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我突然屏住了呼吸，因?yàn)槲衣牭揭魂嚹_步聲……”這是一個木豬槽在跟一頭豬講述它被人砍伐時的情形，“你無法想象，我當(dāng)時有多么害怕！我聽到了雨靴踩在棕色落葉上發(fā)出的吱吱聲，那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我看見他戴著一頂尖帽子，手里拿著一把斧頭，身體結(jié)實(shí)又健壯?！?/p>

“他沒對你說點(diǎn)兒什么嗎？”那頭豬抬起頭看著它的伙伴。它和木豬槽在一起生活大半年了，這個故事它也聽了好幾個月，但每一回它依舊興趣盎然。作為一頭豬，它沒什么經(jīng)歷和見識——它從來沒有出過門，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但自從有了木豬槽這個伙伴之后，它的生活變得豐富多了，它聽了許多故事。

木豬槽說：“當(dāng)然了，他稱贊我長得筆直，是一棵不錯的樹！”

“他一向喜歡這么夸人?！?/p>

“好吧朋友，別插嘴！你得先聽我說?！蹦矩i槽喊道。

“我聽著呢！”豬哼哼了兩聲。

“他動手砍的時候，我的葉子在不停地抖動，撲簌簌地往下掉。森林里安靜極了，連鳥兒都不曾鳴叫一聲……我的人生從那一天起就變了！”

“是樹的一生?！必i糾正它說。

“都一樣?！蹦矩i槽說，“作為一棵樹，我應(yīng)該擁有不一樣的人生?！?/p>

木豬槽從前是一棵樟樹，生長在森林里的一條小河旁。它曾經(jīng)渴望變成一條船，去大海里航行。然而，最終它竟成了一個小小的木豬槽，和一頭沒有見識、沒有夢想的豬生活在一起。不過讓它感到安慰的是，那個戴著尖帽子的人把它打磨得很光滑，還在它的身體上雕刻了一條魚。

那天，男人把砍下的樹從森林里拖回家后，立即動手砍掉了它的枝葉。剛開始，樹以為男人要把它打造成一條船，可沒想到，男人鑿空了它的身體，用砂紙打磨光滑后做成了一個木槽，用來喂豬。而且是一頭瘦小的弱不禁風(fēng)的豬。那會兒，豬不像現(xiàn)在這么肥壯。

男人的女兒，是一個五六歲的可愛女孩，樹覺得她可愛是有道理的。因?yàn)樗浅Ｏ矚g打磨光滑后的木豬槽，還說它像一條小船，非要她的爸爸在“船”身上雕刻一條魚兒。

樹覺得小女孩懂它的心思。

男人雕刻得有模有樣，那條魚兒仿佛活了一樣，在“船”身上躍動。女孩還用媽媽裙子上的一顆瑪瑙紅的圓形紐扣給魚兒做了眼珠子。她用小手把紐扣嵌進(jìn)魚眼睛里，大小正合適，還能不停地轉(zhuǎn)動。

“爸爸您看，魚兒的眼睛好漂亮！”女孩說，“它有了眼睛，是不是就能看世界了？”

魚兒聽了高興地擺了擺尾巴。木豬槽和豬也挺高興，它們又多了一個伙伴，也許這能讓平淡無奇的生活有一絲漣漪吧！

“是的，當(dāng)然了！”

“爸爸，您說這條魚兒會不會乘著這條船到大海里去呀？”

“也許會吧，這個說不好?！迸职终f，“也許等它再大一點(diǎn)兒就會去……”

魚兒把女孩和她爸爸的話牢牢地記在心里——總有一天，它要乘著木豬槽，這條獨(dú)一無二的、屬于它的船去大海里航行。

魚兒為此激動不已，它對豬說：“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你，去大海里航行！”

豬沒有說話。

魚兒又說：“一頭沒有夢想的豬和一條咸魚有什么區(qū)別？”

“是呀，沒啥區(qū)別！”木豬槽附和著。

豬說：“我只是一頭豬，好好做一頭豬就是我的夢想。”

