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后,從北京到冀中平原的八里鋪村下鄉(xiāng),在飼養(yǎng)點當(dāng)了四年飼養(yǎng)員,十九歲時帶著鄉(xiāng)親們的囑托參軍入伍。當(dāng)我再次回到八里鋪村時,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多年。
1
八里鋪是冀中平原一個小村莊,幾十戶人家,只編一個生產(chǎn)隊,當(dāng)年有個飼養(yǎng)點設(shè)在村南。
飼養(yǎng)點有九間土坯房,成彎尺狀,正房五間,靠最東邊一間住人,緊挨著的一間做飯和為牲口拌飼料,另外三間用于存放柴草和農(nóng)具,東房四間為牲口棚,與正房相通,飼養(yǎng)員喂牲口不用出屋。院落用玉米秸稈圍著,院里埋著十多個馬樁,搭有兩個牲口棚,棚內(nèi)設(shè)有馬槽,還有三口大水缸。飼養(yǎng)點正房和東房的墻圍都刷著白灰,上面分別寫有正楷大紅字:“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不過房子已經(jīng)有些破舊,渾身布滿傷痕,房檐上的磚瓦參差不齊,有些墻皮脫落了,墻根部明顯往里凹去。它是生產(chǎn)隊“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超英趕美”“斗私批修”等歷次運動的見證。那時候,公社干部經(jīng)常下來給社員們上集體課。
飼養(yǎng)點的旁邊是場院,麥?zhǔn)?、秋收的糧食都在此晾曬后歸倉。東側(cè)有片樹林,多為柳樹,也有少量楊樹、槐樹和野桃樹。西側(cè)有條小河,清透無比,人畜均飲。
飼養(yǎng)員就是洪伯。
洪伯長得老相,村里大人小孩都這樣稱呼他。
洪伯五十歲掛零年紀(jì),中等身材,臉方耳闊,一雙厚嘴唇往外翻著,有點像兔唇,加上嘴角往上微翹,不笑時也像張嘴在笑。他四季著裝都是一身青,腳穿千層底兒布鞋,頭上常年系一條羊肚兒手巾,走路時頭總是抬著的,有個愛拍大腿的習(xí)慣。他懷里揣著煙荷包,腰間插著煙袋。不干活兒時,煙袋不離嘴,抽成了滿口黃牙。
洪伯十來歲時就放牛、喂牲口,給生產(chǎn)隊當(dāng)起了飼養(yǎng)員,由一驢一馬起家,漸漸騾馬成群,個個膘肥體壯,光為其他生產(chǎn)隊就貢獻過二十多匹馬駒,在全公社都出了名。洪伯的確是飼養(yǎng)牲口的好把式,冬天他怕牲口受凍,給它們身上纏上麻袋片御寒。夏天他又怕牲口熱著,隔三差五牽著它們到小河里洗澡,牲口的毛什么時候都是干干凈凈鮮鮮亮亮的。
越是貧窮的地方,農(nóng)活兒也越重。春天播種、夏天麥?zhǔn)臻e不住,秋天玉米、高粱、谷子成熟時則更忙,沒有牲口們幫忙,光靠人挑肩扛,真是吃不消。農(nóng)忙時,八里鋪村三個大牲口的馬車能同時派出四五輛,這都是洪伯的功勞。可是他自己卻越過越孤單:父母雙亡后,接著老伴意外去世。
老伴去世時,洪伯才四十歲。那是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正趕上一頭母馬下小馬駒,洪伯因接生不能回家吃年夜飯,老伴便將煮好的餃子盛在碗里放在籃子里往飼養(yǎng)點送。途中一條饑寒交迫的野狗聞到香味兒悄悄跟上來,并趁洪伯老伴不備,叼住了籃子,上演了一場人狗之戰(zhàn)……雖然狗被打燈籠的孩子們聞訊趕跑,但洪伯老伴的手被狗咬傷,不久便出現(xiàn)精神失常、惡心、肌肉痙攣、呼吸困難等癥狀,最后因全身癱瘓而亡,后來才知道患的是狂犬病。
老伴去世后,洪伯便從悲痛跌入了茫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下去。老伴在世時,洪伯在家里吃涼不管酸,一碗開水都沒燒過,那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好在有閨女陪伴他,村里人才從父女相互疼愛中詮釋出相依為命的深刻含意,字字帶血帶淚,也帶著磨難和艱辛。在與閨女相依為命的日子里,洪伯漸漸走出了失去老伴的陰影。
只是,此后的院落里顯出幾分冷清和空蕩,對于村里人給洪伯再找個老伴的好意,他的回答是:“有閨女在,就還是一個家,如果給她再找個后媽,脾氣不合,相互吵鬧,家就不像家了?!焙椴恢挂淮蔚剡@樣講,看來主要還是為閨女著想,難怪閨女要離開他時,他萬般不舍。后來到底還是信奉了那個理兒:“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一場仇。”洪伯到底沒有耽擱閨女的婚姻大事。
將閨女嫁出門,洪伯便開始了孤獨的生活,一個人的日子就好像凝固了一般,沒有一點生氣和活力,所能做的就是喂牲口。再后來他就把飼養(yǎng)點當(dāng)成家,與生產(chǎn)隊的牲口相依為命了,漸漸也學(xué)會了做簡單飯菜。
生活中,除了牲口,洪伯最忠實的伴侶就是煙袋。有時,車把式們套上牲口下地,洪伯給水缸添滿水,將院落清掃干凈,再灑上一層水,就踏下心來抽煙。
洪伯從不抽紙煙,也許是不習(xí)慣,別人給他紙煙,他接了就夾在耳根。想起來就剝?nèi)ネ膺叺募?,把煙絲放進煙袋鍋里抽。
洪伯每天差不多都做著同樣的事情,擔(dān)水,掃院子,清理牲口棚,鍘草,拌飼料??匆鼓幻噪x,聽蟲聲唧唧,既繁忙也清閑,既單調(diào)也雜亂,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但有一點他心里是踏實的,那就是生產(chǎn)隊的牲口越來越多,個個膘肥體壯。
洪伯性格平和,終日廝守飼養(yǎng)點,與牲口們?yōu)榘?,也是耐得住寂寞的。他的耳朵極其靈敏,聽到遠遠傳來的馬車聲和車把式的吆喝聲,就顯得特別興奮,很快預(yù)備好飲用水和草料,提前等待著。那時,八里鋪村的耕地很多,社員人均三四畝地,春種秋收主要靠牲口,而飼養(yǎng)員只有洪伯一人,從早到晚一直拴在飼養(yǎng)點,與牲口們相廝相守。
洪伯每當(dāng)看到牲口累得氣喘吁吁、出汗太多時,都叮囑車把式們幾句,要他們別把牲口使喚得太狠,應(yīng)把力氣用勻,田要一壟一壟地耕,種要一粒一粒地播,莊稼要一棵一棵地收。牲口同人,誰也不能一锨挖個井。
2
我四年的知青生活多是在飼養(yǎng)點度過的。
我下鄉(xiāng)時,知青運動席卷的大潮已經(jīng)落潮不小,但我來到八里鋪村,仍然激情滿懷。我從小在城里長大,對農(nóng)村的生活習(xí)慣很不適應(yīng),但仍想在這個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像農(nóng)民老大哥那樣出大力、流大汗。
收割小麥?zhǔn)且豁椘D苦的體力勞動,差不多是一年里最累人的活兒。每天凌晨三四點就開始收割,這不僅是為了圖早晨干活涼快,更是為了和老天爺爭時間、搶速度,多搶一個時辰,就能早一晌騰出地來種谷、點豆、栽紅薯,這樣秋天的收成就有可能好一點。
由于收割小麥動作程序化,一直要彎著腰,時間一長,人就受不了。第一天,我算是咬牙堅持下來了,可第二天就不行了,手上的血泡一漲一漲地疼,都不敢緊握鐮刀。腰痛得連彎都很困難,一彎腰,腰椎骨就“嘎嘎”作響,像一根被折彎的木棍。我不時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腰,望著連綿的麥地,四周滿地金黃,社員們豬拱地似的散在各處,艱難地向前拱著,我突然想起“面朝黃土背朝天”這句話,心中不由生起一種難以表達的滋味。心問:這得割多少鐮才能到頭呢?漫無邊際的麥浪淹沒了我的希望。
我再操作時,不是鐮刀不順手,就是手腳跟不上,怎么配合都不順暢。眼看著其他人都躍到了我前面,我一時忙亂起來,忙亂的結(jié)果是,別人把我甩得更遠。我越著急,越出錯。兩只胳膊已經(jīng)扎滿了麥芒刺,左手背也讓鐮刀劃出了幾道小口子,但我忍著疼痛沒有吭聲。突然,當(dāng)鐮刀再次觸及地面時,碰到一塊磚頭,鐮刀一跳,落在了我的右小腿上,先是肉皮翻開了,繼而淌出血來。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后傳來車把式的責(zé)怪聲:“前邊是誰呀,麥個子都沒捆住,一提就散,沒法兒裝車?!?/p>
待車把式走到我近前時,小腿傷口流出來的血已經(jīng)浸透了我的鞋襪,他停止責(zé)怪,從地上抓了一把細土按在我的傷口上。隊長聞聲也從前面返回來,看到我的傷勢,交代車把式:“先把他拉回去吧?!蔽疫€想推辭,隊長已經(jīng)接過我的鐮刀,扶著我隨車把式來到馬車前。
就這樣,隊長陪著我隨馬車上的半車麥子進了生產(chǎn)隊的場。車把式卸車的時候,隊長把我領(lǐng)進飼養(yǎng)點。
隊長從院外就開始喊:“洪伯——給你找來個幫手?!?/p>
洪伯正在清整牲口棚,聽到喊聲,趕了過來。
待洪伯走到近前,隊長看看我,對他說:“下到咱村的知青,腿上劃了個口子,你幫他處理一下,以后就把他放在飼養(yǎng)點吧?!?/p>
