憬o我說真話。我媽害病去世前也吐黑色的血?！弊婺竼柛赣H。

“您的病害錯了?！备赣H怯怯地回答。

“哦……”祖母長嘆了一口氣。

再往后，祖母即使再難受，性情上也平和了許多。得知真相前，她每天都追著父親問，給她找到什么治病的方子沒？如果父親回答“醫(yī)生還在考慮”之類的話，祖母會嚎哭著罵人。后來，她開始主動與母親拉家常，甚至把自己拿手好菜的私密做法告訴母親，“你是要和他們過一輩子的，一輩子長哩，幾十年?！?/p>

我記得，祖母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在病房里還一字一句地教給母親怎么燉豬蹄才夠軟糯，仿佛這才是最重要的遺囑。我和父母都喜歡吃燉豬蹄，用泡發(fā)了一整夜的大白豆來燉，先用大火把砂罐煮開鍋，然后轉(zhuǎn)小火燉上三個鐘頭，那豬蹄從皮到筋都糯糯的，咬一口都黏嘴。生命的最后幾天，祖母一直念叨著要吃燉得軟軟的萵筍頭。那晚，母親做了喂給她。祖母雖然只咽下兩小口，卻一直稱贊著——這是記憶中祖母唯一一次稱贊母親的廚藝。那一晚，一向話多的母親安靜地聽著祖母的一字一句，手扶在祖母肩上，任她那白發(fā)稀疏的頭緊靠自己胸膛。我的記憶里，她們倆從未如此親近。雖然，隔著21年的時光，具體的語言，祖母最后的模樣，母親臉上的表情，都不那么清晰。

祖母去世后的許多年，或許是因為關(guān)注的原因，我常常聽聞周圍人得膽結(jié)石的消息，大多是每年例行體檢時被彩超看出來的。除了事態(tài)緊急的膽總管結(jié)石或肝內(nèi)膽管結(jié)石，患了膽囊結(jié)石的大部分人，還是愿意與形狀大小各異的石頭共處，就如他們與眾多人生的不快那樣和諧相處——畢竟膽囊保住了，膽囊還是人體生而有之的器官之一，不能說切就切的。很不幸，我是在2011年查出膽囊有幾塊小結(jié)石的，從此如芒在背。因著祖母那屬于醫(yī)學上的2%的概率，還是毅然決然趕在疼痛尚未啟動之前，主動到醫(yī)院切掉裝著小石頭的膽囊。人生要背負的東西太多，卸下那些讓人不安的存在，到底是件好事。

婦女病

川渝民間稱“婦科疾病”為“婦女病”。

醫(yī)者釋義：女性生殖系統(tǒng)的疾病即為婦科疾病，包括外陰疾病、陰道疾病、子宮疾病、輸卵管疾病、卵巢疾病等。婦科疾病是女性常見病、多發(fā)病。

念小學的時候，子弟校里有個六年級女生叫做張?zhí)ɑ攀q就有一米六五的身高，瓜子臉，眼睛又大又機靈，說話的聲音就像夏天成熟的西瓜翻沙瓤子一樣甜。對我們這些三、四年級長得像豆芽菜一般的小女生來說，張?zhí)┦俏覀儗τ诿郎倥膶嵲谡J知。尤其是她的胸脯已經(jīng)顯山露水，兩座小丘陵似的感覺，更是讓尚未進入青春期的我們大大羨慕——平素常有小女孩子趁大人不在家，把父母床上的兩條枕巾各自揉成團，塞到胸前，然后在家里的半身鏡前扭來扭去。當然，對“小丘陵”的愛慕必須埋在心里，說出來是要被周圍流著鼻涕的男生起哄嘲笑的。小女孩子們團在高了一個頭的張?zhí)┲車?。張?zhí)┫矚g偷偷看日本漫畫，然后把其中那些跟戀愛有關(guān)的故事講給我們聽，繪聲繪色;還時不時從家里偷拿口紅等化妝品給我們涂抹。起先不覺什么，但我們和張?zhí)┰阶咴浇?，家里的母親們卻紛紛反對起來。