魚兒和木豬槽覺得豬活得太沒意思，它們倆說起了想象中的大海：海水碧藍(lán)，像一塊巨大的藍(lán)寶石，所有的魚兒都在大海里自由自在地游弋，時而潛入深海里，時而浮出水面……魚兒覺得它還會和一頭銀色的鯨魚交上朋友。

“那頭大鯨魚浮出海面，銀光閃閃的，仿佛月亮落下來漂在海面上，而我們就在那團(tuán)銀光里游來游去……”

豬相當(dāng)佩服魚兒的想象力，它哼哼了兩聲，表示贊同。

豬時不時地會想起女孩，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被她抱在懷里的感覺?？墒牵F(xiàn)在女孩不在這里了，她去了城里和媽媽在一起，但豬相信她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女孩走了之后再沒有人叫過它的名字——十三號。女孩爸爸來喂食時，每回都摸摸它的背脊，但他極少叫它的名字，好像它的名字只屬于女孩。

木豬槽常常給豬和魚兒講以前在森林里發(fā)生的故事：每年的仲夏之夜，森林里的小動物們都會拿著鍋去河邊舀水煮月亮。往鍋里加什么東西就能得到什么東西。小猴子和小松鼠總是加一些好吃的堅(jiān)果，而小狼和小豹子則聽爸爸媽媽的話，往里面加一些智慧和勇氣。有時候它們還能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從合歡樹洞里找到一顆退休的星星，把它洗刷干凈就能照亮小屋，既溫暖又明亮。偶爾樹還能聽到狼群在古老而巨大的榕樹底下舉行小狼的成年儀式，狼王會給小狼宣讀《叢林法則》。如果挑選新狼王的話，會更加激烈而殘酷。

“衰弱的老狼王會被年輕的狼殺死，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因?yàn)槔侠峭鯖]有那么容易被殺死?！蹦矩i槽以一副見怪不怪的口氣說。

“真精彩??！”豬很羨慕木豬槽有如此豐富的見識，“若是能留在森林里做一棵樹，讓一只鳥或者一顆退休的星星住在樹洞里也很不錯。”

“不，你這頭沒有夢想、沒有遠(yuǎn)見的豬！”木豬槽生氣了，它大聲嚷道，“大海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對呀，對呀！大海也是我最終的歸宿！”魚兒附和它說。

豬感到困惑，為什么一棵樟樹會認(rèn)為大海才是它的歸宿？在森林里好好做一棵樹，為人類提供樟腦油也挺好;而一條小魚也許更適合在小溪流里生活。

木豬槽和小魚越來越看不起豬了。木豬槽不再給豬講故事，而魚兒更沒有什么故事可講，于是，對大海的暢想成了它們倆每日停不下來的話題。

豬每天都面帶笑容，安靜地聽著。它不再插嘴，也不發(fā)表意見。這越發(fā)讓木豬槽和魚兒覺得它無趣。

豬越來越懶，但長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肥。木豬槽記得它從前不這樣的，從前它長得緩慢，磨磨蹭蹭地不愿意長大。后來，它才知道豬不愿意長大是在等女孩回來，如果長得太快，不等女孩回來就會被處理掉。

冬天來了，豬又肥又壯，身上油滑光亮。女孩爸爸決定殺掉豬做香腸和肉脯。

豬知道了這件事，木豬槽和魚兒也知道了這件事，這讓它們感到難過。

“十三號，你為什么要長這么快呢？”木豬槽傷感地說，“你知道長得太快的后果?！?/p>

“唉，你慢慢長，說不定女孩哪天就回來了。”魚兒說道。

“這個結(jié)果我早就知道了，”豬平靜地說，“我活著就是為了長成一頭肥壯的豬。”

它們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豬又慢吞吞地說：“你們給我講了那么多的故事，今天我也講講我的故事吧！”

木豬槽和魚兒表示很愿意聽。

豬說：“那一次，我的媽媽生下了十三頭小豬，我是最小的那頭，所以叫‘十三號。那時候我蒼白、瘦小，沒有力氣，每次吃奶都被我的哥哥姐姐們擠出來。我的主人芹奶奶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常常把我放回媽媽的身邊，可結(jié)果還是被擠出來。我一天吃不上一口奶，餓得沒勁，主人也沒有時間照料我。有一天，我餓得連哼哼的力氣也沒有了，閉著眼睛仿佛死了一般。芹奶奶毫無辦法，她決定放棄我，把我丟進(jìn)樹林里……”