在八里鋪村,隊長還兼著治保主任,村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老支書已經(jīng)六十多歲,整天泡在藥罐子里,村里的事基本上不過問,等于個名譽支書。
隊長三十多歲,長得很敦實,國字臉,大眼睛,板寸發(fā)型,頭發(fā)濃密而挺拔,根根刺天。無論冬夏,外邊的上衣總是披在肩上,胳膊從不往袖筒里伸,顯出他與普通社員的有所不同。
洪伯聽了隊長對我的安排,上下打量我一下,沒有吱聲,只點點頭,算是默認。
隊長又面對我說:“當(dāng)飼養(yǎng)員責(zé)任非常重大,政治思想不過硬的,生產(chǎn)隊絕不委此重任,以后就跟著洪伯好好學(xué)吧?!睕]等我表明態(tài)度,隊長已轉(zhuǎn)身離開。
我小腿上的傷口陣陣作痛,此時有萬般無奈也不知從何處說起。
洪伯看著隊長上了馬車又趕往麥地,這才領(lǐng)我進了屋。
洪伯幫我脫去右腳鞋襪,從外邊水缸里舀了半盆溫水,蹲下剛準(zhǔn)備為我沖洗,我止住他,想自己動手。洪伯看看我的左手背說:“你手上還有傷,沾不得臟水?!边@時我才掃見左手背上的刀口子。而右手比左手還悲慘,手心磨出的泡都破了,不停滲出血水。
洪伯將我腳上的污血沖洗干凈,取下頭上的羊肚兒手巾就擦。我還想勸阻,洪伯一擺手,示意我不要動。將腳擦凈,洪伯又在我腿上有血跡滲出的傷口處涂抹上沙土。洪伯為我做這些時,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在大城市住著多享福,風(fēng)不吹雨不淋的,何必到鄉(xiāng)下受這個洋罪?!蔽铱粗椴认榈拿纨?,想著城里的家,一絲霧氣漫上心頭。
洪伯說完站起來,用羊肚兒毛巾擦擦手說:“行了,褲腿往上卷著,別放下來,有個十天八天就結(jié)痂了,記著,千萬別用手摳,讓結(jié)痂自個兒脫下來?!?/p>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對洪伯如此處理傷口還是有些疑問,便吞吞吐吐地問:“要,要不要消消毒,然后包扎起來?!焙椴⒓捶瘩g:“沙土是最好的消炎藥,不能包扎,那樣倒容易發(fā)炎化膿?!蔽野胄虐胍?,但沒有再吱聲。
之后,我隨洪伯走進他睡覺的里屋,土坯炕占了屋子的大半,有張葦席鋪在炕上,一套鋪蓋成卷狀倚在后炕腳,緊貼著一個木箱子。四壁被煙熏得漆黑,張貼在后墻壁中央位置的毛主席像,在陽光映照下,倒顯得光亮異常。毛主席像的表層貼了塑料紙,塑料紙基本保持著原色,看來洪伯是經(jīng)常擦拭的。
洪伯用已經(jīng)沒有笤帚苗的掃炕笤帚,在炕上掃了幾遍,才爬到炕腳,單手將鋪蓋卷用力往下一拽,鋪蓋卷就打著滾自行散開了。洪伯一只手抱起被子,另一只手將褥子往炕中間挪了挪,隨后抓起那只圓枕頭放了上去,雙手騰出后,又爬到炕腳,雙膝跪著打開木箱子,取出一條藍花床單和一塊繡著紅喜字的枕巾,拿到屋外抖了抖,回來分別鋪到褥子和枕頭上。然后對我說:“躺下歇歇吧?!?/p>
我順從地躺下后,洪伯將窗戶往大處開開,然后去了外屋。有股涼風(fēng)吹進來,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但很快又覺得不自在起來,心情從未有過的沉重:我這樣躺下去對得起誰呢?于是,又重新爬起來,到外屋想幫洪伯做點什么。洪伯見我出來,立即嗔怪:“你現(xiàn)在乖乖躺著就是幫俺,別來回走動,平躺著傷口不容易滲血?!?/p>
見我仍站在原地不動,洪伯有些生氣地說:“想干活兒好說,等傷好后可有你干的。”洪伯說完,不再顧及我,提著水桶到院外打水,開始燒綠豆湯,預(yù)備讓社員們收工時喝。
綠豆湯燒好后,社員們沒有收工,隊長臨時決定送飯,把綠豆湯舀到水桶里,擔(dān)到麥地去喝。因為剛接到公社通知,天氣預(yù)報說,明后天有雨,要求社員們晝夜不停搶收。
擔(dān)綠豆湯的社員走了以后,洪伯遞到我手上三個煮雞蛋:“趁熱快吃,流了那么多血,得補補?!?/p>
我一陣激動,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我將頭仰向天,努力沒讓淚水流出來。
很快,洪伯又把我在知青點的鋪蓋搬來,將我的白床單、綠枕巾、扁枕頭,替代了洪伯的藍花床單、紅喜字枕巾和圓枕頭。
洪伯忙活了一天,晚上里外收拾完畢,準(zhǔn)備休息,進屋前他看了一會兒天。天空很高很藍,朵朵白云猶如棉田里盛開的棉花。洪伯自言自語道,今晚花花云,明個兒曬死人??磥砻鱾€兒是個大晴天。正在這時,在場邊溜達的瘦狗“啊啾”一聲打了一個大噴嚏。洪伯即刻便想起了那句老話:狗打噴嚏大晴天。洪伯疑惑了,那天氣預(yù)報怎么說有雨呢?沉思了片刻才給自己解釋說,一準(zhǔn)兒是公社又急著收公糧了。
這天夜里,我胳膊腿疼痛難忍,開始以為是割麥子累的,后來渾身抖動起來。怕影響洪伯睡覺,我盡量強忍著??晌也煌5胤D(zhuǎn)身子,還是驚動了洪伯,他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拍著大腿,責(zé)怪道:“糟糕,發(fā)燒了,怎么不吭氣呢?”
洪伯點上煤油燈,披衣下地,背靠著我站定,扭頭沖我說:“快,去赤腳醫(yī)生家!”說著,彎下腰來。
洪伯這是想背著我去看醫(yī)生啊,我怎么忍心呢。
洪伯見我猶豫,提高嗓門兒道:“別磨蹭了,你手上腿上都有傷,燒出別的病來就麻煩啦!”他的話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洪伯說完,轉(zhuǎn)過身來拽住我的雙手,又將身子擰過去,往上一用力,我便趴在了他寬大的肩上。
要出門時,洪伯低頭在地上找著什么,片刻自言自語道:“拉倒吧!”然后吹滅煤油燈。
走進月色里,我才意識到洪伯打著赤腳。便說:“回去把鞋穿上吧?!焙椴疀]吱聲,步伐更加堅定。
“要不,穿上我的鞋?!?/p>
“別說話,省點氣力!”
我找不出更恰當(dāng)?shù)脑~語勸說洪伯,只得由他。
洪伯頭上散發(fā)出一陣一陣頭油味兒,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倒覺得很親切,很踏實。
到了赤腳醫(yī)生家,才曉得他出遠門未歸,洪伯又背著我趕往公社衛(wèi)生院……
洪伯的汗水順著頭發(fā)流到脖子,又從脖子流到后背,呼吸漸漸急促,步伐也緩了下來。我感到自己身上熱得發(fā)燙,一陣昏一陣明。有那么一刻,我記得從洪伯后背上滑了下來,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就在要摔倒的瞬間,洪伯扶住了我。接著,就又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睜開眼,看到頭上掛著吊瓶,旁邊站著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不由一愣。
當(dāng)我漸漸從回憶中走出來之后,忙問:“洪伯呢?”
會計要說什么,被隊長攔下,隨道:“洪伯好著呢,你安生養(yǎng)著?!?/p>
此時,我感到疼痛感輕了,身上也有了勁兒。便說:“我想回飼養(yǎng)點?!?/p>
醫(yī)生給我測過體溫后說:“不到37度,燒基本退了,開點藥帶回去,靜養(yǎng)幾天就會痊愈?!?/p>
隊長看看我,我點點頭。隊長轉(zhuǎn)對會計說:“你開上藥,送知青回去吧。”
我隨會計的馬車回到飼養(yǎng)點后,卻沒見到洪伯。
會計這才跟我說,洪伯背你到公社衛(wèi)生院后,人家要押金,因為走得急,洪伯沒準(zhǔn)備,好說歹說才給你輸上液,讓洪伯回村取錢。因為你是知青,洪伯認定你是村里的人,便向隊長作了報告。隊長也覺得村里應(yīng)該對你負有責(zé)任,又叫上我,一同返回公社衛(wèi)生院。走到衛(wèi)生院門口時,洪伯“哎喲”一聲摔了一跤。原來他踩在了破碎的針劑瓶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洪伯還打著赤腳。腳傷倒是不打緊,只扎破了肉皮,但他身上卻熱得燙手,一測體溫39度。經(jīng)進一步檢查,確診洪伯中暑,現(xiàn)在還躺在公社衛(wèi)生院。
聽到這里,我淚如雨下,抽泣道:“洪伯都是為了我啊!”
會計安慰我:“你不要激動,洪伯已經(jīng)退燒,就好了?!?/p>
我不聽,執(zhí)意要去公社衛(wèi)生院陪洪伯。剛邁出兩步,傷腿一彎,跪在了地上。
這時,從不大聲說話的會計沖我發(fā)了火:“你就不會安生歇息?洪伯和隊長愿意看你來回折騰?”
會計的話猶如一盆涼水澆到我頭上:是啊,我再返回衛(wèi)生院,又能幫洪伯什么?還不是給他和隊長添堵?
會計見我冷靜下來,鋪好被褥,安排我躺下,取出開回的藥,找出幾片遞給我,又端來半碗水,見我喝下,便去喂牲口。
我躺下,下鄉(xiāng)以來的一幕幕場景不時在腦海里閃現(xiàn),有感慨,有感傷,但更多的還是感動。可能是藥的作用,那些畫面很快就模糊了,后來我沉沉睡去,好像睡在自己家里,睡在父母身旁。
不知睡了多久,我隱約聽到東房牲口棚有聲音傳來,想出去看看,剛爬起來,一個人提著馬燈進來了。我開始以為是會計,當(dāng)確認是洪伯后,一陣興奮,問:“真是您洪伯?病好了?”