“噓，我媽說了，不要和張?zhí)┕锰o，因為呀……因為她媽媽是個‘破鞋，身上有婦女病，她帶著她媽傳給她的病菌，和她玩會傳染婦女病喲！”一個女同學向我們傳達了一個可怕的信息。

張?zhí)┑哪赣H挺有名，不止在廠里，在整個成都北郊都是屬于那種有故事的女人。張?zhí)┑哪赣H生下張?zhí)┑臅r候，已經(jīng)有46歲了。人們傳說，張?zhí)┠赣H解放前是個妓女，還是“很紅很賺錢”的那種——她是小時候被窮得吃不起飯的祖母賣到“媽媽”手里的。解放后，人民政府把她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工人，又在組織安排下，嫁了一個比她大20多歲的老師傅，也就是張?zhí)┑母赣H。張?zhí)﹦偵闲W一年級，她的老父親便去世了。張?zhí)┠赣H平素不大露面，即使開家長會，她也是匆匆來，匆匆去。只隱約記得，那是個喜歡穿深色布料，身材清瘦，雖然臉看上去年紀很大卻明顯化著妝、收拾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半老太太。

起先，母親們命令式地阻止自己的女兒和張?zhí)┩妫⒉蛔嘈?而“婦女病”這一說法散布開后，竟再也沒有女孩兒愿意和張?zhí)┙煌Ｒ驗樵诖笕擞新曈猩闹v演下，“婦女病”既兇險更“臟”，好女孩是不會得這個的;得這個的，都是不守規(guī)矩、被男人沾過的壞女人，比如“破鞋”之類?！捌菩钡牟《际且獋魅镜?，爛屁股爛鼻子爛眼，如果治不好就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被嚇得遠離張?zhí)┑?，除了我，還有毛毛，一個父母都是子弟校老師的女孩子。

我和毛毛很要好。讀初中一塊看《故事會》，里面講到一則故事：一個農(nóng)村女孩毫無征兆地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越來越大，為了防止村里人指指點點，她拼命找寬松的衣服穿，可無論她有多么焦急，肚子還是一天天見大，逐漸長得像懷了好幾個月身孕的模樣。她一邊千方百計隱瞞，一邊按照土辦法，殺了家里打鳴的公雞，燉熟，然后坐在大鍋之上，等待公雞的氣味殺死潛藏在自己體內(nèi)的“蜈蚣精”。當然，這是不奏效的。最后，被父母拷問的女孩的哭聲，驚動了下鄉(xiāng)服務的城里醫(yī)生，他查看女孩的情況，發(fā)現(xiàn)女孩既沒“亂來”，更沒有所謂的“蜈蚣精”，而是肚子里長了個巨大的卵巢囊腫，這是一種“婦女病”，即使黃花閨女也會得的“婦女病”?？赐赀@個故事，我周身汗毛豎起，生怕哪天肚子里也生個這樣的瘤子，倒是毛毛很鎮(zhèn)靜：不要信這些書上瞎編亂造的故事，我媽說了，女孩子只要結(jié)婚前不和男人亂來，是不會得病的。

“亂來”的定義，母親們都語焉不詳，我和毛毛一邊成長一邊探索。我們偷偷讀一些書，觀察春天的小動物，在大學寢室里貓著看光碟，逐漸搞清楚了“亂來”的含義。我們自己認定，“亂來”是說男女親密接觸的最后一件大事，與生孩子有關(guān)，與女孩體內(nèi)那層膜有關(guān)，除此，拉手親吻撫摸都算不得什么。我和毛毛這些“70后80初”，在我們的青春時代，小心翼翼地把握著這條底線。

讀大三，毛毛跟我的聚會，開始談論一個特別的話題：與大學談的男朋友出去旅游的話，倘若住一個房間，應該怎樣阻止青春勃發(fā)、欲火中燒的他進入自己身體。毛毛告訴我，其實她和男友什么都嘗試了，除了突破最后一層底線，她還是不敢。