“??！那你不就死了嗎？”魚兒的驚呼打斷了它。

木豬槽沒有說話，它等著十三號往下說。

“是的，我以為我就這樣死了。還好，算我命大，女孩救了我。她央求芹奶奶把我送給她養(yǎng)。芹奶奶同意了，女孩歡天喜地把我抱回了家。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被她抱在懷里的感覺……”

豬停了一下，接著說：“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有了你們的陪伴，我很開心，對我來說活著已經(jīng)很珍貴了……女孩精心喂養(yǎng)我，我越長越大，我以前的主人芹奶奶偶爾也來看我。我得到的關(guān)注和愛護(hù)一點(diǎn)兒都不少?！?/p>

“我不明白，你的一生只有這些嗎？”木豬槽憤怒地說，“剛開始你不是長得很緩慢嗎？后來，你為什么長得這么快，越長越肥……”

“我是一頭豬，就要像頭豬一樣活著?！必i說，“我們都應(yīng)該按我們本來的樣子活著，樹活得要像一棵樹，豬也要活得像一頭豬?！?/p>

豬不在了，木豬槽也沒什么用了。它身上沾滿了豬糞、泥土和豬食殘?jiān)?。女孩爸爸整理豬圈時，把它丟進(jìn)了森林的那條小河里。木豬槽隨著河水往前漂，越漂越遠(yuǎn)，就這樣漂了好久，最后漂進(jìn)了大海里。

“??！原來森林里的這條小河真的通往大海！”木豬槽興奮地對魚兒說。

魚兒也激動得直晃尾巴：“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大海！”

“是呀，我們現(xiàn)在就在大海上航行！”木豬槽在海水中晃動著身子。它原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它多么想讓豬看看自己在海上航行的樣子！

這時，木豬槽似乎明白了豬為什么要急著長大，原來它是為了成全自己——只有豬不在了，木豬槽才能離開那里，去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嗨！我太快活了，你看大海多么寬廣，海水多么冰涼，我們……”魚兒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巨浪撲過來，木豬槽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魚兒也被嗆得直咳嗽。沒等它們歇口氣，第二個浪又涌了過來，接二連三的巨浪一個接一個……

木豬槽被掀起，又被擊落，反反復(fù)復(fù)。海上的颶風(fēng)瘋狂咆哮，仿佛有成千上萬匹馬兒在海上狂奔，天空中的烏云翻滾著，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席卷整個海面。最后木豬槽被海浪吞噬，失去了知覺。

狂風(fēng)暴雨停了，木豬槽全身散了架似的，它一動不動，隨波逐流地往前漂著。

春天來了，森林里萬物復(fù)蘇：種子悄悄發(fā)了芽;大樹紛紛長出新葉;鳥兒在枝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鳴叫;小河里的水歡快地朝前流去，水草在淺灘上搖曳。

女孩回來了，和爸爸在森林里采蘑菇。突然，她在河邊的野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樹，樹苗在晨光中徐徐晃動，綠得耀眼。

“爸爸，這兒有一棵小樹，好漂亮呀！我可以把它挖出來帶回家嗎？”

爸爸說：“不要挖了，就讓它在森林里長大吧！”

女孩很喜歡這棵小樹，她把手伸進(jìn)野草叢中想摸一摸它的樹根，卻摸到了一截硬硬的木頭。

“咦！怎么會是一根木頭呢？”女孩自言自語著。她好奇地扒開雜草，看見那根木頭上雕刻著一條小魚——它的“眼珠”還完好無損地嵌在上面。

“米蘭，走了，我們回家了！”爸爸站在一棵高大的櫸樹旁，大聲喊道。

“來了，爸爸，我馬上就來！”女孩的手又在樹根處摸索了好一會兒，然后，她站起來，左手拎著竹籃子，右手緊緊地攥著一顆瑪瑙紅的圓形紐扣，朝她爸爸飛奔而去。