洪伯上前拍拍我,說:“本來就沒大事,是隊長和會計非讓我在公社衛(wèi)生院躺一天。”
我想起身跟洪伯繼續(xù)聊,他忙說:“你想撒尿,屋里有尿盆,病剛好,可別出去?!?/p>
我說:“我想跟您說說話?!?/p>
洪伯說:“有話白天再說,俺去給牲口加了點飼料,牲口干活兒累,夜里不加料,白天干活兒頂不住?!?/p>
洪伯每天夜里要給牲口喂三四次飼料,尤其是五更天必加一次料,因為那時候,牲口們吃得最香,而此時也是人們正酣睡的時辰。
這時,我才看見洪伯打著赤腳,有一只還纏著紗布,他可能是怕穿鞋出聲驚醒我。
一陣倦意襲來,我再次沉睡過去。
這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艷陽高照了,睜開眼,看到的是洪伯那雙關(guān)切的眼神。他身后是一扇窗,窗外是綠色的樹葉和白色的陽光。
洪伯問:“睡醒了?”
我“嗯”了一聲。
洪伯又說:“院門口有個銅盆,你以后洗臉就用它?!?/p>
我洗臉時,發(fā)現(xiàn)旁邊擺有新毛巾、新皂盒、新牙缸、新牙刷,不由感嘆:洪伯心真細!
我剛洗漱完,洪伯再道:“外屋鍋里有窩頭和疙瘩湯,都是熱乎的?!?/p>
未等我答話,洪伯囑咐道:“多吃點,多吃腿傷好得快?!?/p>
我心里一緊,心想:自己的父母也不過如此吧。由此,也淡化了我對家的思念。
我這樣想著,洪伯像想起什么,又說:“對了,鍋臺上有瓶梨罐頭,是隊長早晨拿來的,見你還睡著,放下就出工了?!?/p>
我頓生一股酸楚: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反倒成了人家的負擔(dān),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飯后,洪伯給我端來一杯麥乳精。我小時體弱,父母就給我沖麥乳精增加營養(yǎng),每喝一次,那清香甜潤的滋味都讓我有不盡的回味。后來有了弟弟和妹妹,享受麥乳精的待遇也變得時有時無了。只是,洪伯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麥乳精呢?而且,農(nóng)村哪里有這東西?
當(dāng)我把疑問交給洪伯時,他沒有照直回答我,猶豫一下,卻說:“你家里寄來的,你在公社衛(wèi)生院時,村里有人去縣城,順便幫著取回來的?!?/p>
我信以為真:家里總算沒有忘了我。即對洪伯說:“您也喝一杯。”洪伯搖頭:“忒甜,喝不慣?!?/p>
這以后,每當(dāng)麥乳精快喝完的時候,洪伯都像變戲法一樣給我拿出一罐或一袋,還總說是我家里寄來的,可我從未見過包裹。
下來,洪伯又多次對我來到鄉(xiāng)下表示不解,說:“小小年紀(jì),爹媽怎么舍得讓你下鄉(xiāng)呢,有辦法趕緊走,這里哪是你待的地方。”
我看看洪伯,想說什么,但喉嚨像是被舌頭堵住了,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
洪伯不知道,我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下邊還有一弟一妹,雖然生活在城市,但生活并不富裕,如果我回到城里找不到工作,反倒是家里的負擔(dān)。
這天下午我給家里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農(nóng)村的天地非常廣闊,鄉(xiāng)親們像親人一樣待我,我一定虛心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徹底改造自己的小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努力接好革命的班。
3
半個月之后,我的腳傷徹底好了。這期間,洪伯什么也沒讓我做,每天夜里給牲口們添加飼料,總是輕手輕腳,生怕驚擾我,另外還伺候我一日三餐。但我腦子里裝下了洪伯的作息時間和工作流程。這天一早起來,我便抄起扁擔(dān),挑上水桶想去井里擔(dān)水,洪伯過來奪下扁擔(dān)說:“快放下,你可擔(dān)不動。再說,井深,危險?!?/p>
我猶豫一下,又拿起鐵锨,想去出牲口圈,洪伯又阻止我說:“快放下,這哪是你干的活兒?”
我感到很委屈:這也不讓動,那也不讓干,什么時候才能縮短知青與飼養(yǎng)員之間的差距呢?
洪伯見我心誠,說:“慢慢來,心急吃不上熱豆腐?!?/p>
原來,看似簡單的勞動,里邊還是有不少技術(shù)含量的。比如,從井里打水,要將掛在扁擔(dān)鉤上的水桶,在井里搖擺起來,突然口朝下,讓水桶扎進水里,這樣水桶才能灌滿水。又如,四季飲牲口,水都不能太涼,夏天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水,不能立即飲牲口,防止炸肺。還比如,牽牲口出棚,先要給牲口順毛撓撓,拴牲口時要打梅花結(jié),免得鬧騰時松扣等等。
我學(xué)習(xí)進步很快,以后也學(xué)著洪伯的樣子干活兒做事了。我干活兒不惜力,不懂就問,與牲口和它們的糞便打交道,整天一身土一身汗,從不嫌臟嚷臭;肩膀磨腫了,手上打起血泡,也不叫苦喊累。手指頭根部漸漸有了象征勞動人民的厚繭。
我每天清早起來,先把院里的三口水缸擔(dān)滿水,接著掃凈院子,再把牲口牽到屋外拴到樁上,然后清理牲口棚,將糞便裝在柳條筐里,一筐筐背到院外的糞堆上,再背回沙土均勻地撒在牲口棚里。
我干完這些活兒,洪伯也已經(jīng)把飯做好。飯菜雖然簡單,但洪伯卻很細心,他在鍋里的箅子上放上盤子,盤子上架雙筷子,筷子上再放只盤子,盤子摞著盤子,溫火熱著。什么時候想吃,自己就用抹布墊著取出盤子。
我和洪伯吃過飯,幫車把式們將牲口打發(fā)下了地,就開始鍘草,除去供牲口們眼下食用外,還要為它們儲備大量的過冬飼料。我沒有來飼養(yǎng)點以前,洪伯多是自己鍘草,一個人操作十分不便,還單調(diào)乏味。有了我的加盟,兩人有說有笑,輕松愉悅,還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我倆的分工是:我站著手持鍘刀,洪伯坐在小板凳上,他將草往鍘刀里擩一下,我就將鍘刀用力往下按一下。開始我不得要領(lǐng),鍘刀總打滑,害怕鍘到洪伯的手。洪伯就一邊給我做示范,一邊說:要把鍘刀握穩(wěn),直上直下,稍向里貼,沒有下刀之前就要鉚上勁兒、用足力。當(dāng)然,也怪咱們鍘得細,不足半寸長,要是鍘寸把長,鍘刀也就不會打滑了。可話又說回來,草細牲口們吃了才好消化。老話說: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
有時,我和洪伯會下下棋。棋盤就是在院里隨便找片空地橫劃四道、豎劃四道,成方框形,棋子是各持四枚土塊、樹枝,也可使用紙團或硬幣,在現(xiàn)場逮住什么算什么,然后各自分別擺到方框下方的丁字交叉處。方法是雙方交替行棋,每方持棋子橫豎均可行走,只是每一步只能移動一個交叉點,就像象棋中過河的卒子,與過河卒子不同的是可以后退。當(dāng)一方有兩枚棋子同時平行或者垂直頂住對方一枚棋子時,就可以取下這枚棋子,直到對方少于等于一枚棋子,失去攻擊力時就算贏。洪伯給這種棋起了個名字,叫:“走頂?!?/p>
“走頂”雖然單調(diào),但我們的興趣卻很濃,這也是那時我和洪伯少有的娛樂活動。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輸,看到我情緒低落時,洪伯會有意讓我一兩盤。
我一直與洪伯搭伙,像一家人過日子那樣。作為知青,生產(chǎn)隊每月給我提供28斤糧食,但對于一個整天干活兒的小伙子來說,還是捉襟見肘。好在洪伯能精打細算,我才沒有餓過肚子。洪伯平時除了用糠和野菜調(diào)劑外,農(nóng)閑時我倆每天大多吃兩頓飯,而晚飯則以稀粥為主,灌滿肚子為原則。洪伯還在大瓦罐下邊放了一個小瓦罐,每次做飯時,按照定量先從大瓦罐稱出,然后再從稱出的面中取出一小把放到小瓦罐里,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大瓦罐里的面吃完了,小瓦罐里的面也攢滿了,關(guān)鍵時刻便派上了用場。洪伯常說:“囤底兒省,不如囤尖兒省;能吃半頓,不叫斷頓;不能有了狠,沒了忍?!?/p>
洪伯還特別會調(diào)劑伙食。有時洪伯會背著柳條筐走出飼養(yǎng)點,回來時,筐里裝著苦菜、莧菜或者小蒜,把這些菜用開水過一遍,拌上醬油醋,一滴油沒有,也清爽無比。特別是從村東樹林里采的蘑菇,清水加鹽燉煮后,就著糠窩窩,真比吃肉還香。
但有一次,我采來蘑菇后,洪伯卻說:“這是狗尿苔,吃了會中毒?!?/p>
我不解地問:“上次你采的不也是這樣的蘑菇嗎?”