參加工作后，毛毛每每在電話里鄙夷地提到單位的女同事：那幾個女的，連婚都沒結(jié)，體檢就主動去查婦科，查白帶，怎么查？要讓儀器伸進那里嗎？嗬，這不是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毛毛告訴我，她就算做B 超也不會查婦科的，她是個大姑娘，哪里會有問題？

從2002年開始，毛毛發(fā)胖了，胖的部位很蹊蹺，只有小腹。毛毛很氣惱，因為她最反感的一個中學老師就是一個小腹臃腫的女人，而且是中年婦女，她才23歲呀。可她試了很多辦法，怎么也減不下小腹。待到2005年夏天毛毛結(jié)婚時，去拍婚紗照，有一個攝影師竟偷偷問她：“美女，你懷孕幾個月了？”才為人婦沒有幾天的毛毛又惱又怒，剛想發(fā)作，卻突然急著小便。那段時間，毛毛的小便越來越頻繁，其實夏天出汗多，加上籌備婚禮忙得團團轉(zhuǎn)根本顧不上喝水，可就是老有尿意，甚至還有點憋不住的感覺。

毛毛的病是在懷孕時發(fā)現(xiàn)的。毛毛跟自己的母親一樣，屬于“開門喜”——婚后第一個月懷上孩子，這一點，據(jù)說只有“大姑娘”才可能做到。驗孕試紙初步證明“開門喜”，毛毛和家里人就開始等著兩個星期之后，三甲醫(yī)院的彩超能夠看見小小的胚芽。毛毛的小腹顯而易見地“出懷”，她母親逢人說：我家幺女指不定是懷的雙胞胎。

終于到了做彩超的日子，這也是毛毛25年來第一次做婦科方面的檢查。探頭才剛剛接觸到隆起的涂著薄薄顯影黏液的小腹，醫(yī)生便叫起來：“好大的子宮肌瘤！啊，有17公分！這么大的瘤子，以前你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毛毛的臉色驟然煞白，毛毛媽驚惶地喃喃自語：“啊，不是說懷上了嗎？！”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接茬：是懷上了，可那子宮被瘤子弄得像懷了五個月娃兒那么大，變形金剛似的，你還指望這孩子能生下來？醒醒吧，趕緊做人流，然后拿掉瘤子，不然后面會發(fā)生什么，誰都說不清楚！

起初，毛毛媽不信邪，可接連走了幾個大醫(yī)院，結(jié)果都一樣。醫(yī)治方案很是冷酷，必須先刮掉孩子，然后挖掉大瘤子，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拔壹遗畠耗敲匆?guī)矩那么好，怎么年紀輕輕會得這樣的‘婦女病??！”毛毛媽在病房里哀嘆。隔壁病床是一個17歲的女孩，外陰癌晚期，同樣是個母親看著長大的好女孩，早先女兒說下面疼的時候，母親覺得黃花閨女能有什么大事呢？

那個大瘤子絕非一朝一夕，它應該在毛毛的子宮壁上靜靜地生長了許多年，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征兆。

在小手術(shù)連著大手術(shù)的三個月當中，毛毛告訴前去探望的我，說她陸續(xù)想起了很多過去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比如，剛參加工作那一年，她仍在讀研的大學同學被男友帶著，瞞著父母，偷偷去一個郊區(qū)小醫(yī)院打胎，子宮穿孔大出血生命垂危，她是在床上躺著接到男孩子的求助電話的，但她除了借出一筆錢，別的什么也做不了——因為那次她的例假一連來了十幾天，人幾乎都快撐不住了。再比如，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小肚子長了很多很多的肉，肉應該是軟軟的呀，可摸上去卻硬邦邦的。再比如，無緣無故的尿頻，她刻意以少喝水來減少麻煩，可她沒有想到的是，那是生著巨大肌瘤的子宮已經(jīng)壓迫到了膀胱…….