洪伯撿起一只說:“可不一樣,你看這種蘑菇,像頭頂一把雨傘,多生長在污濁的地方,俗話說‘守著糞堆長狗尿苔,就是指的這種蘑菇。我上次撿的是雞腿蘑,雞腿蘑頭戴帽盔兒,像雨傘但不打開,是緊緊包在頭上的。最有趣的是,它的根部帶個鉤兒,鉤兒指的方向不遠處,還會有一只對應(yīng)的雞腿蘑?!?/p>
后來,洪伯領(lǐng)著我去采雞腿蘑,現(xiàn)場一演示,還真是那么回事。
有時,洪伯還會在村西的小河里逮些小魚小蝦,與咸菜燉在一起就著高粱米,吃起來沒夠。
那時,我和洪伯常常忙活一天,晚上也不急著睡覺,一起抽著煙聊天。我是知青,洪伯總想聽聽城里的事。聊天時,洪伯總是躺在炕上,靠著被子,把一雙腳放在小板凳上,散著臭氣,也不避諱我的存在。除了起來點煙,他一直保持這個姿勢。
有一天晚上,洪伯從炕上坐起來,點上一鍋煙,突然道:“聽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毛主席帶頭不吃肉。青黃不接時,隊長家也照樣斷頓兒,所以老百姓才不鬧事。因為整個村子的社員都窮,全國的老百姓都窮,誰也不笑話誰。”
我豪邁地說:“人心齊泰山移,社會主義美好生活一定會到來?!?/p>
洪伯起身又點燃煙袋鍋,抽了一口說:“早宣傳說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美好前景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還有鐵牛耕地,到那時俺就用不著喂牲口了……”
洪伯說著,嘆了口長氣,好像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美好前景已經(jīng)到來,他卻成了沒用的人。
那天晚上,洪伯說的雖然都是家常話,但句句包含著深刻道理,讓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洪伯喂了一輩子牲口,以飼養(yǎng)點為家,與騾馬為伴,可以說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于此,如果洪伯不喂牲口了,那他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標(biāo)與希望,我不由為洪伯擔(dān)心起來……
4
飼養(yǎng)點緊挨著生產(chǎn)隊的場,糧倉也設(shè)在場里,又是演電影的地方,生產(chǎn)隊組織社員開會讀報學(xué)習(xí)最新指示,都在飼養(yǎng)點進行,人來人往,也多在飼養(yǎng)點逗留,一度成了生產(chǎn)隊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那時,每次來了最新指示,也都是在飼養(yǎng)點傳達。隊長也都是讓我給社員們宣讀,有時文件沒到,但為了傳達學(xué)習(xí)不過夜,就從廣播里記錄下來,然后再給社員們傳達。有的村不能及時完成學(xué)習(xí)任務(wù),受到公社點名批評,就來八里鋪村找隊長借記錄稿,隊長就顯得特別神氣十足。只見他披著的上衣往上抖抖,然后將腰板往直處挺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來人立即給隊長點煙,表示公社再派義務(wù)工由他們村替出,再使用公社的機井澆地時讓八里鋪村先用。人家走后,隊長就表揚我字寫得既好又快,讀文件像播音員。隊長說他經(jīng)常到公社開會,聽過公社廣播員讀文件,也看過他寫的字,兩樣都不如我。
突然有一天下午,隊長又召集社員們在飼養(yǎng)點開會。那天隊長來得特別早,進屋后一屁股坐在炕頭,只悶頭抽煙,也不說話。
屋里積了團團煙霧,透過煙霧看去,隊長是張陰沉的臉,沒人吭聲,看過隊長的人陸續(xù)把頭低下,木呆呆的,只有煙霧任意升騰飄散。
會計在查點人數(shù),指點著腦袋掐著手指,幾間屋子查了一遍,回來對隊長說:“到齊了,開會吧?!?/p>
隊長咬牙沖會計道:“今個到會的記雙工分,沒來的扣五天工分?!?/p>
隊長話音剛落,會計打開隨身攜帶的記工本,就在上面寫著什么。
稍頃,隊長從炕上下來,把披在肩上的衣服往上抖了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捏著煙屁股,狠吸一口后扔到地上,吐上一口痰,然后咬著牙,一只腳踏上去又狠勁擰了一下。開口罵道:“奶奶!什么事嘛?”
屋里出奇的靜。
終于,有人憋不住了,問:“到底什么事嘛?”
隊長這才說:“按說今天這個會就不應(yīng)該開,都怪我,怪我沒本事辦成事?!?/p>
有人給隊長點了一支煙。隊長抽口煙,情緒穩(wěn)定了些,重新坐在炕上,長出一口氣,說:“唉,什么事呢?就是公社要咱們村出個‘落后分子,以前光知道交公糧搞攤派,哪想到這種事也搞攤派?!?/p>
這時,人群小聲嗡嗡起來。有人提高嗓門說:“不出不行嗎?”
隊長說:“行倒是也行,就是不給返銷糧,要知道村里的社員都指著這些糧食活著呢?哪頭要緊還用說嗎?人命關(guān)天哪!”
又有人提議道:“跟公社好好說說嘛?”
隊長的火氣冒上來,他咬著后牙從炕上站起來,又將上衣往上抖抖,看著剛才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大聲回復(fù)道:“能不好好說嗎,我讓會計買的豬頭都送給公社主管的革委會副主任了。奶奶!”
可以說,隊長該做的都做了。
人群重新恢復(fù)了平靜。
隊長放松了緊咬的后牙,語氣緩和了些,說:“如果有人自告奮勇,倒是省事,也算幫了大伙兒的忙?!?/p>
沒人吭聲。
隊長繼續(xù)耐心勸道:“不過,也不要過于擔(dān)心,公社也說過,主要是為了營造‘比學(xué)趕幫超的政治氛圍,不批也不斗。”
還是沒人吭聲。
隊長走到會計身邊,耳語了幾句,會計連連點頭。
隊長再次提高嗓門說:“誰要是給咱村解了圍,獎勵他一雙膠鞋、一把水壺,外加一床棉被?!背脸粒犻L將上衣再次往上抖抖,想了想,又咬著后牙根補充道:“另外補助一個月的工分?!?/p>
仍然沒人吭聲。
隊長又重新咬起牙,吼道:“抓鬮,誰抓著誰當(dāng)!”
隊長說著,把兜里的抽煙紙?zhí)统鰜黹_始做鬮。
隊長將紙片做的鬮揉成團,摘下旁邊一個人的帽子,將紙團放進去,晃蕩幾下,說:“我做的鬮,大伙兒先抓?!?/p>
沒人動。
隊長動員說:“誰先抓誰合適,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p>
還是沒人動。
又等了一會兒,仍然沒人動。
隊長將帽子往地上一摔,罵道:“奶奶!今天我還就不信了?!?/p>
正不知隊長下一步要采取什么行動時,屋外一只貓受到驚嚇,“喵”地尖叫一聲躥上房。隨后聽見有位婦人在院外呼喊一個社員的名字。
這個社員聞聲出去了,很快返回后沖著隊長說:“俺得先回家,媳婦來叫,說俺爹快不行了。”說完,也沒等隊長說話,轉(zhuǎn)身跨出門。
隊長愣怔了片刻,忽地從嘴角處擠出一絲笑,自言自語道:“就是他爹了。”
聲音雖小,但屋子很靜,多數(shù)人都聽見了,空氣頓時松弛下來。
不知是誰沒繃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接著幾間屋子笑成一片,有的捂著肚子,有的擦著眼淚,社員們都東倒西歪的,像旋風(fēng)里搖擺的青稞。
隊長將右手向空中一擺,宣布:“散會!”
人群一下子就像炸了鍋,一陣風(fēng)似的旋出屋。
人們黑乎乎的臉上又齜出了白牙,糨成團的人群又活潑起來。隨著身上拍落的塵土,仨一群倆一伙地出了飼養(yǎng)點,向村里走去。
人群散后,一片寂靜,偶爾傳來一聲犬吠,又很快消失。
一群麻雀掠過灑滿陽光的樹林,空蕩蕩的場院里傳來嘰嘰喳喳的歡叫聲。
只有隊長沒有立即離開,也許是才卸下沉重包袱,他顯得輕松了許多,甚至還輕聲哼出幾句小曲兒,然后卷上喇叭筒抽起來。邊抽邊發(fā)著牢騷:“奶奶!全公社將近50個生產(chǎn)隊,只有3個‘落后分子名額,就讓咱們隊出一個,還不是欺負咱們上邊沒人?”
稍頓,隊長往上抖抖上衣,指指我,煙霧隨著他的話一起飄出:“聽說公社的廣播員調(diào)到縣里了,我要推薦你當(dāng)公社廣播員,別小看公社的廣播員,經(jīng)常和公社領(lǐng)導(dǎo)接觸,入黨轉(zhuǎn)干近水樓臺,以后看誰還敢欺負咱們村?!标犻L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盯著我的臉,而是越過我的頭頂,捕捉我身后遠方的一個什么地方。因為隊長說話時咬著后牙根,聲音雖然不大,卻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
站在旁邊的洪伯立即插話:“說話算數(shù)!”
隊長忙說:“那還有假,咱們村出去的人,還不為咱們村說話辦事?!”隊長說著,眼睛里放著光澤。
這時,隊長才將眼睛移向我,我沖他微笑著點點頭。
隊長沉思片刻,突然對我說:“干脆,你這會兒就跑一趟,到公社找革委會副主任,把‘落后分子的名單報了。”
隊長說完,掏出一條卷煙紙,取下外衣兜上掛著的鋼筆,沒出水,用舌頭舔舔,還不出水。就又取下衣服上掛著的另一支鋼筆,用力往地上甩了甩,勉強寫上一個人的名字,然后從懷里掏出村里的印章,對著嘴哈了哈熱氣,讓洪伯背過身去,將寫有人名的那條紙貼在洪伯后背上,把八里鋪村的印章鄭重地蓋在了上面。
隊長總是在兜里裝著村里的印章,為的就是用時方便。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公社大院。大門口兩端壘著紅磚垛子,上面掛著白色長條大木牌,分別用紅字寫著:革命委員會和公社黨委。院內(nèi)是紅磚路面,路兩側(cè)鋪滿鵝卵石。一排排紅磚高房前長著直刺天空的白楊樹,紅磚墻上寫著“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全國人民學(xué)習(xí)解放軍”等等,有線廣播里剛剛轉(zhuǎn)播完新聞,接著播放革命歌曲:“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边@一切顯得莊重而威嚴(yán),使我感到既激動又緊張。
我問了一個提壺打水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副主任辦公室。我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屋,一個禿頂戴眼鏡的男子,正雙手端著杯子低頭喝水。見我進來,他騰出右手,用食指將眼鏡往上推推,抬頭看看我。正經(jīng)八百道:“進革命門,辦革命事,必先呼革命口號。”
我經(jīng)常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會背誦許多革命口號,自然難不住我。便回答道:“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同志,我是八里鋪村的,報‘落后分子名單?!彼芭丁绷艘宦?,說:“要狠斗私字一閃念,主任不在,放下吧?!蔽姨统瞿菑堄嘘犻L親筆書寫、蓋著村里紅印章的紙條放到桌上:“要劃清敵我界限,請過目。”言畢,我重新站好,等他問話。他看著紙條愣了一會兒,說:“別了,司徒雷登?!蔽衣牫鏊@是在下逐客令了。便說:“不走白專道路。”轉(zhuǎn)身出了屋。
我走出公社大院,像完成了一件歷史使命,深吁一口氣,頓感輕松了許多。
5
我從公社回到飼養(yǎng)點時,洪伯正在給牲口拌飼料,他在飼料槽里兌上熱水,又抓上一把鹽,攪一攪,用手試試水溫,再用舌頭舔舔手指,嘗嘗咸淡。洪伯每次給牲口們拌飼料,總是一絲不茍。洪伯常說牲口為莊稼人春種秋收,是有功之臣,雖然不會說人話,但通人性,要將心比心。
拌完十多頭牲口的飼料,天就落黑了,飼養(yǎng)點和東邊的樹林、西邊的小河已漫進夜霧里,被太陽染紅的天已經(jīng)暗下來,幾顆頑皮的星星眨著眼睛探出頭來。白天過去了,村莊已經(jīng)被夜晚擁抱。
吃過晚飯,洪伯拿了一個小布袋,夾在腋下,對我說:“走,快去快回。”
我愣怔一下,疑問:“去哪?”
洪伯忙說:“隊長家呀,讓他趕緊把推薦你當(dāng)公社廣播員的事定下來?!?/p>
到公社當(dāng)廣播員,對我個人的前途來說,顯然有利,接觸的人多了,路子也寬了,入黨轉(zhuǎn)干、往縣市調(diào)動,機會將更多。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有的已經(jīng)通過關(guān)系回城,有的到公社當(dāng)了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真正像自己一樣與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的,還真就不多了。但想想與洪伯相處的日子,心里還真有些不舍。
“別愣著了,快去快回?!焙椴谝贿吘o催。
我和洪伯一起往隊長家走去。
這是初冬季節(jié),胡同里的風(fēng)跑過來又奔回去,像撒歡的小馬駒。村里很靜,風(fēng)打在樹梢上不時發(fā)出尖叫,接著便傳出幾聲犬吠,零散的幾窗燈光在寒風(fēng)中時隱時現(xiàn)。
路上,我對洪伯說:“我不怎么想當(dāng)廣播員?!?/p>
洪伯說:“不光為你自個兒,主要是為咱八里鋪村。這些年村里盡受欺負,每年都是交公糧的大戶,公社往村里撥下來的返銷糧和救濟款卻不多,挖河修路的義務(wù)工倒是出了不少,招工的、保送上大學(xué)的,一個也沒有,吃虧的總是咱們村,說到底就是上面沒人。”
說著話,隊長家就到了。
隊長家是三間磚房,房子有些舊,地基顯然往下沉了,院子不大,但有院墻圍著。洪伯敲了幾下門沒動靜,可能因為風(fēng)大淹沒了敲門聲。洪伯便貼著院墻走到隊長家房根處喊了幾聲。不一會兒,隊長媳婦走出來開了院門。她說隊長著急上火,后晌回到家就嚷嚷頭疼。
進了屋,隊長在炕上躺著,身上蓋了兩條被子,額頭上捂著一塊毛巾。洪伯走到炕前,問隊長怎么不舒服,隊長說著沒什么,就要從炕上起來。洪伯說別起來,你躺著說話。然后洪伯就把我拉到前面,說知青也來了。
我忙上前問隊長好。
隊長問:“名單送到了?”
我說:“送到了。”
隊長怔了一下,說:“以后要真當(dāng)上公社廣播員,可要給八里鋪村說話辦事??!”
我欲說什么,洪伯搶過話說:“那是自然,這孩子有良心。”說著從腋下拿出那個小布袋,又說,“他還給你帶了芝麻鹽呢。”言畢,將盛芝麻鹽的小布袋放在炕邊。
我心里“咯噔”一下。
隊長還是從炕上起來了,他將披在身上的衣服往上抖抖,對我說:“寫份簡歷,看什么時候我到公社去一趟?!?/p>
洪伯接過隊長的話說:“此事宜早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p>
隊長想了想,問洪伯:“你不是和公社書記他爹是把兄弟嗎,何不通過他爹給書記遞話?省得直接找書記一口回絕了咱們,就沒有回旋余地了。”
洪伯沉沉,說:“也行?!?/p>
隊長說:“前幾天到公社開會,聽說他家老三媳婦不久前才生了個大胖小子,正操持著過滿月呢。書記他爹剛得了孫子肯定很高興,也是好說話的時候。”
洪伯說:“孩子過滿月,總要蒸饅頭的,要不把隊里留的麥種給他家送去?雖然俺和他是把兄弟,但總不來往,空手套白狼不大好?!?/p>
隊長擺手,否定道:“不行,那留的是明年的春種。”
洪伯低下頭沉默一會兒,突然擰了一下眉頭,拍著大腿說:“賣一匹小馬駒吧,一匹小馬駒能換三四百斤麥子?!?/p>
隊長又擺一下手:“也不行,牲畜是社會主義的生產(chǎn)資料,不能隨便買賣,否則非吃官司不可!”
洪伯再次沉默了,他從腰間拔出煙袋,點燃一鍋子抽著,然后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的煙袋嘴兒。良久,洪伯一拍大腿說:“有了,把俺這個煙嘴兒給公社書記他爹送去,這個煙嘴兒是俺祖上留下來的,真正的瑪瑙,年輕時俺和公社書記他爹一起干過活,那時他爹就看上了這個煙袋嘴兒,可俺沒舍得給?!?/p>
隊長也眼睛一亮,說:“這是你的心愛之物,他要是不肯收呢?”
洪伯說:“就說俺戒煙了,留著煙袋嘴兒也沒用。”
隊長疑問:“就這么辦?”
洪伯一拍大腿,說:“就這么辦!”說著,他蹺起腳,將煙袋鍋里的煙灰往鞋底上磕了磕,接著就擰煙袋嘴兒。
隊長起身阻止洪伯:“慢點,這可是家傳物件,珍貴呢,真舍得?”
洪伯爽快地說:“送一個煙袋嘴兒能給咱村換個公社廣播員。值!”洪伯說著,擰下煙袋嘴兒,又順手掐一根笤帚毛,將煙袋嘴兒里的煙油捅凈,用嘴吹吹,又往上面哈哈氣,在身上蹭蹭,直到確認沒有污漬為止。
此時,煙袋嘴兒在煤油燈映照下,閃耀星光,生了靈氣。像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洪伯,將他的音容笑貌都印刻在腦海里;像回顧著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傾訴著依依惜別的既往深情;像有千般無奈、萬般擔(dān)憂,與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友作最后道別。
6
因為隊長身體不適,本打算過幾天才去見公社書記他爹,但第二天發(fā)生了一件事,促使行動提前。
第二天一早,公社派人懷揣介紹信來找隊長,要砍伐村東二十棵樹,為公社擴建食堂用,卻被隊長一口回絕。來人說,本來是要讓八里鋪村出二十名河工的,伐了樹,河工就免出了。隊長咬著牙說,寧愿出河工,也不讓伐樹。來人說,這是政治任務(wù)。聞聽此話,隊長的態(tài)度卻變得更堅決了:“就是把我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也沒用,因為八里鋪村的父老鄉(xiāng)親也不會答應(yīng)!”
村東樹林里有不少古樹,從隊長他爺爺那時起,就已經(jīng)傲然屹立了,它們歷盡滄桑,護佑著一方生靈休養(yǎng)生息,不僅是歷史的見證,還是這里的風(fēng)水和依托。八里鋪村人祖祖輩輩與這片樹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夏季他們在樹下乘陰納涼,冬季干枝供他們燒火做飯,青黃不接的時候,樹皮葉子與他們伴度饑荒。歷朝歷代,冬去春來,寒來暑往,生老病死,那片樹林始終和他們同舟共濟、榮辱與共??梢哉f,那些樹是村里的根脈,怎能容忍被割斷呢?
無論來人如何軟硬兼施,都沒有使隊長改變初衷,卻更加堅定了他捍衛(wèi)古樹的信心。隊長最后敲響了掛在歪脖樹上的鐘,將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到飼養(yǎng)點,咬著后牙動員鄉(xiāng)親們拿起鐮刀鋤鎬,到村東守護樹林,誰來砍伐樹木,就和他血拼到底。
與此同時,隊長帶著我和洪伯往公社走去。
我們剛出村,隊長問洪伯:“煙嘴兒帶上了?”
洪伯往懷里摸摸,確定煙嘴兒穩(wěn)妥地裝在里邊,然后沖隊長點點頭:“帶著呢?!?/p>
走著走著,隊長突然一拍腦袋,停住腳步,說:“我得回家一趟,你們先走?!?/p>
我和洪伯還沒反應(yīng)過來,隊長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回小跑起來。
我最先想到的是,隊長會不會變卦?洪伯說,不會,他可能回家取東西,咱們走慢點兒等他。
洪伯猜對了,隊長趕上來時,手里多了一個小布袋,正是洪伯送給他的那個。隊長說:“覺得光一個煙嘴兒不夠,還少點什么。”
那時芝麻鹽可是稀罕物。
路兩邊是趴在地上準(zhǔn)備冬眠的麥苗,零散的樹木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耐寒的麻雀啁啾成一伙兒一伙兒的,叫聲從樹枝瞬間移向田野。一只野兔突然從土坑里躍出,麻雀們一哄而散。
一陣寒風(fēng)襲來,我身上不由顫了一下,洪伯將羊肚手巾往緊處系系,隊長左肩往上一抖,右肩緊跟著也往上一抖,棉襖仍然披在肩上。
路上,隊長分析:樹一時半會兒沒人敢砍伐,當(dāng)下要緊的是讓我先當(dāng)上公社廣播員,我一旦當(dāng)上廣播員,八里鋪村的地位立馬就會不一樣。本公社其他村也有不少樹林,那時說不定就有別的冤大頭冒出來。隊長這樣想過,臉上就露出一絲喜色。
半晌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公社,公社駐地是一個大村子,一條公路從村中間穿過,分為東西兩半。公社書記剛搬進村西路邊新建的五間瓦房,他爹一個人仍在村東老宅院居住,到公社開過會的村干部沒人不認識。
隊長將盛芝麻鹽的小布袋交到洪伯手上,讓他一個人先敲門進院,我和隊長在門外等著。
洪伯進屋時間不長,隨他從院里走出來一個小老頭,無需問,這人就是公社書記他爹了。小老頭兩只胳膊上都戴著藍色套袖,腰間系著圍裙,手上粘著白面,看來他正在和面。
我跟在隊長身后迎上去,隊長說:“大伯,忙著呢?”