挖出生長多年的巨大子宮肌瘤絕非易事，肌瘤生了很多血管，手術(shù)中被切斷的血管一瞬間噴出的血甚至飛濺醫(yī)生護士一身。手術(shù)進行了4個多小時，前后輸血1000多毫升。而在普通子宮肌瘤挖除術(shù)，最多一個小時，一般也不會有術(shù)中輸血這樣的危急情況發(fā)生。主刀醫(yī)生在手術(shù)記錄中寫道：2005年9月10日1例，這是近兩年我院婦科挖除的最大的子宮肌瘤，19*15cm。

好在，歷經(jīng)這個駭人的婦科手術(shù)，毛毛逐漸恢復如常，除了因為氣血大虧從此變得虛胖之外。醫(yī)生說，遍布疤痕的子宮必須恢復2年后才能嘗試懷孕。5年后，毛毛懷上了孩子，這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2019年，毛毛已經(jīng)是一個9歲女孩的母親。對待逐漸長大的女兒，她不像我們的“50”父母，只和我們談論如何做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女孩”，在我們問出與生命相關(guān)的問題，父親會“哎呀，不要說這些”，母親會責怪“說這些就不是好女孩”。毛毛堅持自己帶孩子，與自己小小的女兒交流生命的由來。上個月她告訴我，最近她正密切關(guān)注宮頸癌疫苗，準備幾年后也帶女兒去香港打針。畢竟，現(xiàn)在的孩子早熟，十幾歲就戀愛了，有些事情，與其死命阻止，不如早防早好。

“笑瘋子”和“哭瘋子”

醫(yī)者釋義——

精神疾病：精神疾病又稱精神病，是指在各種生物學、心理學以及社會環(huán)境因素影響下，大腦功能失調(diào)，導致認知、情感、意志和行為等精神活動出現(xiàn)不同程度障礙為臨床表現(xiàn)的疾病。

心理疾?。盒睦砑膊∈呛芷毡榈模徊贿^存在著程度區(qū)別而已，而且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使人類愈發(fā)脫離其自然屬性，生活快節(jié)奏、緊張、信息量空前巨大、社會關(guān)系復雜、作息方式變化、消費取向差異、在公平的理念下不公平的事實拉大等，都使心理疾病逐漸增多并惡化。心理疾病種類很多，表現(xiàn)各異，而且有可能出現(xiàn)更多的以前都沒有注意到，或已經(jīng)合理化（不認為是心理疾?。┑念悇e。

嚴婆婆的兒子是“紅柴廠”盡人皆知的瘋子，最大的特征是見人就笑，人稱“笑瘋子”。

1991年，我家住在一棟筒子樓的2樓，隔著走道，嚴婆婆一家就在斜對面。筒子樓每戶不到30 平米，最多的一戶住了6個人。除了2對年輕夫妻，只有嚴婆婆家是2個人。那時，嚴婆婆的3個女兒都已經(jīng)嫁出去了，唯有30歲的“笑瘋子”還單身，跟母親住在一起。平常，樓里的人時時可以見到“笑瘋子”，他在廠里辦了長期病休，可身體健康結(jié)實，成日家被嚴婆婆支使著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到食堂去打饅頭、去商店買米等等。粗粗看上去，娃娃臉的“笑瘋子”特別顯年輕，個頭有一米七五上下，這樣的身高在四川是難得的;穿得一本正經(jīng)，春秋季節(jié)是一件白襯衫加淺藍色牛仔褲，冬天穿黑呢子長大衣，竟是個有些帥氣的小伙子。但仔細看去，會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笑，是那種掛在臉上的帶點夸張的微笑，什么事情發(fā)生都不會中斷的笑。