“快進屋吧,外邊怪冷的?!毙±项^說著,先將我們讓進院。
這是一個瓦房小院,三間正房,兩間東廂房,院子雖小,收拾得卻很利索,柴草齊整,煤堆方正,碎磚破瓦疊層碼放,辣椒干菜懸于房檐。屋里灶臺方圓,盆碗光亮,桌椅潔凈,墻根處過冬的蘿卜、大蔥和大白菜排列有序。
小老頭招呼我們落座后,很快洗凈手沏了一壺茶。我搶過茶壺斟茶,第一杯先端給小老頭,他卻推讓著端給隊長。
由于隊長起身過猛,披著的棉襖脫落下來,好在他手疾眼快,在要掉到地上的一瞬間抓住了。
隊長重新將棉襖披在肩上,不好意思地沖小老頭笑笑:“我們是八里鋪村的,想麻煩你?!?/p>
小老頭立即接過話:“盟兄剛才跟我說過了?!闭f著,看看我。
洪伯緊跟著說:“這就是我介紹的那個知青?!?/p>
小老頭點點頭稱贊道:“一表人才,年輕有為?!?/p>
洪伯補充說:“還踏實肯干。”
這時隊長插了一句:“字寫得好,念文件像收音機里的播音員?!?/p>
小老頭說:“我看行,誰當(dāng)廣播員不是當(dāng)呢,我緊著去幫他說說?!?/p>
聞聽此話,我看見隊長的嘴角往上翹翹笑了一下,他緊接著給洪伯使了個眼色。洪伯心領(lǐng)神會,立即從懷里掏出煙嘴兒。
正當(dāng)洪伯和小老頭推來讓去的時候,我和隊長出了屋。
不一會兒,洪伯和小老頭也一前一后地出來了,小老頭將盛芝麻鹽的小布袋往隊長懷里推著說:“來就來唄,還拿什么東西。”
隊長一手扶著披在肩上的棉襖,一手攔著說:“這是貧下中農(nóng)的一點心意?!?/p>
小老頭說:“我也是貧下中農(nóng)?!?/p>
隊長說:“還是的,以后到俺們村去,給你吃殺豬菜?!?/p>
小老頭說著“好好”,隊長已經(jīng)把小布袋推回到他懷里,說:“你還忙著,就不打擾了。”
我們揮手與小老頭告別。
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感覺返回的速度要比來時快了許多。
進村時,隊長說家里還有事,就從岔道先走了,我和洪伯返回飼養(yǎng)點。
洪伯這天顯然比我要興奮得多,邊咧嘴笑著,邊不住地拍大腿。他看什么都順眼,生產(chǎn)隊的場、飼養(yǎng)點的房,都像在迎合他,村東樹林里天天能看見的那些樹,向著藍天伸展,像做著慶祝的姿勢。平時總愛來場邊溜達的那條瘦狗,今天也顯得特別精神,翹起尾巴,挺胸抬頭,后腿用力刨著地面,那種蓄勢待發(fā)的架勢,像要隨時都會騰空而起。
洪伯的煙嘴兒送出去了,但煙還是要抽的。他仍然使用沒有煙袋嘴兒的煙袋桿抽煙,煙袋油子直接就吸進了他嘴里,麻澀辣苦的混合滋味讓洪伯吐沫不斷。有時他見我盯著他看,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沖我笑。
可我心里卻像針扎一樣疼痛,第二天我悄悄到集市上給洪伯買了一個銅制煙袋嘴兒,雖然煙嘴兒連接煙桿的扣有點闊,但纏上幾圈細線,也嚴(yán)絲合縫。至此,洪伯便一直使用這個銅煙袋嘴兒抽煙。
三天后,小老頭捎來話,已經(jīng)答應(yīng)將我作為公社廣播員的重要人選,尚待考察確定,前提是先伐村里二十棵樹。雖然暫時沒有讓我正式當(dāng)廣播員,但畢竟已經(jīng)作為重要人選了,也許那二十棵樹獻出后,公社書記就最后拍板了。
隊長就這樣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來到飼養(yǎng)點,咬著后牙對洪伯說:“回話,答應(yīng)!”
7
村里都知道我要當(dāng)公社廣播員了,來飼養(yǎng)點閑聊的人漸漸多起來。夜晚月高云淡,彎曲的小道,在月光映襯下像條黃綢緞在村里纏繞。農(nóng)家的院子里,月色波蕩,樹枝婆娑,猶如一池碧水。飼養(yǎng)點里,聚集了很多鄉(xiāng)親,他們或兩腿彎曲交叉盤坐,或煙不離嘴噴云吐霧,或手舞足蹈說古論今,直到半夜。侃大山的侃來侃去,總要往我身上侃,有的夸我干活兒肯吃苦、為人實在,是心甘情愿與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的知青。有的說我好相處、不擺架子,沒有城里人的傲氣,挨家挨戶為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就是例證。有位聽過古書的鄉(xiāng)親還拿我跟朱元璋作比喻,說別看我現(xiàn)在是個飼養(yǎng)員,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要知道當(dāng)年明太祖朱元璋還放過牛呢。洪伯一直叼著煙袋,瞇縫著眼,臉上顯出少有的光亮。
這天鄉(xiāng)親們剛散去,就聽到牲口棚里一陣混亂,我跟在洪伯身后立即趕了過去。
洪伯剛進牲口棚,就拍起了大腿,興奮地說:“母馬要下小馬駒了?!?/p>
洪伯早有準(zhǔn)備,已經(jīng)提前將母馬與其它牲口用籬笆隔開。洪伯點了一盞馬燈,掛在牲口棚的房梁上,吩咐我燒一鍋熱水。
我返回牲口棚時,洪伯拌了半桶炒面,母馬正一口一口往肚里吞咽。洪伯蹲在旁邊,不錯眼珠地盯著母馬,隨著母馬的吞咽,他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
我突然對洪伯說:“給母馬沖點麥乳精喝吧!”未等洪伯吱聲,我已經(jīng)跑出牲口棚。
我將盛麥乳精的小盆放到母馬跟前后,洪伯說,抱些麥秸來。
我抱回麥秸后,洪伯便說,你放下睡覺去吧,別都熬著。我沒有吭聲,把麥秸放到牲口棚邊上,挨著洪伯蹲下,洪伯也沒有再催我去睡覺。
我蹲了一會兒,感到腿有些酸痛,洪伯卻紋絲不動。
我起身將屋里的小板凳拿來,放在洪伯的屁股底下,又在院里找了兩塊半大磚,墊上一把麥秸緊挨著洪伯落座。洪伯扭頭看看我,掏出煙袋抽煙。
吃過半桶炒面,又喝了麥乳精,母馬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臥下來,洪伯趕緊讓我將麥秸鋪在母馬下身。臥在地上的母馬哼唧著,聲音均勻悠長,在飼養(yǎng)點夜空里回蕩。
天氣突然冷下來,凍得人上下牙齒直打架。洪伯讓我撿來樹枝、玉米核生了一堆火,驅(qū)寒保暖。此時母馬一動不動,顯得很安詳,雙眼微閉,將凸顯的雙眼遮住。
蹲了這長時間,我打起哈欠,是母馬痛苦的哼哧聲將我從瞌睡中驚醒,待我睜開眼時,洪伯已經(jīng)將一團鮮嫩的紅肉從母馬體中拽了出來。
洪伯從火堆里取出燒熱的剪子將臍帶剪斷。一個獨立小生命宣告誕生。
母馬一口一口地舔著自己剛剛降生的孩子,盡情潑灑著母愛。
洪伯讓我端來熱水,他抱起小馬駒,像懷抱自家的孩子,右手托著小馬駒的頭,左手撩著熱水,沖洗它母親沒有舔到的地方。接著洪伯又洗凈母馬下身,還取下頭上的羊肚兒手巾蘸上熱水擦去母馬臉上的臟污。
天將蒙蒙亮?xí)r,小馬駒已經(jīng)站立起來,在它母親身上開始拱動著尋奶了。此時,天氣更冷了,牲口棚外霧氣茫茫,寒氣逼人,如天降冰坨壓在頭頂。洪伯用鐵梳子為母馬從頭到腳梳了一遍,母馬盡情地享受著,任由小馬駒在自己身上拱動著,樣子幸福而甜蜜。
洪伯很快回屋將自己的被子抱來,蓋在母馬身上,說讓它好好睡一覺兒吧。我見一條被子蓋不嚴(yán)母馬,便起身將自己的被子也取來。洪伯正要阻攔,我已經(jīng)將被子蓋在了母馬身上。
洪伯沖我笑笑說,這匹母馬已經(jīng)生下四頭小馬駒,是生產(chǎn)隊的有功之臣。洪伯說話時,大口呼著熱氣,眼里布滿血絲。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降生小馬駒的過程。而洪伯一輩子在飼養(yǎng)點迎接過多少次新生命的誕生,我不得而知,只聽說有一年除夕夜,他為母馬接生時,失去了老伴。
這天夜里,洪伯從他的木箱子里取出一條新被遞給我說:“你蓋這條,把剛才蓋過母馬的那條明個拆洗一下?!蔽乙苫蟮乜粗椴南耄核谋蛔右采w過母馬啊。洪伯看出我的心思,說:“你和我不一樣,聽話!”
說話就入了冬,記得那時的天氣寒冷無比。小馬駒降生半個月之后,公社撥給八里鋪村二十噸烤火煤,讓自行領(lǐng)取。四套馬車連著拉了兩天,才把二十噸煤拉回來??净鹈杭皶r分給了鄉(xiāng)親們,解決了御寒過冬的大問題,但也因此付出了母馬和小馬駒兩條生命的代價。
起初,洪伯說什么也不讓剛生下小馬駒的母馬去駕轅拉煤,體力尚未恢復(fù)不說,關(guān)鍵是正在哺乳期,小馬駒一刻也離不開母親,在路上來回奔跑不方便,也不安全。但架不住車把式們攛掇,說少一套馬車,就得多干一天活兒,再說鄉(xiāng)親們還急著用煤呢。隊長也認為越早把煤拉回來越好,因為這次多數(shù)村子沒有分到煤,省得外村人知道了眼紅,也免得日久生變。
就在母馬將最后一車煤拉到場的時候,事故發(fā)生了。當(dāng)時小馬駒要吃奶,也許母馬想卸了車再好好喂它,就加快了返回的速度,進場時車速仍很快,車把式搖著鞭子扳住手閘,勒住韁繩。就在這時,小馬駒突然出現(xiàn)在了母馬身下。母馬兩條腿全力后蹬,屁股猛往后坐,想用自己的身子擋住前行的馬車,但慣性還是使馬車往前行了兩步,就是這兩步便將小馬駒的頭部壓在了車輪之下。
小馬駒鮮活的生命就在這一刻結(jié)束了。
小馬駒意外身亡后,母馬非常難過,從此不吃不喝,一直沉浸在失去幼子的悲痛之中,它的背很快弓了起來,背弓起來,身子也變短了。身上的毛也戧了,由于戧毛,骨節(jié)子凸出來,突然間衰老下去。
洪伯也是吃不好、睡不著。那幾天,他經(jīng)常拍著大腿長吁短嘆。
這天,洪伯將一桶溫水遞到母馬嘴邊,想讓它喝點水。但它的嘴唇剛沾到水面就抬起來了,然后輕輕晃了幾下頭,甩掉了沾在胡須上的水滴,像揮灑的顆顆淚珠。其實它的淚水已經(jīng)快流干了,在眼睛的下端留下兩片干澀的淚痕。洪伯跑回屋,端出小半鋁盆煮黑豆。這是牲口最好的飼料,最勞累時也只是偶爾吃上一兩次,還得拌上太多的草料。洪伯端到母馬跟前,輕聲說:“快吃點兒吧,節(jié)哀順變?!蹦格R低頭聞了聞,又抬起頭,打了一個噴嚏。
我跑回屋,快速調(diào)了一瓢麥乳精端來,放到母馬近前,它卻連聞都沒聞。洪伯驚訝地說:“連這么好的東西都不吃,真就有麻煩了。”洪伯說著,就去摸母馬的頭:熱,熱得燙手。洪伯吩咐我:“去找隊長說說,就說母馬得了重病,得趕緊到公社衛(wèi)生院請獸醫(yī)?!?/p>
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才在會計家找到隊長。
隊長正在和會計商量事,聽了我的話,兩人都愣住了。
隊長問我:“你說母馬得了重???”
我道:“自從小馬駒意外身亡后,母馬就一直不吃不喝?!?/p>
隊長想想說:“讓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去看看。”
赤腳醫(yī)生看過母馬的病情后,舀了半盆溫水,加上醋和鹽調(diào)勻,讓我和洪伯掰著母馬的嘴愣往里灌,赤腳醫(yī)生說醋和鹽都是消炎的,母馬的病主要是因炎癥發(fā)燒。
我盼著母馬盡快好起來,它不好起來,我和洪伯都跟著難過。
但事與愿違,母馬非但沒好起來,病情卻一天天惡化。
生命對于大自然來說,脆弱得就像一陣風(fēng)一場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匹勞苦功高的母馬,在它的幼子意外身亡后的第九天,終于也到陰間報到了。
當(dāng)即,隊長命令將母馬和小馬駒的遺體安葬于村東樹林。
第二天一早,公社書記就派人將隊長叫了去。
這天晚上,隊長突然來到飼養(yǎng)點。他進屋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什么話也不說,只顧一支接一支抽煙。煤油燈光下,隊長的神色顯得非常愁苦。終于,隊長看看洪伯,又看看我,淡淡地說:“公社書記今天找我了,批評咱村里死了馬匹不報告……公社書記說,馬匹是社會主義的生產(chǎn)資料,懷疑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想派人來調(diào)查。要不是他爹碰巧出面說情,說不定公社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進村了。”
我和洪伯看看隊長,都不知說什么才好。
沉默了一會兒,隊長的頭轉(zhuǎn)向我,嘆道:“關(guān)鍵是公社廣播員的事也泡湯了,奶奶!”隊長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里是混濁的,再沒有以往的光澤,也沒有以往對村里人美好前景的期待。
洪伯拍著大腿不解地問:“這聯(lián)系得上嗎?”
隊長說:“公社書記認為事物是普遍聯(lián)系的,知青作為飼養(yǎng)員,在馬匹死亡問題上,也是有責(zé)任的,不追究責(zé)任,也不再考慮當(dāng)廣播員的事,折中了。”
洪伯忙說:“馬匹死亡與他沒關(guān)系,追究責(zé)任也應(yīng)該是我負啊?!?/p>
隊長說:“聽說有幾個村的知青都想當(dāng)公社廣播員,有的還把關(guān)系托到了縣里。”
洪伯惋惜地問:“那二十棵樹白伐了?”
隊長說:“公社不是還給了二十噸煤么?!?/p>
為了能讓我當(dāng)公社廣播員,白白搭上了二十棵古樹,那可是村里的根脈呀。想到這里,我豪邁地說:“我哪也不想去,就在八里鋪村當(dāng)飼養(yǎng)員?!?/p>
隊長說:“你要是有辦法還是離開農(nóng)村,返城、招工都可以,別跟我們在一起受罪。”隊長說完,起身就往外走。
我將隊長送出屋外。
隊長走路很沉悶,發(fā)出的腳步聲,如同踩在河灘上,“沙沙”地在夜空里回響。沒有月亮,天地極靜,更顯空曠和黑暗。隊長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我不由心里揪了一下,感到是我毀滅了隊長的美好希望。我望著沒有一絲縫隙的夜空,隊長默不作聲地走進黑夜。我突然感到幾分恐懼,一陣夜風(fēng)尖叫著襲來,我禁不住將脖子縮進衣領(lǐng),風(fēng)的尖叫聲雖然輕了,卻覺得夜色更濃,恐懼感加劇,我立即轉(zhuǎn)身朝屋里跑去。
8
接下來的日子顯得很冷清。以后的晚上,村里人再沒有到飼養(yǎng)點閑坐、抽煙、嘮嗑的了。鄉(xiāng)親們遇見我時,只是點點頭算作招呼,少了往日的攀談和交流。
洪伯整天都是郁郁寡歡的樣子,和我說話也少了,只顧叼著煙袋“吧唧吧唧”地抽煙,我和他“走頂”,他的心思也不在棋上,時常出現(xiàn)低級錯誤。我唱歌、講城里的事,想逗洪伯開心,他也只是苦笑笑。
更多的時候,洪伯便獨自望著村東的樹林發(fā)呆。埋在樹林里的母馬與洪伯相處多年,它勤勞踏實,馴良溫順,是洪伯和全村人的忠實朋友。村里娶媳婦、聘閨女,它都一馬當(dāng)先。還有那匹小馬駒,是那樣活潑可愛,尚未來得及縱橫馳騁就夭折了,使洪伯如同失去幼孫般痛心。
洪伯傷心著,凄涼不由涌上心頭,像是自己就要老去,即將告別人世,默默地像在給親人們交代后事。
還有,我被取消公社廣播員的人選資格,也讓洪伯挖心挖肝地痛。為了能讓我當(dāng)上公社廣播員,洪伯絞盡了腦汁:芝麻鹽是他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瑪瑙煙嘴兒是他的祖?zhèn)髦?,與公社書記他爹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往來,為了我才拉下老臉。
村里人很看重公社廣播員的位置。是隊長、洪伯及八里鋪村鄉(xiāng)親們的熱望激勵了我,雖然只是這么個小角色,可我還是感到了遙不可及,就像山頂上的一盞燈,他們希望我盡快取回來,掛在八里鋪村上空,將全村照亮??墒牵侥敲锤?,征途那么艱險,又談何容易?,F(xiàn)實正是如此,我很快讓全村人失望,也毀滅了洪伯良苦用心,怎能不使他痛心疾首?