樓下有土狗，又高又大，喜歡追撲樓里進出手拿東西的人，那囂張兇悍的態(tài)勢，連3樓成天說話沖乎乎的文姓大漢都不免驚得吆喝。那“笑瘋子”端著幾個白面饅頭，在樓門口遇見前來挑釁的大狗。他不發(fā)一聲，面上依舊笑著，只是彎下腰，順手在地上摸索一根掉落的樹丫子，一陣比劃，狗就掉頭了。聽說，嚴婆婆一直張羅著給兒子說親，好歹“笑瘋子”每月有將近300元的工資收入，啥都曉得，又不打人，長得也好。介紹人給“笑瘋子”說的媳婦兒，要么是沒工作的農(nóng)村妹子，要么是福利廠里缺胳膊斷腿的殘疾姑娘，據(jù)說，女子們對“笑瘋子”都沒什么意見的，但“笑瘋子”卻一個沒看上?？拷恚麄€2樓都聽得見“笑瘋子”鏗鏘的朗誦聲：三伏天下雨喲，雷對雷，朱仙鎮(zhèn)交戰(zhàn)喲，錘對錘，今兒晚上喲，咱們杯對杯！

小孩們是怕瘋子的。某天，一個小孩騎在樓梯扶手上往下滑，這也是筒子樓小孩們最常見的玩法。路過的大人大多扭頭看看，然后無奈地搖搖頭，趕著上班去了。“笑瘋子”提著菜籃子路過撞見，會立馬大喝一聲：“下來，打屁股！小心腦袋摔開花兒！”突然棒喝，驚得學齡前的頑童們一愣，仰頭見是瘋子，呀呀叫著，然后一溜煙兒地跑了。見狀，“笑瘋子”臉上戴面具一般的固定微笑，一下子變成咧開大嘴的樂不可支，還伴隨著喜滋滋的雙腳交替跺地。

當然，“笑瘋子”可不是天生的，要不廠里怎會一直養(yǎng)著他？

“笑瘋子”得病前，是鑄造車間的年輕技工，八十年代初進廠的技校學生，原先廠頭都稱呼他“小嚴”。在以“建四化抓生產(chǎn)”為主題舉辦的各種比武和競賽里，20歲出頭的小嚴是絕對的“前三名”。小嚴也是廠里頭一號的耿直人。趙叔是廠里的“老資格”了，長年累月他捂緊自己藏在液壓機里的“技術(shù)秘密”，拒絕傳授給徒弟的樣子，雖說有點不好看，但沒人好說他，除了“二桿子”小嚴。食堂里，小嚴當著正在吃午飯的趙叔和一眾小年輕的面，啪地打開自己的鋁飯盒，盒里盛著菜肴的熱氣便立刻升騰而起，這是小嚴從家里帶來的一份紅燒排骨，他一面拿筷子殷勤地夾給圍坐的同事們，一面拿眼睛盯著趙叔說：“瞧，捂著藏著好菜，大家哪知道啊，打開蓋子大家才曉得是真香啊！”若我父親坐在小嚴旁邊，會使勁在底下拿腳踢他，可要這樣的話，小嚴保不齊梗著脖子叫出聲：“我說什么了，你踢我做什么？！”趙叔臉色只不自在了一瞬，很快又是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拿筷子一個勁兒扒白飯吃。小嚴在桌子另一頭啪地擱下飯盒，眼睛還是瞅著趙叔，調(diào)皮地揚起嘴角：“開玩笑，別生氣??！”

“小嚴是有點混，但人家年紀輕技術(shù)好，又沒缺席曠工，該調(diào)的級數(shù)還是要調(diào)的?！庇懻摑q工資的時候，廠領(lǐng)導是站小嚴這邊的。

小嚴有個毛病，喜歡把八字還沒一撇的“好事兒”先端出來公之于眾。我們川西壩子有句老話叫做：好事兒要先貓起。就像婦女懷孕的頭三個月秘而不宣的道理一樣，等胎坐穩(wěn)了，再與親戚好友分享添丁之喜也不遲?？尚榔日f，說出來博個風頭。眾人冒一句“嚇，你厲害了！”令得這青春正好的小子笑意盈盈的臉上，變幻出眉飛色舞。