全是我平和的心態(tài)及耐心勸慰,才愈合了洪伯的心靈創(chuàng)傷。接下來我請放映員的知青同學(xué),到八里鋪村放過幾場電影,才漸漸轉(zhuǎn)移了村人的注意力。
后來,洪伯反倒開導(dǎo)起我來:
俺年輕時看瓜,半夜發(fā)洪水,瓜棚沖塌了,俺摔下來直嗆水,拼命跑出來爬上村東一棵大樹。結(jié)果鋪蓋全沖走了,那可是俺的全部家當(dāng)啊,卻保住了一條命。有人說俺命大,其實是老天有眼。你不要灰心,好人總有好報。
生活又逐步轉(zhuǎn)入正常。擔(dān)水,清掃院子,清理牲口棚,鍘草,拌飼料,閑時“走頂”,晚上嘮嗑,洪伯的臉上又添了笑容。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秋天一晃過去了,冬天一晃也過去了。光陰像河流一樣流淌著,迎來又一個明媚的春天。
這年,部隊來八里鋪村征兵,而且是去首都北京,隊長替我報了名。接兵連長對適齡青年進行目測時,讓每人寫了一份“為什么要當(dāng)兵”的決心書,因為我寫字好,還小有文采,連長格外看重。很快,體檢也順利過了關(guān)。只是我屬于下鄉(xiāng)知青,戶口雖落在了八里鋪村,但父母和親戚均在城里,搞外調(diào)就比較費周折。又是隊長站了出來,他把村里的會計、民兵連長、婦女主任、記工員等組織起來,分了三個組,只用五天時間,就把我主要社會關(guān)系政審情況的證明信開回來了。
這期間,洪伯讓我回了一趟家,我本來是不想回的,洪伯便說,平時不回就罷了,就要參軍入伍了,總得給家里說一聲。
也是這次回家,我才得知,家里從來就沒有給我寄過麥乳精。
當(dāng)我將疑問交給洪伯時,他才告訴我真相:我下到飼養(yǎng)點那天夜里發(fā)高燒,他背我去公社衛(wèi)生院的路上,我說了許多胡話,重復(fù)最多的就是麥乳精。他這才去縣城給我買了麥乳精,見我確實愛喝,下來就時不時去趟縣城。因此,他把家里的銅勺銅鏟和銅壺銅盆賣了,后來又把八仙桌和柜櫥也賣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感激化作淚水不停地傾灑。
當(dāng)我要將頭磕在地上的時候,洪伯一把拉住我,眼睛也濕了。
也許是好事多磨,入伍批準(zhǔn)書遲遲沒有下來。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我寢食難安,什么活兒也干不下去,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兒,喝多少水也不管用,嘴角起滿了水泡。洪伯的情緒也受到影響,生怕如失去公社廣播員一樣再出岔子,整天蔫頭耷腦地默不作聲,只是一門心思地干活兒。
一天清晨,我好不容易才睡著,洪伯突然叫醒我,笑呵呵地說:“入伍批準(zhǔn)書快到了?!?/p>
我眨著惺忪的眼,有些疑惑,愣愣地看著他。
洪伯繼續(xù)強調(diào):“就這一半天?!?/p>
原來,洪伯剛剛聽見了喜鵲叫。按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喜鵲是報喜鳥,哪里有喜事,喜鵲才會飛到哪里。
就在這天下午,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傳進飼養(yǎng)點。民兵連長手舉入伍批準(zhǔn)書,站在院子里高聲喊著我的名字——
此時我正無精打采地側(cè)躺在炕上,聽到喊聲,打了個激靈,箭一般射了出去。
手捧入伍批準(zhǔn)書,我激動不已。
待我醒過神來,抬頭想對民兵連長道聲謝謝的時候,他早已經(jīng)離開了飼養(yǎng)點。
這時洪伯趕來了,看樣子他比我還高興,就像自己中榜似的,喜悅立即飛上眉梢,本就上翹的嘴角,像有兩條線往上吊著,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消息很快傳遍全村,鄉(xiāng)親們紛紛來飼養(yǎng)點向我祝賀。有的送來白面饃,有的送來紅糖,還有的端來熱餃子。
最讓我感動的是,五保戶老奶奶背著筐、拄著拐杖一步一搖地也來到飼養(yǎng)點。我正疑惑,老奶奶已走到近前,從筐里端出一只砂鍋。原來她讓人宰殺了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我很是慚愧,只是為她尋找失散多年的孿生姐姐寫過尋人啟事,至今還音信皆無。平時她是要靠這只老母雞下蛋賣錢,換回柴米油鹽貼補家用的,但今天她卻將這唯一的生活來源奉獻給了我。
我還能說什么呢?莊稼人心實,不會用甜言蜜語唬人。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黃豆粒大小的淚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一時,牲口棚里也傳出愉快的歡叫,牲口們似乎也為這一情景所感動,紛紛搖晃著腦袋,揮發(fā)著自己的情感。
我抬頭望望天,是一片清洗過的藍,漸漸地在視線里模糊不清。
我暗暗下定決心:入伍后一定要好好干,為了自己,為了洪伯,為了八里鋪村的鄉(xiāng)親們。
9
與洪伯告別前夜,他從木箱子里取出少半塑料壺散酒。說這些酒還是他閨女出嫁時積攢下來的,一直沒有舍得喝,今天應(yīng)當(dāng)慶祝慶祝。
碗筷擺好后,卻發(fā)現(xiàn)只有高粱餅子和玉米粥,并沒有下酒菜。洪伯說:“炒點黃豆?!笨稍捳f出口又猶豫了,因為那是生產(chǎn)隊的黃豆,凡是生產(chǎn)隊的糧食,洪伯從來沒有入過自己的口,哪怕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洪伯覺得這天有些特殊,便向墻上的毛主席像作揖說:“原諒一次吧,就一次?!焙椴孟衤牭搅嗣飨膽?yīng)允,便小跑著去了糧倉。面對成百上千斤的糧食,取出幾斤顯都不顯??珊椴@時卻改變了主意,回來時只拿了兩粒黃豆,對我抱歉地說:“一次也不行,有一次就有百次。”說著遞給我一粒黃豆,又道:“往嘴里含一含,意思意思吧,這也是托了毛主席的福呢?!?/p>
接著,洪伯調(diào)了少半碗鹽水,就這樣我倆抿一口酒,用筷子夾著黃豆粒蘸一下鹽水,往嘴里嗍嗍,卻也感到回味無窮……其間,洪伯還一直夸黃豆粒蘸鹽水比吃肉都好,省得塞了牙,還得剔。
兩只酒碗頻頻碰在一起,我喝下去的酒變成一堆堆感激和難舍的話語涌出來,沒完沒了。洪伯開始一直耐心聽著,也不插話,只是在該表態(tài)時,才點頭或搖頭。
我說,說多了,不說了,話都在酒里,來,喝一大口。
洪伯“嘿嘿”笑著將碗舉到我面前,等著我端碗。
碗里的酒快見底兒時,洪伯才沉悶地說:“聽說要包產(chǎn)到戶,以后就沒有生產(chǎn)隊了,我這個飼養(yǎng)員也干到頭了?!闭f著,流露出傷感。
但我還是強作鎮(zhèn)靜,安慰洪伯說:“就是以后生產(chǎn)隊不存在了,您作為有功之臣,村里也不會不管。”
洪伯的手抖起來,眼睛瞪得很大,臉由紅變白,樣子有些嚇人。他不解地問:“這么說解散生產(chǎn)隊是真的了,社會主義的美好前景還沒有到來呢,生產(chǎn)隊怎么說解散就解散呢?隊長說沒就沒了呢?”洪伯說著,從炕上的木箱里翻出當(dāng)年公社頒發(fā)的先進飼養(yǎng)點錦旗,和優(yōu)秀飼養(yǎng)員證書,顫抖著雙手,顯得十分悲傷。
洪伯以前可能一直認為,農(nóng)民總是要種地的,要種地就離不開牲口,所以他很有信心,飼養(yǎng)點會永遠存在下去,一直伴他到老。現(xiàn)在才明白,農(nóng)民的確需要種地,可用不著牲口了。
我寬慰洪伯:“正是為了及早看到社會主義的美好前景,才加快了建設(shè)步伐。您放心,以后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p>
洪伯似乎開通了不少,終于止住了悲傷,也許他是為了擺脫尷尬的氛圍,突然眼睛亮了一下,放下錦旗和證書,端起酒碗說:“來,為了好日子,喝!”
兩只酒碗再次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洪伯喝了一口,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在他眼里一閃而過,心就亂了。因為那種東西叫不舍。
洪伯的眼里滿是霧氣,終于說:“走吧,走了永遠就別回來,你和農(nóng)村人不一樣,以后是部隊的人?!?/p>
我有些心酸,說:“洪伯,我走到哪里,也不會忘記您,您是我的親人?!毖援?,眼睛里已有淚水打轉(zhuǎn)。
洪伯見狀,端著酒碗的手顫了一下,說:“不說了,不說了,應(yīng)該為你高興,來,喝酒!”說著,兩只酒碗又碰在了一起。
已經(jīng)入夜,煤油燈暗了下來,燈頭跳躍著掙扎幾下,終于滅了。洪伯摸黑取出煤油瓶給油燈添上油,劃根火柴點燃,又用針將燈芯往上挑挑,燈苗立即挺起來了。也許是從黑暗里重新獲得了光明,油燈顯得比剛才明亮了許多。
最后,洪伯給我上了一碗手搟面。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最好吃的一碗面。筋道經(jīng)嚼、既薄又細,連湯帶水,浮面上飄著蔥花兒。
四年間,我和洪伯朝夕相處,他處處像親人一樣的疼愛,讓我終生難忘。此間的種種經(jīng)歷,更使我受益終身。
我已經(jīng)頭暈?zāi)垦A?,雙手用力撐住,雙腿下跪,搖晃著低下腦袋,將頭磕在了炕上。
洪伯突然收住嘴角的笑把我扶起,卻收不住內(nèi)心洶涌的激動,眼角和嘴邊的皺紋仍隨著興奮的肌肉微微顫動。
夜更深了,遠遠近近的躁動漸漸平息,自然界的一切歸于靜寂。我感到了慵懶困倦,緊接著酒意遍及全身,我拉開被褥,倒頭便睡,天地間一派混沌。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洪伯已經(jīng)把院落收拾利索,那條通往村里的小路也掃得干干凈凈,院里還懸掛了:“一人當(dāng)兵,全家光榮”的橫幅。
車把式已經(jīng)為我套好了馬車。
隊長、會計、洪伯和鄉(xiāng)親們都來為我送行,他們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稀落地站著,雞呀狗呀還有小孩子們也傾巢而出,在大人們的腿下和腰間來回竄著。
我上了馬車,心中竟然生出不舍的念頭。
鄉(xiāng)親們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其間不知是誰忽然冒出一句:“這一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呢?”
是啊,這一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呢?
一句話勾出了太多的難舍和辛酸,不少鄉(xiāng)親哭出了聲。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成串掉下來。鐮刀劃破腿的時候沒有哭,生病發(fā)燒的時候沒有哭,取消公社廣播員人選的時候沒有哭,這一次我卻淚流不止。
洪伯一直步行跟著馬車走,在止住送行的腳步時,他放了一掛鞭炮。我回頭時,洪伯又將自己折疊的紅綠紙花拋撒在空中,使貧瘠的村莊顯得生動異常,也使我的前程顯得繁花似錦。
我的眼里再次噙滿淚水,洪伯和鄉(xiāng)親們?yōu)槲揖臓I造的這一切,一直銘刻在我的心中。
這一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呢?
我望著漸漸遠去的隊長、會計、洪伯和鄉(xiāng)親們,暗暗想著: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我回來的時候,但愿你們早已見到了社會主義的美好前景。
我們那批新兵是在縣城集中后走的,當(dāng)時縣城街道兩旁粉刷一新,整潔而規(guī)范。春雨滋潤了大地,被壓抑一冬的樹木吐出嫩芽,迎接著明媚的春天。到處張貼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大幅標(biāo)語。鑼鼓隊敲得猛,秧歌隊扭得歡。
我代表全縣新兵,鄭重宣言:我們一定刻苦學(xué)習(xí),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lǐng),早傳捷報。
臺下響起熱烈掌聲。未待掌聲平息,我便將拳頭變成手掌,邊揮手邊喊著:再見了故鄉(xiāng),再見了父老鄉(xiāng)親。
就這樣,我告別了八里鋪村,告別了飼養(yǎng)點,告別了洪伯。
【作者簡介】尹小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石景山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見于《神劍》 《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