剛開始，好事兒預告了就預告了，那一撇還是能畫上的，該發(fā)生的照樣發(fā)生。可事情在1987年的成人自考之后起了變化。10個科目的考試結(jié)束沒多久，就有市里教育局的“知情人”告訴他，他幸運得很，10科一次性通過。他驚喜了一夜，哪里揣得住，第二天就把這個并無旁證的“小道消息”公之于眾。不到一個星期，幾千人的大廠人人都知道鑄造車間的小嚴一次性過了10科，即將拿到自考本科文憑。可是一個月過后，成績正式放榜公布，大家赫然發(fā)現(xiàn)小嚴連掛了兩科，而之前一直自嘲“考煳了”的一個女孩子，卻10科全過。

“他那個市教育局的朋友是看他好耍，逗他玩呢。要知道，那時自考管得嚴級別高，市里哪會提前知道成績？省里還差不多。其實這些事，稍微過過腦子就該知道?！备赣H說。

1988年，廠里選拔優(yōu)秀技術(shù)工人“提干”，小嚴各方面都算不錯，所以排在候選行列，呼聲比較高。一段時間，在路上他碰到趙叔，平日啥也不愿多說的趙叔也神秘兮兮壓低聲音告訴小嚴：“小子，聽說你的事兒上會啦，我可是底下給你說了好話的！加油啊！”那段時間，許多人提前祝賀小嚴，小嚴也像模像樣地提前請客吃飯。有兩個月，小嚴的工資發(fā)下來就花得精光，甚至還向嚴婆婆和姐姐們伸手借錢。然而等到張榜公布，“提干”的卻是趙叔的一個徒弟。

“這不公平，我哪點比不上那個臭小子？”小嚴沖進廠長辦公室，想討個公道，卻跟聞訊趕來阻止他的車間主任動起了手。公道沒有討回，把車間主任打得手骨骨折的小嚴，先是在派出所蹲了兩天，年底直接被降了兩級工資。

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落魄許久的小嚴一反常態(tài)地樂起來，他笑呵呵地貼上去告訴廠里的人——不管熟識還是不熟識的：他的能力被省機械廳看中，很快就要調(diào)去，是廳長親自點的將……小嚴說得有鼻子有眼，起先，廠里是有人信的，但與小嚴沖突過的車間主任，堅決不信這個混小子有這種機遇和能耐，就四處托人打聽，哈，結(jié)果還真沒這回事?？杀划敱姶链┑男涝诖蠹颐媲安恍卟粣溃ξ卣f：“這個呀，是秘密，機密，只有省里的領(lǐng)導才知道?！逼嫫婀止值难哉Z還有很多，比如，小嚴回家笑著告訴嚴婆婆，要不了多久，他們?nèi)叶伎梢园岬奖本┤?，因為國家機械部要調(diào)他去。

1989年秋天，小嚴被診斷出患有妄想癥，從此長期病休。介于他并非“武”瘋子，廠里允許他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療半年之后，回到廠家屬區(qū)和自己的母親居住在一起。出于人道主義關(guān)懷，小嚴雖然常年病休，卻拿全額工資。

“笑瘋子”或許幻想的都是很美的事兒吧，要不為何一直臉上帶笑？他的病休生活，數(shù)十年來歲月靜好，除了一直沒有找上合適的媳婦。2018年，我在已經(jīng)拆遷的老廠附近新建小區(qū)見到早已正式退休的“笑瘋子”，雖說依然掛著一副面具般固定的微笑，卻如正常人一樣幫著他的外甥女看店收錢。他坐在柜臺里，搖著蒲扇，用平板電腦追劇，好不愜意。偶爾，碰上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剛剛騎了一遍店門口響著兒歌的“搖搖馬”，停下，卻鬧著還要騎。身旁的奶奶摸摸口袋，恰好沒有了零錢買幣，老年人又不會手機支付，為難間，“笑瘋子”擱下平板，從抽屜里掏出一塊幣，遞到孩子手里：喏，讓你婆婆給你投起！兒歌又響起，騎搖搖馬的小孩樂得呵呵笑，“笑瘋子”坐在柜臺里，一個勁兒拍巴掌，腦袋還左右搖晃，很開心的模樣。

與“笑瘋子”對應，廠里還有一個“哭瘋子”，與“笑瘋子”同齡。說是瘋子，其實每每拿到最權(quán)威的精神病醫(yī)院那里，都認為她沒病。因為她認知正常，邏輯清晰，只是情緒過于低落，嗜哭，最后判斷是“神經(jīng)衰弱”——焦慮、抑郁、失眠。這些屬于心理范疇的問題，過去人們統(tǒng)稱為“神經(jīng)衰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種“非正式”的醫(yī)學術(shù)語了。

“哭瘋子”是一個女技工，生得漂亮，據(jù)說在十九歲失戀以后開始得病的。但失戀并非導致她日常“哭哭啼啼”的直接原因，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卻是失戀后徹夜徹夜的失眠。這種病態(tài)的失眠是慣性養(yǎng)成的，用今天醫(yī)生的話來說，就是“應激期沒有調(diào)整好或及時就醫(yī)，被傷害的睡眠機制再難復原”。失眠這頭怪獸帶來很多副作用，包括可怕的斑禿，俗話叫做“鬼剃頭”的。某天無眠翻騰了一晚的女孩子，天亮發(fā)現(xiàn)枕巾上滿是散落的發(fā)絲，順手一摸，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頭頂上露出了兩塊小雞蛋般大小的頭皮。此后每一天，除了仔細回憶頭天晚上究竟睡了幾個鐘頭，就是惶惶然關(guān)注自己那兩塊頭皮生出新頭發(fā)沒有，到底梳哪一種發(fā)型能有效遮住脫發(fā)的部位。旁人倘若多看她幾眼，她就會流淚：我的丑態(tài)如此引人注目，我這輩子完了！失眠及其并發(fā)癥的攻擊，最終引發(fā)了年輕女孩常年無休止的抑郁和哭泣。

“哭瘋子”最常見的癥狀是“沒事直抹淚、成天低著頭、不和人說話”。雖然同“笑瘋子”一樣，不打人不狂躁，沒有任何公共危害性，但畢竟打上了“精神不正?！钡臉撕灒瑥S里人都有意避著她，還有許多關(guān)于“花癡”的風言風語。現(xiàn)在想想，“笑瘋子”倒好像只有小孩怕，但“哭瘋子”遭受的不待見更多些。或許，女性精神心理不正常者更招人厭煩？

相比之下，我對“哭瘋子”印象并不深刻，因為她住在狹長的家屬區(qū)的另一頭，見之甚少，只是關(guān)于她的故事很多?！翱薤傋印迸c家里撮合的一個中年技工相依為命，兩人數(shù)年沒有孩子，八十年代末，“哭瘋子”與丈夫離婚后，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據(jù)說是被自己的遠房親戚騙去山里賣給了光棍。廠里保衛(wèi)科也出動過幾次找人，但始終未果。幾年后，“哭瘋子”蓬頭垢面地跑回廠里，那時神智有些不清了。她也同樣辦了病休，平時甚少出門，人們偶爾看見她，也是披頭散發(fā)拿著話梅等小零食繞著圈子散步，眼睛哭得紅紅的。也聽說，廠里幾個大姐，每個月都定時過來，按著她洗頭剪發(fā)洗澡，因為頭上長了虱子。一直挨到1993年的臘月間，“哭瘋子”跳樓死了，自殺。

“哭瘋子”死了，廠里的大人小孩對她倒沒有多少同情，紛紛議論“神經(jīng)病終于死了”“其實死了對她來說也是解脫”。其實，那個“哭瘋子”就是一個可憐的重度“抑郁癥”患者。可是，哪怕到了今天，人們也喜歡把“心理疾病”等同于“神經(jīng)病”，然后用奇怪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他們。這就是事實，“心理疾病”患者有時比真正的“神經(jīng)病”日子過得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